脩组《光明记 | 白风》
大地行将蹈入最后的黑暗。
星光如萤，在各自的孔穴中摇摆。一片风过，吹皱了浮载着星光的黑水。星光却固守着千百年的节拍。片片风过。
星下是成缀的火焰，一点一滴浸润在城垛上。松油火把不畏风，纵使飘摇不定，却依旧弹在铺天盖地的风中。
“这风，约莫也快歇了。”
一道柔和的低嗓嵌入，如一段流锦，不会伤到这峥嵘的天地。天地中仿佛也仿佛没有他。寒风盘旋在原野之上，抟折成势，狠狠拍击着高耸的关隘。夜枭的低鸣随风穿来。
回应它的，是渐浓的三更天。
火焰忽明忽暗，如天边流落的星辰。压着火焰的止息，一道马蹄声自隘下攀来。石阶短折，可那马还是走得稳稳，蹄音一达一达，渐行渐近，时刻会踏上这燃烧的火焰。
一人一马同时冒出石阶边沿。马上无鞍，那人匍匐在光溜溜的马背上，脑袋紧紧贴着马脖子，双手交缠，握着马缰。马缰在马脖子上挽了无数个十字。那马双目圆睁，竟是要被勒晕过去。
马原地踏着步子，朝左转了两圈。后腿机械地打着蹄子，前腿一踮一踮、牵着方向。它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又倒着朝右转了两圈。
寂静的城墙上，只有这滑稽的马和它的骑手。
那道柔和的低嗓再起。
“本是一匹好白练，怎么到你手上，反而成了瞠目的驽马？”
马上的骑手直起身，侧耳追寻这话音的来历。它响得确凿，却又缥缈得辨不清方向。火光下，骑手的眼珠一转，轻轻放松了马缰。
马猛地朝着火焰之间扑去，像一头雪白的飞蛾。骑手屁股一滑，双腿跪到地上。看着马脑袋在火焰中央一拱一拱，十分亲昵，不禁笑骂道：“白疼你这个畜生了。”
“若不是它，你怕也找不到我。”白马的映衬下，城垛的阴影里现出一道盘坐的身影。他黑巾黑袍，一双眼睛眷恋地望着白马。
这双眼睛，竟是和骑手极为相似。
骑手却毫不吃惊。他站起身来，扶了扶头上的牛角冠，站在盘坐者的身旁。他一手抚着白马，另一手攫过一柄火把，朝着关外晃了晃。
原野萧索，孤零零地回荡着方才的枭声。
“怎么选到了这儿碰面？”骑手将火把插回城垛，“楚卫大军可就在二十里外的妄原镇，明日黄昏便能直抵关下。”
盘坐者却不答他的话，而是继续逗着白马。等到白马在他身旁舒服地跪坐下，他才拍拍马鬃问道：“你夜里行马，没有被人注意到吧？”
“旷野上哪儿来的人？”骑手答道，“楚卫的大军来了五日，这附近的人丁早迁光了。”
盘坐者问道：“那你头上戴的上牛直头盔，又是从哪儿来的？”
“你说这个？”骑手弹了弹头上的牛角，“这可是楚卫西疆的莫合山上，代掌边军的薛瓒亲自给我戴上的。这十天来，我盘缠弃了、口粮弃了，连随身的衣物也弃了，就是舍不得这顶头盔。”
盘坐者笑道：“十天就跨越了整个楚卫，也难怪白练乏了。”
骑手说道：“我可没虐待你的爱马。我可是在莫合山上盘桓了整整四日，让它耍了个够。”
盘坐者问道：“如何？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骑手摇头道：“薛瓒领着我，将莫合山大大小小的十七座方镇都走了个遍。我却还是拿不透，留在山里的上牛直还有多少人。”
盘坐者一怔，问道：“不是说上牛直被白鸣渊尽数带走了么？”
骑手说道：“这话也不算错。薛瓒说，上牛直编制中的百七十人，都尽数随白鸣渊出征。”
“百七十人？”盘坐者疑道，“上牛直当年乃天子禁军，一卫是一千人的体例。后来被赐予给楚卫国公，按例减为五百。再由如今的楚卫国公赐予白鸣渊，助其蕃守西疆。白鸣渊为统兵校尉，亲卫按例不可超过三百。百七十人……这也差得太多了些。”他竟是对国中军禁之事极为熟稔，将上牛直的变迁娓娓道来。
骑手摇摇头：“体例是如此。不过白鸣渊镇守西疆二十年，边军几乎成了他的私军，就算亲卫少一些又有什么打紧？军中不少将领均是上牛直出身；还有些去职的直卫，名义上是给发配到某个山口守峨，谁知道是不是他备下的一支暗兵？这体例外的人，数不过来的。”
盘坐者低声自语说道：“看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薛瓒心里还有一杆秤……难怪白鸣渊敢放心把边军交给他。”
骑手说道：“我倒也知道一些。听莫合山的兵说，薛瓒虽然是个文人，其实刀枪上的手艺不输，早就在上牛直中打出了名声。就连当初领上牛直的‘病司马’赵陀，也只是跟他摆了个平手。然而他却在最风光的时候离开了边军，直到前些年才重新归来。人家一看就是出身世家的体面人物，为人做事的确不同凡响。”
盘坐者笑道：“楚卫可没有什么姓薛的大族。”
骑手疑道：“不是世家？那他什么来历？”
盘坐者向西指了指。
骑手问道：“往西……唐边？”
盘坐者又继续指了指。
骑手皱起眉头：“还往西……宛西海岸？”
盘坐者还继续指了指。
骑手迟疑了一阵，试探地问道：“更往西……莫非是来自海对面的雷州？”
盘坐者这才收了手。
骑手仿佛不敢相信：“雷州还有人类存活？不是说经历一次大瘟疫之后，那里已经瘴气密布、闻之则毙么？”
盘坐者望了一眼骑手，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才摇头道：“大瘟疫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至于瘴气之事倒是不假，不过雷州的巫民自然也掌握了对策，炼出了相应的解药。听说那里的婴儿自出生起便会服用，直到成年。”
骑手说道：“你也只是听说。”
盘坐者再摇摇头：“是听说，不过却是听雷州来的人说的。”
骑手疑道：“雷州来的人？雷宛之间的云望海峡有天然的迷海湍流，走不了船的。”
盘坐者说道：“他并非活着的时候通过的。”
骑手问道：“什么意思？”
盘坐者问道：“你真不知道？你家中前辈就没人告诉过你么？”
骑手摇摇头。
盘坐者说道：“云望海峡的迷海湍流乃是一只魅母。”
骑手却没有惊讶，喃喃念道：“魅母？魅母……”
“看来你也是听过的，只不过没有留意罢了。”盘坐者说道：“千百年来殒身于此的渔民、商人、落难者，精魄化身为一只巨大的魅母，栖身在云望海峡之上。她没有实体，看不见、摸不着，却凭着混乱的悔恨与怨念，将附近的洋流与季风扰作一团乱麻。陷入其中的船只，再也不能掌握正确的方向。这只魅母又照着自己吸收的生命，无意识地生出新魅。新生的魅拥有千万人的记忆碎片，因此会不断地游历故地，以拾回失落的记忆。”
骑手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它叫柳怀士。”盘坐者答道，“你熟悉唐楚之地的人物，你应该听说过它。”
“柳怀士……柳怀士……”骑手喃喃道：“若我没记错，当初曹恪伐唐，麾下的幕府首席便叫做柳怀士。”
盘坐者点点头：“是他。”
骑手说道：“柳怀士……当初曹恪的父亲从唐边前往楚卫，同行的书生也叫柳怀士。”
盘坐者点点头：“也是他。”
骑手说道：“当初曹恪的祖母在柴家庄，也遇见过一个叫柳怀士的书生。”
盘坐者点点头：“都是他。”
骑手恍然道：“原来如此……家中一直疑惑，为何在曹氏前后数十年的历史中，都有这个叫做柳怀士的书生阴魂不散。我当初还猜想过，会不会是曹恪那位失踪的曾祖父，假托柳怀士之名护佑曹家。可算来算去，到了曹恪伐唐的时候，他的曾祖父若是没死，也有九十岁的高龄了，断不会以书生的身份出现。现在想来，竟是忽略了最浅显的原因——他是一个魅，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会永远保持初生时的容貌。”
盘坐者说道：“曹恪去世后，柳怀士照料完曹家后事，便一路东行。我在天启与他会过一面。他已经无心世俗的争斗，只想去到澜州的夜沼，在同族的陪伴下等待自己的离开。”
骑手感叹道：“一代奇人，也算有个善终。可我还是不明白，薛瓒和柳怀士有什么关系？”
盘坐者说道：“你认为，薛瓒为什么会放弃上牛直的优渥，跑去曹恪手下当个幕僚？”
骑手问道：“他是为了去见柳怀士？”
盘坐者点头道：“他是为了去见自己的父亲——当然，不是亲生父亲。”
骑手静静地等着话。
盘坐者说道：“作为一个魅，柳怀士的精神力远远超出了肉体的承受能力。他靠着毅力在淮安上岸后，却再也抵挡不住铺天盖地袭来的记忆，险些精神溢出而亡。慌乱之下，他托身到一户人家，将庞杂的记忆驱赶到体外。即使这样，他也几近身死，昏迷许久，在那家人的细心照料下才康复过来。清醒之后，他也担心过，自己驱出体外的精神力是否会给旁人造成危险。他本就是魅，对环境的精神力自然极为敏感。他一边养病，一边体验周围是否有新生成的魅。可直到他康复，当地都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他便以为自己驱出体外的精神力太过驳杂，根本无法聚集成一只新魅，这才放了心。殊不知，他刚离开，那对照料他的薛氏夫妇便有了身孕。”
“这便是薛瓒了？”骑手恍然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盘坐者答道：“应当还在柳怀士游历宛州之前。”
骑手算了算，随即惊讶道：“那……岂不是至少在七十年前了？可他看上去分明只有四十出头。统领上牛直的薛西儿叫他叔父，薛西儿瞧上去也就二十少许。”
盘坐者说道：“薛西儿是他家族唯一的后代。要不是薛西儿一意要从军，薛瓒恐怕在曹恪伐唐之后就会杳然山野，从此不闻踪影。他那双眼睛，算是把世事看透了。不过我很好奇，凭他一颗七窍玲珑心，竟然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么？”
“怀疑我？”骑手笑道，“薛大管家再怎么厉害，也不敢质疑天启息氏子弟的身份。无论如何，楚卫终究是天启的藩篱。楚卫国公再怎么僭越，此番东征也只敢打着‘清君侧’的名号。”
盘坐者笑道：“空口无凭，就听你一张嘴，楚卫边军的大管家就得乖乖逢迎？”
骑手笑道：“谁不知道‘白练马，狐裘衣’是息家少主的行头？”
盘坐者眯了眯眼，望向站立在侧的骑手：“若是他知道息家少主，就应当听说过，息百狐早在三年前便被人用一杆铁枪削断双腿，从此再也不能行走。”
骑手同样望向他：“那他也该知道，从三年前，息百狐便远离天启、乘着白马游历诸国，誓死要找到那杆铁枪，一报断腿之仇。”
两人对视许久，才相顾一笑。
盘坐者说道：“三年前，你就是在这儿削断了我的膝盖。”
骑手四下看了看火把照亮的城垛，说道：“难怪这么熟悉。不过我也没占便宜。从那之后，家中让我只能以‘息百狐’的名义行事。有脚却不能行，等于是成了你这个瘸子的傀儡。”
盘坐者说道：“以我的名义行事不好么？起码能跟薛瓒这样的人物相谈甚欢。否则，你连这殇阳关都没资格上来。”
