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洲竹庵记
前庭北望,摄影:陈灏 |
2014年夏天,我们工作室搬到了苍山脚下的“山水间”,与老朋友王郢比邻而居。不久,王郢将蒙中、文一夫妇介绍来工作室。说他们想在喜洲盖个房子居住。并以蒙中的书房名“竹庵”为房子命名。
夫妇二人皆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蒙中自幼迷恋书画,对传统文化和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毕业后曾在出版社做过几年艺术类图书编辑,后来辞职专致于书画创作,是一位颇有知名度的青年书画家。女主人文一学的是设计专业,之前从事平面设计与室内软装设计。来大理定居是他们的共同理想。当天场地踏勘后,去他们暂居的客栈喝茶。蒙中赠我他的书画作品集《笔墨旧约》和散文随笔集《银锭桥西的月色》。书画集里的书画雅致纯正,功底深厚,仿佛是位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物。随笔集里除了有关书画的分享,行走的记录外,其中有部分写到嘉陵江边的童年往事,像发生在昨天,将我一下带回到童年的时光里,我们都是重庆人,因此读来更觉亲近。
蒙中作品 |
竹庵选址在喜洲镇一个古老村落的端头,背靠苍山,面朝大片开阔田野,占地一亩二分。虽然没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气派,但在这样的位置,用将近八百平米地来盖个小院,在时下的中国也是件颇任性的事情。
同蒙中夫妇一起看场地,摄影:商培根 |
蒙中夫妇对生活的热爱,从他们重庆居所的照片便能充分感觉到。他们暂居的客栈里挂着明代佚名画家笔下的《米公洗砚图》。画中人端坐于室外庭院竹榻上,烹茶洗砚,焚香读书,林泉秀美,琴鹤悠然。因为这种古典情结,现在有这一亩二分地,他们想完全按照生活的理想,做一个属于自己的“园子”。
作为建筑师,我自己对于中国传统园林的认识大概只限于书本理解和空间体验的浅尝。园子建筑这个壳,它的魅力还在于园内人生活的细节与感受。因此觉得这个项目既有挑战性,过程也会很有意思。典型的中国私家园林,往往把居住用的房子和游息用“园子”明确的分区。但是一亩二分地和一个住宅的预算很难做出这样的排场;而且亭台楼阁、曲廊假山等物件真要做出来,对于一个现代人的生活来说,未免太过造作和牵强。
科伦坡自宅,杰弗里·巴瓦,来源:ArchDaily |
看场地的时候,我想起了几个月前在斯里兰卡参观杰弗里·巴瓦自宅的经历。那是一个经过好些年头不断改建和加建成的房子。几乎是一层铺开的平面,大大小小的花园和天井穿插在各种功能房间之间,室内外没有明确的限定,阳光、热带的植物、水的光泽和声响、各个年代的家具和巴瓦周游世界收来的物件,交织成一个迷人的氛围。碰巧大理明媚的阳光和洁净的空气保证我们一年四季总有大量的时间适合在室外或半室外生活;而蒙中夫妇对于家居陈设以及园林植物的热爱也可以使一亩二分地的空间生动丰满。我于是开始想像一个把房间和“园子”混在一起的住宅,把功能空间和游息空间交织在一起,让室内、半室外和完全露天的空间不经意的过渡,让功能性的行走同时也是游赏的漫步。于是我就拿着巴瓦自宅的平面图和照片跟夫妇俩讨论这个设想,果然一拍即合。
竹庵的意向图,绘制:蒙中 |
