家族 (试发表)

作者:
谭毅
作品:
家族 (诗歌 创作) 第1章 共3章
木匠 清晨,我在树下醒来。 夜悟出的高超线条,将由我继承。 我的手深入树中,弯曲木心,让其生出富丽 生出从悬空的生命中缓慢吐放的态度。 我的精确力,来自蜻蜓振翅时 积蓄的颤动。如今,那只昆虫已从远方 返回我的身体,在胸前展开 如蝉翼的皮肤。 这叠放于肋骨上的结构,清晰 孤独,酷似霜夜星座图。 银河才是性格的来源。 在我手中拓展的命运变得可游、可居。 在雕、锉的潺潺声里,体温像蜜渗入 茶中,重新沉积为暗金色的夜。正如时间 从另一方向出发,向苍白的胡须集中。 这溶解后滋生的精神努力,由我的呼吸 控制、推动,以达到至深。 建筑师 1 我理解父亲,一个木匠 从木起伏中推敲呼吸的性格。 我,迷恋着父亲手中的 另一形态:高与低。 眼前,他构筑的格局, 可容纳更多、更深的呼吸, 活着、带不同节奏的气态意识。 2 我拉伸木雕,复活被咽掉的气。 木顺着砖和铁的指示,从消失的 山峰、松树之散魄中,再次向上长。 婉转处嵌入玻璃。闪电折断、摔落。 夜晚,我看见了父亲重新变得清晰的肺。 人将活得比手所能衬托的更多。 3 用光而不是刀进行分割。 轻盈地取出晴朗和雨意的侧面。 居住在建筑里的时间,发亮 像长翅膀的小动物,沿我所确定的线索 推动不被飞行拖累的纯形体。 这是我和时间一起控制的动态浮雕。 4 我沉默,为避免语词在询问中上浮。 呼吸流动而不发声,只忙于 收集果实,填充人可能萎缩的大脑。 在一种限制里,我繁殖出生气。 年老时,我坐在窗台,手臂弯曲 像居于高原的动物,用喙掰开 由隆起的地势推翻、并生出偏见的阳光。 它倾斜,却不会衰落。 5 我的工作由树木而来。 叶落时,我也将回到树下。 身体里日子下沉,我借用时间的波动 为树浇水。叶片在阳光下震颤, 好似盛年的目光,在锋利的边缘 变得确定、可信。 园艺师 建筑师父亲,渴望征服更大的空 作自己的领土。木的生命变强韧, 被蜂拥而来的形式概括。它的根基 却像雪,复杂、可融。龙卷风 跌进深渊时,将怯生生的。 这生根,类似于消失。 在人的居所外面,我的园林将更深地 推动父亲的渴望,让生命出现 帝国式的侵略:植物们 于尘土之上直接复活, 在任何人都来不及抵抗的时候。 我设计的喷泉是恰当的提示,在窗上 因反射而旋转,像透明饱满的种子压着细浪。 它向上,构架起悬空的喷射。 窗帘在黄昏时降下,丰收之夜来临; 清晨,它升上去时已采走了花纹。 我的妻子,就是这样变成织女的。 我们继续在窗台上,用玻璃瓶盛满植物。 祖先们细腻地重生,水里浸出墨绿色、长毛的光。 他们像顺着我们的睫毛滑下的舞蹈家 在眼前躬身,腿如藏进绒毯的茎一般 微弹,擅颤。脚尖的意愿 是成为叶片摇晃。 晚年,我徘徊于郊野。夕光浸染山洞, 寻找石头的根有多深。 透过白发,我感到起风了。 沙土随风散开,从上方可看到放大镜 继续迫使地面显出须状的分裂,却未提示出生长。 而我,也将被吸纳到梦的风格中去。 “万不可为意图的错误生气。 坟墓里只剩下头发和玻璃。” 解梦者 园艺师父亲,让绿成为根植土壤的波涛, 供氧呼吸、居住。这胜过建筑里 人造地基,野蛮、脆弱,被一代代 疲倦的中年人压得骨质酥松。 晚年,他退守窗前,用玻璃从喷泉反光中 取出薄切片。水珠不是细胞,他的一生 空守于缭乱。水须在人眼中团聚发亮, 待双目微闭,即能摇晃出梦而后读解。 这是我的工作。在梦中,让佛寺里的少年僧人 梦到戈壁,错乱的石头仿佛肿胀字迹, 填充着白天读的过期报纸。 眼珠平移太快,到梦里还在走神。 “师傅,从我到达你梦中的这些时日, 寺里每口井我都喝干了。” “施主,从我被推出你的梦后, 每条路我都走过。” “师傅,你补充的细节繁密地环绕着我, 我已迷路无法回去。” “您来之前井已枯干,您的吮吸让地下水 漫出,井就此坍塌不能复原。” 夜让地面斑点消失,似乎落叶 重新回到树上。树上,鸟惊讶地腾空, 崩散的羽毛继续上升, 粘在星星表面,排列出锯齿状的光尖。 “靠你的头发,施主。它们会把月光 反射成溪流,从高处流往低处 仿佛心潮重叠的波涛。这是你父亲 暗自告诉过你的。顺势下山去吧。” 少年僧人依然热衷盘坐于每个空间思考。 地上形成条条镶嵌圆石的道路。 风推动若干年月,刮小它们,直至平复。 飞行员 园艺师爷爷并不热爱梦。 他徘徊窗后,想从玻璃上 捉折翅天使。座座喷泉 像发光的螺旋桨,来自孤独中 缺乏交通的灵魂,苦恼地 旋转一个世纪,该由我把它们顶上天 开始飞行!气候越来越寒冷。 也许,我不该直冲天空, 扮演钻头的角色。被爷爷保护的玻璃 在更透亮的地方,碎了。 机械音以我作软件,自弹自唱, 摸索流贯却合不拢的线条。 我,终于和解梦者父亲相遇。 我来到云里,来到自己 由低矮的雾石砌成的花园。花蕾 因银光而显得赤裸、无色。 我采摘它们,获得我在高空的加密口罩。 但为极端而开辟的结局总是恐怖。 我走向陌生人,为我 必须忠诚的方向打探道路。 对方,一碰就碎的冷空气蛋卷: “追我干什么?看刀!” 地质学家 园林还在以虫类的困惑,咀嚼着 它因人的冲动而延伸的触须。飞行员父亲,以头当手 念头之须在天上打出精妙、纤弱的结。 这本家族史织入了天空文明的银线。 像柔韧的覆盖物,用动的幻觉告诉我们 天空是被人呼出的不散的生命。 在这光与气的掩映下,我又看到喷泉群落。 像贵重的玻璃器物,它们依父亲出门后的礼仪,被重新放下。 我听到一阵不会取消态度的退潮。 顺着潮声,我下行。从寂静中寻求暗中的书法, 和承接它的、因沉思而层叠如泥塑的纸张。 这是另一种礼仪,暗示人之中水和石的双重存在。 裂缝让相近的地势靠拢,开口说话。 我研究过爬虫化石和它们仍在今天的后代。 这从岩石而生的舌头,让我找到了活的大地的话语。 在这种笔墨里进行的书写因寒冷而发颤。 我记录时也考虑了天气,用一种安稳 如雪花的语气,写在了后面。 牙医 我曾想效法父亲,被成串工具携带 像细毛腿拖动蜈蚣,爬遍世界。 他,让内在的礼,在地势的枝节中变深。 通过手绘图,他释放感觉的颤动。 脚步带给我的忐忑,已被声音的遗迹 拖长,如鸟鸣婉转。 我吹起铜哨:口腔的望远镜,探望日暮中 着色的苦心。父亲,穿过控制性出口, 以高度抽象的动作记录下岩体之间的接触。 从山石般沉重的肺腑中发出的叹息, 在节奏的疏密里渐弱。 我愿进一步稳固对自然的敏感。 让声波在人所规定的局部,变得更造作。 我深知,饱满的牙齿不是伸出栅栏的花朵。 我用带风的工具雕琢它们。在我的工作 结束后,我复原一张张没有表情 却覆盖过疼痛的脸。 我常在出诊的路上,日子却过得安稳。 雪后的场地露出微妙边缘。树直立, 进行着一次次莲花之上的默祷。一切物质 都象征性地消融。而积雪之下丰厚的收藏 和我们的骨肉一样,亲密而相间,与群山 起伏的孤寂,满满地堆积在一起。 宝石商 家族精神的楷模,不是被祖先过长的胡须 缠绕的树,是笼罩树的时代。 父亲知道,牙能让它的美 内在于我们,在口腔中引起共鸣。 我也收集每一颗形状优美的牙齿。 它生于却不属于过去。用被时间 抛光的侧面,它清空了日常味觉, 只透露皓月之无声。 我从家族史和童年,同时继承下 这工作:切割、擦润手中的宝石。 祖先的眼力融入又退出,像阵阵潮水, 运动边缘确立起结构均匀的交流。 它硬而轻,用摩擦生出的速写之光 纠正倒泼在河里的月色。 这是让我们眼神晃动的另一种映像, 比脑力更精确的半存在物到场。 