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汪洋中的一条船——读许倬云《台湾四百年》

可参见许倬云《台湾四百年》
1，
许倬云老师的《台湾四百年》是一本薄薄的小书。不过，于我这个从未登台对台湾也不甚了了的人而言，这本小书，却从特别的角度，给了我很大的震撼。
作为历史学家的许倬云先生，在提炼大量历史史料的基础上，却在这本小书中，以深入浅出的笔调，就像对导游一般，把四百年来台湾岛上兴废诸事，尤其是“关于台湾人今天的精神与困境”的渊源，娓娓到来，给我搭建了一个与过去了解台湾所完全不同的分析框架：
书中将台湾四百年来的兴废故事，概括为七个主题，放置于世界潮流的浩荡潮流中，呈现台岛的变迁，以及于今人镜鉴的价值。
对于我这样一个对台湾历史了解甚为浅薄的人来说，这本书给了我很多对于台湾的基本知识，甚至一些地方颇有廓开迷雾之感。
我也知道，这本小书，并不是一本严谨的学术著作。
书中文字，多含温情，既是对筚路蓝缕开疆拓土的先辈的追怀，也是作者本人写作所持之立场——对历史抱以同情之理解。
如作者在序言中表明的，是“我的观察、我的理解、我的分析”，还有“我的感想”，但却更赢得了我的好感。
即如许倬云先生序言中所言：“如果各位读者能够以同情之心、以彼此谅解之心来理解台湾，我想这本书，还是可以提供给各位一些背景知识的”。
我是个普通读者，并非历史学者，更非政客，只要史料不虚不假，观点于我新颖独特，分析逻辑能自洽，便已经够了。这本书恰恰给我提供了这些背景知识和独特的观点。
我愿意把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与朋友分享。
 
2，
 
对于我这个读者而言，阅读《台湾四百年》这本书的第一个重要的发现，来自于许倬云对于台湾岛进入历史的解读。
许倬云并未谈到我自小在历史教科书上读到的关于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神圣领土的论据：
诸如三国时，吴国卫温率万人船队到达夷洲（今台湾）；元朝时，台湾（澎湖巡检司）正式内属中央政府，等等。
这本书是从一个让我感到新颖、且能为我接受的发现开始的——台湾是被西洋海盗与东方倭寇拽进历史的。
许书认为，台湾逐步进入历史，远可从南宋活跃的海外贸易开始追溯，自那时起，台湾及周边岛屿，次第吸入中国的文化圈，成为中华民族汉人开拓的东南疆土。
“但是，台湾岛正式进入历史，却是在16世纪；它进入中国历史的同时，也进入了世界历史。”
“16世纪，台湾正是在这一跨洋航道上进入历史，也是中国与西方接触的场合，成为中国海洋史的重要部分。”
正是那一时期，“活跃的大航道、海上贸易圈和探险的工作，正是今天我们所谓完成全球化的最后一步”。
这样的一个观点，在我过去的阅读中没有接触过，故于我很有新意，也打开了我思考的框架。
在这一主题中，许倬云也解释了此前台湾未能得到开发的原因，除了地理环境，还有没有构成一个广大的市场，而此前，通往南洋的商路是通畅的，台湾并不在贸易的航道上。
直到16世纪，西方寻找新大陆，台湾成为新航道上的转运点，它的命运才次第展开，从此便一直纠结在本土的、中国的和世界的之中，跌荡起伏，也形成了自己的悲情传统。
 
3，
 
我以前并不了解，由于清政府的约束，台湾的开拓还是在民间主导下一步步展开的。其中多是闽南和闽粤交界地区的人。
此前郑氏据台，台湾毋宁说是汉文化最后的据点。不过，郑氏集团多是健儿，文化略逊。
而后来移民台湾的闽南闽粤群众，多是草根，绅士不多，所以，台湾的汉文化土壤原本不厚。移民之间的竞争械斗，也让“更高一层的文化归属感退让给了追逐现实利益的族群分类意识”，“分散了文化归属感和国族认同”。
而台湾的大户，也没能发展成为大陆上的那种缙绅士大夫。
日本占领台湾后，许多富豪内渡大陆，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也内渡大陆，让台湾原本单薄的上层文化，“流失殆尽”。
以至于后来日据台湾时，用现代教育和经济建设，同化台湾民众，“其实等于是在一片空地上建筑楼台，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就铲除了原有的建筑物。”
我此前也不了解这些历史，这也是台湾后来成为“亚细亚孤儿”的缘起。
清时汉人在台湾的开发，许书介绍说，最主要的是将精耕农业带入台湾，改变了原住民粗放的农业，尤其是汉人的水利建设，居功至伟。
汉人移民的努力，将台湾的产业，从新石器时代，迅速提升到了近代水平。台湾变成了一个稻米、蔗糖、樟脑和茶叶的生产基地。
我也不了解的是，台湾的洋务运动，开展的如火如荼；在刘铭传手上，“台湾成为大清帝国的一个行省，不再隶属福建”；刘铭传设计的台北市建设，“可能是中国第一个有相当规模计划的都市建设”；刘铭传计划修建从基隆到高雄的铁路，在他手上完成了台北到新竹一段，“这竟是中国自行修建的第一条铁路”（此说似有误，查资料，唐胥铁路1881年完成，刘铭传巡抚台湾时，1887年才开始设铁路局——注）；台湾的全省电报系统，“也可能是中国第一个地区性的电力通信网”。。。。。。。
所以，许书的结论是，“台湾从一个对外没有太多交通的海岛，转变成太平洋西岸最早迈入现代文明的地区”！
许书也认为，虽然变化太迅速，台湾也保留了许多旧式传统，但也让台湾后来的发展，能够比较易于接受现代事物。
“历史毕竟不是空过的”，这句话点睛。
 
