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竹

作者:
保罗. 柯艾略 Paulo Coelho
作品:
《阿莱夫》试读 (小说 创作) 第3章 共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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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阿莱夫》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新经典文库 2013年10月 译者 张晨
坐在这列从巴黎开往伦敦的火车里,踏上去往书展的旅途,对我来说真是上天的恩赐。每次来英国都会让我想起一九七七年,那时我刚刚辞去在一家巴西唱片公司的工作,决定将这辈子奉献给文学。我在巴塞特路租了一间公寓,交了一些朋友,学习吸血鬼知识,徒步游览这个城市,谈了一场恋爱,看完了所有上映的电影,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回到了里约热内卢,因为我无法动笔写出任何文字。 这次我只在伦敦待三天。一场签售会,几顿印度和黎巴嫩饭店的晚餐,以及在酒店大厅举行的关于书、书店和作者的对谈。年底之前我没有回圣马丁那幢房子的打算。我将从这儿直接飞回里约热内卢,在那里的路上能听见乡音,每天晚上能喝到巴西莓果汁,还可以在窗边欣赏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科帕卡瓦纳海滩。这美景从不会让我厌倦。 快到站的时候,一个男孩拿着一束玫瑰进了车厢,东张西望。这很奇怪,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欧洲之星列车上见过卖花的人。 “我需要十二个志愿者,”他大声说道,“到站的时候,每个人拿一枝玫瑰。我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在下面等我,我想向她求婚。” 很多人都愿意帮忙,也包括我,但是我没有被选中。即便这样,列车停稳以后,我还是决定和这群人一起。男孩指了指站台上的一个女孩。一个接一个,乘客把玫瑰递给了她。最后,他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意,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女孩低着头,羞红了脸。紧接着,两人亲吻并相拥着离开了站台。 一名乘务员说:“这是我在这个站台这么多年见到的最浪漫的事了。” 签售会早就安排好了,虽然只持续了五个小时,我还是充满了积极的念头,我问自己为什么这几个月会有这么多的冲突。如果我在精神领域遇到了一个无法跨越的鸿沟,那么也许我应该耐心点。我身边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有机会体验我所经历的生活。 此次旅行之前,我曾去巴尔巴藏德巴的一个小礼拜堂。在那里,我请求圣母用她的爱指引我,帮我看清所有能带我回归自我的标志。我知道身边的人心中有我,我心中也有他们。我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坚信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在一起我们可以书写出“生命之书”,每一个人贡献一个词,写下一句话,绘出一幅图,最后一切都变得意义非凡:一个人的快乐会转化为所有人的幸福。 我们总是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们总是需要保持足够的谦逊,才能接受我们的内心了解自己为何身处此地。是的,和内心交流十分困难,甚至也不是那么的必要。我们只要保持足够的信心,跟随一些信号,创造个人传奇,那么或早或晚,即便无法理性地理解到底是什么,也将会明白自己一直身在其中。魔法传统是这样讲的:我们临死的那一刻,每个人都能理解自己存在的真实理由,那一刻就会诞生地狱与天堂。 地狱是在临去的一瞬间回顾,意识到自己浪费了一个本可以彰显生命奇迹的机会。天堂则是在这一刻能够说:“我曾犯下一些过错,但是我不是懦夫。我享受了自己的人生,做了该做的事。” 然而,我不需要让地狱提前到来,也没必要耿耿于怀,认为自己无法在我所理解的“精神追求”上走得更远。继续尝试,这就够了。即使是那些没有用尽全力的人也得到了宽恕;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早已付出了代价——在可以得到平静与和谐的时候无法开心。我们都得到了宽恕,可以自由地在这条没有开始与结束的路上前行。 这次旅行我一本书也没带。在等待下楼和俄罗斯出版商吃饭的空闲里,我随手翻了翻酒店桌上的杂志,看到一篇关于中国竹子的文章。播种之后,竹子在大约五年的时间里只会有一个小芽冒出地面。竹子所有的生长都藏在地下;它的根系的结构十分复杂,在地下纵横交错,缓慢生长。可是,到了第五年快结束的时候,中国竹突然快速生长,一下子蹿到二十五米高。 这是打发时间的时候读到的最无聊的文章了。我决定还是先下楼看看大厅里发生了什么比较好。 晚餐开始前,我喝了一杯咖啡。莫妮卡也从楼上下来和我坐在一起。她是我的经纪人,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随便聊了几句。看得出来她很疲倦,一整天都在和出版界的人打交道,同时还得通过电话和英国的出版商联系,监督签售会的情况。 她还只有二十岁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工作了。