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M回顾】创造、思考与白日梦——直觉性与克制度

编者按 | 2018年7月7日，上海外滩美术馆很荣幸地邀请到了本次展览的艺术家林天苗和展览公司创意设计总监陈超，请他们与观众分享在创造过程中的思想碰撞与美学探讨。讲座中，两位对作品从艺术家的手绘草图到工程师的制造方案这一过程进行了分析和讨论。本次访谈由上海外滩美术馆徐天天主持。
上海外滩美术馆徐天天（以下简称徐）
“体·统”展览艺术家林天苗（以下简称林）
展览公司创意设计总监陈超（以下简称陈）
| “零维状态” |
 
徐：我们今天的讲座不是要简单地从制作公司的角度去诠释艺术家林天苗的作品，而是做一个“工作小结”。其实两位在理性和感性之间做了非常多的努力，有相互思想上的碰撞，也有美学上的探讨。我们今天讲座标题中的“直觉性”可以说代表了林天苗老师，而“克制度”则更多地代表了陈超先生。我想以这个问题开始我们今天的对谈：二位如何缘起，第一次的合作让两位有什么样意外的收获？
 
林：陈超曾和多位艺术家如吴山专、施勇、李山、陈少雄、我，以及多位国外艺术家合作过。
陈：林老师在我们合作初期有一个“零维状态”，完全是受美感、受直觉的状态牵引。其实我们的合作将会怎样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没有方向的，只是大致有一个判断而已，这就是我们合作的开始。
我在这里要解释一下什么是“零维状态”，其实就是零维度的意思——沉浸在想象的状态下，没有维度的、在平行的想象空间发生的。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形态，我们有三维、四维或者五维不同的感受；x轴、y轴，任何的方向都有可能。
                
                
| 如何以理性手段表达直觉 |
徐：林老师与陈先生开始合作之后，你们之间是如何用手稿或者图纸来将林老师天马行空的想象展示出来的？
 
陈：我们合作的开始，受到“零维状态”的影响，任何方向都可以。但实际上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一开始怎么做，这个过程是我们非常享受的。
林：整个过程没有目的性，其实我感觉到困难之处在于没有方向，想到哪儿就做到哪儿，我的胡思乱想实际上技术原理都是错的，完全异想天开。剩下的事情就是和陈超慢慢磨，他一点点给出理性的分析。我和陈超开了几百次会，每次都是好几个小时，每次的草图都越来越精准有效的推进。他每次都有详细的备选方案，我们互相较劲，彼此之间几乎是零容忍毫不妥协的状态中摸索。这个过程真的是实打实的：一方在坚持直觉的，另一方在思考技术上的可操作性，我觉得这种打磨过程非常重要。
 
徐：那在这个过程中，一位坚持美学的特征，一位坚持如何去理性地表达，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思考方式。那有关合作的一些背后的细节，陈超先生有没有什么想补充的？
 
陈：我们这次的项目可以说是一个大的crush，一场大冲撞。我们的工作习惯是很不同的，但这场crush很完美，“直觉”是林老师的原创动力，看到作品最终的呈现，我还有几个方面想补充。
第一个，使用纤维的极限。林老师对软性的纤维材料已经玩得很极致了，她把这种材质极具地进行情感表达。纤维玩到了极致就上升为一种情感和情绪，把这种东西极致化以后，观众和作品之间就会产生互动和思考。
第二个，林老师是拿自己的直觉、身体去做作品。林老师之前的作品中手工、无限反复的部分在这次作品中都被她隐藏起来。林老师在一些事情上反复琢磨和实验，这个过程超过普通人的劳作经验，带给大家一种可体验和感受的东西。
                
                
| 作品的解析 |
徐：请你们分享一下《暖流》这个作品。
 
陈：这件作品是我们第一件开始的作品。因为林老师这件作品是希望探索液体这种材料的可能性。大家可能会觉得玻璃是一个主体，而玻璃只是一个载体、一个容器、一个转换体。《暖流》的另一个特征是把所有金属机械的结构和转动部分全都隐藏在墙体内部。呈现在墙体外部的是极具有手工感的玻璃器皿，玻璃形态体现着个人情感和情绪。还有液体在非标准玻璃试管里运动过程中带来的不同情况，比如它会产生一些化学感的泡泡。这里的制作难度在于试管里的液体要做到受力极度的均匀，而外部呢，则需要有一种缓慢的运转状态。它没有任何数据是可以我们拿来参考的，这就是难度。所以我们要做一个很有稳定运作的机械装置，其难度接近于制作一个大楼上挂的钟表——我们要做到技术性的最优化。还有我们使用的这种深玫红色，它的质感不同于普通墨水，是经过专业的调和，以满足艺术家的需求：比如最基本的防腐防霉、防色素沉淀、防阳光下的分解、防金属和它发生的任何额外反应……总之要防一切。其实是一种化工型的墨水，经过与艺术家的相互碰撞，得到的结果是：圆盘的“公转”和液体本身的逆流“自转”。林老师对于颜色的显现性非常敏感，比如作品中液体会发生一些化学的浅粉色的泡泡。
 
