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兴趣吗?”——《巴西:未来之国》编辑手记(by 何家炜)
我的译者朋友袁筱一老师在上期“梁宗岱译坛”谈她的翻译时,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比方,大意是说: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妻子或丈夫,最多再有一个情人,但译者可以跟很多人谈恋爱,可以有很多个不一样的情人。
当然这说的是译者与书的关系;如果这句话用在编辑与书的关系上,我觉得也部分适用——虽然对于编辑这个职业,最通常的比喻是:为他人做嫁衣。但在做嫁衣之前,编辑都要面对一个选择的问题:为什么要出版这本书?
这个问题比起“为什么要翻译这本书”,可能会更复杂一些:谈恋爱只需全情投入,可以不计后果,喜欢就行;而出版一本书,不单要投入感情,还要投入金钱,既然牵涉到金钱,自然会计算投入之后的回报。
这样的计算,相信每天都在各家出版社的选题会上发生。可以说,当你走进书店,那里的每一本书,都是这么计算出来的。当然,有些书算得准,很多书则是失算。
那么作为一个热爱书并以书为职业的编辑,却又无法全情投入地谈恋爱,还有什么乐趣呢?
当我们的葡语译者闵雪飞老师将《巴西:未来之国》的译稿推荐给我时,她只说译者樊星是她的学生,翻译得非常好,让我看看是否有兴趣出版。在此之前,我出版过一本法国作家写的传记小说《茨威格在巴西》,知道茨威格流亡巴西时写过一本与他的《昨日的世界》迥然相异的书,但不知具体内容讲什么;而且茨威格的书几乎都翻译成中文了,惟有这本书没有中文译本,显得有点不合情理甚至神秘。我当然有兴趣一读,至于是否可以出版,我完全不知道,因为:这得计算。
做编辑和做译者还有一点很不一样。编辑一般手上同时有几本甚至十几本书稿,每年出版那么多书,很容易喜新厌旧,而且往往会不大记得当初的热爱;而译者一般手上只有一本书在译,一年也就这一本书,等翻译完了,开始新的恋情,即便多年之后,还会怀念当初的那个恋人,可谓喜新而不厌旧。
初读《巴西:未来之国》译稿,译笔之好是很强烈的感受,属于那类根本不需要修改就可以直接排版的稿子,稍许几处文字的调整可以等排版后在纸样上改——我后来正是这么做的。而为什么这本书引起了我的兴趣,时隔两年(如果每天忙于追逐新恋情的唐璜能够回忆起来旧时恋人的魅力所在),我想首先肯定不是开篇的《引子》,而是第一章《历史》。
巴西对很多人都显得遥远而陌生,除了知道巴西足球和桑巴舞,知道是拉美唯一讲葡萄牙语而非西班牙语的国家,也就是曾经是葡萄牙的殖民地,此外,我们对巴西的文化和历史几乎空白。茨威格讲述的巴西历史让人心潮澎湃,从大航海时代怎么发现巴西(而发现巴西本身一开始就是一个秘而不宣的谜),到殖民者如何糟践这块广袤肥沃的土地,尤其是,他讲到了六个耶稣会士来到巴西之后,创造了巴西的历史:
“在他们之前,所有来到巴西的人,或是为了完成使命,或是为了躲避灾祸;每一个登陆巴西海岸的人,无论他们的目标是木材干果还是飞禽走兽,又或是人类矿石,都对这里有所图谋。从没有人想过要回馈这片土地。只有耶稣会士无欲无求、全心全意地为新世界服务。他们带来了作物牲畜,用以耕作土壤;带来了常用药品,用以治疗病痛;带来了书籍工具,用以教化他人;带来了信仰戒律,用以传播教义、移风易俗。总之,他们带来了新的思想,这是殖民地历史上最重要的思想。”
没错,耶稣会在巴西的传教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只要想到利玛窦、徐光启以及《几何原本》的翻译,想到《利玛窦中国札记》及其他耶稣会士的书简向西方首次介绍一个真实的中国,影响了包括伏尔泰等哲人的思想,想到“文化适应政策”以及后来的“礼仪之争”,怎么会不对同一时期耶稣会在巴西的传教感兴趣?这个由依纳爵•罗耀拉为首的七名巴黎大学学生创建的天主教修会,一开始为了应对新教的冲击而主张维新改革,而后几乎同时向东方(印度、日本、中国)和西方(巴西、巴拉圭)传教,而创建者罗耀拉的好友沙勿略在试图偷渡进入中国时得病去世,葬于广东海面的上川岛,就在他去世的1552年,利玛窦在意大利出生,三十年后进入中国。现在的徐家汇天主教堂,正式名称为圣依纳爵主教座堂,而董家渡天主教堂,正式名称为圣方济各•沙勿略堂。