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开始具体的设计,蒙中竟然就用自己画图的方式来鞭策我了。开始是用文人画的方式,用毛笔勾勒出一个意向,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个意向,他又开始用圆珠笔画平面图了。
竹庵平面功能图示,绘制:蒙中 |
蒙中的这张平面图,虽然只是基于我们现场讨论的一个功能布局图示,后来却成为我平面构思的起点——因为他回答了房子进入方式的问题。地位于村子最东侧,回家的路是从西面的巷道蜿蜒曲折进入的,最直接的方式自然是开一个西门,或者在西南角突出的部分开一个北门。他们夫妇对于当地古老民居院落的观察理解,希望大门是按照此地传统的方式朝东开。大理坝子整个是呈南北走向,西靠苍山,东面洱海。古老村落认定的正朝向是坐西向东。而喜洲镇在历史上一直是大理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区域,也是白族传统民居保留最为集中的区域,对于建筑的规则形制也最为成熟讲究。比如宅院入口家家朝东———也就是洱海的方向,照壁上随处可见写着的大字“紫气东来”就是这样的传统。
竹庵俯瞰,摄影:舒坦 |
蒙中的草图建议在西南角退让出一块空地,设户门朝东,面向自家的院墙,以为照壁。来者需要先转180度推开户门,才算是进了门厅;再转180度折向东面,才能步入前庭,进而登堂入室。这一退两拐的处理其实在喜洲民居中随处可见。这一姿态细细品来确有其可爱之处。喜洲罕有直面街巷的宅门,即使有,也通过“四合五天井”的一个小天井来过渡一下,正式的宅门一定是退后的。这让人隐约感觉到那个彬彬有礼的乡绅社会的涵养。同时,这一退两拐也是一个减速的过程,取消了一个现代人进入这个住宅的预判断。不经意之间,脚步已经放慢了,知觉被唤醒后,园子里的精彩才徐徐展开。
1:50 带家具模型照片 |
入口,摄影:蒙中 |
顺着这个进入的节奏,我在平面上逐渐梳理出房子的格局。基地从南到北四十米的进深被模糊的分为门厅、前庭、中庭和后庭四个区域。功能从相对公共过渡到相对私密,空间感从疏旷渐变为紧凑。从大门进入,门厅不大但有露天可接雨水的天井。壁上正面嵌着主人淘来的“云霞蒸蔚”四个清代砖雕大字。暗示着大理美丽精彩的云霞,也暗含着即将进入的庭院充满生机和丰富多彩。转回180度,经过一段短的回廊,来到前庭。
入口与前庭,摄影:陈灏 |
回望前庭,摄影:陈灏 |
前庭是园内最开阔处,也是室外生活最集中的地方,可以饮茶、下棋、打拳、伺弄花草。客房位于前庭东侧,东看稻田,西览前庭。前庭和中庭之间的屋顶下是餐厅,考虑到风季的实用性,餐厅被三面透明的玻璃墙隔出来。餐厅向东连接厨房,可透过厨房的水平长窗瞥见田野。
厨房窗景,摄影:蒙中 |
穿越餐厅北望中庭水院,摄影:陈灏 |
自餐厅北望便是中庭,中庭的水面从功能上取消了步行穿越的可能,后庭入口在水一方,产生一定心理距离。视线虽能穿过,但脚步却只能右转进入起居室。 起居室朝东的大窗将人的注意力从中庭转移到窗外的田野,窗外四季景色变幻。起居室兼作会客厅。设茶桌于起居室北侧,背靠满墙的图书,客人被邀至茶席,西望则可见中庭的景致。
起居室,摄影:陈灏(上) & 蒙中(中&下) |
中庭西墙漏空向东探出个矩形框景,将西廊的花园框成一个画面,画面里,精心挑选的景观石衬着野茶树,仿佛是幅元人笔下的木石图。水池中间,围了个方形的岛,植清香木于其上。是中庭景观的重要部分。坐在客厅西望,邻院高出围墙部分的瓦屋面,有着白族建筑典型的优雅曲线,于是便“借”了进来,让瓦屋顶和眼前的景观构成一幅更大的完整画面。
中庭,摄影:陈灏 |
