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的静默与放纵的隐秘| 埃迪·皮克:头
原文发表于《艺术世界》2016年10月刊
撰文 | 张文心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9月10日周六,纽约一个炎热的初秋午后,我毫无准备地推开了曼哈顿苏豪区18 Wooster Street的大门,画廊家杰弗里·戴奇(Jefferey Deitch)不久前从纽约瑞士学院(Swiss Institute)手中盘回了这间其已搬离多年的空间,为此,戴奇邀请英国艺术家埃迪·皮克(Eddie Peake)带来团队进行为期三晚的特别表演《Head》。关上门,灼人的街道似乎已被抛至远方,偌大的画廊中一片洁白,墙壁上几乎空无一物。在一片静默中,几个身着训练服的舞者缓慢地坐着拉伸运动。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看到我,说演出晚上才开始。男子看起来有些疲累,眼中却充满神采,像是要将人吸入。聊了一会儿后我们才交换了名字。“我叫埃迪。”他说。
7点,我回到画廊,上百观众密集地贴墙而立,如同盘绕一圈的长蛇。五位身涂各色闪粉的裸体舞者开始在上下两层的开放式画廊中走动、站立,偶尔与观众进行强烈的对视。在自然界中不存在的闪亮的皮肤材质赋予了舞者异世界生物一般的观感设定,同时,在画廊的语境下,在公共场所中被视为禁忌的裸露人体得到了庇护,其唤起羞耻感、猥亵感的属性被稀释与中和,为艺术家使用身体作为媒介,进行图像化的赋形与谱写提供了的空间。正如在皮克在与英国《卫报》的访谈中所说,“将符号学强加于身体是件完全疯狂的事,在世上所有的事物中,身体是一个不具有固有含义的东西。”然而,皮克的创作绝不局限于否定身体被强加的含义,而是一次在历史与现实的糅杂中对身体及精神体验的震荡、撕扯与重组。
两位身着黑色连帽衫的音乐人从人群走入舞者之列,极简电子单调重复的节奏随着他们手指而起落。五个舞者分成两列,做着一模一样但方向相反的动作。舞者近乎完美的身体反射着类似大理石或青铜的光泽,抑或3D软件中人体模型的默认材质。舞者的动作无法被归为任何一种既有的类型,却又在恍惚间叠加了数十层不同时空的身体原型——萨满、湿婆、佛像、古希腊雕塑、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与绘画、马蒂斯的《舞蹈》、竞技体操、广播体操、健美、瑜伽、现代舞、街舞、艳舞、军姿、纪念碑、虚拟游戏人物、机器人、色情片明星、情人、甚至每个普通人在无意间松散不受控的身体状态。舞者的动势增强,由起初颇具僵硬感的碎片化动作序列渐渐演变为充满跳跃与俯卧、奔跑与收缩的流动性状态。音乐骤停,四名舞者渐次身体相叠,而落单的男舞者则渐渐后退,以卑微的祈使句向女舞者求欢,在遭到冰冷的拒绝后,他走到一名男舞者身后,五人腰臀起伏,肌肤摩擦,完成了一次隐喻上的多人交媾,而此时每个舞者的皮肤上也早已混入了他人的颜色。随着交合的进行,音乐继续响起,来自键盘与合成器的弹拨乐及管乐音色和鼓手的打击乐声相互叠加,舞曲变得明亮,甚至隐隐透出神圣之感,预示着表演后半段的毁灭与重生相互交叠之主线。释放了情欲的舞者们进入沉睡,而后苏醒,排成一条直线随着音乐以加速度抬动胯部,性器不断抖动,似乎沉浸于一种由生殖力所带来的狂喜之中。之后,随着鼓点与重低音的渐进加强,舞者们的身体陷入迷乱、亢奋、自渎、自杀、诞生构成的极限状态,并不断循环,由精确同步的动作营造出高度癫狂的现场。在如快进的影片一般的一次次极速的涅槃之后,遗留在地面上的是整片相互纠缠的五色图案。
