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图海纳,社会学家:"全球化让社会事务消失了。人们用人道行动替代了它。”| Alain Touraine
阿兰·图海纳(Alain Touraine 1925-),法国社会学家。
Alain Touraine, sociologue : "La mondialisation a fait disparaître le social. On l'a remplacé par l'humanitaire"
阿兰·图海纳,社会学家:“全球化让社会事务消失了。人们用人道行动替代了它。”
自大概半个世纪以来,阿兰·图海纳一直是社会运动的重要思想家之一。68五月风暴前的两年,他【用《工人意识》(La Conscience ouvrière)】分析了我们那时还能称为“工人阶级”的群体的行动力。后来,他关注反核运动、拉丁美洲的民主化进程、波兰的共产主义及团结工会(Solidarnosc)……在今天,他写道,全球化和金融帝国已经摧毁了西方社会。面对“金融强盗行径”,“牺牲者的沉默”就这样产生。我们能够期待新的抵抗力量的出现吗?
对于被经济学家大量研究过的一场危机,社会学家能带来什么样的分析?
他们研究过,但是他们没预见到,只有大概两三次例外!2007年前,美国自由主义思想的主要人物,比如诺贝尔奖得主罗伯特·卢卡斯(Robert Lucas)在提到1929年的经济危机时甚至说“这样的危机已不可想象!”当然,自各国政府从2008年开始向那个大机器注入两万亿美金之后,这场危机得到遏制,没有波及全世界,只停留在西方。但是这个庞大的数目仅限于保证银行利润的快速恢复。就拿法国来说:我们的失业率曾降到7 %,现在是10 %。作为社会学家,我觉得更严重的情况是贫困率,因为我们可以是有工作的穷人。不过所有西方国家的贫困率都在15 %到25 %之间。
但有人说我们正在走出危机,华尔街就欣喜异常……
这是在拿大伙开玩笑!西方国家的赤字和债务会让将来的几代人生活得更差。英格兰的财政赤字是11 %,美国是世界最大的债务国。世界各地都是深入、持续的危机。而三年来我们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唯一复苏的部门就是金融部门。所有对冲基金的老板都还在每年赚上一二十亿美元。
可是,人民并没有反对金融。这是您说的“牺牲者的沉默”……
不仅他们不反对,他们有时候还求助于金融。英国人投票给保守党,保守党的唯一职责就是重建花旗银行这个赚钱机器。为了曾经搞垮他们国家的花旗银行,英国人勒紧了裤腰带。
您怎么解释这场选举?
英格兰除了金融没有其他产业了,它幻想能通过金融找回财富。今天在西方国家,你想要赚钱,就不能当工程师或企业家,要当金融家或者法学家。欧洲国家曾希望去工业化(désindustrialisation):工人劳动,已经结束了,老段子了!那他们做什么?投机游戏。我投资好的软件,做做极为简单的方程式计算。多亏有现代化的交流手段,我能知道各地小麦和咖啡豆的实时价格。然后我实时转让纯粹虚拟的小麦或咖啡豆。
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海报
金融不是西方为了掩饰衰落、掩饰在全球化竞争中失去竞争力而生造出来的吗?
金融毁了西方!如果你不生产,并且负债,你就迟早要完蛋。我们正看到西方统治时代的终结,西方统治能持续两百五十年。西方建立了向外征服的模式,这是因为资源的高度集中化,代价是紧张,冲突,对抗。这就是曾经的殖民统治,恩格斯、狄更斯、左拉所描述的劳动和苦难状况,同时也发生了各种形式的工人运动,推翻了产业的绝对权力。因此,战后我们到了黄金时代,光荣的三十年:对财富最好的分配,社会保障系统的建立。不过,今天我们不再有社会典范了。欧洲整个右倾——除了萨帕特罗(Zapatero),人人知道他会在选举中失败。工会,社会保障,公共服务,都被金钱取代了,仅仅是金钱……
为什么欧洲人民投票给右派?
中产阶级不停失去土地,他们想说:这是社会的错。如果对大众阶层的帮助少些,我们的获益就多些。他们的地位下降导致了右倾,因为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行为的规范意义已经消失。行为有个纯粹工具性的目标:经济领域里的投机就像私生活里的色情,意味着一般目标、价值和文化内容的缺失。
所以说西方的情况恶劣?
我们面前有个选择:要么我们生活在最彻底的消费社会,不生产的社会,能持续多久算多久,因为我们无法对世界的其他部分,非洲、拉美或者中国进行掠夺了。要么我们发明新型的社会,这会很复杂。干预工具——工会、法院、政府——都是在国家框架下形成的。全球经济切断了绳索:没有任何人,任何政府、机构能够应付。我们也看到,企业的政策是要保护自己免受风暴之害,于是就把工人暴露在生产第一线……
您说的是“后社会的社会”(société post-sociale)?
