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转裁判2》与《新弹丸论破V3》:互为表里的双子星(前篇)
沦落与暗黑年代
2007年,《逆转裁判4》不幸成为了公司内部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逆转》是一个比较标准的二线品牌,销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本不高,靠着原作者巧舟独具一格的行文特征和异想天开的故事结构收获了一批忠实的支持者。GBA时期的三部作和CAPCOM的第四开发部—— 也就是日后的Clover Studio和PlatinumGames—— 中的核心人员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制作总指挥是以《Biohazard》系列闻名的三上真司;制作人是白金目前的掌舵人稻叶敦志;而3代戈多法官的配音则是鬼才游戏导演神谷英树。第四开发部出走之后,4代被交给了松川美苗和稻船敬二分任制作人和制作总指挥。正如神谷英树所言,稻船是个商人—— 在他的指挥下,《逆转4》获得了系列最高的曝光度与销量;但与此同时,稻船为促进销量而做出的决策也将游戏在核心粉丝圈中的口碑砸了个稀烂,顺便让巧舟背负了“毁掉《逆转》的系列生父”之名,品牌也自此步入了漫长的暗黑年代。
巧舟是个聪明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个少见的天才型编剧。在《逆转4》收获了一片骂声后,他很快就推出了《Ghost Trick》向核心粉丝重新证明了自己的编剧实力,但这并没有成为他创作生涯的一个新起点。《Ghost Trick》是一个像《Okami》那样,通关的玩家纷纷赞不绝口,但就是卖不出去的游戏。《逆转4》的阴影可以说给整个掌机文字冒险游戏大类的生存环境带来了变化,用户变得挑剔,对作品质量也产生了不信任。这对主要依靠首周销量生存的文字冒险类游戏来讲是致命的:用户的不信任导致预约受注数的减少,进而导致首周销量的降低,也让作品在商业上蒙受着更大的风险。DS平台上细水长流的“脑白金”“任天狗”之类作品,更是压迫了类型作所剩不多的生存空间。在这样的环境下,CAPCOM也迟迟不敢推出《逆转裁判5》,一直拖延到了3DS主宰市场的年代才重启了这个系列的正统续作。
讽刺的是,《逆转裁判4》的剧情仿佛是对于系列前景以及市场大环境的一次预言。系列主角成步堂龙一,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名震四方的王牌律师,靠着自己的嘴上功夫成就了一段传奇。然而在3代剧情结束后不久,成步堂遭人陷害,以伪证罪被吊销了律师资格—— 传奇律师的伪证行为震惊了法界上下,也让作中的法律界自此步入了七年有余的“黑暗年代”。与此同时,现实世界里靠着《逆转》系列确立了自己在游戏业界绝对地位的巧舟,也因为新任制作人和制作总指挥的干预,把自己亲手打造的《逆转》系列送上了绝路,自此再也没有机会参与正统续作的开发。成步堂龙一从沦落到重生用了七年,巧舟从《Ghost Trick》之后的沉寂到《大逆转2》的自我救赎,也足足用了七年的时间。
《逆转》系列的法界黑暗年代中,伪证与冤案横飞,律师与被告人之间也失去了基本的信任关系。而在现实世界中,各种质量参差不齐的文字冒险游戏也相继登场。用户不再信赖大品牌卖力推广的招牌作品,而是回到了“踩地雷”一般不断挖掘二三线精品游戏的时代。《弹丸论破》就是在这段文字冒险游戏的暗黑年代中发展壮大的。它的开发商,Spike,此前并没有太多文字冒险游戏相关的经验,最出名的是《侍道》、《忍道》之类的时代剧题材动作游戏。编剧小高和刚、人设小松崎类也都是没什么名声的业界新人。如果《逆转4》没有催生这段暗黑期,这样一款上到公司品牌下到编剧美术都没有经验,系统也对《逆转》系列有着相当程度的借鉴的新作,恐怕并不会收获如此之多的人气。但不论如何,游戏阴森压抑的氛围仿佛代言了类型作的黑暗年代,也让系列在《逆转》系列缺席的时间内从惨烈的品牌竞争中胜出。
群雄割据,三足鼎立与《逆转》系列的反击
在《逆转》系列开拓了掌机平台文字冒险游戏的市场后,其他厂商自然不会坐视这块巨大的蛋糕烂掉,推出了各种各样的同类型作品。《逆转4》的失利给其他人创造了机会,于是另两个品牌—— 也就是《弹丸论破》和《雷顿教授》—— 就在这段时间内发展壮大了。客观来说,《雷顿教授》的编剧,Level 5的CEO日野晃博先生,构思故事的实力并不出众,发挥也不甚稳定。《高达AGE》的血案至今仍历历在目,《雷顿》系列的故事情节也是长年处于有佳句无佳章的情况,偶有几处妙笔,却不是每次都能够令人满意。系列靠着亲民的美术风格、明星配音和简单易上手的操作热卖,正好取代了《逆转》系列在任系平台的地位。不过其它游戏公司,像是KONAMI、Koei甚至Square Enix虽然也都针对这一类型作出了自己的尝试,但普遍收获不佳。