埃迪·皮克反对当代艺术中多见的先确定理论框架与研究方向再以创作阐释理念的工作方式,身体与精神上最原始的驱动力才是其创作的主要出发点。他的个人网页则常年只有一张图片,即桃红色的灯光下艺术家自己勃起的生殖器,这似乎在提示着观看者其所有作品的灵感原点。皮克是一个自带话题性的年轻艺术家,性与性别一直是他所直面的主题。当他还是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研究生时,曾组织一场五对五的裸体足球赛,观众仅能依据袜子的颜色将队伍进行区分。在比赛之中,男性的健美身体在封闭的场馆中奔跑推撞,生命力与性魅力毫无遮掩地挥洒释放,而此时,观众的窥淫癖犹如被解放的困兽,与运动员不断挥发的费洛蒙在整个空间中相互反应。在他2015年于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Barbican Centre)的“曲线空间”中展出的作品《永恒循环》(The Forever Loop)里,90米长的弯曲展厅被改造成一座混合媒介装置,每日,一对裸体的表演者在其间嬉戏,几名穿着薄纱连体衣的滑旱冰者则在展厅中来回穿梭。如此张扬的作品与行事风格为他带来了极速攀升的声誉和与之而来的大量质疑。
在裸体表演已成为行为艺术家们家常便饭的今天,如何不落窠臼便成了许多创作者所面临的问题。而皮克则以联系历史图像与跨媒介的视野为创作开拓了更广阔的可能性。图像学一直是皮克所探索的领域。他借鉴历史与现实中的图像,让创作成为生产图像的过程,并希望通过表演使其创作的图像烙印于观者的记忆之中,从而进行图像跨越时间与空间的传递。皮克不区隔艺术与娱乐。在他的作品之中,许多音乐元素与舞蹈动作直接取材自流行文化。而原创作曲则是艺术家使用音乐对舞者与观众进行情绪操控的实践, 在《Head》中,皮克便藏身于黑色连帽衫中,成为其中一名现场乐手。
值得一提的是,相对于埃迪·皮克在艺术场馆之内肆无忌惮的创作,外界的社会环境则将其大部分的禁忌内容进行了过滤。在虚拟与现实已不再明确可分的现在,《Head》的演出视频一旦被观众发至网络即会遭致社交平台的删除。这使得他的作品在得以亲身观看的人群中成为了某种共有的隐秘存在。在现实中赤诚相见的在场与在虚拟世界中悄无声息的缺席恰恰使得皮克的作品在网络图像生产过量的时代显得格外特立独行。当表演结束、演员离去、观众散场,在画廊门外纽约的大街小巷与地下轨道中,一些人会在身体中的某处带着一段短暂的迷狂记忆,去向未来。
撰文 | 张文心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9月10日周六,纽约一个炎热的初秋午后,我毫无准备地推开了曼哈顿苏豪区18 Wooster Street的大门,画廊家杰弗里·戴奇(Jefferey Deitch)不久前从纽约瑞士学院(Swiss Institute)手中盘回了这间其已搬离多年的空间,为此,戴奇邀请英国艺术家埃迪·皮克(Eddie Peake)带来团队进行为期三晚的特别表演《Head》。关上门,灼人的街道似乎已被抛至远方,偌大的画廊中一片洁白,墙壁上几乎空无一物。在一片静默中,几个身着训练服的舞者缓慢地坐着拉伸运动。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看到我,说演出晚上才开始。男子看起来有些疲累,眼中却充满神采,像是要将人吸入。聊了一会儿后我们才交换了名字。“我叫埃迪。”他说。
7点,我回到画廊,上百观众密集地贴墙而立,如同盘绕一圈的长蛇。五位身涂各色闪粉的裸体舞者开始在上下两层的开放式画廊中走动、站立,偶尔与观众进行强烈的对视。在自然界中不存在的闪亮的皮肤材质赋予了舞者异世界生物一般的观感设定,同时,在画廊的语境下,在公共场所中被视为禁忌的裸露人体得到了庇护,其唤起羞耻感、猥亵感的属性被稀释与中和,为艺术家使用身体作为媒介,进行图像化的赋形与谱写提供了的空间。正如在皮克在与英国《卫报》的访谈中所说,“将符号学强加于身体是件完全疯狂的事,在世上所有的事物中,身体是一个不具有固有含义的东西。”然而,皮克的创作绝不局限于否定身体被强加的含义,而是一次在历史与现实的糅杂中对身体及精神体验的震荡、撕扯与重组。