巴西完全不同于具有悠久文明和深厚传统文化的古老中国,耶稣会在那里大有作为。对于当地的土著印第安人,殖民者是武力的血腥与残暴,他们只知掠夺;而耶稣会士带去的是教育和思想,是团结和友爱,留下的是种族的平等和融合(作为一个逃难的犹太人,这是茨威格最在意的)。茨威格说六个耶稣会士创造了巴西历史,可以说毫不夸张。
译者樊星最近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时说:“茨威格是我最喜爱的作家,巴西是我最喜爱的国家。”非常理解并且羡慕这样的译者,同时为她高兴,就像谈恋爱就要找一个百分百喜爱的人,大概也是因为做编辑的缘故,我从来没有最喜爱过哪位作家,编辑面对的永远是具体的文本,避免对哪一位作家产生太多的偏爱,以免对其他作家的文本产生误判。至于国家,我很少会产生个人感情,就像总是在面对很多不同的好书一样,对文化多样性的拥戴,消解了对某一种文化的偏爱。倒是对很多不大为人所知的“小文化”,会立即产生知识性好奇以及情感和道义上的支持,就像我在第一次读陶立夏的《夜航西飞》译稿时,东非肯尼亚的土著文化以及作者马卡姆的描述,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么说,可能也是这种知识性好奇和对巴西的陌生感,让我产生了对《巴西:未来之国》的强烈兴趣。
然而巴西作为一个国家,确实与许多国家很不一样的一个地方,那就是巴西人的平和。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发生战争的国家,“它厌恶战争,甚至不清楚战争是怎么回事”,“所有边境争端几乎都能通过协商或仲裁解决”,茨威格说,“在这种意义上,我认为巴西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最值得我们效仿的国家。”我不知道别的读者怎么看待这种和平主义,就我个人的感觉,这差不多就是《诗经》里唱吟的“乐土”,或者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想想我们这块土地,谁能说得清发生过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到底多少场战争,多少人殴于兵戈,多少人避难离乡……
巴西人的平和是怎么产生的?为什么当巴西帝国(1822-1889)被共和制取代之时,没有发生暴力革命?巴西人如此渴望和解,这种“与生俱来的宽容”究竟来自何处?这些我们所没有的、甚至与我们迥异的民族性格,也深深吸引着我去了解巴西的历史。所以,刚读完《历史》这一章(这一章非常长,约占全书的四分之一),我就决定了要出版这本书。
一定还有其他让我感兴趣的地方,比如茨威格写到里约热内卢,“从山上看来是一个城市,从海上看来却是另一个”,“里约是化为城市的自然,也是宛如自然的城市。她以宽广的胸怀迎接客人,也知道如何将客人留下。”当我读完全文,势必要回到讨厌的计算的时候,我却无心去考虑所谓的回报:只要将它出版面世,让喜欢它的人读到,已经心满意足。这种心情有点像恋爱中的人如同灯蛾扑火一般,它不同于译者的恋爱,因为它承担着风险。而如果颗粒无收,一败涂地,它又会显得可笑。从这个层面来说,编辑的恋爱,又像是堂吉诃德骑士。
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工作中的译者就像是恋爱中的女人,换一本书,就像换一个新的恋人,而编辑,永远是唐璜和堂吉诃德的混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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