《弹丸论破》则是一个另辟蹊径的品牌,通过暴力元素、残酷的故事情节和各种千奇百怪的角色死法迅速收获了用户的关注。PSP平台一直缺乏一个《逆转》系列的直接竞争者,这种平台间的竞争也帮助系列在不断的争议声中扩大着自己的影响力。《弹丸》第一作借鉴《逆转》系列的味道十分明显:游戏同样分为探索和辩论两个部分,各个案件独立成章,辩论的主要进行方式也是“找出证词与证据之间的矛盾”。不过在此之上引入的大逃杀式规则却颇受作为PSP平台主力的初高中生用户群的欢迎—— 自2010年代左右起,不只是文字冒险游戏步入了一个“黑暗年代”,以虚渊玄在主流亚文化圈爆火为代表事件的“致郁”之风也突然刮起,一发而不可收拾。而《弹丸论破》如同中了头等奖彩票般歪打正着地撞上了这次用户口味的迁移,站在了“反传统”潮流的最前端。
至此,掌机上的文字冒险游戏进入了《逆转》、《雷顿》、《弹丸》三足鼎立的年代。稻船敬二离职,CAPCOM社内上下一片欢呼雀跃,《逆转裁判5》也终于能够摆脱这位“制作总指挥”的影响踏上了痛苦的自我救赎之路;《雷顿教授》在DS平台呼风唤雨,第五作甚至跻身进入了3DS首发游戏的名单之中,却不能挽救后期人气的迅速衰落。《弹丸论破》在发展初期无人看好,初作的情节也确实不算特别出众,却在续作一鸣惊人。完全跳出常规思维的案件设计让游戏收获了比前作更多的好评声,也给《逆转裁判5》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逆转裁判5》在售前充满了不利因素:6年的空白期间和前作口碑的失利导致了用户群的流失,试图从《雷顿》系列抢回粉丝的《雷顿VS逆转》也成了日野晃博强势主导的雷顿外传;系列生父巧舟没有参与开发,转而由以山崎刚为首的《逆转检事》班底主导;旧作主角成步堂龙一回归法庭,但又不能亏待了4代的新主角王泥喜法介,最终采用了少见的三主角并行叙事。游戏的难度与前作相比大幅度降低,系统上的变化和部分新角色的设定也能看出制作组意识到了《弹丸》系列带来的竞争压力。尽管没有了巧舟主导开发,《逆转裁判5》还是努力为4代留下的烂尾工程作出尽量合理的解释,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然而参与了《雷顿VS逆转》开发的巧舟却再次受到了质疑,需要用一款新作重新证明自己,于是处境微妙的《大逆转裁判》就这样诞生了。
《大逆转裁判》在《逆转5》之后发售,这也让粉丝之间对于作品血统的纯正性上有了争议。巧舟作为系列生父,地位自然毋庸置疑,但《大逆转》并没有继承正统续作的名号。《逆转5》的存在更是把游戏夹在了正作和外传的边缘之间,也让粉丝之外的一般玩家困惑不已。这种尴尬直接体现在了游戏的销量上,第一作首周销量不过不失,但褒贬不一的口碑导致了续作首周销量的断崖式下降,区区7万套可谓惨不忍睹。
小高和刚的绝望与《弹丸论破》的原罪
《弹丸论破》是一个带着原罪诞生的系列。它的进行方式参考了《逆转裁判》,却在讨论一个社会秩序—— 也就是《逆转》系列中“法律”的力量—— 完全坍塌的世界中,人类会如何展现出自己的本性。如果黑幕愿意,所有登场人物都可以在一瞬间被处死,但情节却靠着“学级裁判”这一法律系统的遗产得以推进。黑幕江之岛盾子将人类社会的常规玩弄在股掌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玩具,而“法律”无非是用来取乐的一种手段;随着登场角色的不断死亡,江之岛盾子获得了满足。与此同时,玩家也同样获得了满足。
不客气地说,玩家从《弹丸论破》系列中获得的乐趣,是建立在践踏法律秩序的罪恶意识之上的。在第一作的最后,编剧非常巧妙地采用了一个开放式结局的解释,暗示了系列作为“虚构作品”的身份,也借而甩开了属于玩家的负罪意识。到了第二作,小高和刚干脆把整个游戏设置在一个虚拟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电脑空间内的“虚拟杀人”,一切都是游戏,阴谋得到挫败,希望战胜绝望,积极向上的结尾基调只差直接给出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了。
系列的两部正统作品尽管靠着这些小技巧将“大逃杀”的设定合理化,用户的欲望却没有止境。正因为《弹丸论破》系列作为虚构作品的身份帮助玩家摆脱了负罪意识,玩家作为观剧的一方才能够心安理得,肆无忌惮地享受在“虚构作品”中践踏规则的快感。玩家探索真相,不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是为了观看角色的处刑动画;玩家讨论情节,也并非因为他们在意故事的合理性,而是为了在自己喜欢的角色生存时庆幸,又在自己喜欢的角色死亡时咒骂。