4，
 
日据台湾的时间，虽然只有清代四分之一，但其留下的烙印，却是非常深的。
在镇压台湾民众的反抗之后，日本将台湾建设成了一个物质供应基地，将日本本国农夫解放出来，为日本工业化提供了大量劳动力，其时沦为日本殖民地的台湾，“对日本明治之后，大正时代晋升为工业化国家，提供了无与伦比的贡献。”
这个角度的思考，我们也知之甚少。
许书谈到，日据台后，在台湾尝试了“堪称亚洲第一次的农业革命”，使得台湾的民间“实受其益“。
而日本在台湾推行的“国民教育”，每一个儿童都要接受六年基础教育，日本设立了卫生警察，专职监督民众在日常生活中注意公共卫生，使得一般人的生活环境变得清洁健康；日本在台湾推行现代医疗制度，台北帝国大学的医院训练了许多本省医生。。。。。。
更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殖民当局，将刚从西方学来的法律应用于台湾，代替了中国传统的法律，日本在台湾施行的刑法，“虽然严酷，但基本上有法可据，而且不是任意仗势欺人”。
在今天，这会让一些人汗颜吗？
当然，日本是要把台湾建设成一个模范殖民地。
当然，台湾人在也不过是二等公民，屈辱苦难多于幸福，他们争取平等的努力一直在持续。
许书一段话特别值得关切：“日本在台湾统治五十年的前半段，台湾同胞还在尽力维持中国文化的命脉传承。可是，今天，台湾已经离开日本六十年了，台湾同胞的‘哈日’却成一时风气，历史的吊诡，的确令人感慨兴叹。”
我们对于台湾的历史，了解也实在太少了，甚至不如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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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书在谈及抗战胜利后，陈仪接收台湾，“实在是一个不当选择”，衣衫褴褛训练不够的国军，让台湾同胞颇为失望，更兼有接收时的混乱和贪渎，让台湾民众由失望而不满，由不满而愤怒，最后引发了二二八事件。
许书说，暴乱群众中，大部分是从南洋回来的本省军夫，他们过去参加了日军，败兵迁回。
台湾后来实行了二十五年的白色恐怖统治，受害者数以千计。
不过，日治时代台湾同胞要求民主化和选举，未能得到回应。在国民党威权统治下，“台湾居然开展了地方性选举。”
“这些民主化的种子，要在改革开放之后，才能逐渐生根发芽。”
许书也简要谈及台湾土改和农复会的努力，以及来自大陆的精英对于台湾发展的贡献。
在谈及民主运动时，许书谈到1972年之变，给台湾造成的冲击，尤其冲击了台湾国民党政权的合法性基础，这让蒋经国认识到，“必须建立在人民的拥护上，发展自身，自求多福”。
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从致力于疏散民怨开始，先是逐步开放选举，许书认为，这一态度和政策转变，为台湾换来了二十年渐进的蜕变。
蒋经国还改变了军队的归属，重组了情治单位，使军队和情治机构正常化，不再隶属领袖和政党，而是归属当局。
这些，为1980年代以来台湾民主政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当然，蒋经国时代的经济建设，产业结构的调整和升级，也都是顺应了时代的变化。
整个过程其实颇多艰难牺牲，但许书文字虽简约，也足可窥一斑而见全豹。
许书提醒读者，“今天，台湾没有注重社会福利的政党，也没有注重个人自由的政党；政党的对峙，乃是以大陆取向和本土取向作为楚河汉界。。。。。”
这种提醒，也可以引发我们别样的思考，我们目前看到的取向又是什么呢？
 
6，
 
许书对台湾当下族群分裂，民主的畸形，环境的渐恶，实体经济的停滞，都有简约的叙述与分析。
最后一部分剖析台湾社会目前发展之隐患，对大陆的社会发展也有帮助。
其中，他在谈到李登辉主政之后，虽然民主政治发展值得嘉许，但他对李登辉时期两岸关系恶化，台湾错失产业升级机会，也有颇多批评。
许书谈台湾是应运新航海时代而进入历史的，那是旧式的全球化，而李登辉时代的戒急用忍，让台湾错失了新航海时代台湾成为亚太运营中心的机会，而产业未能继续升级换代，导致岛内产业空心化，也是错失了新全球化时代的主动权话语权，这让许倬云先生是感到十分无奈的。
不过，过去四百年来，台湾纠结于于本土的、中国的和世界的之间的宿命，在现实政治经济压力下，若无大智慧，并不会有大改观。
套用将近30年前看过的一部台湾励志电影“汪洋中的一条船”的片名，台湾过去是汪洋中的一条船，至今，乃至未来较长时间内，在现实政治经济格局下，如果两岸关系没有深化，台湾会更像那条“汪洋中的一条船”。
这也是许倬云先生在后记中的担心，也是他呼吁鼓起勇气，努力寻找出路的目的。
但无论怎样，通过阅读了解台湾这四百年来奋斗的简史，也让我对付出巨大牺牲奋斗而有今天的台湾，多了一份理解，多了一份尊重，多了一份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