儿时的我,喜欢用修长的枝如镊子, 在夜晚的湖边夹住萤火虫喷出的光团。 燃烧从顶端,赋予枝新的光泽与重量。 是它塑造了我的手,像叶由它的经脉所规范。 扩展到成年的手,通过指尖的动作继续分裂。 从深空间里搜寻线索,进行有硬度的纺织。 它像祖先覆在我身上的纱,以逝去的冥思 伴随与我体温相近的呼吸。 我赢得了所有融合,与分道扬镳。 当宝石像真正的家族徽章,盛放在 陌生的商店橱窗里,玻璃有了冬寒的深厚之光。 人们穿过它,就回到了尊贵而脆弱的过去。 潜水员 礁石活在海中。浪侵蚀着它的身体, 翻卷出消失的部分。像魂,收紧或 释放于流动。被人类发现的宝石 是离散的魂魄们冷静的复活。 父亲从祖先的视野里收回了海平线。 用手与魂魄们相握、相切;以低声、 细语的方式,他让曾推动它们的风 在顺眼的位置变得清晰。 而我,将回到宝石成型前,回到 那还不够彻底的忍耐,那不精确的 敏锐。在插曲般倾斜的地方, 为魂魄们带去肉体肤色。 随远洋货轮,我迎来了比手中的抽象 更像抽象的浪潮。作为研究和探测者 我跳进水中,为表面的水冠拉出 细长的茎,直达水底,久久不散。 这像是一次对虚浮尘世的抽空, 从瀑流中分离出的一次蓝调。 在绝对静寂中,在阳光从透明里 积累、消逝之地,我进入了祖先的回忆。 又一次,我用最缓慢的方式 敲响古老的钟。所有沉睡者都听到了 这一声带有光线的鸟鸣。 魂魄们也从我身上获得了眼睛。 向上,他们看到了 我用潜入带出的那枝花,正在扩展。 天文学家 我想念父亲。在漫长的航海生活中 每一个停留的海湾,他都用幻想充盈出一朵花。 他留下的航海图,成了花被描绘在纸上的枝蔓。 家族记忆中活着的海生植物,只此一种。 它既是遗存,也是启发,分别活在 海与陆这两个世界,两种时间里。 这一朵朵已经分离的花,对我是一种眺望。 我从水中接过父亲辨别事物的眼力。它 像一层深蓝镜片,重新联结我和遥远的事物。 从园艺师祖先的喷泉中,水滴 又准确地朝向高空,但已失去落下的曲线; 像一次深深的吸气,不吐出稀薄。 我研究天体直到晚年,但从未脱离 眼下的生活:它要理解自己的入口 和出口。星辰与我们,彼此 将在沿不同轨迹运动的瞬间相遇。 年幼时,我看到它们向远山沉落—— 那一季的风让我知道,脊背被抚摸的凉意。 天空照耀着父亲:航行在海上的人。 他无数次被星辰靠近,似乎预言着他的儿子 将在几十年后来临的另一日 看见他,通过被精密仪器改变的时间和目光。 也许,我可以重新确认主宰我们的生存 和隐匿。它像古老的历法,周而复始。 跳伞运动员 父亲留下一把扇子。 在他手中,它发出开合声 如阵雨,伴随从削弱的竹枝里 透过的风。一层纸,在他指尖 收放出空间似无穷尽。我中意 空中关键性的白;那诱发的弹性 将春深夏末之趣编织进对谈中。 十六岁时,我选择了跳伞。 父亲带讽刺味的话语,慢慢合拢 像正午用阳光给我戴上暖帽。 而扇骨,也在下一个世代里 长成繁花满枝的树。 我有更大的树冠:辽阔的上方 我慢节奏地回忆他与我的闲话。 我向他描述整个城市。 从高度抽象的视角 抵达它紧张冲动的中心。 直线、抛物线和圆,如今 变成了人们的烦恼和愿望 或屋顶与街道的反光、热量, 像从肥皂里吹出的一连串神秘生命。 某次,我意外降落到一口井里。 那一刻,人们观测到了日全食。 我似乎听到了父亲 为我的减速发出的轻笑声, 它是一种对机器的调整。 而我想到了一种观看和速度中的 重叠,在变化和生灭中发端。 夷歌 1 耳朵长的孩子 是房屋守护神 夷歌呆在瓦片上 长年,如螳螂 用下巴蹭她的小腿 轻身的孤独,在长发里变细 她的位置,与避雷针等高 像月亮,想借反射的属性 被风刮走,变成光中的一片 延展太阳的薄镜子 2 她弓身,将四肢变成触须 扎破萤火虫尾巴上发光的 气囊。