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採樣音樂之後:有技術就有政治—— Bob Ostertag & Pierre Hebert台北演出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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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採樣音樂之後:有技術就有政治—— Bob Ostertag & Pierre Hebert台北演出與專訪
編輯部 — Thu, 2013-04-11 17:15
.文/林易澄
攝/陳藝堂
「如果Kraftwerk按了啟動鍵就下台一鞠躬,那還算不算一場Live?」一直到下了捷運的時候,我跟朋友都還在討論現場該怎麼去界定,那大概是因為Bob Ostertag跟Pierre Hebert那天的演出跟Kraftwerk之後三十年來電子音樂的發展全然不同的關係。他們沒有一套預先編好的東西,只有在表演的終端成型的作品,這使得每個觀眾都會在那些碎片裡面看到一些故事,卻又很難向不在那裡的人說明到底看到了什麼。
在我們的邦交國薩爾瓦多內戰結束的二十年後,曾經與當地游擊隊並肩作戰,撰寫一手報導給各國左翼刊物的Bob Ostertag終於來到台灣。在旃陀羅唱片的宣傳海報上,多少還是凸顯出一股激進的色彩。他在1991年的專輯Sooner or Later裡所採樣(sampling)的,葬禮上哭號著父親被射殺的薩國男孩,想來跟我們一樣都要30歲了吧,但是每次聽著那一再反覆的呼告,在經過調變的電子合成聲裡,腦海總會浮現起Bob在唱片內頁寫的句子:「這裡的死亡沒有上帝的榮光,如果想要找到什麼稱得上美的,你得靠近再靠近,直視蚊蠅、土鏟與男孩,那些真正在那裡的東西。」
只是那晚在華山的Live Cinema演出裡,感受到的卻不是這麼清晰的激越政治意識,反而像是萬花筒般,拋出許多碎片與疑問。Bob把西門町路邊買來的瓦力機器人放到台上,跟小狗的布偶對打,透過攝影機轉為數位訊號,疊合在前幾天的蘋果日報和上禮拜的人民日報上,加上Pierre變換的塗鴉及他右手的影子,共同形塑著不斷被打破的結構。電玩的搖桿在他手上發出嘰嘰逼逼的音效與開火的吶喊。投影機打出蔣的光頭和毛的光頭,城市的土風舞與行進的憲兵,而蠟筆線條的魚群像是飛彈,在「和諧」的字樣中穿行。
當最後紙折的金元寶在清明節的晚上燒起來,銀幕上剩下恐龍與樹叢,看著這個有些嘲諷、有些童趣、也帶著些殘酷的故事,不禁會想,六十歲的Bob跟年近七十的Pierre,是否也告別了革命,關注起生活裡的微小事物?
新的技術,新的政治
但是,當你連起他們一路走過來的道路,便會知道這並不是什麼爆破大敘事解構意義的後現代拼貼藝術,而是召喚意義的參與過程。在那些彷彿政治不再之處,我們更能看出他們作品是「政治的」。通過隔天的訪談與工作坊,我們得以一點一點理解,他們現在的作品與現在的政治。
從1960、70年代開始,Pierre跟Bob分別投入動畫電影和電子音樂的工作,也在不斷的嘗試中,反思各自技藝領域的系譜。Bob提出了”why computer music sucks?”,直指學院派現代音樂的故步自封,Pierre則回溯木偶劇場的歷史,討論表演者的身體在現代動畫中消失的過程。他們共同質疑的是,在近代的機械技術下,藝術作品呈現在觀眾眼前時,越來越顯得完滿自足,抹去了創作者的雙手與建構的過程。Pierre引述義大利政治哲學家Giorgio Agamben的觀察,指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並不在於生產主體,而是生產去主體的狀態。
