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民宿舅舅的悲情城市
文/焦子岭
小日子微信号：little_days
一直怕写舅舅。
他是外婆的小儿子，人们常常说他脑壳不灵光，是个呆子。
我冬天都要向西穿出山林，抵达老虎洞和万石屲两座山相交的隘口。翻过这道散着霜气的石岭，就到了焦岭外面。
外面是平原，有大片冬歇的水田、河流和水圩。从水田之间的小埂向西走，蹚过小河，就能到糖坊村见到舅舅。
那些年，舅舅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外公就去世了。外婆领了一只小狗给他，小狗的皮毛像奶牛一样。
舅舅带着小狗疯狂地在辽阔的水田里奔跑，我就跟着后面跑。他说要给小狗起个名字，然后又疯狂地向前跑，跑了一阵突然停了说就叫花儿吧。
我问他为什么叫花儿啊？他说你看它这一身毛……你爸爸的绰号也叫花狗啊。我说哦，但日后才渐渐明白，爸爸和他的姐姐离婚后，舅舅恨我的爸爸。
舅舅喜欢练武，说要训练一下我。无奈我从小体弱多病，韧带柔韧极差，气血又虚。他教我空翻教了几天，我始终都翻不了。他又教我劈砖头，结果也可想而知。于是他放弃了，开始教花儿。
我觉得，他对花儿特别残酷。花儿脖子上的绳子会被系在自行车的后面，舅舅蹬着自行车，花儿在地上连爬带滚地嗷嗷直叫。
岁月渐长，舅舅和花儿都长大了。花儿已经从容地跑得比自行车快很多，舅舅却已经跟不上。
后来，一只流浪的疯狗来了，和糖坊的狗撕咬起来。这只流浪狗浑身竖着黑毛，体型很大。花儿和二外公家的小黑一起，都打它不过。小黑被咬的到处是血。
二外公的儿子说这小黑不能要了，被疯狗咬过也会变成疯狗，悄悄绕到小黑后面，用木棒敲碎了小黑的脑袋，小黑趴在地上抽了几下，血从口里流出来就不动了。然后他又要来敲死花儿。舅舅说你敢，老子和你拼命，抱着花儿走了。
二外公的儿子就骂道说你这个呆子，以后狗变疯狗咬人人是要死的。小黑被他挂在了电线杆上剥了皮，煮了。
邻里都分到了一些小黑的肉。我们都是一年吃不到一口肉的农民，都吃了小黑的肉。虽然我那时不过五岁左右，但这事至今无法忘怀。
我每次返回焦岭，舅舅都带着花儿把我送到隘口，我们仨会在隘口上坐一会儿说说话。他有时会说你要立志，将来做个大人物，什么是大人物他也说不清楚，就是反反复复地说。我说你不用每次都送这么远，他说不行，你奶奶恨你妈妈，会打你的，我要把你送到家门口，你要让花儿陪你一起回家。
我说不会打我的，他说不行你还太小，你不懂事。
他将我的两个口袋装满瓜子，然后叫花儿送我回家。花儿很聪明，会把我送到家门口，然后到隘口上和舅舅会合。
这些年，大舅舅（舅舅的哥哥）劳碌地操持着一个家，舅舅总算没吃什么苦，少年生活大致野蛮而浪漫。
有一天，外婆说你不能再这么呆下去了，你要出去谋生务。几天后，外面就一阵吹拉弹唱，一个穿红绸子衣服的女人走进了外婆的房子，和大舅舅住在了一起。
舅舅出去了，骑着自行车，一直向东骑了几十公里，去了长江南岸的铜陵，住进了建筑工人的工地里。
我也大了，去了山那边上初中。从此，舅舅就像一场电影谢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又继续向东，去了湖州，又去了常州，又去了无锡，又去了苏州……从一个工地流浪到下一个工地。
我离开焦岭之前，似乎只见过一次舅舅。那天下着大雨，他翻山越岭到学校来找我，说你妈妈死了，我要带你去送你妈妈，你奶奶会不让你去的，我特地来接你。我说不行，我必须和奶奶报丧，他拗不过我就跟着去了。奶奶听丧之后哭了，说去送你妈妈吧。
舅舅站在那里，不肯坐，像一尊黑脸的神一样。我仔细看看他，他的脸像是被水泥染了很多年，完全是一种古怪的颜色，头发叉乱的厉害，有些手指甲裂开了，手掌上皲裂的血痕到处都是。
