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草一样

像草一样
    95年左右，在银川几乎所有的歌舞厅里，那些从南方传来的流行歌谱子，上面都写着：“安彪用”，这让大家都有一个错觉，好像那是安彪写的谱子一样，所有乐手也都以那些谱子作为标准，就这样，认识不认识的，大家都记住了安彪这个名字。
   过了两年，作为鼓手的安彪，留着长头发，领着老蔡等几个从南方回来的乐手，出现在设备和价格最好的几个歌舞厅，银川的歌乐手都围在他跟前，前呼后拥，老板们也对他很好，他很得意，每日就喝得醉醺醺，有时候开场曲的时候都没有醒来，没办法，他有个同学，秦腔剧团的，叫马虎虎，是歌手，马虎虎会唱很多齐秦的歌，每次安彪醉了的时候，马虎虎就替他打开场曲《太平洋之声》，后来大家传闻，安彪在二建干了两个月，马虎虎的鼓打得越来越好了。
    有一个晚上我出来找活，走进二建夜总会灯红酒绿的大厅的时候，朋友相互介绍了下，我们握了手，安彪捋了捋肩上的长发，用浓重的陕西话对着歌厅的服务员说，妹子，快去，快给几个哥倒几杯咖啡去，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隔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安彪打电话，说，干啥着呢？我说没事准备睡了。他说：出来么，这么早还莫到12点你睡啥？我们就在西门桥头，喝着啤酒，我和他说着我在为儿子上学的事奔波，他说，我帮你找海燕，她能帮忙呢，然后给海燕打了电话，海燕就答应给帮忙。然后聊了半夜音乐，我说起当时透明乐队的前景和展望，撺掇他入伙，就这样，他答应加入透明乐队，还拉来了贝斯手老蔡。
   事实上安彪加入透明乐队的时候，乐队已经开始进入混乱期，我们在银川演了一场轰动的演出，但是谁也不会经营，只知道要排练，演出，演出之外的具体事情没有任何人来做，稍微有点钱就赶紧凑一块喝酒，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安彪在南方从来没有这样穷过，但是他也没有抱怨，没办法，大家就又在想办法找夜总会的活儿，想整体乐队去伴奏，但是，这样的摇滚乐队，在当时的歌舞厅，是没法长期干的。他们好像也开始习惯这样的穷日子了，老蔡在安彪家住，安彪每天揪面片或者扯面，放一把韭菜，呼噜呼噜，很香地吃一肚子。
    安彪他哥是宁夏最有名的秦腔板胡琴师之一，我们叫他老安，有一天，安彪说他哥安排他去考秦腔剧团，我看看他，再看看他的黑背心和黑豹式的打扮，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乐队给不了他任何东西。
其实安彪的本名叫安爱民，老家在陕西周至，就在终南山下的一个角落，我十几岁在西安上学，一个偶然的机会去楼观台玩，自己翻山到僻静处，见到很多竹林，就莫名其妙地喜欢终南山，后来又和他哥老安去了趟他老家，在他家屋头的一块田里，第一次见到他父亲，老汉七八十岁的人了，站在犁上，赶着牛，身手敏捷地在犁地。歇息的时候，话少，抽着很呛的烟叶。晚上我就睡在他家的炕上，炕边上有他们写的毛笔字，笔法严谨。回来后，我和安彪说起我向往终南山下，还有他家的大院子，他撇撇嘴，说，山水好，就是太穷了，直到有一天，他因为母亲的去世，回了老家，回来后，和我说起，他们给他妈妈，修了村里最好的坟。
    当初安彪在艺校学的专业是二胡，事实上他二胡学了一半就跑到了南方学打鼓去了，因为多年在南方的夜总会里打鼓，他几乎忘掉了秦腔的板眼，但是他对于秦腔和板胡，从小有祖辈传下来的的耳闻目染，他家在周至县远近百里是有名的秦腔班子，我曾经看到一个视频，他的老父亲和哥哥们，一家人组成的文武班子，演奏了很多牌子曲，他大哥可以用一个鼻孔吹着唢呐还不跑调，关键是嘴里还叼着烟。我称之为：安家班。