或许,她能捉住 从这些坐标点上返回的祖先 她之前活过的一切,依然 在发光的小空间里活着 透过夜的广阔,她能看到他们用力地 从活人的睡梦中推出一颗颗眼泪 观察映像重叠带来的团聚 为此,她开始沉默 3 她眨眼,似乎辐射状对称的动物 在深海同时苏醒。她也有一只活在 瞳孔中的水母,爱在暗的沉寂里 撑开边界,让亡魂乘降落伞抵达 离开时,他们乘着泛起的波光,那些小刺 脱离眼睛,重新弹入夜里 猎户座旋臂上的星云 又把满月的光,采走了 顺便,拨正她入睡时歪斜的脑袋 2008 夷歌 耳朵长的孩子,是家的守护神,负责照看 屋顶和树木。它们是祖先留下的烟斗, 用夜提示他们具起重力的呼吸: 为人们带来香烟,也托起使人入眠的暗。 透过月亮这锁眼,凉风窜出 清扫夷歌逗留于屋顶的轮廓。 她长年呆在那里,像螳螂用三角下巴 蹭小腿,或在无风的夜晚,用她思考时 垂直的头发召唤避雷针勤奋地集中, 迫使暴躁的雷电到别处去打呼噜。 她要在翅膀般的大耳朵里休息。 她快睡着时,出现一种倾斜的构思 像一根针被风吹走,变成月下的光斑。 这透明芯片将贴上熟睡者额头, 从记忆的灯丝通达一切物种——岩石,小昆虫, 直到从停泊的云中降落、带给她棉织品和家的父亲。 她隐约听到晚归之人的脚步。关门的磁性 来自婴儿期的吮吸力。每一声,都是一次 亲吻:父亲和母亲用嘴唇相吸, 从他们的年轮里唤醒她沉沉的睡梦。 2014 跳伞运动员和猫(被抛) 降落的村子罕有人迹。我托着降落伞,像托着一朵 褪色的浓荫。枯萎后的树叶,用比生长更快的速度 繁殖成砂子。砖头恢复了曲线,一个个下蹲着 野蛮的缩影。身旁密集的树杈里,光变得碎而暗。 进入肺部的空气,急迫地形成另外两朵云。 蓓蕾沾满细小的冰针,突然绽放于我停顿的 石堆旁。硬度被柔软的呼吸掀动,我听到它体内 温泉般清冽的花瓣开放,花蕊暴露出动物的眼睛。 “白猫?”“是我。冰雪和花朵摹仿我,但正如 从枯木中涌出的苔藓,在盛衰面前只能匍匐。 主人搬走后,我被抛在这里,像由下一季节 悠然采撷的头巾。命运浮动,摹仿高空的湿气 起伏。它闪烁,徒然想刻下自己 将随寒意消逝的名字。我也曾被这些刀片刮痛。 但我非常骄傲,不摹仿任何事物。” 在我眼里,猫实现了被抛之物漫游的愿望。 紧贴骨头的细毛,像一束束磁针将零落的光 收集,再次敬献给主人,那收藏一切的尘土。 一种倾听在我身上发生:毛尖细微的波动 供我调控音频。世事就是这样产生并被知晓的。 猫走后,我才察觉它确实发出了花开的声音。 我从头盖骨密合的边缘找到线索。是猫的歌唱 把音程中严格的规则加在了脑花盲目的繁盛上。 我被抛又是为了什么?制造刀片? 斜向升空、平移,再直落…… 天空中布满透明的锋刃,下方才会有光。 刀片还将形成扇面。而它和我,就是 在展开的空间里出现的、疑点般的微末。 天文学家和妻子(关于无所事事) 到了晚年,我无所事事。或者 干着最重要的工作:画画, 去捉住丢失的尾巴。 退休后我才明白,前世是一只鸟 眼睛从陨石残末中复明,由身体重推向 高空。这嵌入生命轨道的 小行星,按鸟的意愿继续勘测。 落到睡梦中时,眸子还在匀速转动。 我想念贯穿鸟双目的细微之轴。 飞行时,它优雅而繁复地倾斜。 每绕出一千个8字,就为我挑选出 一个星期日。那天,我会用 人类已丢掉轴心、再无穿插力的眼睛 去迎接这以曝光的方式到来的午后。 我从未真正看见过这只鸟的身体 除了笔留下的聚拢和分叉。 调色盘长久托在我手中,却不能 用一个偏心圆还原出太阳的运动。 身旁,妻子恰如一颗在春分时发芽的 鹰舌豆,圆而细腻的腮帮子一直鼓着 练习发音:“good,very good” 豆子总会找到叼它的喙。