林：我确实对颜色有特别绝对的要求。深玫红色粉太贵了，在实际的实验过程当中我们都舍不得用，使用较为便宜的粉质地接近于水，比较稀，它出不来泡沫，给人的感觉比较便宜的、稀释的浅粉色。现在看见到作品里呈现了泡沫是因为我们用了昂贵的深玫红色液体在流动中产生的，我要的就是瞬间的变化，同时它不能挂壁，如果液体挂壁玻璃管就满了，看不出液体的流动。“公转”和“自转”的逆流所形成的角力，是隐藏在完美的瞬间当中的，我要表达的就那一点点较劲的状态。把所有机械结构全部都隐藏起来，仅仅为了那一点点状态的需要。
我回忆以前的作品《嗨！！！》，此次展现该作品时，为保障左右两边的防火通道畅通，我牺牲和妥协了作品中重要的部分。原本应该是几万根线能把墙整体一下完全揪起来，这才是此件作品应该有的力量感。隐藏在墙背后所传出来的声音，随之产生的线体抖动会非常强烈。但现在为了保留防火通道，而制造四周的框那这种既强烈又微妙的状态损失了太多。
                
                
                
                
△林天苗，《暖流》，2018年，铝合金框架、不锈钢机械结构、玻璃器皿、液体循环系统，220 × 65 × 258 厘米
徐：整个过程当中林老师和陈超先生之间没有互相妥协过，林老师唯一一次妥协是让我们美术馆保持安全出口，非常感谢艺术家的理解。还有一件非常有争议的作品《我的花园》。许多观众在看到绽放那一刻觉得不虚此行，很多人在那拍照。但这件作品我自己回想都觉得制作过程是很艰难、痛苦的。因为这件作品造价非常高，而且我们在造园的过程中，我们不断地在更新概念。接下来请两位和我们分享一下有关这件作品的故事。
 
林：我干事儿完全对钱没概念，对数字没有概念，我只想造个花园，对数据、技术的分析工作都是后来才有的。起始在调整概念草图阶段，原初于对性感的理解和猜测，它在我们的社会层面当中是受控的、隐藏的、在公众面前不能说的集体偷欢的层次。同时基于以前对网络、俚语、流行文字的敏感和研究，以及修理花园、植物种植的经验，我就把这些点点滴滴的种种经验累积起来才最终呈现了这个花园。大家都知道“花园”在社会性的、政治性的层面上的含义——其实是有一个强制性的表达，或者是场景性的标准化作业形式。另外“花园”里植物的名字，拉丁文植物名，对照中文学名，对照民间俚语的俗称，最后再次输出的是翻译成英文的文字。我希望大家能琢磨到正统文化与民间文化两者之间在此作品中既补充又腐蚀的关系，想体现一种脆弱无奈的、内在无力的参与感。这些文字特好玩，比如“发财”的植物俗名体现了大众对幸福的向往。
                
                
                
                
徐：这里和大家补充一下，整个作品有280根不同粗细的玻璃柱，里面都配有喷头，这些喷头的大小粗细不一样、角度也略微不同，每根玻璃柱都有不同的名字。
 
陈：我一开始碰到这件作品的时候，我知道它是和“性”有关的，但我不敢用“性感”这个词。当你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肯定要对这个词有充分的了解，而林老师直截了当，用词精准：性感。它表达的是直截了当的、明确的“性感”。这是我们表达这件作品的一个方向。林老师还喜欢用一些暧昧的东西，比如她喜欢的一种描述是“中性化”的，因为不论是男女、男男、女女，她觉得这些应该是完全开放的，自由的。那这些状态体现状态在哪里呢？这些状态是多样化的，我们做的这些液体在玻璃管里的运动形态是不一样的，特别暧昧，飘飘散散，液体在玻璃管里可以有很多种状态，包括它的颜色、形态和速度。林老师会用身体去感受这个液体喷涌的速度，她说，“我要它不一样”。也确实没有一个一样，没有一个颜色一样，没有一个形态一样。这些是大家能看到的显现的部分。机械设备装置的内部结构非常复杂，甚至很夸张的，只是我们都将其隐藏起来。
 
林：考虑到每个观者走进来、走出去，要有一次完整的体验完整状态，玻璃管里的液体起与降，其实我只能传达给陈超某种不确切的感觉。为了这种感觉，所有的玻璃管都抬过上千次。我的数学很差，做不到准确控制，但陈超真的很厉害，他能够在无序的美学将其状态记录、总结、控制下来，再经过数学计算以可控的数据来合乎直觉体验。其实给他们出了巨大的难题：直觉体验转化数控的、美学的、克制的方式，而我不知道难题有多深、有多浅，只能给他们不断的压力。
关于液体颜色，我和陈超之前在公司实验了快半年，已经比较满意了。而当到现场的天光下，阳光一照液体颜色几乎就是白色的，根本显不出颜色。颜色粉末按克来计算，我懵了，因为要达到同样的颜色浓度，这个代价特别大。那天在五楼整体装置被打开的一瞬间，整个效果真是完美至极。我觉得别的团队不会在此时做到这样的付出。
                