那段时间安彪真的很虚心，老老实实地在家练了段时间板胡，但是能听出来还不是那么娴熟。也常混在那几个民间班子，我还记得有个拉板胡的，叫罗林，甘肃农民，我们喝酒的时候，他俩用浓重的各自家乡话在探讨着苦音二六里那个经典的b7秦腔苦音，一个二六板，你拉一段我拉一段。
04年的时候，我以个人名义和几个朋友一起排练演出，安彪已经是秦腔剧团的正式演奏员了，我知道他上班忙，就没有拉他来打鼓，但是他没事老来看我们排练，我说你别打鼓了，你就加点民乐吧，第二次，他就带了很多小东西，还有堂鼓，这里加几句，那里加几句，居然有了很多民乐的味道，我们都很惊喜，我就劝他，干脆我们用民乐的各种鼓，模仿西方的爵士鼓，组装起来，然后研究戏曲里的打法，形成风格，我和他一起找王银平，还到处找材料，但安彪只在酒后会有热情和我讨论这些，酒醒了他就忙碌于单位，后来不了了之。
     安彪以民乐手的身份和我们演了几次，他的民乐在我们乐队里也越来越出彩了，但是他很听领导的话，好几次失约了我的演出，因为当天他领导演出他出不来，后来我就不怎么叫他了。
   短短两年，我再去团里找他玩的时候，看他们排戏，就发现他的板胡越来越纯熟了，那个b7音，确实有着很多年轻琴师没有的味道。他拉琴的时候，旁边放着老艺人们常用的大茶杯，每次排练或者演出拉琴的间歇，一根烟，一杯茶，我就笑他势子扎得老，他也笑话“你个土坯！”因为我夏天总不穿袜子，总穿双布鞋，但是有一次他从陕西回来还给我带了双手纳的千层底布鞋，他自己也穿了一双。每次听到他拉二六板，我就想起他的老家，那些清秀的竹林和终南山下广阔的厚土，最关键的是，我在他拉的戏里，经常听到他不同于老琴师的处理，甚至有流行乐的节奏，毕竟，他曾经是那个《一样的月光》的安彪，《千千阙歌》和《归来吧》的安彪，透明乐队在低劣的排练房和破喇叭嘶吼出来的《满江红》的安彪。再次和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发现，他和他哥哥一样，在民间班子里，也已经有了声望。
   那时的秦剧团开始排练些新的秦腔现代戏了，他们在舞台上加入了越来越新的灯光舞美，从外地请了导演，安彪在团里乐队的位置越来越重要，基本上领导重视的戏，都由他担任琴师。他也有几次打电话说排了新的剧目，“今晚在大会堂演呢，你来不来看？”。
就这样，我们逐渐忘掉了那个曾经长发的，黑豹式的安彪，他出入在各种秦腔演出，获奖活动，也带着琴去生意人的酒局，并以此为荣，不顾我的嘲笑，依然不回他的周至老家，在给我录了第一张专辑的民乐后不久，他结婚了，妻子是团里的秦腔演员，很年轻。
有一天，秦腔剧团搬到了我家隔壁的院子，他们排练的时候我们家都能隐隐约约听到声音，安彪借着这个便利，在那个院子里办了一个鼓和打击乐学习班，他把自己以前的照片放得巨大，贴在楼墙上，每次我走进他们团的大院，看到他带着黑墨镜，披肩长发，黑背心和牛仔裤，我就笑得捂着肚子。
然后他自己设计了很多中国鼓的曲子，教给娃娃们，合奏中国大鼓，那些打击乐曲整齐、笨拙，但是有着西北娃娃们特有的振奋，像他自己，就这样，安彪以一个孩子王的自豪，重新拿起了鼓槌。在很多时候，我在早上的睡梦中听着他们的鼓声醒来。
这些年了，皱纹早都爬上了我们的脸，但是我们毫无感觉，安彪一生好酒，我是近年才有酒依赖，每逢心事纷扰，一出门，从来第一个就给安彪打电话，毫无顾忌地问：在哪呢？出来坐会？然后随意拉他出来陪我一醉，但是他每次喝醉半夜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都会骂他，然后关机。我知道他人缘好，去找他的人，五花八门，搞秦腔的，玩摇滚的，做生意的，孩子的家长，只见他忙忙碌碌。还是经常和每个人承诺：去我那儿，我给咱下面吃，事实上自从2000年之后，我们都没有去过他家吃面，倒是酒喝得越来越勤快了。有一次他在外县喝酒，吃火锅，回银川后觉得身上很痒，过了段时间越发厉害了，去检查，大夫说；天疱疮。