从茶席起身,推开轩门,便可循着水池步入后庭。后庭的门洞做得低矮一些,里面属于主人的私人空间。这个区域集中了男女主人各自的书房、画室、主卧室、衣帽间和卫生间。这部分功能空间比较密集,强调了空间效率,平面布局相对紧凑。主要的房间都根据其大小朝向,设置天井,以调节光线并辅助通风。
环视中庭,摄影:蒙中 |
后庭入口,摄影:蒙中 |
画室,摄影:蒙中 |
蒙中的书房,摄影:蒙中 |
除了这个主导的空间层次,我还在用地的西侧安排了一条时隐时现的路径。最开始是考虑到男女主人分别待客时,不待客的一方可以避开中庭和起居室,另辟便道出入后庭。后来索兴把这条便道发展成园子的一部分,并通过一些开口和主庭院的景致互动起来。
廊院南望,摄影:陈灏 |
从廊道的洞口越过水面,东望起居室 |
廊院北望,摄影:陈灏 |
园子的体验必然是和“观看”直接相关的,可居、可游、可观。在空间中的大多数位置,我不喜欢限定人眼观看的方向和对象。这大概也是日本京都那些面对枯山水的椽侧空间很难让我有共鸣的原因。静态的画面再完美也是封闭和有边界的。窃以为中国式的观看是在目光和身体的游移间不断的建立并消解静态构图的。仿佛山水画中的长卷徐徐的展开收卷,步移景换,建立和消解的频率如此之高,以至于视野中的边界还来不及建立就已经脱焦了。环秀山庄的院墙不过是要限定产权的边界而已,龙安寺的那道包浆精美的院墙却指示了一个观看所不能逾越的范围。
空间节奏不均匀的起伏导致结构体系注定也是不规则的,我们选择用短肢剪力墙来支撑这个以墙体为主的建筑。那些室外连通的空间都用反梁来避免结构在屋顶下的过度呈现。因为大部分屋面都要覆土种花草,高高低低的反梁也就无碍观瞻了。
正在开挖地基的工地,摄影:文一 |
工地照片,摄影:蒙中 |
大理本地用石灰混合草筋抹墙的“草筋白”是最经济有效的外墙处理方式,和纯白的外墙涂料相比,显得柔和而有质地。白墙的压顶和雨水口采用了苍山下盛产的麻石。大面积的水泥地面和清水混凝土的顶板平衡了墙面的白色,为生活内容的呈现铺设一个温和而朴素的背景。整个建筑因为是一个大的平层,又位于村子东面的端头。从远处看,白墙一线,背后露出来的白族院落瓦屋顶,刚好被巧妙地借景,使整个建筑跟村融合在了一起。
暮色下的竹庵,摄影:赵扬 |
在土建阶段后期,内部空间基本成形,蒙中开始绘制一些草图和我讨论“造园”的细节。整个竹庵一共有大大小小九个天井,如何布置这九个天井,也是“造园”的关键。引述几句当时蒙中在微信中阐述的理论片段,可见其成竹在胸。如“选树首重姿态,移步换景,讲究点线面的穿插呼应”;又如“讲究大面的留白,点线面的舒朗节奏”;又如“堆坡种树,是倪云林画的神韵”等等。有的天井在方案设计阶段就已经跟植物的想像联系起来了。
关于前庭的构想以及建造过程,摄影与绘制:蒙中 |
关于廊院景观的构想,摄影与绘制:蒙中 |
比如那个种芭蕉的位置,因为避风效果最好,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植于中庭的清香木符合我们对一个比较平衡舒展的树形的期待。后庭的杏,画室南院的石榴,书房侧院清瘦的桂树,都是在空间里反复斟酌的结果。
廊院景观施工过程,摄影:蒙中 |
前庭容纳主要的户外生活,所以庭院部分地面尘外基本用青砖铺砌,院中种大树一棵,绕墙皆种竹,竹边打井一口,名曰“个泉”取竹字一半之形,蒙中自己题了字,请人用白石刻好嵌在壁间。井的另一边,靠窗植一梅树。
前庭的梅与井,摄影:蒙中 |
蒙中所书“尘外”二字嵌于画室天井的院墙,摄影:蒙中 |
用材也遵循因地制宜的原则,比如用本地的高山杜鹃和野茶树来代替江南地区的常见的园林灌木,并取大理鹤庆地区的类似太湖石的石灰岩来代替太湖石等等。