骑手说道：“我要上殇阳关，还需要什么名义么？三年前，若不是你，我早就越关而入了。”
盘坐者说道：“名不正，终究言不顺。”
骑手说道：“名正言顺，那还是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道理。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来说，名字本身就是一重负担。”
盘坐者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还要叫苏明夜呢？”
骑手答道：“不过是一重面具。”
盘坐者说道：“那息百狐，也不过是一重面具。”
骑手笑道：“你可是天启息氏最有出息的子弟。将这名字随意丢弃，你们息家舍得么？”
盘坐者说道：“无妨，只要息家血脉长存，甚至连‘天启息氏’这层虚名也是可以舍弃的。”
骑手端详了盘坐者许久，终究道：“息百狐，你可真是个世家里的怪胎。你更像是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
盘坐者笑道：“见不见得光，要看光照亮了什么地方。旭日耀眼，普照四方，却总会留下黑暗丛生的阴影——那里便成为了蜘蛛聚集之处。然而在星辰与月之下，世界不会留下死角；就算是蜘蛛的网上，也会反射出一层幽影。”
骑手感叹道：“想不到，你连这都知道了。”
盘坐者说道：“三年前，你不该用刀丝切断我的双腿。”
骑手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以为瞒过你了。”
盘坐者说道：“若是换个人，当然就被你瞒过了。毕竟你一杆银枪太快、太耀眼。可我是息家的继承人，总会有一些保命的法子。我知道我躲过了你的那一枪，却依然断了膝盖。后来我找回了断腿，发现被削去的只有薄薄一层。这断不可能是枪伤。养伤之余，我不断回想当时的场景，包括城垛的构造、火把的安置、夜色的明暗……这才确定下来你的身份。”
骑手说道：“就凭这个？”
盘坐者说道：“当然，还凭我息家百年掌史的身份。作为息家少主，我的日常功课包括研读帝王《起居注》。蔷薇皇帝与‘阴影中的蜘蛛’的交易虽然不载于正史，却终究在《起居注》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骑手洒然一笑，说道：“‘阴影中的蜘蛛’？天启的公卿这样称呼我们么？”
“蔷薇皇帝这样称呼你们。”盘坐者说道：“至于天启的公卿，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知晓你们的存在。”
骑手问道：“没有准备好？他们是什么，一群向日葵么？只能在阳光下生长，却不敢面对黑暗的肮脏？”
盘坐者说道：“不，他们也是网。不是蜘蛛的网，而是青色的森林。大胤正是奠基其上。”
骑手笑道：“据我所知，从尚未啼哭的婴儿到刚咽气的老人，天启的世家一共也就千余人。大胤奠基其上，不担心基石不稳吗？”
“不，不是天启世家。”盘坐者说道，“是整个胤朝的宗祀。从皇室，到天启的息氏、姬氏、江氏，到楚卫白氏、淳国敖氏、晋北秋氏，到明朔莫氏、淮安罗氏、木兰殷氏……从数百人的豪族，到只有祖孙三代的小家，都共同组成这片青色的森林。如今它才刚刚开始成型，只长出了几条粗壮的乔木。当它成熟的时候，必将枝繁叶茂、盘根错节。”
骑手说道：“‘宗祀’……这可真是个好名字。所以你不惜残废，也要将我拦在殇阳关外，就是为了这个‘宗祀’么？”
盘坐者说道：“是，也不是。你们是天生的刺客，若是真要杀人，岂是我能阻挡的？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将计就计、假戏真做的结果了。”
骑手问道：“当时隘上只有你我二人，你又能做戏给谁看——慢着。”他突然一顿。
盘坐者点头道：“我了解你们的规矩。也许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人，但每一次刺杀，最少都会有这两个角色，一把刀、一个守望人。如果刀成功了，守望人则掩护他离开；如果刀失败了，守望人则确保他不会活着落在敌人手里。”
骑手说道：“你是为了让我的守望人看见。”
盘坐者说道：“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你的守望人、你的族中人一定知道。就算当时不知道，事后也该知道了。重伤天启息氏的继承人，即使是阴影中的蜘蛛，恐怕也承受不起来自宗祀的怒火。”
骑手眯起眼说道：“这是威胁？我们从不害怕威胁。历史上，我们曾经被威胁灭族，也确实险些灭族。但是只要还有一只蜘蛛活了下来，他吐出的丝、结出的网就将生衍新的蜘蛛。”
盘坐者摇头道：“如果我死了，才是威胁——如今只是一笔好买卖。”
骑手说道：“既然天启的公卿还没有准备好知晓我们的存在，那有什么可交易的？”
“当然有。”盘坐者说道，“比如得到你们的保证，不再企图进入天启。”
骑手笑道：“那得看公卿们是否争气了。如果你们保不住自己在天启的权柄，我们也不介意代为掌管。”
盘坐者说道：“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你们没有机会。”
骑手说道：“我们走着瞧吧。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交易的？”
盘坐者说道：“再比如，你这个‘息白狐’的存在。”
骑手扣指道：“我一直不明白，族中为什么要我以你的名号行走宛州。”
盘坐者说道：“唐楚之地被遗忘太久了。在天启公卿的脑海中，宛州的肥沃平原还属于河络的故土。”
骑手说道：“他们不知道，河络早在百年前就退到了莫合山以南了么？”
盘坐者说道：“大胤在河络手里吃了太多的亏，以至于刻意忽略了有关河络的消息。许多从宛州迁入天启的家族都说，他们忘不了祖先流传下来的故事。故事中，河络不是将人类作为敌人，就是作为奴隶。人人家中都有被河络赐予的供奉。那是河络对奴隶的最高奖赏——将奴隶父亲的头骨赏给奴隶儿子。那是一份悲惨的荣耀，每一代人都恨不得弃之如履，最终却还是将其摆在了祖堂之上。在他们的脑海中，唐楚之地还泛滥着一种原始的恐怖。多亏有一道关隘将其与天启隔开，让他们能无忧无虑地享受繁华的俗世。”
骑手问道：“那为何又突然关心起来了？”
盘坐者说道：“尽管有那些深刻的创伤和烙印，但毕竟是大胤的封地。如此庞大的国土，总该有人治理。”
骑手笑道：“唐国和楚卫国没有向他们的主子禀报么？”
盘坐者说道：“唐国百里氏满门军武，却只有一个女子有谋国之才。这倒也不是他们的过失，谁让他们还需要藩守莫合山、南暮山的峡谷，以防河络重新北上？而楚卫国公……”
骑手接过话道：“……而楚卫国公，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封土。即使是身为宗长与天子的皇室，也不行。”
盘坐者说道：“白云骧少年英雄，想当年，单凭手中的寥寥班底，能从幽冥莫测的父亲手里夺过楚卫国，就足以说明他的手段。可想不到人心终究敌不过岁月。如今他竟然跟他父亲越来越像，恨不得将整个楚卫国握在手心里，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
骑手说道：“我听说，三年一届的诸侯朝觐，楚卫国公虽然与天启咫尺之遥，却连续多年不曾应召了。”
盘坐者点头道：“除了表面上的仪式外，诸侯朝觐最重要的便是各国向天子上禀财货的增减。楚卫国连年丰产，却总是向天启禀报国中欠收，乃至于如今报上的数目，竟同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骑手说道：“天启不是连年向楚卫国都派遣行令么？”
盘坐者说道：“行令坐镇国都，是代表皇室前去。若是四处周游、调查财货，置国公的脸面于何处？”
骑手说道：“那你息氏子弟大张旗鼓地踏临楚卫，就不扫国公的脸面了？”
盘坐者笑道：“天启谁不知道，息氏家主震怒，废掉了息白狐的继承人资格？这三年来，白练马上、狐裘衣中，不过是一个游山玩水的闲人罢了。楚卫国主再怎么警惕，也不会去提防一个瘸子。”
骑手说道：“那你本人去便是了，又何苦拉上我？”
盘坐者说道：“若是我本人去，除了走马观花，又能真正探到些什么？庙堂之人，终究只能瞧见庙堂边上的云天，不可能看透江湖的幽潭。而你，本就是江湖人。”
骑手说道：“江湖人顶着庙堂的名号，就跟打着神医的幌子卖狗皮膏药，只能徒增笑柄罢了。”
盘坐者说道：“可是笑柄之下，那些真正想买狗皮膏药的人却会主动找上门。这不，楚卫边军的大管家不就亲自给你授了上牛直的头盔么？”
骑手笑道：“原来，这就是白鸣渊向天启纳的投名状。”
他脱下头盔，搁在城垛上。一头黑发梳在脑后，挽了个士人髻。头盔朝外，牛角之下的虚空面容瞪着原野，仿佛一个怒目的将军。
骑手说道：“想不到，人心终究抵不过岁月。白鸣渊守边二十年，虽然一直只有校尉的军衔，却始终忠于楚卫。若不是他，楚卫国主断无可能如此牢固地握住权柄；若不是他，当初曹恪断不敢以弱冠之龄，两度伐唐而无后顾之忧；若不是他，楚卫那些边镇早就罹难兵贲之祸，断无可能在一日劳作后，还能够太太平平地沽酒、听戏。”
盘坐者问道：“我听说白鸣渊已经入了乡里的巫戏，也不知是真是假？”
骑手说道：“戏里不曾直呼他的名字，而是以‘戍帅’代替。从他出身名门开始，家脉衰落、流放配军、结识世子、绝地求生、鼎定楚卫，到最后外镇边军，说得一板一眼，仿佛个个都是国中的长史，亲眼见过那些腥风血雨的大事。”
盘坐者问道：“唐地的庄户又怎么看他？”
骑手说道：“对他们而言，最骇人的楚卫将领当然还是十余年前的‘曹帅’，毕竟他当初以一支孤军攻陷庄寨、劫掠人口，至关口而返，闯下莫大的名声。而白鸣渊多年来不曾讨伐唐地，只是守在莫合山中练兵，人们竟以为他已经七老八十，纷纷以‘山中老帅’呼之。”
盘坐者说道：“‘山中老帅’，倒是很配他的心性。”
骑手问道：“你见过他么？”
盘坐者摇头道：“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一位前辈提到过少年时的他。”
骑手问道：“如何？”
盘坐者说道：“人如其名。”
骑手疑道：“怎么说？”