     那段时间他到处看病，很多医院看不好他的天疱疮，过了一年，我就劝他，不行就回终南山脚下吧，我相信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可以给他归本还原的机会，一定能找到有能够治他病的人，我甚至劝他去那附近终南山深山里找一找，说不定有修道的高人能治疗他，但是，他回去找到的是他家附近诊所的医生，我一直在问，这个医生是否给你开过激素？他说开了，一吃就好，我隐隐感觉，不太对。
那段时间他就越来越胖了。
     我录第二张的民乐的时候，回银川请安彪录的，他找来了唢呐刘满群，按照自己写好的乐句，给老刘打着拍子，中间休息的时候，他们说起某一天一个唢呐手送人的时候，吹了一段很好的曲子，安彪笑着说，老刘你走的时候我给你也吹这个，美的很！哈哈！我当时笑着骂他，在长辈面前乱开玩笑，对于生死的不尊，但是老刘并没有在意，反而和他谝着哪一段好听，然后，我要求他用板胡拉出像草一样的副歌部分的时候，他忘了，我又哼哼了几遍，并且写了谱子，他瞥了一眼谱子，然后在《像草一样》里，发挥出了我见过他最好的情感注入，他对秦腔的爱，那些像水袖一样委婉苦涩地绕来绕去的短句，可以绕出你的热泪，满溢之后，流在了我们的歌声里。
我们在秦腔的悲苦音调醒来的时候，多半时日是玩笑的，小白来银川拍了《像草一样》的MV，安彪在黄河边语重心长地拉板胡，他后来给很多朋友看这个，很自豪，好像还把里面的照片洗了出来，不顾我的嘲笑，在酒后答应很多人，送他们我的专辑，然后打电话来要盘，我说我不是卖盘的，没有了，他就不吭声了，但是会在某个深夜喝醉打电话，当着他那些小兄弟的面，骂我，然后要求我“老汉！我小兄弟想和你说几句话！你给个面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球吧？哈哈哈哈哈”然后他的小兄弟会说“阳哥阳哥，你不要介意，安老师喝多了……”
后来那几年我在银川呆得少了，偶尔回来也电话少，安彪有了一个女儿，培训班和团里的演出成了他的主要事业，直到2012年年底，传来了他因为脑干出血，昏倒在团里的消息……
     这期间，我这个以他兄长自居的人，他一直引为自豪的人，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没有为他做成，一年的病痛之后，安彪离开，不管是他们单位的还是银川的乐手，很多人都来送他，从单位领导到民间乐手，都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也说他是个优秀的演奏家，当天他哥哥就启程，送他回周至，“我们今天就走，老家都安排好了，就把他埋在我母亲的脚下”老安说。
  我后来再次打开贤良的动画，中间那些欢快的，骚情的，隐藏着挑逗的胡琴声，每一声都让人钻心地伤感。我想这个世上没有真正能让人释怀的失去，何况是生命呢，所有曾经一起创造的欢笑乐段，都变成了悲歌，连我无数次骂过他的那些俗套，那些我嫌处理得太甜太歌剧太主流的声音，都变得弥足珍贵，我不由地想，对于时光，我们生而愚昧。以后，我在银川演出的舞台上，在《凤凰》里，需要那段低胡响起的时候，舞台上会少了一张凳子……
     这个生在终南山脚下，毕业于周至县勒马村小学的孩子，走了五湖四海，也感受秦腔和流行乐的福泽，现在，他回到了他的家，，既然无法挽留，既然阴阳两隔，那么，回去吧，让朴拙的灵魂，回到终南山下，勒马村，回到你妈妈的脚下，起码，那是平静的地方，虽然我想那里也已经楼宇参差。
注：本文所有细节皆为印象，并不考证，个人感受，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