高山杜鹃与鹤庆的石头,摄影:蒙中 |
这些花草植物,石头形制的选配要归功于夫妇二人,他们为此费了不少心力,往来奔走于大理坝子上的各个石场苗圃。除了景观、植物,他们还要求给自己的猫咪辟出一个有天光的空间,给狗辟出间小屋。这些细节,充分体现出夫妻二人对于生活伙伴的重视与设计功能细节的考虑。 在这个阶段,我的角色也就是微信群里的一个参谋而已。
此外,他们还在后门外水沟上铺设了老石板作为小桥,桥一头是紧邻建筑的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菜地。在这里,他们辟出菜园,种上四季变换的蔬菜,虽是两分地不到,也足以供给平素的食用。石桥边蒙中移来竹丛、桃、柳石榴、枣树。让这个建筑外延的第五个空间部分,平添了几分“归田园居”的意境。
后园与菜地,摄影:蒙中 |
至于内部陈设,记得当初设计刚开始,夫妇二人就发给我们一个详细的清单,列举他们多年来积攒的家居和饰品,还一丝不苟的配以照片和具体尺寸。这些家具以中式和民国风格为主,甚至还有一些维也纳分离派时代的欧洲家居。我们除了在平面上仔细的布置这些家具之外,也把这些家具的存在作为设计的前提。这个房子最后呈现出一种无风格的状态,也是为了去适应多种风格家具饰品的混搭状态。
设计任务书所配家具清单 |
亚历山大·谢米陀夫在他那本《场所访问》的前言里说到,“建筑的材料是流经它的时间,从跟业主的第一次讨论到房子的入住以及往后使用它的岁月。我想呈现那些生机勃勃的和被使用的空间,而不仅仅是建筑刚刚建成崭新的样子,换句话说,还没有被完成的样子。”
竹庵后园,摄影:蒙中 |
竹庵现在看上去不少细节还不够丰满,因为它还没有跟生活长在一起。每次我去回访,夫妇二人对于房子都有新的想法和感悟,比如廊院那株缅桂的冠幅有点大了,中庭的西墙要从屋顶垂下白蔷薇,好几个角落都需要增加石凳来放置盆栽的花木等等。记得前年在吉隆坡和建筑师Kevin Low聊天,他也说一个住宅没有十年八年是不值得评论的。希望几年后,再看竹庵,我能有说类似豪言的底气。所以现在跟大家分享的竹庵也不过是个未完成的状态而已。
驻场建筑师商培根与蒙中夫妇的爱猫踏踏,摄影:蒙中 |
真不错,空间和里面的石头一样透。
第一张照片里,混凝土屋顶和女儿墙交接的地方怎么收的?
看施工照片像是女儿墙和屋面一起浇筑的,排水采用柯布式的有组织自由落水。
有老美朋友夫妇在喜洲做了喜林苑,对喜洲印象很好
庭院的水如何养护?
外立面感觉一般
业主品味好!框景手法让人过目不忘
居住,生活,艺术,理想
请问入口前庭的那种图中,中间的小窗看远处原野的景色,是不是其实是两扇窗,中间还有一个卧室的?
真是太漂亮了,喜欢每一个角落,理想生活的构造还是要排首位,抛开转念一想金钱打造的事实,哈哈,读一遍日记如同一次旅行!
人和人从小生活环境不一样,我不喜欢这些高墙,有压抑感,还有隔绝感,从小生活在农村,院墙不高,院子大,喜欢那种和周围没有太多隔离的感觉,有种链接感
惦记着我农村的那块地儿~~~~
非常有灵性、舒服的院子。设计师的灵感与常人有不同之处。请问设计费用是怎样取费标准,与我联系。agolili@163.com
真正的好作品还是在建筑师与业主共同努力下而创造出来的,业主的审美水平还是很好的。
借,框,漏景用的太好,太有古典园林味道,方寸之间,自有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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