我突然意识到，舅舅有些地方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外婆一直担心舅舅讨不到老婆，希望他能挣点钱在田野里造个房子。外婆对太多事情无力而为，一条新修的大公路从外面的世界飞奔而来，将老房子全部夷为平地，大舅舅和妻儿只能住在很小的一所新屋里。
我去上海念书后，姐姐有一天突然告诉我，外婆死了。我说什么时候死的，她说几个月前。我说怎么能不告诉我。姐姐哭着说告诉你你能做什么，有人说外婆是被媳妇掐死的，也有可能是病死的，也有可能是气死的。现在坟上都长草了，就埋在外公的边上。大舅舅的孩子都念书了。
我突然意识到，外婆对太多事情无力而为，我又何尝不是。
舅舅继续在各个大小城市的工地上流窜，终于在田野里盖起了房子，讨了老婆。我回家去看了那座房子，房子里有电话，有电视，有冰箱，有抽水马桶……我问花儿去哪里了。舅舅说花儿被修路的工人打死了，被几个狗日的吃了。我问谁吃的？舅舅说狗日的我要是知道是谁……
现在，舅舅继续在城市间流窜。
舅舅的工友很多，都不是呆子。他们的生活轨迹却和舅舅极其相似，从一座城市流窜到另一座城市，然后在田野里盖一个房子，然后装裱上电话、电视、冰箱和抽水马桶，然后继续去流窜。
如果我不了解舅舅失去的那段岁月，那片田野，他练武的那块稻谷场，还有花儿，我会误以为舅舅富起来了，会误以为那些田野中房子里的人富起来了。
现在，舅舅会偶尔打我手机，接通了也不说话。我知道他大致还会说要立志呢要成为大人物哦，他总是这几句话，但他似乎说不出口了。
我怕写舅舅，每每闭上双眼想起他，总能想起他那双沟壑纵横的大手，我怕这一撇一捺，会像冬天的风刀一样，再次割伤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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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回复“101”取阅；
《父亲》，回复“103”取阅；
《在老虎洞的蛮荒中活下来》，回复“123”取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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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怕写舅舅。
他是外婆的小儿子，人们常常说他脑壳不灵光，是个呆子。
我冬天都要向西穿出山林，抵达老虎洞和万石屲两座山相交的隘口。翻过这道散着霜气的石岭，就到了焦岭外面。
外面是平原，有大片冬歇的水田、河流和水圩。从水田之间的小埂向西走，蹚过小河，就能到糖坊村见到舅舅。
那些年，舅舅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外公就去世了。外婆领了一只小狗给他，小狗的皮毛像奶牛一样。
舅舅带着小狗疯狂地在辽阔的水田里奔跑，我就跟着后面跑。他说要给小狗起个名字，然后又疯狂地向前跑，跑了一阵突然停了说就叫花儿吧。
我问他为什么叫花儿啊？他说你看它这一身毛……你爸爸的绰号也叫花狗啊。我说哦，但日后才渐渐明白，爸爸和他的姐姐离婚后，舅舅恨我的爸爸。
舅舅喜欢练武，说要训练一下我。无奈我从小体弱多病，韧带柔韧极差，气血又虚。他教我空翻教了几天，我始终都翻不了。他又教我劈砖头，结果也可想而知。于是他放弃了，开始教花儿。
我觉得，他对花儿特别残酷。花儿脖子上的绳子会被系在自行车的后面，舅舅蹬着自行车，花儿在地上连爬带滚地嗷嗷直叫。
岁月渐长，舅舅和花儿都长大了。花儿已经从容地跑得比自行车快很多，舅舅却已经跟不上。
后来，一只流浪的疯狗来了，和糖坊的狗撕咬起来。这只流浪狗浑身竖着黑毛，体型很大。花儿和二外公家的小黑一起，都打它不过。小黑被咬的到处是血。
二外公的儿子说这小黑不能要了，被疯狗咬过也会变成疯狗，悄悄绕到小黑后面，用木棒敲碎了小黑的脑袋，小黑趴在地上抽了几下，血从口里流出来就不动了。然后他又要来敲死花儿。舅舅说你敢，老子和你拼命，抱着花儿走了。