那时她不仅相信一个巴西作家的作品能在其他国家成功翻译出版,还是一个热情的读者。她放弃在里约热内卢学习化学工程,和男朋友搬到西班牙,不断拜访每家出版社,并给他们写信推荐我的作品。 在事情还没有起色的时候,一天,我去到她居住的加泰罗尼亚小城,请她喝咖啡,并希望她可以将手头的一切放下,更多地考虑自己的人生与未来。她拒绝了,告诉我她不能一事无成地回到巴西。我试图说服她,让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失败,除了能够生存——通过发传单、像服务生一样工作——她还拥有宝贵的国外生活经验。莫妮卡依然不打算放弃。在离开咖啡馆的那刻,我认为她把自己的人生都荒废了,但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因为这个女孩实在是太固执了。六个月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过了半年,她的钱已经足够买下一所公寓了。 她相信不可能的事,正因如此,即使所有人都认为她会失败,甚至包括我在内,她还是赢得了这场战役。这就是一个战士的素质:意志与勇气不是一回事。勇气可以吸引恐惧与谄媚,但意志则要求耐心和承诺。有如此强大意志的男人和女人,多半都是单身,因为他们身上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很多人都认为莫妮卡有点冷漠,但是他们却没看到事实的真相。在她的心里燃烧着一团秘密的火焰,一直如我们在咖啡馆见面时那般强烈。尽管她已有所成就,但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热情。 我正打算告诉她最近我和J的谈话,突然进来了两个保加利亚的出版商。很多参加书展的人都和我们住在同一家酒店。我们稍稍讨论了一下酒店的设施,莫妮卡马上就主导了谈话的内容。像往常一样,其中一个出版商转向我: “您什么时候再次访问我们国家呢?” “如果你们可以马上安排好,下周就可以。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签售会之后能搞个聚会。” 两个人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中国竹! 莫妮卡冲我露出惊恐的表情: “我们会看看行程安排……” “……但是我们肯定能在下周到达索菲亚的。”我打断了莫妮卡。 我用葡萄牙语对她说:“我等下给你解释。” 莫妮卡明白我并没有开玩笑,但是出版商还是有点怀疑,和我商量是否可以等一段时间,他们好安排一些宣传活动。 “下周,”我坚持道,“要不就下次好了。” 只有这样,他们才知道我是认真的。我让莫妮卡把详细信息记录下来。就在此刻我的西班牙出版商到了。桌上的对话被打断,他们相互介绍之后,随之而来的又是这样的问题: “那么,您什么时候能再次到我们国家访问呢?” “在我去过保加利亚之后。” “那是什么时候?” “两周之后。我们可以在圣地亚哥和巴斯克地区各办一场下午的签售会。之后再邀请一些读者,举办一场庆祝会。” 保加利亚的出版商们又开始怀疑了,莫妮卡对他们挤出了一丝苦笑。 “去你承诺过的地方!”J是这么说的。 大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无论是书展还是重型机械展,所有的展会期间业内人士都习惯集中住在两至三个酒店。大部分的生意都在酒店大厅和晚餐会上完成,就像今晚发生的一样。我向所有的出版商问好,并且只要他们问到这个不变的问题:“您什么时候到我们国家呢?”我就会接受他们的邀请。我试图不停地和别人交谈,避免莫妮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能做的就是在行程表上记录下我和别人约定的日期。 在和一个阿拉伯出版商谈话的时候,我突然停下来,问我到底安排了多少国家。 “您搞得我非常尴尬。”莫妮卡十分气愤地用葡语对我说。 “多少个?” “六个国家,五个星期。您难道不知道这个书展是给出版界人士举办的,而不是为了作家?您完全可以不接受邀请,我可以搞定……” 这时葡萄牙出版商走了过来,我们无法继续用秘密语言交谈了。鉴于他仅仅和我讨论了一下酒店的设施,我便主动问他: “您不邀请我去葡萄牙吗?” 他承认刚才离得很近能够听见我和莫妮卡的讨论。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很希望能有两场签售会,一场在吉马朗伊斯,另一场在法蒂玛。” “一旦确定到时候没有办法取消的,您知道……” “不会取消的,我保证。” 他同意了,莫妮卡把葡萄牙加到了行程表上:又多了五天。终于我的俄罗斯出版商走过来同我们打招呼,他们是一男一女。莫妮卡松了口气。是时候把我从这里拖去饭店了。 我们等出租车的时候,她把我拉到一边: “您疯了吗?” “你知道啊,我已经疯了很多年了。你知道中国竹的故事吗?五年的时间里,它仅仅是一个小芽,只在地下生长着自己的根系。某一天,它突然就长到了二十五米的高度。” “可是这和我刚刚目睹的疯狂举动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会儿我会给你讲讲一个月前我和J的谈话。但是要紧的是这正在我身上发生:我付出工作、时间和努力,试图用爱与奉献来滋润我的生长,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呢?您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出租车到了。出版商把门打开让莫妮卡先坐进去。 “我是指精神方面。我认为自己就像中国竹,我的‘第五年’已经到了。是时候重新振作了。你问我是不是疯了,我刚刚开玩笑回答了你。