两位身着黑色连帽衫的音乐人从人群走入舞者之列,极简电子单调重复的节奏随着他们手指而起落。五个舞者分成两列,做着一模一样但方向相反的动作。舞者近乎完美的身体反射着类似大理石或青铜的光泽,抑或3D软件中人体模型的默认材质。舞者的动作无法被归为任何一种既有的类型,却又在恍惚间叠加了数十层不同时空的身体原型——萨满、湿婆、佛像、古希腊雕塑、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与绘画、马蒂斯的《舞蹈》、竞技体操、广播体操、健美、瑜伽、现代舞、街舞、艳舞、军姿、纪念碑、虚拟游戏人物、机器人、色情片明星、情人、甚至每个普通人在无意间松散不受控的身体状态。舞者的动势增强,由起初颇具僵硬感的碎片化动作序列渐渐演变为充满跳跃与俯卧、奔跑与收缩的流动性状态。音乐骤停,四名舞者渐次身体相叠,而落单的男舞者则渐渐后退,以卑微的祈使句向女舞者求欢,在遭到冰冷的拒绝后,他走到一名男舞者身后,五人腰臀起伏,肌肤摩擦,完成了一次隐喻上的多人交媾,而此时每个舞者的皮肤上也早已混入了他人的颜色。随着交合的进行,音乐继续响起,来自键盘与合成器的弹拨乐及管乐音色和鼓手的打击乐声相互叠加,舞曲变得明亮,甚至隐隐透出神圣之感,预示着表演后半段的毁灭与重生相互交叠之主线。释放了情欲的舞者们进入沉睡,而后苏醒,排成一条直线随着音乐以加速度抬动胯部,性器不断抖动,似乎沉浸于一种由生殖力所带来的狂喜之中。之后,随着鼓点与重低音的渐进加强,舞者们的身体陷入迷乱、亢奋、自渎、自杀、诞生构成的极限状态,并不断循环,由精确同步的动作营造出高度癫狂的现场。在如快进的影片一般的一次次极速的涅槃之后,遗留在地面上的是整片相互纠缠的五色图案。
埃迪·皮克反对当代艺术中多见的先确定理论框架与研究方向再以创作阐释理念的工作方式,身体与精神上最原始的驱动力才是其创作的主要出发点。他的个人网页则常年只有一张图片,即桃红色的灯光下艺术家自己勃起的生殖器,这似乎在提示着观看者其所有作品的灵感原点。皮克是一个自带话题性的年轻艺术家,性与性别一直是他所直面的主题。当他还是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研究生时,曾组织一场五对五的裸体足球赛,观众仅能依据袜子的颜色将队伍进行区分。在比赛之中,男性的健美身体在封闭的场馆中奔跑推撞,生命力与性魅力毫无遮掩地挥洒释放,而此时,观众的窥淫癖犹如被解放的困兽,与运动员不断挥发的费洛蒙在整个空间中相互反应。在他2015年于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Barbican Centre)的“曲线空间”中展出的作品《永恒循环》(The Forever Loop)里,90米长的弯曲展厅被改造成一座混合媒介装置,每日,一对裸体的表演者在其间嬉戏,几名穿着薄纱连体衣的滑旱冰者则在展厅中来回穿梭。如此张扬的作品与行事风格为他带来了极速攀升的声誉和与之而来的大量质疑。
在裸体表演已成为行为艺术家们家常便饭的今天,如何不落窠臼便成了许多创作者所面临的问题。而皮克则以联系历史图像与跨媒介的视野为创作开拓了更广阔的可能性。图像学一直是皮克所探索的领域。他借鉴历史与现实中的图像,让创作成为生产图像的过程,并希望通过表演使其创作的图像烙印于观者的记忆之中,从而进行图像跨越时间与空间的传递。皮克不区隔艺术与娱乐。在他的作品之中,许多音乐元素与舞蹈动作直接取材自流行文化。而原创作曲则是艺术家使用音乐对舞者与观众进行情绪操控的实践, 在《Head》中,皮克便藏身于黑色连帽衫中,成为其中一名现场乐手。
值得一提的是,相对于埃迪·皮克在艺术场馆之内肆无忌惮的创作,外界的社会环境则将其大部分的禁忌内容进行了过滤。在虚拟与现实已不再明确可分的现在,《Head》的演出视频一旦被观众发至网络即会遭致社交平台的删除。这使得他的作品在得以亲身观看的人群中成为了某种共有的隐秘存在。在现实中赤诚相见的在场与在虚拟世界中悄无声息的缺席恰恰使得皮克的作品在网络图像生产过量的时代显得格外特立独行。当表演结束、演员离去、观众散场,在画廊门外纽约的大街小巷与地下轨道中,一些人会在身体中的某处带着一段短暂的迷狂记忆,去向未来。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