對他們來說,作品中的政治不僅是關於某一場內戰、某個組織、某個強人,也關於人的處境,特別在當前,技術與我們的現實的關係正在變化,「如果我們要討論2013年的政治,卻不涉及技術,那麼我們什麼都沒有談到。」你必須去認識在物質的條件下,自己能做的是什麼,限制又是什麼。
Bob說:「現在我比較少作採樣的作品,畢竟過了很長時間,它變得有些老套,每個人都在作。可能有些人會希望我繼續作像Sooner or Later、All the Rage這樣的作品,希望我繼續當一個政治作曲家,但我不想一直重複。」在1990年,採樣作為一個新的技術,連結起新聞事件與音樂,但是現在新的介面正在蔓延,重新定義了人跟機械的關係。
「當電音鍵盤發明的時候,樂手在舞台上這樣那樣耍弄,像個搖滾明星,可是創作者的身體跟聲音的聯繫反而被削弱了。」這十年來,他開始用Max/MSP程式撰寫自己想要的控制軟體,ipad跟智慧型手機的流行,也讓他感到新的改變的出現:「ipad深深改變了電子音樂的可能性。它沒有固定用途的設計,可以是鍵盤、是鼓、是連接器、合成器,你甚至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設計,而且它很便宜,你花10塊美金就可以在app store找到很多新的想法。」
「很多人對新的技術感到興趣,他們會到麻省理工、史丹佛、微軟,那邊有最貴的機器;但是我想,如果要看到世界真正在改變的地方,你該看的是到處都有的技術,這才是最有意思的。」他說,一個玩具兵、一輛塑膠坦克,有這些的地方就有政治:「當我說我不再作那樣的東西,並不是說我的作品裡面就沒有政治。」
離開座位,進入現場
這樣的思考,也呈現在Pierre的演出中,透過雙手的影子,他把創作者的軌跡帶進動畫,使得觀眾看到的不再是一個完整的現成作品。當觀眾在銀幕上看到動畫生成的痕跡,察覺到其間的物質性與技術性,這時觀眾便離開了安全的觀賞座位,被帶進到充滿疑問、探索、思考的現場空間。
Pierre說:「我的動畫混合了兩個部份,一邊是真實的物質的東西,一邊是在過程中建構的塗鴉。這並不是做好一次,就可以用在每一場演出的東西。在演出和演出之間,我會在各個城市的街頭觀察可能的素材。有事前預備好的材料,但也有一些事情正在發生,所以你會看到芝加哥的報紙、北京的報紙,你必須一步一步地思考這一場演出到底要表達什麼,這是表演者與整個過程的關係。當到了一個新的城市,我想捉捕的是這樣的東西:蘇州的水池裡的魚、台北夜市賣的玩具鳥,它們折射出了這個城市的狀況。」
在這個游擊隊放下槍枝進入議會,新自由主義體制下不再有革命,一切都「好了」的時代,他們敏銳地察覺到新的戰場的誕生。數位技術的創新可能讓人更自由,也可能帶來更多的控制,更可能的是,讓人在自由的幻覺中忘記了被控制的實質。聽著Bob對當前音樂工業生產的分析,某個瞬間,你會覺得他仍然身在中美洲的叢林裡,在地圖上拿著恐龍的玩偶比劃著新的戰術佈署。儘管有時看起來像後現代,骨子裡他仍然是個歷史唯物主義者。各色各樣的素材在我們的周遭堆起,你不能只是買票進場,而得讓自己成為現場的一部分,詢問你要怎麼樣去生活。
那也就是他所說的:「Glenn Gould在”The Prospects of Recording”裡面,預言未來有了可以編輯錄音的技術的時候,將會有一種新的聆聽者,他們會篡奪權力發起政變,然後聽眾會變成藝術家。這是藝術的終結,因為藝術不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他非常樂觀。Gould是那個時代最有名的鋼琴家,但他覺得這與我無關,他痛恨這個,在這一點上,他是我的英雄。他是一個革命者,察覺到未來的裂縫與開口,而今天,我想我們就生活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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