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到世界去——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
波哥大 |
除了好莱坞电影里的大毒枭和街头的黑帮火拼,我关于哥伦比亚的所有认识都来自加西亚·马尔克斯。包括波哥大,这个翻译成汉语总感觉莫名其妙的地名,如果不是马尔克斯曾在此读书、工作、生活,并在作品中屡屡提及,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波哥大,事实上马尔克斯本人也不是很喜欢。我在波哥大最著名的一条街上和一个哥伦比亚年轻人聊天,他说,马尔克斯更喜欢墨西哥,你看,他常年住在墨西哥城。这也是很多哥伦比亚人对马尔克斯颇为纠结的原因之一,他们认为,除了文学,马尔克斯没有给哥伦比亚贡献更多:他没有帮助哥伦比亚人解决更多的政治和现实问题,他甚至都不住在自己国家的首都。而马尔克斯的故乡小镇上的人甚至说,当作家他赚了很多钱,本可以花些钱铺路或者建一些卫生所的。他们显然希望,这是一尊彻彻底底的他们自己的神;达则兼济天下,这个“天下”当然得是哥伦比亚。
到哥伦比亚之前,我把这个国家想象成一个大若干号的马孔多,因为马尔克斯就是这么写的。我还知道哥伦比亚盛产香蕉,《百年孤独》写到了香蕉种植园事件。哥伦比亚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发生,有人可以坐在毯子上飞上天,有人一出现就招来无数的黄蝴蝶。不过黄蝴蝶我见到最多的不是在哥伦比亚,而是在墨西哥。我们开车行驶在从梅里达到坎昆的高速路上,两边高大的灌木如同两堵墙,你根本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有什么,一只只黄蝴蝶从灌木丛里神话般地飞出来,速度快的掠过我们的车,行动迟缓的,迎头撞上了车玻璃,留下一摊黄色的粉尘和液体。马尔克斯在作品中写到很多次咖啡,但没有强调哥伦比亚的咖啡究竟有多好,我就没当回事。欧美的咖啡嘛,相当于亚洲人顺嘴说到茶,我照着平常的量来了一杯,几分钟后问题来了。
当时刚坐到中央大学的演讲台上,觉得心跳的节奏突然变了,像老火车被迫提速,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波哥大海拔两千六百四十米,友好的哥伦比亚朋友曾提醒我注意高原反应,我说谢谢,哥们身体好,如履地平线。我在演讲中如实说到了“气短”,他们就笑了,那是咖啡的反应,难道你不晓得哥伦比亚的咖啡很厉害吗?原来如此,马尔克斯没把事情说清楚。我只好回答,现在知道了,哥伦比亚的咖啡跟小说一样,劲儿大。
波哥大的教授和读者说,谈谈你如何写小说吧。自家产的,问题不大,但坐到台上,看见听众里一张张酷似马尔克斯的脸,我决定转换话题,主要说马尔克斯。在大师的故乡说自己的写作,我想还是别班门弄斧了。我是来朝圣的。我从大学一年级开始疯狂地阅读马尔克斯讲起,讲因为《百年孤独》,我打着手电在集体宿舍的被窝里写作平生第一部长篇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个人在梦中穿过沼泽,醒来看见脚上还沾着泥巴,浑身上下浓重的淤泥味怎么洗都去不掉。这部小说当然没有写完,手稿至今还在我的柜子里。讲为了得到一本《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我以定价的十六倍赔给了图书馆,身上的钱不够,临时找同学去借。讲这些年马尔克斯对我、对整个中国198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的影响。讲马尔克斯去世的那天早上,我在外地出差,一大早打开手机,微博、微信上铺天盖地的消息,那天我躲在宾馆里,给报纸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纪念文章。
我来哥伦比亚是朝圣的。遗憾的是,因为行程所限,来不及去马尔克斯的故乡阿拉卡塔卡镇,只能在波哥大寻找大师的蛛丝马迹。但在这座城市,如果你不张嘴去问,很难在日常细节里看见马尔克斯的巨大荣光。而在智利,你在城市的街巷里游走,一不小心就可能在街头涂鸦中看见聂鲁达。智利人熟练地画出聂鲁达宽阔的脑门和大鼻子,他们把以伟大的诗人为荣表达得直接坦荡。哥伦比亚人当然引马尔克斯为骄傲,当他们知道你是作家时,总要一遍遍问你,他们家的马尔克斯对你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但是马尔克斯尚未全面渗透进波哥大的日常生活。因为大师还不够古老?或者他们还没来得及消化一位超级大作家?