鸟用这枚 肥硕中空的豆吹出庞大而凄惶的高音。 雨落下来,像被导出的精密参数。 我们开始默默地进餐,偶尔望向彼此 好似对方脸上正发生着月食。而缓慢的 咀嚼声,已整理好了观测的记录表。 潜水员和老板(踏水波和揉面粉) “很荣幸,成为知交。”我知道相遇 将在年老时发生。“从事同样的工作: 我用脚,你用手。我曾是活动在水下的 仙人掌,从科技的分支中再分出的一种细致。 四肢像活跃的刺,运动在肉体上如小机械。 我的脚制造湍流,这动作 是在摄取:从人封闭循环的噩梦里 取得减速度。在水流环绕的中心 我放入父亲捉过的萤火虫,用节奏 将亮度一枚枚关掉。祖先开始安心游泳。 水和水的摩擦声,渗透保存体温的交谈。 带着水旋转出的圆盘,像带着穿越 浩瀚的飞船,他们旅行和贸易。 可能,他们会消失在由水驯化的作物中 或珊瑚礁里,那儿有像他们一样 从生命中沉积下来的伟大城市。” 老板手下的面团叠出更多的漩涡,准备 放入肉馅。“你和你的祖先们, 都是擅于制造快乐的大师。 我自幼渴望旅行,而不是当面包店老板。 我手里活动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白烟, 面团击打桌板,酷似火车有节奏地咬合铁轨。 这种神秘的旅程持续了半生。 我制作的面包,像散开的水蒸气 悬浮于各处,直至变成微粒 渗入血液奔流。”“看来,我们之间 早有通道。它存在于 压迫和释放兼具的链条之中。” 面包店在雷声中微颤,指缝中撒下 调味的盐。眼泪从我们的眼里冒出, 流经鼻子时,热呼吸把这枚果实 熟得发酸的气息运走。 天气晴好,我又该提着皮箱上路。 我和老板相互拥抱,肥胖的皱纹 热情地压在一起。像两团柔软的面 渴望恢复到分离前的状态。 宝石商和客人(炭火) 我透过窗户看他穿过院子走向工作室的门。 他的身体在门口变成一张疲惫的笑脸: 双臂和眉毛同样弯曲,夹住两团包裹。“我是过路人, 今晚还没找到住处。能先在您这呆会儿吗?” “当然,请进。”店铺交给徒弟后已多年无人到来。 我独自在这里追踪光,手上有解剖的味道, 像是在室温里翻印有关海洋深处的作品。 光用倾斜而整齐的切面帮我完成手部动作。 他走到火炉边,眼睛像孪生兄弟般一起变红了: “没想到南方也在下雪。我喜欢周围 那扎破积雪的枯草。我每放下一只脚, 它们就亲切地想为它造一个温暖的窝。 我的视力差啦,以前人们把我的眼睑 当作柔软的皮鞘,我的目光像刀, 能在对方的意识深处找到猎物。” “你是药剂师?”我注意到他带着小药箱 和医书,“我也留意杂草。它们露骨地保持着 对寒冷结晶的挑剔。”我没有说出的是: 被它们区分的小小的冰,会像纯洁的牺牲一般 融化;绿从深处涌上来,构建这复杂世界的底层。 “我当过药房学徒。随身药品是为眼疾准备的。” 他用布擦了擦眼睛,还在恢复体力。白昼的光 通过这枚种子,生长出交错的视线和思绪: “父母过世时,我流了很多泪,像给土壤浇水。 之后我开始旅行。你呢?听说你研究宝石?” “我在融化金属,为宝石镶边。真正运行的 是这些带光环的小行星。人类从未用生命 容纳过它们,只是它们间引力的崇拜者。 我喜欢为这种现象建模。”我说话时,他起身 向我走来,四肢像连着缝纫线,发出迟缓的摩擦声。 他虚着眼观察我的工作。“我似乎看不清 你手中的描述。我只能理解炭之中深埋的光。 它是热事物中的傻子,涌出炭灰像我涌出泪。 原谅我,总忘不了自己那损坏的眼睛。” “我用漂亮的纹饰为它们制作出限定。一旦 进入世界,那些偶然发生和衰落的生命 便构成相互的游戏。正如此刻你我之间的主题: 炭与火。到了冬天总能相会。”我边说 边靠近他身上那如热蒸汽般散落的灰。 “哦,就像落叶进入树阴里一样吗? 