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研究之蔽

                
                
　　中国古代史的研究与讨论，是数千年来不断在努力的一种学问，但直到现在，还无人能厘然写成专书而得当于一切学者之心。我们暂时不必牵涉到什么中国文化的根源与全貌等问题身上去，仅就古史研究的立场而论，也是值得再继续商讨下去的。
　　几千年研究古史最盛最要的时期，大约有三个：第一个时期是春秋战国诸子，第二个时期是西汉今文家，第三个时期是近代自从乾、嘉、道、咸以来至于现在的古史研究者。
　　这三个时期研究的方法与立场，颇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第一个时期，可以从孔子算起，至《吕氏春秋》为止。在这一个大时代里，是中国一切学说发皇至极的时期。每一个睿智的思想家成了一套学理后，都各自在古史上寻些证据，来帮助他的学说，以建立对一切人的信仰。譬如同是一个尧、舜，儒家、墨家、道家（庄子）所传很不相同。又如一个禹，儒家说得这么安详，墨家说得这么卓绝伟大，而《天问》里又是这么样神奇。墨家主张明鬼，于是古帝王将相有许多鬼神事，为儒书所不能见。儒家主张亲亲，于是舜封弟象，也算仁爱。墨家主张节用，于是古圣帝贤王莫不是节俭万分的人。儒家想用礼乐制度来整齐国家社会的纷乱，故所传古帝王都是有一定的制度的。墨家以为古人尚贤，于是古圣帝贤王也都是贤人，三公也应当是次一等的贤人。老子的政治理想是小国寡民、无为而治的自然主义，所以所传的古代情形，是“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庄子·缮性》）这些例是举不胜举，但究竟哪一种话是真的事实？真令我们无所适从。要是我们专读某一家的书，一定相信他的说法是真的；要是我们多读了几家的书，几乎没有一件事完全统一，于是我们也便无法相信。这里面是个什么原因？大概古史的传说太纷杂了，诸子争鸣之时，各人都采择于他的学说有利的那些部分来述说，甚而至于来渲染。《论语》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孔子这样一个不偏不党的人，既已知杞宋文献不足，然而他还能“言”之者，即是采取传说、自加解释渲染的意思呵！照这样看来，春秋战国学人所论的古史，大体都是托古改制的古史了！
　　第二个时期是西汉。西汉是中国真的完成大一统局面的时期，是个真真实实的王朝政治时代。这时候的政治，只有一个君上与臣民之别，而无小国隶属于大国的情形。于是道家的小国寡民无法说，墨家选贤为天子的话似乎太偏激，儒家的亲亲尊尊、立爵五等及一切礼乐制度，似乎还有可用的地方，于是一般经生，遂缘附经术，以求利禄。叔孙通言礼而进，董仲舒以说灾异而进，于是儒家有了“官学”，即是立于学官的一切经今文学家。他们多少承袭一些战国学人利用古史谈政治的风气，把儒家经典别为解释，于是六经成了西汉政治上的一切举措的注脚。六经原来已是渲染曲解的古史，西汉今文家又把六经曲解一次，于是笑话百出，这即是经学中今文家一派的古史观。其他如陆贾、贾谊、司马迁、韦玄成、扬雄、向歆父子诸人，或者是学问更宽博一点，也读道儒两家之书的；或者头脑别致一点的，也有赞封禅、议明堂、颂黄老的，这些人的议论比较平实，他们对于古史，并无新奇之论，只能算是六经的功臣而已。至于哀、平之间的谶纬之学，其中古史牵涉极多，那是大胆的今文家，受了四夷甚至印度传说的熏染而编造的东西，似乎不必在这里来说。
　　总之，西汉今文家的古史，与春秋战国的古史，有相似之点，都与政治作用有关。不过春秋战国是为了政治理想而发的，西汉则为了实际政治的影响而生成的成分来得多。
　　第三期的开始，多少也是为了政治理想而发生的，到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而结束。接着一方面又受了西洋“科学的历史”的影响，于是论到了古史的真伪，方法虽然并未十分新鲜，而态度则是脱离数千年的受政治影响的古史观的牢笼，这是为龚、康诸人所不见。从事于此的人也相当的多，但大体都是在辨古书，而不是辨古史。他们大多以书上的记载有无为根据，从“有”与“无”、“先”与“后”、“多”与“少”、“详”与“略”等方法中，去比较研究，都想在里面去分析出一个古史的系统。但平心而论，这只是排比史料，至多是分析史料的考据工作，而不是研究古史。这是中国研究古史学的重镇，其实是只改了态度，而不曾改变方法。
　　我以为我们此后研究古史，第一应把古史分为二期：殷以前为一期，殷周至春秋末为二期。第一期俟地下材料多所发现后，再加组织；三皇五帝及一切古史的传说，则当以民俗学、神话学、人类学、社会学、地质学为根据，以世界一切初民现象为比较，把每件事、每个人、每句古书，都付以一个学理上的是非评判与事实的有无比较。材料哪怕极后出，也许是最恰当的解释；哪怕极荒唐，也许是初民的真相，切忌用书来编排、解释。第二个时期，以甲骨吉金及一切地下材料为第一等材料，六经诸子为第二等材料，而以民俗学、社会学、中国文字学、中国地质地理发生学为理论根据，也以古代社会学政治制度史中的一切组织演化为例证，把每件事、每句话、每个人都付以学理上的是非评判与事实例证；而周秦诸子中脉络系统的话，切忌随便拉出来用，庶几古史可多一点真相，可以走上国际史学界的路子。简单点说，我们是要以一种学理的批判方法，来解释古史，单用乾嘉以来的考据方法，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