人性是自私的,苗木诚作为超高校级的希望训诫黑幕的长篇大论,被观众戏称为“嘴炮”;狛枝凪斗构思精巧的自杀案陷害了作为秩序的化身七海千秋,却反而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人气。黑白熊成为系列的人气吉祥物,反派们远远比正派更受欢迎,江之岛盾子的视角在此时与玩家脑海中的想法重合了—— 而作为编剧的小高和刚已经无力控制他自己所构建起来的世界,巨大的人气裹挟着他将同样的戏码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于是有了“服务粉丝”的动画版3代。
从玩家/观众/用户/旁观者的角度来看,3代的情节简直不能够再“正统”了—— 系列的招牌元素,密室,杀人,阴谋,以及标志性的吉祥物,一个都不能少。代表秩序的学级裁判彻底缺席,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动作戏码,角色的死法一个比一个残酷,性格一个比一个扭曲;就算是绝望篇中前途无量的三好青年,也要被近乎不讲道理的手段改造洗脑,成为邪恶化身,为绝望一派代言。在故事的结尾,这些黑恶势力自然要被一网打尽,该死的死,该杀的杀,这样观众才能获得道德上的优越与满足感。毕竟观众的本质是旁观者,观剧的目的则是消费。观众们无情地践踏着登场角色的尊严,系列却只能在此基础上成立,这种状况自然令编剧绝望。
“逆转”的背水一战与巧舟的觉悟
《弹丸论破3》的两部动画本质上是为了粉丝服务,这也与山崎刚接手后的《逆转》系列正作制作思路一致。在《逆转裁判5》中,堕落而老谋深算的成步堂被粉丝的呼声夹裹着重新修饰了一番,恢复成了前三作中有些冒失又偶尔犯傻的形象。这显然违背了原作者巧舟本人的意愿,但玩家看着中年成步堂和御剑在法庭上斗嘴都十分开心,于是《6》里面干脆把真宵也找了回来。巧舟在《逆转裁判4》时本想要制作一款完全以新角色主导的作品,但正作中显然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雷顿VS逆转》,毕竟也是雷顿教授的大名在前,难有发挥空间。这样说来,《大逆转裁判》系列的登场,也可以说是在情理之中了。
事实上,《大逆转》两作可以看为巧舟对《逆转4》失利的一次自我清算。两作的角色关系多少能看出一些相似性来:作为法庭新人的成步堂龙之介与女主角御琴羽寿沙都之间从互不信任到配合默契的成长过程,很像是《4》里王泥喜与美贯之间关系发展的延伸;或隐或现,飘忽不定的福尔摩斯又很难不让人想起《4》的成步堂。成步堂收了美贯当养女,福尔摩斯也收养了艾丽丝当养女——甚至两人在作中的年龄都完全一致。《4》中许多不受欢迎的要素和情节设计,像是陪审团制度,伪证,也在《大逆转》系列中得到了保留。
《大逆转》的第一作受到了很多差评,首当其冲被人批判的自然是游戏在宣传时掩盖了剧情未完的事实,但巧舟的文笔也显然还没有找到状态。《4》被人批评最多的一点就是主角从头到尾被人牵着鼻子走,第一话就被成步堂手拉手把自己的老师送进了监狱,之后从女主角到检事都想起来就拿他开涮,直到最后也没有完成自我成长。《大逆转》里的成步堂也处于类似的状态,稀里糊涂地被好友塞进了船里偷渡到了英国,女主角张口闭口亚双义,福尔摩斯也基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还要加上一条不管走到哪都要因为自己“日本人”的身份被讽刺。
和《逆转4》相同,《大逆转》初作也留下了很多没有解释的伏笔,从作案动机到死亡真相,结尾更是如烂尾工程一般不负责任。游戏收到的差评并不比《逆转4》要少,更糟糕的是,《4》尽管质量不佳,至少还有稻船敬二保住了游戏的销量;然而《大逆转》的制作人,小岛慎太郎,见到势头不妙后干脆就跑回去负责《Monster Hunter》新作的事宜了,而将《大逆转2》的制作人工作交给了常年负责《逆检》班底的江城元秀。
事情发展至此,可以说巧舟在《大逆转2》上面临的是背水一战:尽管有着质量出众的《Ghost Trick》维持粉丝的信心,但《逆转4》《雷顿VS逆转》和《大逆转》连续三作微妙的质量还是让大部分人心里没底;前作销量明显不如本篇正统作,续作中也能看出预算被砍的痕迹,宣传也少了很多;江城与巧舟是初次合作,不知配合是否会默契…… 如果《大逆转2》的口碑也继续失败,恐怕巧舟的创作生涯就要到此为止了。而承担着如此巨大压力的巧舟老师能否找回自己全盛期的状态,交给粉丝和自己一份足够令人满意的答卷,也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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