离开我的一切都在那里聚集,有不降落的 强大寂静。那堆积得越来越深的椭圆 形成些轻得无名的骷髅,提供让我们 追忆的先人骨器。”他带着一种谈论家谱的神情。 已到正午,光从潮湿玻璃中进入 这迂回空间,像吐出泡泡糖,包裹着 我从柔软肺部发出的声音: “北方的浓荫看似遗迹般稳定,却有蚂蚁 用连续的拱形为它制造强有力的运动。 这链条般的铭文一直在穿过我们生活。 光渗入这些起伏的阴凉之中,好似手表中 可读刻度上的指针,设置我们晃动的系统。” “我从未戴过手表。但劳动和行走让我知道 总有一种东西在时间的光晕里旋转。” 他似乎看到了被他记录在身体里的相遇和消散。 “南方的热有一种核心的特征。好似一棵 形成我的树冠。我用它自身的推演 得出新知识。而今天,我摘到了一颗意外的果实。” 我想说,一颗孤独之外的果实。 “我深褐、多孔,有风湿病。人们用我观测天气。 我从事过种植、搬运、医药、研磨……但从来 摸不清自己。”他那奇怪的帽子像投掷手套 稳稳地按住他的头。 “都一样。我走过井盖时,自以为是逐渐锈了的铁, 想着下方,综合人类生活的水道。 我曾徒然渴望磁性的复活。” “那今天能让我们发现什么?在我 从北向南穿过大陆到达你这里之后?” “我们的生存之间有着最为稳定的贯通,是碳 那或高或低的存在形式。 宝石中布满无法跳出的微光, 变不成火,也不能见面。 哪怕再过几个世纪,我们都死不了。” “现在我们可以像困意那样消失了吗?” 他大概在我的卧室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起身时,发现他已离开。 没有任何痕迹表明他来过, 除了炭火似乎比平时用得更多。 牙医和同行人(山洞) “我在城西的山上,当工匠。” 他脸色苍白,像乘坐气漩降落的冰人 正丰满着肉身。“积雪一次次 提亮山的轮廓。它渴望蒸发, 从基座上消失,可硬度太高。 我们,是软的。”我似乎看到了 他缓缓呼出的缕缕湿气。 我们一起往城中心走。 “你们可以帮那座山蒸发?” 移步时,我幻想用牙钳 拔光他满脸的胡须,还原其本来 面目:一枚光洁细长的门牙。 它闪烁,改变每个词吐出的长度, 像切分一团柔和却不显身的发面。 “外公说,肋骨是从山脉边缘取下的 一抹抹光线。那是太阳留在界限上的光。” 他的手浮动在胸部,好似浆 荡漾于循环的漩涡。 “我们把这光带进呼吸,顺势 降下来,降到会腐烂的事物那里。” 他说话的一刻,我仿佛果真踩到了败叶下 邋遢的幽灵。“我是牙医,正要去城里诊治病人。 从别处溜走、缩小的黑暗,都集中到了 排龈器尖端。我敢说,它们还在流窜, 强迫我用整个生活的注意力向着它们调焦。” “生活是烤熟的土豆,晚餐时切片 供家人分吃,永远别指望能切出头顶上 那光润的月亮。你对职业的兴趣相当特别。 报上说,你这样治疗某位患者: 给他每颗牙镶上纯银牙冠,这分明是制造长笛。” “的确,那位病人将不能言语,只发出 与冷色调相配的高音。人们喻作清晨阳光 他随即代替公鸡成为报晓人。”声音脱掉阴影 从深喉咙里节节上升,作为牙医 我对纯净之光的焦距也终于调妥当。 但到处都是我失败的作品。 门牙上明显的黑洞:眼睛, 一直没补上。像不转的轮子 停泊在暗中,用匿名的肺呼吸。 面前,已出现一对山洞。我来不及 细想,两个我已分别从洞里走出来: “我,银匠。”“我,石匠。” 地质学家和农夫(肉汁和菜汤) 新年前一天,我到农夫家聚餐。 “一路走来,身体里发福的肉 和唾液一起摇晃。早已丢下的 野外工作,有滋味地和我打着招呼。 岩壁上被风刮出的纹理,在肉里 达到近似流动的状态。但时间 对我们可用力得多,每处凹痕 都由秒表刻意扫出,像词汇表。” 