盘坐者说道：“前辈问我，可知白云骧兄弟夺位、楚卫国主更迭之事？我说然。前辈又问我，可知白云骧何以成事？我说然，乃是内应私开宫门。前辈又问我，可知内应为何人？我说然，内应乃是侍候老国主的娈童。前辈又问我，可知娈童何以入宫？我说然，乃是族中长辈忤逆了老国主，以为惩罚，入宫以供老国主享用。前辈又问我，可知娈童何人？我说不知。”
骑手已经睁大了眼睛。
盘坐者继续说道：“就是这个谁也没有防备的娈童，在老国主泄欲之后，将三根金针插入了老国主的三个死穴，然后开了宫门，等待着白云骧兄弟。他们约定，以枭声为号，三更动手、五更掠宫，一举奠定楚卫的宫廷。那时，他不过才十四岁。”
骑手喃喃道：“三更动手、五更掠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一个对时里竟与一具尸体独居一室，等待着他人的救赎。这等心性……真是可怕。”
盘坐者说道：“前辈说完此事后，给他下了八个字，‘人如鸣凤，心如鬼渊。’”
骑手问道：“楚卫国主竟然还敢相信这样的少年，将他委以边帅重任？”
盘坐者说道：“也许正是因此，白云骧才委任他呢……继位之初，白云骧虽然夺过了梓宫的权柄，却无法撼动老国主在军队中的威望。他让白鸣渊统帅边军，却低低授了他一个校尉，也是对老国主有所忌惮。”
骑手说道：“可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白鸣渊依然是个校尉。”
盘坐者点头道：“是啊……老国主已死，白云骧自己也华发丛生，却依然没有升迁自己的边帅。这其中的意味，只怕不难猜。”
骑手说道：“白鸣渊呢？他明白国主对自己的忌惮了么？就算他明白过来，二十年会不会太久了一点？”
盘坐者说道：“久么？不见得。白鸣渊清楚，只要他在边镇不动，白云骧自然不敢动他。二十年时间，足够使他掌握一支亲卫、一支边军。他等待的，只是一个举国用兵、国主不得不召唤他的机会。”
骑手说道：“如此说来，这儿还真是个碰面的好地方。”
“咕咕，咕——咕！”关外的夜枭惨淡戚绝，压着这声儿话音响起。天高云淡，冲淡了跌落尘间的血色。
盘坐者问道：“四更天了？”
骑手答道：“四更天了。”
盘坐者问道：“白云骧这会儿，应该已经断气了吧？”
骑手答道：“不出差错的话，那柄金簪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
盘坐者长吁一口气。
骑手说道：“想不到你也会忐忑。”
盘坐者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语调：“风声太疾，一时间扰乱了心绪。”
骑手笑道：“你听说过宛西步舞么？”
盘坐者说道：“什么？”
骑手说道：“西江入了唐地后，一直蜿蜒到淮安入海。隆冬时节，莺啼正喑，西江宛娘乘一条小舟，舟蓬上系着一帛红缎，缎上插着一支金钗。日色西落，她们衔草而泊，在舟里挑起一盏明灯，半掀珠帘，自顾跳起宛西步舞。宛西步舞共有十六蛩，一蛩与一蛩之间揉进了千万颦笑、千万矫揉，仿佛一蛩就是一个春秋。男人就被舞蹈的剪影吸引而来，踏入小舟。她的目光最初落在远处的黑暗里，随后缓缓切近，落到男人的脸上，骤而一笑，眸意却在注视中放远，仿佛一眼望出了这张脸经历过几多岁月。待她看尽了这一段年月，才移向下一蛩。男人便在她的一蛩一蛩之间沉溺进去，仿佛重新经历那不可变易的过去，或是提前经历那不可避免的未来。待到十六蛩毕，这个男人就不可能再离开这条小舟。”
盘坐者说道：“这就是你的安慰？”
骑手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你不需要太多顾虑。再疾的风声，也无法阻止命运一蛩一蛩地走向我们算好的结局。”
盘坐者说道：“如果白云骧不接受这样的结局呢？我们的算计，最终就要落回我们自己头上。”
骑手说道：“我们并非将命运强加在谁的头上。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就在于它是那么的善于欺骗，让人以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若不是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掉皇室对他的忌惮，他不会调动西疆的边军；若不是十余年来乾纲独断，他不会无人可用，不得不召唤白鸣渊；若不是需要‘紫梁兵’戍守国中以防变乱，他不会让上牛直负责营中卫戍；若不是想要突袭天启，他不会急行如此，以至于大军前后失据，需要用上五日整装待发；若不是想要一日突破空虚的殇阳关，他不会冒险屯驻在二十里之遥的妄原镇；若不是治军不得力，他不会放任兵士劫掠镇上的女眷作为营妓；若不是淫心不死，他不会将世子帐篷里的宛娘直接带进自己的帐篷；若不是宫中的阉人曲意逢迎，他不会认为来自唐地的西江宛娘都是些温驯的奴婢。他太自信了，以为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盘坐者说道：“他富有一国，麾下数万大军，乃是大胤朝最为依靠的栋梁。他难道不应该有这样的自信么？”
骑手说道：“就算是百年的栋才，也会被绿锈沾染。等到白风吹过，也许压上一根蓬草便会倾颓。我们需要做的，便是为他奉上那一根蓬草。”
盘坐者问道：“那位主动献身的宛娘，究竟是什么来历？”
骑手说道：“她啊——她出身于‘五样人家’。”
盘坐者瞳孔一缩：“徐妗？”
骑手说道：“不错，正是坏水河东的徐家。你也知道她？”
盘坐者说道：“我所知不多，大多数都是听说。徐妗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窑门。她却将窑门做成了一桩生意，经营起了遍布唐地的流水伎。这些良家少女卖艺不卖身，结庐遣舟，沿着西江上下卖唱。人们就在她们的舟边庐外聊着闲话。殊不知她们习得琴技，个个都有一双好耳朵，将闲话中的情报都记了下来，传到徐妗那里。徐妗手下的二百三十个账房将情报分门别类，然后明码标价卖给楚卫边军。然而同时，徐妗又开出高价，从秧军、捻子兵中收购边镇的消息。白鸣渊迫不得已，才将这些曾经跟随曹恪的散兵统一收编进了边军。曹恪伐唐，唐人多有归附。再被白鸣渊这么一折腾，莫合山上遍地都是唐人，怕是白鸣渊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军中有多少人在给徐妗递消息了。”
骑手说道：“徐妗的厉害，是唐地都知道了的。然而她的招数，也不过是从淮安学来的。你可听说过淮安流水娼？”
盘坐者摇头道：“不曾听过。”
骑手说道：“自从中州的商人南下，淮安的窑门就经营起了买卖消息的行当。她们却不靠什么偷听，而是将一个个姣好的姑娘送到男人门户上、送到男人身边、送到男人身子里面，等他们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骗出一两句想要的话语。同一个娼妓，今天将李家的消息卖给孟家，明天又将孟家的消息卖给李家，一来一去抽上两笔份子；两家却都甘之若饴，因为一条消息，可能就能让他们赚上几倍的利润。为了得到最真实的话，两家都拼命喂饱娼妓，让她赚得钵满盆翻。有的时候，若是买家势弱，她们甚至会杜撰消息，联合卖家一起吃了买家。她们八面玲珑，将一栈薄床当作了她们的战场。”
盘坐者说道：“想来徐妗的那些技艺，都是淮安的窑门传下来的。”
骑手说道：“在成为第一个萍水伎之前，徐妗可是淮安最有名的露水娼之一。”
盘坐者沉吟片刻，问道：“若我没有记错，淮安的窑门似乎正是你们这些‘蜘蛛’的产业？”
骑手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按你们的话说，正是我们的‘蛛巢’之一。”
盘坐者说道：“所以徐妗不仅从你们手里脱身，竟然还从你们嘴里抢生意。难道她就没有付出什么代价么？”
骑手说道：“我们的重点在海上。至于三百里唐地，与其耗费人力财力，不如让给徐妗去赚，我们从中抽成。徐妗带着我们的生财之道离开，自然也留下了她最为倚仗的宝贝。”
盘坐者问道：“噢？”
骑手说道：“她的侍女。”
盘坐者笑道：“我不明白。”
骑手说道：“你不明白，因为你执着于地位的尊卑。然而在唐地，这一切没有那么复杂。这个女孩自愿当她的侍女，却不代表她就一无所长。恰恰相反，她拥有令男人无法抵抗的武器。”
盘坐者说道：“令男人无法抵抗的武器……容颜么？——不，不是容颜，而是不老的容颜——她竟是一个魅女？”
骑手说道：“她是一个魅女，却不仅仅是一个魅女——她是魅女所生的魅女。”
盘坐者眼中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描红偶人！”
骑手点头道：“不错，描红偶人。对魅女来说，生育本就九死一生之事。然而这个侍女的母亲不仅结胎，更被精魅入体。对于即将凝结肉胎的精魅来说，最美妙的不正是一具魅女的母体么？她可以奢侈地汲取精神力，而她的母亲完全无法阻止这一切。因为这个精魅是她的孩子，她的身体将这个精魅认成最后成长的一部分，不惜一切代价去哺育她。等到精魅足够强大，她就将母亲的身体直接作为自己的身体，将母亲的最后一缕精神力也占为己有。当她真正凝为实魅之时，她的母亲也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新生的她，比她的母亲、祖母以及所有的先辈都更加完美，也拥有她们所有人的记忆的碎片。她有着不老的容颜，内心却仿佛同时活在二十岁和两百岁之间。”
盘坐者明白过来：“在她的眼里，任何男人都不过是一汪浅浅的潭水。”
骑手点头道：“在徐妗手中，她不过是一个敛财的玩物，帮助主人早日脱离卖肉的苦命；然而在我们手中，她却是一块仅仅漏出边角的璞玉——连我们都没有料到，她所能做到的事情。”
盘坐者想起之前的话，再次问道：“令男人无法拒绝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骑手说道：“是男人的真心。”
这一次，盘坐者没有开口。