                
△林天苗，《我的花园》，2018年，铝合金框架结构、玻璃、液体循环系统、地毯，尺寸可变。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陈：在为《我的花园》调色时，不可能用绘画的调色配方法，而要用化学工程师配色的那种方法，即用化工粉末通过化学反应制造出颜色，这是极大的难题。所以我们要和化学工程师协作来达到精准的颜色。由于是用化工粉末来调色，所以这和用颜料操作是完全不同的情况。我们按照克数算好了，配比好了，然后直接看结果。另外液体在静止状态下的颜色是我们想要的，一旦喷到玻璃管里、天光下、动态中可能和我们想象的根本不一样，不同的光线下，颜色呈现的情况不一样。最终我们还是做到了，让颜色带来了很多的信息。
 
林：这不是绘画意义上的调色，颜色是有观念的需要精准的表达。我们都知道每年有Pantone的流行色板，选出年度的流行色其实是人为的，带有强制性的。比如绿色在所有的颜色里是安全的、中性颜色，绿色代表着植物。可要达到我心中的理想颜色，代价太大了，而且我传递的信息完全无序，抓不住，完全没有办法量化的。
 
徐：这个我也有体会，说“充满生命的活跃感的绿”，这个非常抽象。大家也都发现了这次的展览，最主要的就是粉色，绿色和蓝色。就像林老师所说的，颜色背后带着许多信息。
 
林：对于颜色的把握及背后信息和观念的拿捏，直到视觉体现是很难的事情。
陈：《反应》这件作品中的蓝色。这里用的蓝色是模拟血液的黏稠度，既要有深沉感，又有透明度、要有油性浓度的质感，同时要很干净。要求在液滴的动态之中体现出这个质感。
讲颜色，讲得更透彻一点。要呈现荧光色的时候，黄色是最容易荧光化的。当它接近绿色时荧光化效果会慢慢削弱，所以会有黄绿或者蓝绿色。但我们要的颜色，不能有偏颇，偏黄或者偏蓝对我们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最终我们要的那种动态反应下的蓝绿色一定要是很稳定，很纯的。
                
                
△林天苗，《反应》，2018年，弧形结构双曲面面板、震动地坪、滴液装置、液体循环系统、脉搏采集装置、音响、中控系统，344 x 344 x 339 厘米。图片由上海外滩美术馆提供
 
徐：我们这次的颜色都是通过液体来呈现的，但它们都是灌装在玻璃的材质里的。一开始我跟同事介绍的时候都称之为玻璃作品，后来发现玻璃不是那么重要，它只是一个载体。这个过程当中你们有没有考虑玻璃材质这一点？
 
林：我最初是通过上海玻璃博物馆的“退火”项目接触到玻璃材料的。和液体、棉线相比，玻璃最吸引我的还是易碎性这一特征。我知道液体是非常难驾驭的，它给你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好玩就是在它的不定性、危险性和瞬间性上。
 
徐：从两位不同的角度回顾一下合作的过程，你们觉得接下来会有什么样新的改变？
 
陈：我们合作的状态与其他艺术家不一样。对于我个人与我们团队来讲都是不一样的体验。就个人来讲，我得到了一种非常好、非常妙的感受。因为每个人的人格魅力不一样，你和高手合作，哪怕是在攻克难题，在痛苦之外也能更多地提升自己。林老师是个基于直觉感受来进行判断的艺术家，非常细腻。在这个过程中很难能可贵的就是，她以完全非常开放的态度与我们合作，给大家带来互相支持、合作的可能。
林：我希望未来能将陈超的手稿做一个陈列，他的手稿非常震撼。里面包括了他的美学、他对作品的思考以及他能力的体现。我也看了一下他之前和吴山专合作的手稿，非常厚，每一个手稿上面都是满满的解决方案。他将美学、材料和工艺技术进行了完美准确的结合，还附加了应急预案和保修措施。这些东西太珍贵了。
陈：吴老师今天也在我们现场。他的作品我非常喜欢，非常迷恋。他是一位极具特色的工作方式和哲学状态的艺术家。我们讲一个题目，双方都知道可以从什么角度去发展，来充分地调动作品。吴老师有一个非常哲理化推导的思维模式。如果从有限和无限来看，吴老师的艺术创作是有逻辑的，有线索可循的，而林老师做的事是将有限的感官放到无限的体验中去。
                
                
徐：最后感谢今天二位与听众之间非常深入的交流，期待接下来你们的合作，我们未来也希望能看到二位更多的新作品出现。也感谢今天到场的所有听众朋友，谢谢大家。
 
本回顾由实习生Estelle Chien根据讲座内容整理
感谢林天苗、陈超二位老师修正勘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