我边说边叉起盘里的肉块儿。 “我倒觉得,你长久黏附于岩石, 好似从熟肉里渗出的一粒浓汁。 铁石心肠的家伙也喜欢淘气包。 它不松手,早晚会把他重新吸入。” 农夫愉快地舔去肉上的油脂, “我顶着破晓的天空,逐渐成为菜汤。 肥硕身体俯就于嫩叶时,摩擦出 更光滑的、汗水滴落的声音。 是钟摆伸着大舌头,在此刻品尝?” 城边缘,所有车都觉得跑远了的地方, 我们享受着被灯笼画出了肚腹的傍晚。 竹骨脆弱地拧紧在两端,却仍旧 腆着一肚子的辽阔世界。周围的黑暗 已进入我们沉下来的老年,沿着胃 放下了细细的、用于消化的绳子。 飞行员和记者(痛苦的机会) 偏头痛折磨着记者。“飞行的声音 拉破了恐惧。”他两指并拢, 笔直划过前额,想显示 重又密闭于长拉链中的裂口: “我每周随航班起落三次,航道 呈放射状却不能腹部着地,像紧张的乌贼。 它以太阳为头调整网的罩幅。 我走遍世界也,无路可逃。” “飞行表明,阳光急于进入肉体 用安睡缓解痛苦。”我以躯壳的身份 劝慰他这颗失眠的豆子:“你不妨 奔走各地揭露爆炸性新闻,直至空气中 充满煎炸气味。乌贼一旦患肺病, 将不能火眼金睛,控制你的举动。” 接近一年终了,我们再次偶遇。 “我加紧了工作日程,飞机像裁纸刀尖端 愤怒地工作,道道白烟喷射出纸分裂的边缘。” 他向深处扩展的鱼尾纹像要掀翻太阳穴: “云朵鼓出蓬松、肥腻的拳头,想摁住 四处乱跑的刀尖。可是枉然。 纸屑像雪片将在冬天落下。” 他看着窗外的积雪,白日梦帝国崩溃的残骸 不再惶惑。自己和众人一样身穿黑大衣 密密麻麻,像作废的铅字。冬季过去不久 它将和雪一起,被泥土吸尽。 解梦者和僧侣(鸡蛋和额头) 卷曲的胡须好似往暗部生长的梦, 从我坚定可靠的颚向下 推出细密奔腾的细节。我低头时, 它靠在我胸上,倾听我里头的决定。 我知道,它是每一种冲动之下 独一无二的影子,是我们推门 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优雅把手。 就在我剃掉卷须这天, 眼前出现了一个僧侣。 我们失去的须发相关? 我们的脸,莫非是黑暗大陆的 边界,通过弧度修饰潮声: “你是谁?我可曾为你解梦?” “我叫影石,是你被损毁的部分, 像从额头敲下的一枚鸡蛋。 永久地带着某些解释, 但找不到对应的人和事件。” 或许他是我梦中唯一的头脑,收集 梦之外一切缺点,用圆形空白弥补。 如果他真由我推出,那是为了 能在睡梦之外的郊野上有个睡袋。 我们的玩笑到此为止。正如梦和生活, 没有更多秘密可告诉彼此。 “我正要回到寺院去。”他说, “院墙的边缘剧痛般稳固, 包含过锻打的声音。高大树木 生出从沉睡而来的浓荫, 清晰取代了夜空的湿云。” 我慢慢放下一块拾起的石头, “我也正要回家。光阴悬在吊扇上, 它的凉意从不辜负我的凝望。 有一种掉落催眠般在眼里蔓延, 形成升降我们意识的漩涡。我和家人 就生活在卷上来的白天里。 进屋后,我得把二楼的窗户也打开。” 园艺师和小姐(雾气和铁皮鼓) 生长在花园中的风,借雾气 形成独有的风格。我听到些 只会在这里被人谈论的词。 靠在石头一类野蛮民族上, 我知道植物在以更汹涌的方式 破坏它,造就自己新的开端。 雾,以开阔的意志 为在花叶中展开的见解 提供透明前的摩擦系数。 我在等一位小姐。多年前 她停留过的、雾气弥漫的花园, 今天已合身为青绿色岩石。 当时的喷泉如拧不断的、 朝向天空的歌喉。眼下, 众多喷泉像雪花降落,如神的奖章。 “今天天气真好,雾散得及时。” 我的助手走过来说。 他恰如少年时代的我,在雾气浓重的 早晨,醒来,花园的颜色由于模糊 而变得柔软,像铁皮鼓印花的表面。 喷泉摹仿铁钉,轻轻地控制住鼓的弧形。 