骑手继续说道：“世间都说，与女人相比，男人不过是没有想象力的动物。怎么可能？一个男人不是在幻想，就是在回忆；如果没有它们，这个男人撑不到下一个黎明。他靠着那些美好的幻想与回忆的碎片入眠，就像牛羊反刍着草的碎片。这就是他想要经历而且曾经经历的人生！他在睡梦中如此告诉自己。这构建起来的梦境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它有多么美好，就会多么迅速地耗尽。当它难以为继时，男人还要求继续做梦、继续过他的‘人生’。所以梦境在鞭挞之下，造出了完全不属于他的未来与过去。这易辙的美梦终将导入歧途，如同受惊的奔马朝着悬崖狂奔，将男人从极致的美好摔入极致的痛苦中。男人就在这痛苦中惊醒，从而勾起自己的痛苦，为自己被迫结束的幻想和懊悔的回忆所恸哭。然而！身为男人，高蹈的自尊不允许他如此低沉、如此卑微、如此怯懦。高蹈的自尊要求他‘纠正’自己的道路，即使那将从此远离他真实的道路。他就这样日复其日、夜复其夜地渐行渐远，将岁月的皱纹先变成面具、然后变成皮囊，将颐指气使的权威先当做尖牙、然后当做利爪。直到他混混老去、再也无力摆脱这一切时，他就会安慰自己，‘虽然做过许多错事，但我依然度过了这么一辈子！’他甚至不再在每个惊醒的清晨去悔恨。他不再惊醒，因为他不再悔恨、不再拷问自己的内心。他将曾经历过的、正在经历的、尚未经历的事物的正面结果抽出，作为自己的功勋章，躺在它上面入眠。当梦境的奔马想要质朴地沿着命运的歧路冲向悬崖时，他的想象力会大叫道‘不！’随后在悬崖之上构想出一个纯真的画面；在这个画面中，生命对远方有着笼统的憧憬，仿佛人人都有资格踏入这样的境地。于是这最后的想象力说服他，让他相信自己也有这一资格，也将这样迎来自己的结局。他终将在自己的虚荣死去。——只有少数男人，能在临死之前蜕去自己的皮囊与利爪，用老成的目光回溯自己的一生，面对自己经历过的每一次欣喜、每一次懊悔、每一次挣扎和每一次痛下决心。只有少数男人，能坦然地蹈入自己的命运，无论它是好是坏、是否如自己所预想的那样、是光宗耀祖还是贻笑大方、是幼稚还是老成、是天真还是世故、是否配得上他所有的荣耀与毁损……只有少数男人，尽管有着美好与悔恨的期待与回忆，却从不后悔那最初的美好、那降生于世的美好；正是这一美好带给了男人想象力的可能。——这便是男人的真心，无论他决定保持纯真还是保持欺骗。”
盘坐者终于陷入沉默中。
骑手长舒一口气：“而现在，这个描红偶人，从男人四目相对的眸光中、从指尖与指尖的接触中，就能洞察到所有这些男人或是深藏、或是不曾意识到的真心。她将扮演无数的角色，私奔的歌女、坚守的母亲、求而不得的贵妇……将自己置入其中、将真心摆上台面、将琳琅的珍馐献给男人。很多男人为之恍惚，甚至沉浸其中，不曾意识到时光的流逝。那些少数坦诚的男人就算不曾被自己的真心所迷惑，也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浸入这种海水般窒息的熟悉中。这样的时刻也许持续数天、也许只在寸步之间，却足够一个优秀的刺客完成她的使命。”
盘坐者说道：“这真是一份无法拒绝的交易……你们用黄金换来了如此无与伦比的一柄刀。”
枭声压着话声响起，咕——噜噜、咕——噜噜……滚出好一阵碎响。
盘坐者听着枭声朝四面八方陈陈铺去，仿佛落定的尘埃，目光游离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骑手说道：“你知道，我们都没有名字，只有作为‘刀’的代号。”
盘坐者问道：“那她的代号是什么？”
骑手说道：“‘金簪’。为什么问这个？”
盘坐者说道：“因为我要为她哀悼。”
骑手问道：“为何哀悼？”
盘坐者说道：“为她无可避免的陨落。”
骑手脸上第一次掠过不可挽回的悲伤：“白鸣渊注定不会履行承诺了，是吗？”
盘坐者点头道：“你也想到了。”
骑手说道：“我曾经也惊叹过，如此复杂的计策居然真的一步步实现了。如今想来，我们不过都是被白鸣渊领着，走入了他曾经犯上作乱的故事之中。只是这一次，白鸣渊从鱼钩上的毒饵，变成了持竿的渔翁；而楚卫国主，则从持竿的渔翁变成了咬饵的鱼。”
盘坐者点头道：“当时的白云骧只是孤身一人、势单力薄，都能在二十年后一举翻覆局势。如今无论你背后的‘蜘蛛’，还是我背后的‘宗祀’，都比白鸣渊庞大得多。因此，他更不会将弑主的口实落在我们手中，以防未来某一天，我们会像对待白云骧这样，在一夜之间将他也拉下神坛。”
骑手说道：“在白鸣渊心中，你、我恐怕还是一个人。”
盘坐者却摇头道：“他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否则又怎么会让你入彀？”
骑手惊道：“怎么可能？你知道我的身份，是因为三年前的意外使得家族不得不向‘宗祀’服软。但是白鸣渊，他哪儿来的机会？”
盘坐者说道：“你们‘蜘蛛’最大的弱点在于太过自负，以为只要遁形于黑暗之中，便无人能够追溯到你们的踪迹。然而你们却不曾想过，黑暗本身就是脆弱的。只要有人点燃一丝火烛，微光中的蛛网根本无处逃匿。这一次，白鸣渊点燃了洒向楚卫的一枚银钱。”
骑手沉吟半晌，才说出一个名字：“徐妗。”
盘坐者说道：“不错。你们都太过低估白鸣渊了。他纵横边疆二十年，岂不知徐妗将楚卫边军捅成了筛子？岂不知徐妗买通了边军中的唐人？然而不管徐妗洒下多大的本钱，这些兵丁始终是白鸣渊军中的兵丁。徐妗能给一个银毫，他就能给两个银毫、五个银毫、十个银毫；他甚至可以拿捏住这些兵丁的家人，逼得他们再也不敢开口。可他都没有做，由着徐妗顺顺当当地铺开了她的生意。为什么？”
骑手缓缓道：“因为白鸣渊想让她这样做。”
盘坐者说道：“白鸣渊所图之深，远甚过攻略唐地的曹恪。曹恪仅仅是夺人占土、掳掠财货，而白鸣渊沿着洒向楚卫的银钱，顺藤摸瓜，将触手一路追溯到徐妗的账房身上。徐妗举业不过十年，何来那么多得力的账房？这些账房出身何处？宛州什么地方的钱粮算学最为发达？这时候，你觉得你们的‘蛛巢’还能在黑暗之中隐身么？”
骑手说道：“可他从不曾与我们打过交道，就敢一举谈下这么大的买卖？”
盘坐者说道：“那又如何？只要有共同的利益，这就是一笔好买卖。只要你们也想对白云骧下手，这笔买卖就成了。”
骑手沉吟道：“在他的统治下，我们的确无法将‘蛛丝’探入楚卫的公卿之家。”
盘坐者说道：“白鸣渊知道，要故技重施、而且还是将鱼钩套在曾经的渔翁身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需要比曾经的自己更好的毒饵——谁会比‘阴影中的蜘蛛’更合适呢？然而，他不蠢。当鱼饵刚刚毒死上一任渔翁时，他为什么要将自己也暴露到鱼饵的面前？更何况，你们派出了这样一柄刀。”
骑手摇头道：“懦弱。”
盘坐者说道：“懦弱、坚强，那又如何？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夜是他最后的脆弱时刻。从那之后，他不会再亲身涉险了。他清楚地知道，她一个比他更危险的人。正因如此，他才不会救她。”
骑手问道：“如果他不亲自出现，还有谁能够阻止‘金簪’离开？”
盘坐者说道：“随便什么人。任何人。无关的人。”
骑手说道：“我不明白。”
盘坐者说道：“你明白。”
骑手说道：“不，我不明白。”
盘坐者说道：“不，你明白。你只是不愿意这样去想。你不愿意去理解他。”
骑手说道：“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他。”
盘坐者说道：“你们派出的‘金簪’会理解他的。她会明白，白鸣渊在那个二十年前的午夜中，曾经被置入如何的绝望之中。她也就能明白，自己身处何种绝望。不同的是，曾经的绝望在最后迎来了希望，这一次，却要一心一意掐灭如今的希望。”
骑手说道：“即使对于我们这些‘蜘蛛’来说，这也太残忍了。”
盘坐者说道：“是啊，所以白鸣渊不是你们。他不愿意当一个阴影中的人。他对白云骧下手，是为了替代他，成为鼎立胤室的栋梁之才。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被小小的手足情谊所羁绊？”
骑手说道：“即使这意味着要牺牲日夜相伴的上牛直？”
盘坐者说道：“即使这意味着要牺牲日夜相伴的上牛直。”
骑手哼道：“上牛直就能够挡住‘金簪’的离开么？”
盘坐者说道：“当然不能。上牛直中皆是男人，当然与死去的白云骧一样，都阻拦不了‘金簪’。可是，‘金簪’只有一柄，上牛直却有百七十人。我想，白鸣渊一定有办法将楚卫国主隔绝起来，就如同当初他身处的梓宫一般。只要‘金簪’逃不出白鸣渊划出的方寸之地，她便只能徒劳地面对男人，一个接一个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个接一个地闯入、一个接一个地挑衅。”
骑手闭眼许久，才缓缓说道：“他……在逼她自尽。”
盘坐者叹了口气：“不错，他在逼她明白他的真心，尽管他们素未谋面。她什么时候明白过来，就会什么时候迎接自己的死期。”
骑手从牙关中迸出一句话：“他……不仅要她做一柄刀，更要她做自己的守望人。”
盘坐者说道：“他比你们想象中还要了解你们。”
夜枭啼出了最后的鸣唱。它的每一声都极尽绵长，带着怆然的颤抖，仿佛挣扎在平野凌厉的风中，好不容易才挤出三出低鸣，并为这一夜的粉墨画上一点休止：“咕——咕——咕。”
骑手猛然睁开眼：“所以我们牺牲了最优秀的刀，为白鸣渊和你们杀死了一个昏庸的国主——果然是一笔好买卖。”
盘坐者眼中竟也流出悲伤：“为了确保牺牲掉你们最优秀的刀，不知道要填进去多少条上牛直的性命。”
骑手深深地笑道：“愿他们死得其所。”
盘坐者明白笑中的嘲讽、明白嘲讽中的悲伤，但他还是反驳道：“他们都承载着父亲、祖父和无数先辈的忠烈血脉，如同生生不息的青梨木，前赴后继地支撑起了大胤。他们每一个在走向死地前，都是活着的祖先。他们每一个，都丝毫不逊色于你们的‘金簪’。”
骑手说道：“如果这是一笔好买卖，那我们都赔上了珍贵的本钱，可白鸣渊呢？他会失去什么？”
盘坐者说道：“他会赔上一切。”
骑手报以嗤笑。
盘坐者肯定道：“他会赔上一切，但不是由我们动手。不是此时，不是此地。”
骑手说道：“我不知道他将赔上什么，但我知道，如今楚卫国主已死，世子想必也无法苟活。数万大军以白鸣渊为尊，正驻扎在二十里外的妄原镇，明日便将直抵关下。到时候，他将以白风之势，将路上的障碍全部铲除。”
盘坐者摇头道：“他的风，约莫也快歇了。”
火把忽而一曳，将盘坐者的身形荡到了虚空之中。
万籁俱寂，辽旷的平野上只有星辰轮转。远古的黑暗在遥远的天边，此刻正抖擞着最后的威严。仿佛被扬起的灰尘刺激，沉睡的白马突然打了个响鼻。
骑手猛地回头，朝着天启的方向望去。
金石声起，城垛随着大地隐隐颤动。这慑人的颤动仿佛将白日提前赶出了地平线，第一缕晨光自东方升起，弹在数不尽的铁衣上。鼓声酬神，将绵延了太久太久的黑夜一扫而光。
新的黎明重新降临大地。