走在波哥大的街巷里,因为缺少行迹指南,我只能想象大师在我落脚的每一个地方都走过。半个多世纪前,那个落魄又充满激情的年轻人在这座城市里寻寻觅觅。他第一天在首都大学的宿舍里醒来,大叫谁往他床上泼了水:波哥大太潮湿了。可能是我来波哥大的季节不对,晚上我把酒店里的空调关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摸一把被褥,还是干的。对此波哥大人一笑,小说家言而已。
走街串巷,朝圣依然落不到实处,我想起通常的好办法,买纪念品。所有纪念品中,我最喜欢的是作家的雕像,但凡去过的国家,我都会想办法找到喜欢的作家的雕像。问了很多人,哪里有卖马尔克斯的小雕像。众说纷纭,皆含混犹疑,只说哪里哪里可能有吧。事实上哪里都没有,该逛的地方都逛了,该问处也都问了,一无所获。
从黄金博物馆出来,还是不死心,去旁边卖各种纪念品的市场问,几个摊主都摇头。有个娇小的女老板让我等等,去问一个女伴,那女伴也不清楚。旁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听见了,说他知道,五条街外有个马尔克斯文化中心。那中年男人穿一套肥大的西装,打领带,皮鞋最近几天没擦油,有点谢顶,看样子是市场里的领导。我们一路往前走,经过一家报社、一个立着传教士雕像的小广场,穿过一排排殖民地时期的楼房,靠街的底层铺面里在卖各种真真假假的金银首饰。
五个街区,左拐,国家图书馆附近的一家书店。谢了顶的好心人找到一个在书店外卖书的售货员,用西班牙语说话。他们应该很熟。售货员是个戴眼镜的瘦子,带我进到书店,书店很大,层峦叠嶂地摆满了各种书。纪念品在收银处。女收银员心情肯定不好,绝大多数时间都低着头,只用凉飕飕的眼睛余光看人。没有雕像,只有这个,她把印有马尔克斯头像的冰箱贴和贴着老马头像的便条夹及木头镇纸拿给我看。做工都挺简陋。这就是马尔克斯文化中心?我有点怀疑是不是把他的意思翻译错了。既然没有,只能聊胜于无;相对于纪念品的质量,价钱贵得稍显离谱,便条夹一万比索,边长不到四厘米的正方体镇纸一万五千比索。还是拿下了。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马大师呢,我都要愤愤不平了,朋友急忙赶来,那边有老马的图书专柜。冲过去,果然壮观,宽敞的展柜上堆满了各种与马尔克斯相关的书:他写的,写他的,各种版本的作品、传记、研究著作、影像资料。我觉得舒服了一些:大师要有大师的样子。买了一本精装的纪念影集,抱着书跟一展柜的书合了影。抱完自己买的书,我又去抱不打算买的书继续合影,那些书上照例都有老马醒目的头像。这个区域的营业员是个男的,戴眼镜,长一脸黑亮的络腮胡子,他安静地在一边看,对马尔克斯的粉丝他肯定见得太多了。等我拍完照,把每一本有兴趣的关于老马的书都翻了一遍,他微笑地问我从哪里来。我说:
“China。”
原文来自:南方周末网
图书来自:网络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春天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代表作品《耶路撒冷》、《午夜之门》、《夜火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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