当花园逐渐完成,并经历了秋末。 我也等来了戴斗篷的她,好似冬天 丰富的才能,在抒情中已完整地结合。 建筑师和搬运工(茉莉花和口袋) “为什么连续拍打砖头?” 新来的搬运工还是个孩子。 干活时,他制造高硬度掌声。 树林用下落的叶证明,有更多 被他的力量压制的观众 只能在一边挥挥手。 “建筑师先生,这些砖头 是立体口袋,一种最低限度的 制约,但密度高。在它之上 伟大姿态才能精确到位。 我有一双女人的手,掌纹 像茉莉花瓣纹,人们为此笑话我。 今天,我手中的形式留在 每块砖上,它是有用的。” 他带着脸上的雀斑走过来。 似乎树林离不开他,即使 到了闪光灯前。“哦,风吗? 我小时候曾幻想跳崖,摸透 风的纹理。我握住帷幔,从天花板 滑往地面。但我从未真正降落。 因为,没有风。” “可你眼前这幢建筑,会从我的茉莉中 得到属于你童年的礼物。有一天, 人们从茎勾勒出的旋梯和窗框走过, 会从口袋里再次取出由手的动作 带来的风。它不再描绘茉莉, 而将浮动人们看不见的白骨节。” 他缓慢地划出弧形,好像关节头 只是它吹出的一个个泡。而他的 微笑,已重新定义了脆弱的结构。 木匠和奶奶(烧热的铁和红酒;战争和血) 我爱灌木丛。月亮躲进去后, 用更清晰的脸上演一出流泪剧。 我穿行,听到丛生的枝干向下 握紧从泥土而来的积蓄,又沿光的方向 定做出合唱中越来越细的高音。 看葡萄园的奶奶,提着篮子 走来,递给我红酒。这烧热的铁 有对血色冷静而精密的延迟,正如月光 在死亡的背面对日光的延迟。 “本地葡萄色泽特殊,预示着 重重叠叠的流露。”我望着她家的果园说。 她知道葡萄复杂的性格,能铸就 释放血液的刻刀,或吐出更苦涩的籽。 它们品尝过她儿子肺里的空气。 去年他死在战场上,没过完冬天。 当子弹破开躯壳钻入他肺部, 仿佛一次个体对群体的采摘。 “世界突然集中于胸部,却又像 脱离生长那样轻盈?”我猜想着。 没找到他的尸体,她也不在本城 建他的墓地,她就愿意这样。 或许他像挥发的香料停在某处, 依然吞吐明亮难测的云气。 “这酒味道真好。像我们内部的血 有了情绪低落、聚目凝神的化身。 它是新冲动,但仍然整理着旧理想。” 她在我身边一声不吭,我想起 她曾劝我理理胡子。它们花白得 快让我蒸发了,但我以为 如果想取暖,眼下的状态正合适。 抄写员 我们的祖先被称为“森林人”。 他们将城建在北方最寒冷的地带, 命名为“穆”。城的立法者是一位木匠, 他熟悉横穿大陆的所有树种。 他告诉后代,正是这些树把辽阔 而黑暗的地方交给他和同胞治理。 每棵树,都有争夺天空的历史 和叶片状投下的观点。人在下方张望, 它恰当地引起重视:不分散、也不放下 悬浮在土地上的墨绿。我们在此刻出现分离: 呼吸是缝隙中的斜光,而身体是浓重的阴影。 我们的精神,以这样的方式破裂与深藏。 行走在冰一样坚硬的土地上,放下骨头 像放下石头般轻松。管束我们的寒风 和埋葬我们的冻土,是亲戚。 我们永远能看到地平线,像看到神的杯口。 我手上有一本家谱,他们的生存 历时四百年。最后一个成员夷歌, 像一枚萤火虫般的种子,推导出 祖先木匠所见到的那棵树。 从树的重新生长开始,地理和智力因素 沿差异的枝干显现。 而此刻我在窗前,用海浪那长舌头 发出的声音,抄写下家族成员的话语。 海,是冰和土的怜悯或痛苦,它毫不含糊地 继续抽打世界的底部。而我们的灵魂 就像一阵阵叹息后涌出的热泪。 2008年1—2月第一稿 2014年4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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