星光如萤，在各自的孔穴中摇摆。一片风过，吹皱了浮载着星光的黑水。星光却固守着千百年的节拍。片片风过。
星下是成缀的火焰，一点一滴浸润在城垛上。松油火把不畏风，纵使飘摇不定，却依旧弹在铺天盖地的风中。
“这风，约莫也快歇了。”
一道柔和的低嗓嵌入，如一段流锦，不会伤到这峥嵘的天地。天地中仿佛也仿佛没有他。寒风盘旋在原野之上，抟折成势，狠狠拍击着高耸的关隘。夜枭的低鸣随风穿来。
回应它的，是渐浓的三更天。
火焰忽明忽暗，如天边流落的星辰。压着火焰的止息，一道马蹄声自隘下攀来。石阶短折，可那马还是走得稳稳，蹄音一达一达，渐行渐近，时刻会踏上这燃烧的火焰。
一人一马同时冒出石阶边沿。马上无鞍，那人匍匐在光溜溜的马背上，脑袋紧紧贴着马脖子，双手交缠，握着马缰。马缰在马脖子上挽了无数个十字。那马双目圆睁，竟是要被勒晕过去。
马原地踏着步子，朝左转了两圈。后腿机械地打着蹄子，前腿一踮一踮、牵着方向。它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又倒着朝右转了两圈。
寂静的城墙上，只有这滑稽的马和它的骑手。
那道柔和的低嗓再起。
“本是一匹好白练，怎么到你手上，反而成了瞠目的驽马？”
马上的骑手直起身，侧耳追寻这话音的来历。它响得确凿，却又缥缈得辨不清方向。火光下，骑手的眼珠一转，轻轻放松了马缰。
马猛地朝着火焰之间扑去，像一头雪白的飞蛾。骑手屁股一滑，双腿跪到地上。看着马脑袋在火焰中央一拱一拱，十分亲昵，不禁笑骂道：“白疼你这个畜生了。”
“若不是它，你怕也找不到我。”白马的映衬下，城垛的阴影里现出一道盘坐的身影。他黑巾黑袍，一双眼睛眷恋地望着白马。
这双眼睛，竟是和骑手极为相似。
骑手却毫不吃惊。他站起身来，扶了扶头上的牛角冠，站在盘坐者的身旁。他一手抚着白马，另一手攫过一柄火把，朝着关外晃了晃。
原野萧索，孤零零地回荡着方才的枭声。
“怎么选到了这儿碰面？”骑手将火把插回城垛，“楚卫大军可就在二十里外的妄原镇，明日黄昏便能直抵关下。”
盘坐者却不答他的话，而是继续逗着白马。等到白马在他身旁舒服地跪坐下，他才拍拍马鬃问道：“你夜里行马，没有被人注意到吧？”
“旷野上哪儿来的人？”骑手答道，“楚卫的大军来了五日，这附近的人丁早迁光了。”
盘坐者问道：“那你头上戴的上牛直头盔，又是从哪儿来的？”
“你说这个？”骑手弹了弹头上的牛角，“这可是楚卫西疆的莫合山上，代掌边军的薛瓒亲自给我戴上的。这十天来，我盘缠弃了、口粮弃了，连随身的衣物也弃了，就是舍不得这顶头盔。”
盘坐者笑道：“十天就跨越了整个楚卫，也难怪白练乏了。”
骑手说道：“我可没虐待你的爱马。我可是在莫合山上盘桓了整整四日，让它耍了个够。”
盘坐者问道：“如何？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骑手摇头道：“薛瓒领着我，将莫合山大大小小的十七座方镇都走了个遍。我却还是拿不透，留在山里的上牛直还有多少人。”
盘坐者一怔，问道：“不是说上牛直被白鸣渊尽数带走了么？”
骑手说道：“这话也不算错。薛瓒说，上牛直编制中的百七十人，都尽数随白鸣渊出征。”
“百七十人？”盘坐者疑道，“上牛直当年乃天子禁军，一卫是一千人的体例。后来被赐予给楚卫国公，按例减为五百。再由如今的楚卫国公赐予白鸣渊，助其蕃守西疆。白鸣渊为统兵校尉，亲卫按例不可超过三百。百七十人……这也差得太多了些。”他竟是对国中军禁之事极为熟稔，将上牛直的变迁娓娓道来。
骑手摇摇头：“体例是如此。不过白鸣渊镇守西疆二十年，边军几乎成了他的私军，就算亲卫少一些又有什么打紧？军中不少将领均是上牛直出身；还有些去职的直卫，名义上是给发配到某个山口守峨，谁知道是不是他备下的一支暗兵？这体例外的人，数不过来的。”
盘坐者低声自语说道：“看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薛瓒心里还有一杆秤……难怪白鸣渊敢放心把边军交给他。”
骑手说道：“我倒也知道一些。听莫合山的兵说，薛瓒虽然是个文人，其实刀枪上的手艺不输，早就在上牛直中打出了名声。就连当初领上牛直的‘病司马’赵陀，也只是跟他摆了个平手。然而他却在最风光的时候离开了边军，直到前些年才重新归来。人家一看就是出身世家的体面人物，为人做事的确不同凡响。”
盘坐者笑道：“楚卫可没有什么姓薛的大族。”
骑手疑道：“不是世家？那他什么来历？”
盘坐者向西指了指。
骑手问道：“往西……唐边？”
盘坐者又继续指了指。
骑手皱起眉头：“还往西……宛西海岸？”
盘坐者还继续指了指。
骑手迟疑了一阵，试探地问道：“更往西……莫非是来自海对面的雷州？”
盘坐者这才收了手。
骑手仿佛不敢相信：“雷州还有人类存活？不是说经历一次大瘟疫之后，那里已经瘴气密布、闻之则毙么？”
盘坐者望了一眼骑手，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才摇头道：“大瘟疫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至于瘴气之事倒是不假，不过雷州的巫民自然也掌握了对策，炼出了相应的解药。听说那里的婴儿自出生起便会服用，直到成年。”
骑手说道：“你也只是听说。”
盘坐者再摇摇头：“是听说，不过却是听雷州来的人说的。”
骑手疑道：“雷州来的人？雷宛之间的云望海峡有天然的迷海湍流，走不了船的。”
盘坐者说道：“他并非活着的时候通过的。”
骑手问道：“什么意思？”
盘坐者问道：“你真不知道？你家中前辈就没人告诉过你么？”
骑手摇摇头。
盘坐者说道：“云望海峡的迷海湍流乃是一只魅母。”
骑手却没有惊讶，喃喃念道：“魅母？魅母……”
“看来你也是听过的，只不过没有留意罢了。”盘坐者说道：“千百年来殒身于此的渔民、商人、落难者，精魄化身为一只巨大的魅母，栖身在云望海峡之上。她没有实体，看不见、摸不着，却凭着混乱的悔恨与怨念，将附近的洋流与季风扰作一团乱麻。陷入其中的船只，再也不能掌握正确的方向。这只魅母又照着自己吸收的生命，无意识地生出新魅。新生的魅拥有千万人的记忆碎片，因此会不断地游历故地，以拾回失落的记忆。”
骑手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它叫柳怀士。”盘坐者答道，“你熟悉唐楚之地的人物，你应该听说过它。”
“柳怀士……柳怀士……”骑手喃喃道：“若我没记错，当初曹恪伐唐，麾下的幕府首席便叫做柳怀士。”
盘坐者点点头：“是他。”
骑手说道：“柳怀士……当初曹恪的父亲从唐边前往楚卫，同行的书生也叫柳怀士。”
盘坐者点点头：“也是他。”
骑手说道：“当初曹恪的祖母在柴家庄，也遇见过一个叫柳怀士的书生。”
盘坐者点点头：“都是他。”
骑手恍然道：“原来如此……家中一直疑惑，为何在曹氏前后数十年的历史中，都有这个叫做柳怀士的书生阴魂不散。我当初还猜想过，会不会是曹恪那位失踪的曾祖父，假托柳怀士之名护佑曹家。可算来算去，到了曹恪伐唐的时候，他的曾祖父若是没死，也有九十岁的高龄了，断不会以书生的身份出现。现在想来，竟是忽略了最浅显的原因——他是一个魅，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会永远保持初生时的容貌。”
盘坐者说道：“曹恪去世后，柳怀士照料完曹家后事，便一路东行。我在天启与他会过一面。他已经无心世俗的争斗，只想去到澜州的夜沼，在同族的陪伴下等待自己的离开。”
骑手感叹道：“一代奇人，也算有个善终。可我还是不明白，薛瓒和柳怀士有什么关系？”
盘坐者说道：“你认为，薛瓒为什么会放弃上牛直的优渥，跑去曹恪手下当个幕僚？”
骑手问道：“他是为了去见柳怀士？”
盘坐者点头道：“他是为了去见自己的父亲——当然，不是亲生父亲。”
骑手静静地等着话。
盘坐者说道：“作为一个魅，柳怀士的精神力远远超出了肉体的承受能力。他靠着毅力在淮安上岸后，却再也抵挡不住铺天盖地袭来的记忆，险些精神溢出而亡。慌乱之下，他托身到一户人家，将庞杂的记忆驱赶到体外。即使这样，他也几近身死，昏迷许久，在那家人的细心照料下才康复过来。清醒之后，他也担心过，自己驱出体外的精神力是否会给旁人造成危险。他本就是魅，对环境的精神力自然极为敏感。他一边养病，一边体验周围是否有新生成的魅。可直到他康复，当地都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他便以为自己驱出体外的精神力太过驳杂，根本无法聚集成一只新魅，这才放了心。殊不知，他刚离开，那对照料他的薛氏夫妇便有了身孕。”
“这便是薛瓒了？”骑手恍然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盘坐者答道：“应当还在柳怀士游历宛州之前。”
骑手算了算，随即惊讶道：“那……岂不是至少在七十年前了？可他看上去分明只有四十出头。统领上牛直的薛西儿叫他叔父，薛西儿瞧上去也就二十少许。”
盘坐者说道：“薛西儿是他家族唯一的后代。要不是薛西儿一意要从军，薛瓒恐怕在曹恪伐唐之后就会杳然山野，从此不闻踪影。他那双眼睛，算是把世事看透了。不过我很好奇，凭他一颗七窍玲珑心，竟然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么？”
“怀疑我？”骑手笑道，“薛大管家再怎么厉害，也不敢质疑天启息氏子弟的身份。无论如何，楚卫终究是天启的藩篱。楚卫国公再怎么僭越，此番东征也只敢打着‘清君侧’的名号。”
盘坐者笑道：“空口无凭，就听你一张嘴，楚卫边军的大管家就得乖乖逢迎？”
骑手笑道：“谁不知道‘白练马，狐裘衣’是息家少主的行头？”
盘坐者眯了眯眼，望向站立在侧的骑手：“若是他知道息家少主，就应当听说过，息百狐早在三年前便被人用一杆铁枪削断双腿，从此再也不能行走。”
骑手同样望向他：“那他也该知道，从三年前，息百狐便远离天启、乘着白马游历诸国，誓死要找到那杆铁枪，一报断腿之仇。”
两人对视许久，才相顾一笑。
盘坐者说道：“三年前，你就是在这儿削断了我的膝盖。”
骑手四下看了看火把照亮的城垛，说道：“难怪这么熟悉。不过我也没占便宜。从那之后，家中让我只能以‘息百狐’的名义行事。有脚却不能行，等于是成了你这个瘸子的傀儡。”
盘坐者说道：“以我的名义行事不好么？起码能跟薛瓒这样的人物相谈甚欢。否则，你连这殇阳关都没资格上来。”