是的,全球化让社会事务消失了。社会事务是什么?是一种利用物质资源形成各种组织——学校、医院,等等——的方式。我们用同情或人道行动替代了那些被摧毁的机构,但它们解决不了出现的问题。因为仍在社会之上,不受任何社会限制的约束,谁能跟金钱的胜利抗衡?不会是一种社会力量。社会民主主义者到处都被清算。甚至瑞典六年前就不是社会民主国家了,极右翼在政府占大多数席位。我们在挪威、荷兰、比利时的弗拉芒地区、奥地利等地看到大规模的排外运动。我们要建立什么才能顶住这场金融海啸呢?我们能依靠哪些非社会力量呢?我认为有两个:首先是非同寻常的生态现象。我们曾用哲学家笛卡尔、培根的思想生活,即应该统治自然。现在,生态学家告诉我们,需要治理自然和文化的关系,给经济设限。这些限制不是社会的,而是与生命有关的。
为什么生态学是非社会力量?
因为它是关于生死的问题,也就是关乎自然的问题:你排放碳,你让气温上升,你让冰川融化……孟加拉国被水淹没。这关乎生命的问题还让意识形态层面出现了宗教思想、宇宙观念的回归:比如佛教思想。
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海报
我们能依靠的第二种非社会力量是什么?
个体!个体当然优先于对金钱、享乐、玩乐的追求,也先于对权利的追求。汉娜·阿伦特说过,人类是“有权利拥有权利”的物种。法律的世界崩塌了,但是权利的世界更强了。我们日益想到,作为人类是拥有权利的,我们将权利与“尊严”一词连在一起。人们说:“我希望别人尊重我的尊严”。另一个被到处使用的词是“侮辱”:“我不想受到侮辱,我不想被人排挤。”我们看到这种非社会的道德力量正在令人欣喜地上升。
思想、道德、文化的世界如何被政治地表达?
有个基本问题,这需要点想象力:如何重新创造民主精神?帮我们最多的人是印度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他认为不应该再从上层出发,而是提升每个个体达成一定目标的具体能力:教育、健康、社会流动……界定民主运动的,是“制造行动者”的能力,是使人们积极起来的能力。也就是制造公民意识(citoyenneté)的能力。
这种“自下而上”的民主可以在任何地方发生吗?
说起来让人羡慕:自由的、尊重个人的美洲已经为个人权利的伟大准则的通行做好了准备……但是最重要的是这种民主复兴出现在世界各地。我们不能再犯许多欧洲国家的错误,他们说“我们是普遍的,你们是特殊的”。
您说过,要重建一个社会整体,需要一种敌人意识,一种自我意识,以及对成败关键的清醒认识。对“成败关键”的认识,是否是最复杂的?
我不这么认为。对于占主导地位的世界来说,那个关键就是个体消费。反对这一世界的人也应该求助于个体,但不是财产的个体:而是权利的个体。关键就是创造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社会。此外,社会学家在今天讨论的基本问题是什么呢?是如何能够将文化多样性与普世原则的维系结合,让我们保持差异又平等地共同生活。被大众消费和社群主义(communautarisme)两边歼灭的,恰恰就是保持独特的权利。
在2009年意大利Popolo Viola运动中,人们走上罗马街头。
如何让将一项普世原则——主体及其权利——转换为社会组织?
应该持久、全面地站在最弱势的一方……唱反调不容易,不是吗?耶稣基督说过很多了。这就是普遍主义:如果你们承认最弱者的权利,你们就承认了所有人的权利。这是写进了伟大的欧洲传统的——从《人权宣言》到工人运动,也写进了甘地的反种姓斗争……
你会说民主政体道德沦丧吗?
来自工人、工会、教育、合作社、市政运动的思想当然撼动了工业社会,也取得了可观的结果。但是这些都随着苏联——我永远也忘不了斯大林主义摧毁了工人运动——和劳动力的变化而死去了。现在,您能给我举出法国社会党三十年来说过哪一句重要的话吗?法国左派唯一的行动,虽然也是件大事,就是取消了死刑。法国人是出于道德考虑才认为罗贝尔·巴丹戴尔(Robert Badinter)和西蒙娜·薇依(Simone Veil)一样,是法国两大伟人。
变革只能靠典范人物吗?
一直都是如此。“战士”就是典范人物。我前半生在工人当中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些战士,他们可能是狂热的斯大林主义者,但是他们也是伟大人物,有做出表率、为他人献身的意愿。
但是没有社会组织的战士能够创造集体运动吗?
意大利的Popolo Viola运动是个国际党派:一个年轻的社会学家跟他的朋友成功地让一百万人走上街头,而意大利左派最了不起也就组织了二十分之一的人!小型的典范式乌托邦共同体,更多是文化性的而不是社会性的,不是为了捍卫特殊利益才行动的,他们的作用很重要。你也不能说:我以上帝的名义、历史的名义、进步的名义、民族的名义、科学的名义发言。你能说的只有:我以存活于地球之人的名义发言,我以捍卫全世界人类的权利的名义发言。
Vincent Remy整理,Télérama n° 3182,2011
原文链接:
http://www.telerama.fr/monde/alain-touraine-la-mondialisation-a-fait-disparaitre-le-social-on-l-a-remplace-par-la-compassion-l-humanitaire,64243.php
Lilas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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