二外公的儿子就骂道说你这个呆子，以后狗变疯狗咬人人是要死的。小黑被他挂在了电线杆上剥了皮，煮了。
邻里都分到了一些小黑的肉。我们都是一年吃不到一口肉的农民，都吃了小黑的肉。虽然我那时不过五岁左右，但这事至今无法忘怀。
我每次返回焦岭，舅舅都带着花儿把我送到隘口，我们仨会在隘口上坐一会儿说说话。他有时会说你要立志，将来做个大人物，什么是大人物他也说不清楚，就是反反复复地说。我说你不用每次都送这么远，他说不行，你奶奶恨你妈妈，会打你的，我要把你送到家门口，你要让花儿陪你一起回家。
我说不会打我的，他说不行你还太小，你不懂事。
他将我的两个口袋装满瓜子，然后叫花儿送我回家。花儿很聪明，会把我送到家门口，然后到隘口上和舅舅会合。
这些年，大舅舅（舅舅的哥哥）劳碌地操持着一个家，舅舅总算没吃什么苦，少年生活大致野蛮而浪漫。
有一天，外婆说你不能再这么呆下去了，你要出去谋生务。几天后，外面就一阵吹拉弹唱，一个穿红绸子衣服的女人走进了外婆的房子，和大舅舅住在了一起。
舅舅出去了，骑着自行车，一直向东骑了几十公里，去了长江南岸的铜陵，住进了建筑工人的工地里。
我也大了，去了山那边上初中。从此，舅舅就像一场电影谢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又继续向东，去了湖州，又去了常州，又去了无锡，又去了苏州……从一个工地流浪到下一个工地。
我离开焦岭之前，似乎只见过一次舅舅。那天下着大雨，他翻山越岭到学校来找我，说你妈妈死了，我要带你去送你妈妈，你奶奶会不让你去的，我特地来接你。我说不行，我必须和奶奶报丧，他拗不过我就跟着去了。奶奶听丧之后哭了，说去送你妈妈吧。
舅舅站在那里，不肯坐，像一尊黑脸的神一样。我仔细看看他，他的脸像是被水泥染了很多年，完全是一种古怪的颜色，头发叉乱的厉害，有些手指甲裂开了，手掌上皲裂的血痕到处都是。
我突然意识到，舅舅有些地方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外婆一直担心舅舅讨不到老婆，希望他能挣点钱在田野里造个房子。外婆对太多事情无力而为，一条新修的大公路从外面的世界飞奔而来，将老房子全部夷为平地，大舅舅和妻儿只能住在很小的一所新屋里。
我去上海念书后，姐姐有一天突然告诉我，外婆死了。我说什么时候死的，她说几个月前。我说怎么能不告诉我。姐姐哭着说告诉你你能做什么，有人说外婆是被媳妇掐死的，也有可能是病死的，也有可能是气死的。现在坟上都长草了，就埋在外公的边上。大舅舅的孩子都念书了。
我突然意识到，外婆对太多事情无力而为，我又何尝不是。
舅舅继续在各个大小城市的工地上流窜，终于在田野里盖起了房子，讨了老婆。我回家去看了那座房子，房子里有电话，有电视，有冰箱，有抽水马桶……我问花儿去哪里了。舅舅说花儿被修路的工人打死了，被几个狗日的吃了。我问谁吃的？舅舅说狗日的我要是知道是谁……
现在，舅舅继续在城市间流窜。
舅舅的工友很多，都不是呆子。他们的生活轨迹却和舅舅极其相似，从一座城市流窜到另一座城市，然后在田野里盖一个房子，然后装裱上电话、电视、冰箱和抽水马桶，然后继续去流窜。
如果我不了解舅舅失去的那段岁月，那片田野，他练武的那块稻谷场，还有花儿，我会误以为舅舅富起来了，会误以为那些田野中房子里的人富起来了。
现在，舅舅会偶尔打我手机，接通了也不说话。我知道他大致还会说要立志呢要成为大人物哦，他总是这几句话，但他似乎说不出口了。
我怕写舅舅，每每闭上双眼想起他，总能想起他那双沟壑纵横的大手，我怕这一撇一捺，会像冬天的风刀一样，再次割伤他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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