骑手说道：“我要上殇阳关，还需要什么名义么？三年前，若不是你，我早就越关而入了。”
盘坐者说道：“名不正，终究言不顺。”
骑手说道：“名正言顺，那还是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道理。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来说，名字本身就是一重负担。”
盘坐者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还要叫苏明夜呢？”
骑手答道：“不过是一重面具。”
盘坐者说道：“那息百狐，也不过是一重面具。”
骑手笑道：“你可是天启息氏最有出息的子弟。将这名字随意丢弃，你们息家舍得么？”
盘坐者说道：“无妨，只要息家血脉长存，甚至连‘天启息氏’这层虚名也是可以舍弃的。”
骑手端详了盘坐者许久，终究道：“息百狐，你可真是个世家里的怪胎。你更像是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
盘坐者笑道：“见不见得光，要看光照亮了什么地方。旭日耀眼，普照四方，却总会留下黑暗丛生的阴影——那里便成为了蜘蛛聚集之处。然而在星辰与月之下，世界不会留下死角；就算是蜘蛛的网上，也会反射出一层幽影。”
骑手感叹道：“想不到，你连这都知道了。”
盘坐者说道：“三年前，你不该用刀丝切断我的双腿。”
骑手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以为瞒过你了。”
盘坐者说道：“若是换个人，当然就被你瞒过了。毕竟你一杆银枪太快、太耀眼。可我是息家的继承人，总会有一些保命的法子。我知道我躲过了你的那一枪，却依然断了膝盖。后来我找回了断腿，发现被削去的只有薄薄一层。这断不可能是枪伤。养伤之余，我不断回想当时的场景，包括城垛的构造、火把的安置、夜色的明暗……这才确定下来你的身份。”
骑手说道：“就凭这个？”
盘坐者说道：“当然，还凭我息家百年掌史的身份。作为息家少主，我的日常功课包括研读帝王《起居注》。蔷薇皇帝与‘阴影中的蜘蛛’的交易虽然不载于正史，却终究在《起居注》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骑手洒然一笑，说道：“‘阴影中的蜘蛛’？天启的公卿这样称呼我们么？”
“蔷薇皇帝这样称呼你们。”盘坐者说道：“至于天启的公卿，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知晓你们的存在。”
骑手问道：“没有准备好？他们是什么，一群向日葵么？只能在阳光下生长，却不敢面对黑暗的肮脏？”
盘坐者说道：“不，他们也是网。不是蜘蛛的网，而是青色的森林。大胤正是奠基其上。”
骑手笑道：“据我所知，从尚未啼哭的婴儿到刚咽气的老人，天启的世家一共也就千余人。大胤奠基其上，不担心基石不稳吗？”
“不，不是天启世家。”盘坐者说道，“是整个胤朝的宗祀。从皇室，到天启的息氏、姬氏、江氏，到楚卫白氏、淳国敖氏、晋北秋氏，到明朔莫氏、淮安罗氏、木兰殷氏……从数百人的豪族，到只有祖孙三代的小家，都共同组成这片青色的森林。如今它才刚刚开始成型，只长出了几条粗壮的乔木。当它成熟的时候，必将枝繁叶茂、盘根错节。”
骑手说道：“‘宗祀’……这可真是个好名字。所以你不惜残废，也要将我拦在殇阳关外，就是为了这个‘宗祀’么？”
盘坐者说道：“是，也不是。你们是天生的刺客，若是真要杀人，岂是我能阻挡的？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将计就计、假戏真做的结果了。”
骑手问道：“当时隘上只有你我二人，你又能做戏给谁看——慢着。”他突然一顿。
盘坐者点头道：“我了解你们的规矩。也许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人，但每一次刺杀，最少都会有这两个角色，一把刀、一个守望人。如果刀成功了，守望人则掩护他离开；如果刀失败了，守望人则确保他不会活着落在敌人手里。”
骑手说道：“你是为了让我的守望人看见。”
盘坐者说道：“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你的守望人、你的族中人一定知道。就算当时不知道，事后也该知道了。重伤天启息氏的继承人，即使是阴影中的蜘蛛，恐怕也承受不起来自宗祀的怒火。”
骑手眯起眼说道：“这是威胁？我们从不害怕威胁。历史上，我们曾经被威胁灭族，也确实险些灭族。但是只要还有一只蜘蛛活了下来，他吐出的丝、结出的网就将生衍新的蜘蛛。”
盘坐者摇头道：“如果我死了，才是威胁——如今只是一笔好买卖。”
骑手说道：“既然天启的公卿还没有准备好知晓我们的存在，那有什么可交易的？”
“当然有。”盘坐者说道，“比如得到你们的保证，不再企图进入天启。”
骑手笑道：“那得看公卿们是否争气了。如果你们保不住自己在天启的权柄，我们也不介意代为掌管。”
盘坐者说道：“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你们没有机会。”
骑手说道：“我们走着瞧吧。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交易的？”
盘坐者说道：“再比如，你这个‘息白狐’的存在。”
骑手扣指道：“我一直不明白，族中为什么要我以你的名号行走宛州。”
盘坐者说道：“唐楚之地被遗忘太久了。在天启公卿的脑海中，宛州的肥沃平原还属于河络的故土。”
骑手说道：“他们不知道，河络早在百年前就退到了莫合山以南了么？”
盘坐者说道：“大胤在河络手里吃了太多的亏，以至于刻意忽略了有关河络的消息。许多从宛州迁入天启的家族都说，他们忘不了祖先流传下来的故事。故事中，河络不是将人类作为敌人，就是作为奴隶。人人家中都有被河络赐予的供奉。那是河络对奴隶的最高奖赏——将奴隶父亲的头骨赏给奴隶儿子。那是一份悲惨的荣耀，每一代人都恨不得弃之如履，最终却还是将其摆在了祖堂之上。在他们的脑海中，唐楚之地还泛滥着一种原始的恐怖。多亏有一道关隘将其与天启隔开，让他们能无忧无虑地享受繁华的俗世。”
骑手问道：“那为何又突然关心起来了？”
盘坐者说道：“尽管有那些深刻的创伤和烙印，但毕竟是大胤的封地。如此庞大的国土，总该有人治理。”
骑手笑道：“唐国和楚卫国没有向他们的主子禀报么？”
盘坐者说道：“唐国百里氏满门军武，却只有一个女子有谋国之才。这倒也不是他们的过失，谁让他们还需要藩守莫合山、南暮山的峡谷，以防河络重新北上？而楚卫国公……”
骑手接过话道：“……而楚卫国公，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封土。即使是身为宗长与天子的皇室，也不行。”
盘坐者说道：“白云骧少年英雄，想当年，单凭手中的寥寥班底，能从幽冥莫测的父亲手里夺过楚卫国，就足以说明他的手段。可想不到人心终究敌不过岁月。如今他竟然跟他父亲越来越像，恨不得将整个楚卫国握在手心里，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
骑手说道：“我听说，三年一届的诸侯朝觐，楚卫国公虽然与天启咫尺之遥，却连续多年不曾应召了。”
盘坐者点头道：“除了表面上的仪式外，诸侯朝觐最重要的便是各国向天子上禀财货的增减。楚卫国连年丰产，却总是向天启禀报国中欠收，乃至于如今报上的数目，竟同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骑手说道：“天启不是连年向楚卫国都派遣行令么？”
盘坐者说道：“行令坐镇国都，是代表皇室前去。若是四处周游、调查财货，置国公的脸面于何处？”
骑手说道：“那你息氏子弟大张旗鼓地踏临楚卫，就不扫国公的脸面了？”
盘坐者笑道：“天启谁不知道，息氏家主震怒，废掉了息白狐的继承人资格？这三年来，白练马上、狐裘衣中，不过是一个游山玩水的闲人罢了。楚卫国主再怎么警惕，也不会去提防一个瘸子。”
骑手说道：“那你本人去便是了，又何苦拉上我？”
盘坐者说道：“若是我本人去，除了走马观花，又能真正探到些什么？庙堂之人，终究只能瞧见庙堂边上的云天，不可能看透江湖的幽潭。而你，本就是江湖人。”
骑手说道：“江湖人顶着庙堂的名号，就跟打着神医的幌子卖狗皮膏药，只能徒增笑柄罢了。”
盘坐者说道：“可是笑柄之下，那些真正想买狗皮膏药的人却会主动找上门。这不，楚卫边军的大管家不就亲自给你授了上牛直的头盔么？”
骑手笑道：“原来，这就是白鸣渊向天启纳的投名状。”
他脱下头盔，搁在城垛上。一头黑发梳在脑后，挽了个士人髻。头盔朝外，牛角之下的虚空面容瞪着原野，仿佛一个怒目的将军。
骑手说道：“想不到，人心终究抵不过岁月。白鸣渊守边二十年，虽然一直只有校尉的军衔，却始终忠于楚卫。若不是他，楚卫国主断无可能如此牢固地握住权柄；若不是他，当初曹恪断不敢以弱冠之龄，两度伐唐而无后顾之忧；若不是他，楚卫那些边镇早就罹难兵贲之祸，断无可能在一日劳作后，还能够太太平平地沽酒、听戏。”
盘坐者问道：“我听说白鸣渊已经入了乡里的巫戏，也不知是真是假？”
骑手说道：“戏里不曾直呼他的名字，而是以‘戍帅’代替。从他出身名门开始，家脉衰落、流放配军、结识世子、绝地求生、鼎定楚卫，到最后外镇边军，说得一板一眼，仿佛个个都是国中的长史，亲眼见过那些腥风血雨的大事。”
盘坐者问道：“唐地的庄户又怎么看他？”
骑手说道：“对他们而言，最骇人的楚卫将领当然还是十余年前的‘曹帅’，毕竟他当初以一支孤军攻陷庄寨、劫掠人口，至关口而返，闯下莫大的名声。而白鸣渊多年来不曾讨伐唐地，只是守在莫合山中练兵，人们竟以为他已经七老八十，纷纷以‘山中老帅’呼之。”
盘坐者说道：“‘山中老帅’，倒是很配他的心性。”
骑手问道：“你见过他么？”
盘坐者摇头道：“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一位前辈提到过少年时的他。”
骑手问道：“如何？”
盘坐者说道：“人如其名。”
骑手疑道：“怎么说？”
盘坐者说道：“前辈问我，可知白云骧兄弟夺位、楚卫国主更迭之事？我说然。前辈又问我，可知白云骧何以成事？我说然，乃是内应私开宫门。前辈又问我，可知内应为何人？我说然，内应乃是侍候老国主的娈童。前辈又问我，可知娈童何以入宫？我说然，乃是族中长辈忤逆了老国主，以为惩罚，入宫以供老国主享用。前辈又问我，可知娈童何人？我说不知。”