但事实就是我真的疯了。我开始认为自己所学的一切都没有根基。” 在保加利亚出版商刚刚走来的那一瞬间,我感到J就在我的身边,顿时明白了他说过的话,尽管我无聊透顶时翻阅一本园艺书之后其实已经领悟了。我的自我放逐,一方面让我发现了自己重要的一部分,同时也有严重的副作用:孤独成瘾。我的宇宙被限制在山上的极个别朋友里,也被圈在回复信件、电子邮件和“剩下的时间都是给我独处的”这种幻觉里。总之,这种生活里没有和别人相处、接触过程中会出现的普遍问题。 但这是我在寻找的吗?一个没有挑战的人生?在人群之外寻找上帝又有何意义? 我认识的很多人都这样做。有一次,我和一个尼姑进行了严肃且有趣的谈话,她曾在尼泊尔的山洞里与世隔绝地生活了二十年。我问她获得了什么。“一种精神的巅峰。”她回答说。我当时就告诉她还有其他更容易达到这种巅峰的方式。 我已经无法在这条路上继续了,它不在我的范围内。简单地讲就是我做不到,我无法将剩下的人生用在寻找精神巅峰上,或是注视我家花园里的橡树,期待沉思能够产生智慧。J知道这一切,因此才鼓励我开始这场旅行,让我明白我的路反射在他人的眼中,而我若想找到自我,就必须借助这些地图。 我向俄罗斯出版商表示了歉意,因为我必须用葡萄牙语和莫妮卡谈谈。我给她讲一个故事: “一个男人失足掉进了一个洞里。一个神父经过此地,这个男人求神父帮助他离开这里。神父祝福了他,但是却走了。几个小时以后,一位医生路过这里。他向医生求助,医生仅仅远远地看了看他的擦伤,写了一张处方,告诉他到最近的药店买这些药。后来来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他又开始求救,而这个陌生人跳进了洞里。‘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了!’陌生人回答说:‘我们没有困在这里,不会的。我是本地人,我知道怎么爬上去。’” “这是想说明?”莫妮卡说。 “说明我现在就是需要这样的一个陌生人,”我解释道,“我的根系已经长好了,但是我必须得到别人的帮助才能长出地面。并不仅仅是你,或是J,或是我的妻子,而是来自我从没见过的人。我确信这一点。这也正是我要求在签售会之后安排一场聚会的原因。” “您从不满足,是不是?”莫妮卡抱怨说。 “正是因为这点你才喜欢我呀。”我微笑着说。 在餐厅里,我们讨论了一些事情,庆祝了一些成就,并试图完善一些访问的细节。我需要控制自己别再插嘴,因为莫妮卡才是负责所有出版事务的人。但是,某一刻,同样的问题又重新冒了出来: “什么时候能让保罗访问俄罗斯呢?” 莫妮卡开始解释说我的行程已经非常复杂了,从下周开始我已经承诺要去一系列的国家。而这一刻我打断了她: “我一直有个梦想。我已经尝试了两次但是都没能成功。如果你能帮助我实现愿望的话,我就去俄罗斯。” “您的梦想是什么呢?” “坐火车穿越整个国家,到达太平洋。我们可以在一些地方停留,并举办几场签售会。这样也就顾及了那些无法去到莫斯科的读者。” 出版商的眼中散发出喜悦的光芒。他和我讨论随之而来的各种困难,因为在这个如此巨大的国家里,甚至有十一个不同的时区。 “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想法,非常有中国竹的特点,但是却不太实际,”莫妮卡笑着说,“你知道我没办法陪你去,我刚生完小孩。” 可是出版商已经热情高涨。他点了当晚的第五杯咖啡,解释说他可以负责一切,莫妮卡的助理可以代表她,不需要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就这样,接下来的两个月我的行程排得满满的,让这一路的人们既兴奋又紧张,因为他们必须要根据紧凑的时间快速安排一切。我的经纪人也是好朋友用温柔和尊敬的眼光看待我,而不在此处的导师明白,即使之前我不理解他的意图,也按照他的建议做出了自己的承诺。这是一个冰冷的夜晚,我决定独自走回酒店,我被自己吓到了,但同时又很高兴,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如果我相信自己能够胜利,胜利女神也会对我充满信心。没有疯狂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或者引用J的话:我需要找回我的王国。如果我能了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我也就能搞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酒店里有一条我妻子的留言,说找不到我,让我尽快联系她。我的心不停地跳,因为旅行的时候她很少打电话来。我立刻回了电话。话筒里两声提示音间的空隙是那么的漫长。 她终于接了。 “韦罗妮克出了严重的车祸,不过别担心,她没有生命危险。”她紧张地说。 我问现在能不能打电话给她,她说不可以,她还在医院。 “你还记得那个先知吗?” 我当然记得!他当时也对我预言了些什么。我们挂上电话后,我马上打给莫妮卡。我问她有没有刚好安排了去土耳其的旅行。 “你都不记得自己接受了哪些邀请吗?” 我说不记得了。我向所有的出版商说“好”的时候有些飘飘欲仙。 “但是你知道你已经答应了这些邀请,是吧?我们还来得及取消,如果这是你打电话来的目的。” 我解释说自己对所有的承诺都很满意,它们不是问题所在。现在这么晚了,很难解释清楚关于先知、预言,以及韦罗妮克的车祸。我坚持让莫妮卡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安排去土耳其的活动。 “没有,”她回答说,“土耳其的出版商住在另一家酒店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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