骑手已经睁大了眼睛。
盘坐者继续说道：“就是这个谁也没有防备的娈童，在老国主泄欲之后，将三根金针插入了老国主的三个死穴，然后开了宫门，等待着白云骧兄弟。他们约定，以枭声为号，三更动手、五更掠宫，一举奠定楚卫的宫廷。那时，他不过才十四岁。”
骑手喃喃道：“三更动手、五更掠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一个对时里竟与一具尸体独居一室，等待着他人的救赎。这等心性……真是可怕。”
盘坐者说道：“前辈说完此事后，给他下了八个字，‘人如鸣凤，心如鬼渊。’”
骑手问道：“楚卫国主竟然还敢相信这样的少年，将他委以边帅重任？”
盘坐者说道：“也许正是因此，白云骧才委任他呢……继位之初，白云骧虽然夺过了梓宫的权柄，却无法撼动老国主在军队中的威望。他让白鸣渊统帅边军，却低低授了他一个校尉，也是对老国主有所忌惮。”
骑手说道：“可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白鸣渊依然是个校尉。”
盘坐者点头道：“是啊……老国主已死，白云骧自己也华发丛生，却依然没有升迁自己的边帅。这其中的意味，只怕不难猜。”
骑手说道：“白鸣渊呢？他明白国主对自己的忌惮了么？就算他明白过来，二十年会不会太久了一点？”
盘坐者说道：“久么？不见得。白鸣渊清楚，只要他在边镇不动，白云骧自然不敢动他。二十年时间，足够使他掌握一支亲卫、一支边军。他等待的，只是一个举国用兵、国主不得不召唤他的机会。”
骑手说道：“如此说来，这儿还真是个碰面的好地方。”
“咕咕，咕——咕！”关外的夜枭惨淡戚绝，压着这声儿话音响起。天高云淡，冲淡了跌落尘间的血色。
盘坐者问道：“四更天了？”
骑手答道：“四更天了。”
盘坐者问道：“白云骧这会儿，应该已经断气了吧？”
骑手答道：“不出差错的话，那柄金簪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
盘坐者长吁一口气。
骑手说道：“想不到你也会忐忑。”
盘坐者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语调：“风声太疾，一时间扰乱了心绪。”
骑手笑道：“你听说过宛西步舞么？”
盘坐者说道：“什么？”
骑手说道：“西江入了唐地后，一直蜿蜒到淮安入海。隆冬时节，莺啼正喑，西江宛娘乘一条小舟，舟蓬上系着一帛红缎，缎上插着一支金钗。日色西落，她们衔草而泊，在舟里挑起一盏明灯，半掀珠帘，自顾跳起宛西步舞。宛西步舞共有十六蛩，一蛩与一蛩之间揉进了千万颦笑、千万矫揉，仿佛一蛩就是一个春秋。男人就被舞蹈的剪影吸引而来，踏入小舟。她的目光最初落在远处的黑暗里，随后缓缓切近，落到男人的脸上，骤而一笑，眸意却在注视中放远，仿佛一眼望出了这张脸经历过几多岁月。待她看尽了这一段年月，才移向下一蛩。男人便在她的一蛩一蛩之间沉溺进去，仿佛重新经历那不可变易的过去，或是提前经历那不可避免的未来。待到十六蛩毕，这个男人就不可能再离开这条小舟。”
盘坐者说道：“这就是你的安慰？”
骑手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你不需要太多顾虑。再疾的风声，也无法阻止命运一蛩一蛩地走向我们算好的结局。”
盘坐者说道：“如果白云骧不接受这样的结局呢？我们的算计，最终就要落回我们自己头上。”
骑手说道：“我们并非将命运强加在谁的头上。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就在于它是那么的善于欺骗，让人以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若不是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掉皇室对他的忌惮，他不会调动西疆的边军；若不是十余年来乾纲独断，他不会无人可用，不得不召唤白鸣渊；若不是需要‘紫梁兵’戍守国中以防变乱，他不会让上牛直负责营中卫戍；若不是想要突袭天启，他不会急行如此，以至于大军前后失据，需要用上五日整装待发；若不是想要一日突破空虚的殇阳关，他不会冒险屯驻在二十里之遥的妄原镇；若不是治军不得力，他不会放任兵士劫掠镇上的女眷作为营妓；若不是淫心不死，他不会将世子帐篷里的宛娘直接带进自己的帐篷；若不是宫中的阉人曲意逢迎，他不会认为来自唐地的西江宛娘都是些温驯的奴婢。他太自信了，以为能够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盘坐者说道：“他富有一国，麾下数万大军，乃是大胤朝最为依靠的栋梁。他难道不应该有这样的自信么？”
骑手说道：“就算是百年的栋才，也会被绿锈沾染。等到白风吹过，也许压上一根蓬草便会倾颓。我们需要做的，便是为他奉上那一根蓬草。”
盘坐者问道：“那位主动献身的宛娘，究竟是什么来历？”
骑手说道：“她啊——她出身于‘五样人家’。”
盘坐者瞳孔一缩：“徐妗？”
骑手说道：“不错，正是坏水河东的徐家。你也知道她？”
盘坐者说道：“我所知不多，大多数都是听说。徐妗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窑门。她却将窑门做成了一桩生意，经营起了遍布唐地的流水伎。这些良家少女卖艺不卖身，结庐遣舟，沿着西江上下卖唱。人们就在她们的舟边庐外聊着闲话。殊不知她们习得琴技，个个都有一双好耳朵，将闲话中的情报都记了下来，传到徐妗那里。徐妗手下的二百三十个账房将情报分门别类，然后明码标价卖给楚卫边军。然而同时，徐妗又开出高价，从秧军、捻子兵中收购边镇的消息。白鸣渊迫不得已，才将这些曾经跟随曹恪的散兵统一收编进了边军。曹恪伐唐，唐人多有归附。再被白鸣渊这么一折腾，莫合山上遍地都是唐人，怕是白鸣渊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军中有多少人在给徐妗递消息了。”
骑手说道：“徐妗的厉害，是唐地都知道了的。然而她的招数，也不过是从淮安学来的。你可听说过淮安流水娼？”
盘坐者摇头道：“不曾听过。”
骑手说道：“自从中州的商人南下，淮安的窑门就经营起了买卖消息的行当。她们却不靠什么偷听，而是将一个个姣好的姑娘送到男人门户上、送到男人身边、送到男人身子里面，等他们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骗出一两句想要的话语。同一个娼妓，今天将李家的消息卖给孟家，明天又将孟家的消息卖给李家，一来一去抽上两笔份子；两家却都甘之若饴，因为一条消息，可能就能让他们赚上几倍的利润。为了得到最真实的话，两家都拼命喂饱娼妓，让她赚得钵满盆翻。有的时候，若是买家势弱，她们甚至会杜撰消息，联合卖家一起吃了买家。她们八面玲珑，将一栈薄床当作了她们的战场。”
盘坐者说道：“想来徐妗的那些技艺，都是淮安的窑门传下来的。”
骑手说道：“在成为第一个萍水伎之前，徐妗可是淮安最有名的露水娼之一。”
盘坐者沉吟片刻，问道：“若我没有记错，淮安的窑门似乎正是你们这些‘蜘蛛’的产业？”
骑手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按你们的话说，正是我们的‘蛛巢’之一。”
盘坐者说道：“所以徐妗不仅从你们手里脱身，竟然还从你们嘴里抢生意。难道她就没有付出什么代价么？”
骑手说道：“我们的重点在海上。至于三百里唐地，与其耗费人力财力，不如让给徐妗去赚，我们从中抽成。徐妗带着我们的生财之道离开，自然也留下了她最为倚仗的宝贝。”
盘坐者问道：“噢？”
骑手说道：“她的侍女。”
盘坐者笑道：“我不明白。”
骑手说道：“你不明白，因为你执着于地位的尊卑。然而在唐地，这一切没有那么复杂。这个女孩自愿当她的侍女，却不代表她就一无所长。恰恰相反，她拥有令男人无法抵抗的武器。”
盘坐者说道：“令男人无法抵抗的武器……容颜么？——不，不是容颜，而是不老的容颜——她竟是一个魅女？”
骑手说道：“她是一个魅女，却不仅仅是一个魅女——她是魅女所生的魅女。”
盘坐者眼中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描红偶人！”
骑手点头道：“不错，描红偶人。对魅女来说，生育本就九死一生之事。然而这个侍女的母亲不仅结胎，更被精魅入体。对于即将凝结肉胎的精魅来说，最美妙的不正是一具魅女的母体么？她可以奢侈地汲取精神力，而她的母亲完全无法阻止这一切。因为这个精魅是她的孩子，她的身体将这个精魅认成最后成长的一部分，不惜一切代价去哺育她。等到精魅足够强大，她就将母亲的身体直接作为自己的身体，将母亲的最后一缕精神力也占为己有。当她真正凝为实魅之时，她的母亲也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新生的她，比她的母亲、祖母以及所有的先辈都更加完美，也拥有她们所有人的记忆的碎片。她有着不老的容颜，内心却仿佛同时活在二十岁和两百岁之间。”
盘坐者明白过来：“在她的眼里，任何男人都不过是一汪浅浅的潭水。”
骑手点头道：“在徐妗手中，她不过是一个敛财的玩物，帮助主人早日脱离卖肉的苦命；然而在我们手中，她却是一块仅仅漏出边角的璞玉——连我们都没有料到，她所能做到的事情。”
盘坐者想起之前的话，再次问道：“令男人无法拒绝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骑手说道：“是男人的真心。”
这一次，盘坐者没有开口。
骑手继续说道：“世间都说，与女人相比，男人不过是没有想象力的动物。怎么可能？一个男人不是在幻想，就是在回忆；如果没有它们，这个男人撑不到下一个黎明。他靠着那些美好的幻想与回忆的碎片入眠，就像牛羊反刍着草的碎片。这就是他想要经历而且曾经经历的人生！他在睡梦中如此告诉自己。这构建起来的梦境是如此美好，以至于它有多么美好，就会多么迅速地耗尽。当它难以为继时，男人还要求继续做梦、继续过他的‘人生’。所以梦境在鞭挞之下，造出了完全不属于他的未来与过去。这易辙的美梦终将导入歧途，如同受惊的奔马朝着悬崖狂奔，将男人从极致的美好摔入极致的痛苦中。男人就在这痛苦中惊醒，从而勾起自己的痛苦，为自己被迫结束的幻想和懊悔的回忆所恸哭。然而！身为男人，高蹈的自尊不允许他如此低沉、如此卑微、如此怯懦。高蹈的自尊要求他‘纠正’自己的道路，即使那将从此远离他真实的道路。他就这样日复其日、夜复其夜地渐行渐远，将岁月的皱纹先变成面具、然后变成皮囊，将颐指气使的权威先当做尖牙、然后当做利爪。直到他混混老去、再也无力摆脱这一切时，他就会安慰自己，‘虽然做过许多错事，但我依然度过了这么一辈子！’他甚至不再在每个惊醒的清晨去悔恨。他不再惊醒，因为他不再悔恨、不再拷问自己的内心。他将曾经历过的、正在经历的、尚未经历的事物的正面结果抽出，作为自己的功勋章，躺在它上面入眠。当梦境的奔马想要质朴地沿着命运的歧路冲向悬崖时，他的想象力会大叫道‘不！’随后在悬崖之上构想出一个纯真的画面；在这个画面中，生命对远方有着笼统的憧憬，仿佛人人都有资格踏入这样的境地。于是这最后的想象力说服他，让他相信自己也有这一资格，也将这样迎来自己的结局。他终将在自己的虚荣死去。——只有少数男人，能在临死之前蜕去自己的皮囊与利爪，用老成的目光回溯自己的一生，面对自己经历过的每一次欣喜、每一次懊悔、每一次挣扎和每一次痛下决心。只有少数男人，能坦然地蹈入自己的命运，无论它是好是坏、是否如自己所预想的那样、是光宗耀祖还是贻笑大方、是幼稚还是老成、是天真还是世故、是否配得上他所有的荣耀与毁损……只有少数男人，尽管有着美好与悔恨的期待与回忆，却从不后悔那最初的美好、那降生于世的美好；正是这一美好带给了男人想象力的可能。——这便是男人的真心，无论他决定保持纯真还是保持欺骗。”
盘坐者终于陷入沉默中。
骑手长舒一口气：“而现在，这个描红偶人，从男人四目相对的眸光中、从指尖与指尖的接触中，就能洞察到所有这些男人或是深藏、或是不曾意识到的真心。她将扮演无数的角色，私奔的歌女、坚守的母亲、求而不得的贵妇……将自己置入其中、将真心摆上台面、将琳琅的珍馐献给男人。很多男人为之恍惚，甚至沉浸其中，不曾意识到时光的流逝。那些少数坦诚的男人就算不曾被自己的真心所迷惑，也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浸入这种海水般窒息的熟悉中。这样的时刻也许持续数天、也许只在寸步之间，却足够一个优秀的刺客完成她的使命。”
盘坐者说道：“这真是一份无法拒绝的交易……你们用黄金换来了如此无与伦比的一柄刀。”
枭声压着话声响起，咕——噜噜、咕——噜噜……滚出好一阵碎响。
盘坐者听着枭声朝四面八方陈陈铺去，仿佛落定的尘埃，目光游离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骑手说道：“你知道，我们都没有名字，只有作为‘刀’的代号。”
盘坐者问道：“那她的代号是什么？”
骑手说道：“‘金簪’。为什么问这个？”
盘坐者说道：“因为我要为她哀悼。”
骑手问道：“为何哀悼？”
盘坐者说道：“为她无可避免的陨落。”
骑手脸上第一次掠过不可挽回的悲伤：“白鸣渊注定不会履行承诺了，是吗？”
盘坐者点头道：“你也想到了。”
骑手说道：“我曾经也惊叹过，如此复杂的计策居然真的一步步实现了。如今想来，我们不过都是被白鸣渊领着，走入了他曾经犯上作乱的故事之中。只是这一次，白鸣渊从鱼钩上的毒饵，变成了持竿的渔翁；而楚卫国主，则从持竿的渔翁变成了咬饵的鱼。”
盘坐者点头道：“当时的白云骧只是孤身一人、势单力薄，都能在二十年后一举翻覆局势。如今无论你背后的‘蜘蛛’，还是我背后的‘宗祀’，都比白鸣渊庞大得多。因此，他更不会将弑主的口实落在我们手中，以防未来某一天，我们会像对待白云骧这样，在一夜之间将他也拉下神坛。”
骑手说道：“在白鸣渊心中，你、我恐怕还是一个人。”
盘坐者却摇头道：“他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否则又怎么会让你入彀？”
骑手惊道：“怎么可能？你知道我的身份，是因为三年前的意外使得家族不得不向‘宗祀’服软。但是白鸣渊，他哪儿来的机会？”
盘坐者说道：“你们‘蜘蛛’最大的弱点在于太过自负，以为只要遁形于黑暗之中，便无人能够追溯到你们的踪迹。然而你们却不曾想过，黑暗本身就是脆弱的。只要有人点燃一丝火烛，微光中的蛛网根本无处逃匿。这一次，白鸣渊点燃了洒向楚卫的一枚银钱。”
骑手沉吟半晌，才说出一个名字：“徐妗。”
盘坐者说道：“不错。你们都太过低估白鸣渊了。他纵横边疆二十年，岂不知徐妗将楚卫边军捅成了筛子？岂不知徐妗买通了边军中的唐人？然而不管徐妗洒下多大的本钱，这些兵丁始终是白鸣渊军中的兵丁。徐妗能给一个银毫，他就能给两个银毫、五个银毫、十个银毫；他甚至可以拿捏住这些兵丁的家人，逼得他们再也不敢开口。可他都没有做，由着徐妗顺顺当当地铺开了她的生意。为什么？”
骑手缓缓道：“因为白鸣渊想让她这样做。”
盘坐者说道：“白鸣渊所图之深，远甚过攻略唐地的曹恪。曹恪仅仅是夺人占土、掳掠财货，而白鸣渊沿着洒向楚卫的银钱，顺藤摸瓜，将触手一路追溯到徐妗的账房身上。徐妗举业不过十年，何来那么多得力的账房？这些账房出身何处？宛州什么地方的钱粮算学最为发达？这时候，你觉得你们的‘蛛巢’还能在黑暗之中隐身么？”
骑手说道：“可他从不曾与我们打过交道，就敢一举谈下这么大的买卖？”
盘坐者说道：“那又如何？只要有共同的利益，这就是一笔好买卖。只要你们也想对白云骧下手，这笔买卖就成了。”
骑手沉吟道：“在他的统治下，我们的确无法将‘蛛丝’探入楚卫的公卿之家。”
盘坐者说道：“白鸣渊知道，要故技重施、而且还是将鱼钩套在曾经的渔翁身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需要比曾经的自己更好的毒饵——谁会比‘阴影中的蜘蛛’更合适呢？然而，他不蠢。当鱼饵刚刚毒死上一任渔翁时，他为什么要将自己也暴露到鱼饵的面前？更何况，你们派出了这样一柄刀。”
骑手摇头道：“懦弱。”
盘坐者说道：“懦弱、坚强，那又如何？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夜是他最后的脆弱时刻。从那之后，他不会再亲身涉险了。他清楚地知道，她一个比他更危险的人。正因如此，他才不会救她。”
骑手问道：“如果他不亲自出现，还有谁能够阻止‘金簪’离开？”
盘坐者说道：“随便什么人。任何人。无关的人。”
骑手说道：“我不明白。”
盘坐者说道：“你明白。”
骑手说道：“不，我不明白。”
盘坐者说道：“不，你明白。你只是不愿意这样去想。你不愿意去理解他。”
骑手说道：“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他。”
盘坐者说道：“你们派出的‘金簪’会理解他的。她会明白，白鸣渊在那个二十年前的午夜中，曾经被置入如何的绝望之中。她也就能明白，自己身处何种绝望。不同的是，曾经的绝望在最后迎来了希望，这一次，却要一心一意掐灭如今的希望。”
骑手说道：“即使对于我们这些‘蜘蛛’来说，这也太残忍了。”
盘坐者说道：“是啊，所以白鸣渊不是你们。他不愿意当一个阴影中的人。他对白云骧下手，是为了替代他，成为鼎立胤室的栋梁之才。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被小小的手足情谊所羁绊？”
骑手说道：“即使这意味着要牺牲日夜相伴的上牛直？”
盘坐者说道：“即使这意味着要牺牲日夜相伴的上牛直。”
骑手哼道：“上牛直就能够挡住‘金簪’的离开么？”
盘坐者说道：“当然不能。上牛直中皆是男人，当然与死去的白云骧一样，都阻拦不了‘金簪’。可是，‘金簪’只有一柄，上牛直却有百七十人。我想，白鸣渊一定有办法将楚卫国主隔绝起来，就如同当初他身处的梓宫一般。只要‘金簪’逃不出白鸣渊划出的方寸之地，她便只能徒劳地面对男人，一个接一个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个接一个地闯入、一个接一个地挑衅。”
骑手闭眼许久，才缓缓说道：“他……在逼她自尽。”
盘坐者叹了口气：“不错，他在逼她明白他的真心，尽管他们素未谋面。她什么时候明白过来，就会什么时候迎接自己的死期。”
骑手从牙关中迸出一句话：“他……不仅要她做一柄刀，更要她做自己的守望人。”
盘坐者说道：“他比你们想象中还要了解你们。”
夜枭啼出了最后的鸣唱。它的每一声都极尽绵长，带着怆然的颤抖，仿佛挣扎在平野凌厉的风中，好不容易才挤出三出低鸣，并为这一夜的粉墨画上一点休止：“咕——咕——咕。”
骑手猛然睁开眼：“所以我们牺牲了最优秀的刀，为白鸣渊和你们杀死了一个昏庸的国主——果然是一笔好买卖。”
盘坐者眼中竟也流出悲伤：“为了确保牺牲掉你们最优秀的刀，不知道要填进去多少条上牛直的性命。”
骑手深深地笑道：“愿他们死得其所。”
盘坐者明白笑中的嘲讽、明白嘲讽中的悲伤，但他还是反驳道：“他们都承载着父亲、祖父和无数先辈的忠烈血脉，如同生生不息的青梨木，前赴后继地支撑起了大胤。他们每一个在走向死地前，都是活着的祖先。他们每一个，都丝毫不逊色于你们的‘金簪’。”
骑手说道：“如果这是一笔好买卖，那我们都赔上了珍贵的本钱，可白鸣渊呢？他会失去什么？”
盘坐者说道：“他会赔上一切。”
骑手报以嗤笑。
盘坐者肯定道：“他会赔上一切，但不是由我们动手。不是此时，不是此地。”
骑手说道：“我不知道他将赔上什么，但我知道，如今楚卫国主已死，世子想必也无法苟活。数万大军以白鸣渊为尊，正驻扎在二十里外的妄原镇，明日便将直抵关下。到时候，他将以白风之势，将路上的障碍全部铲除。”
盘坐者摇头道：“他的风，约莫也快歇了。”
火把忽而一曳，将盘坐者的身形荡到了虚空之中。
万籁俱寂，辽旷的平野上只有星辰轮转。远古的黑暗在遥远的天边，此刻正抖擞着最后的威严。仿佛被扬起的灰尘刺激，沉睡的白马突然打了个响鼻。
骑手猛地回头，朝着天启的方向望去。
金石声起，城垛随着大地隐隐颤动。这慑人的颤动仿佛将白日提前赶出了地平线，第一缕晨光自东方升起，弹在数不尽的铁衣上。鼓声酬神，将绵延了太久太久的黑夜一扫而光。
新的黎明重新降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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