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试发表)

散文 创作
陌生人 一 她剃了一个男子的头发。 面孔黄里泛红,脸颊红得尤其厉害,像是一个害羞的中年妇人。 她默默的做完了所有的家事,麻利极了。她跟我说:“我受不了慢腾腾的做事,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她经常发愁的,埋怨的跟我说:“公司的人太坏了,越来越坏。白天必须在公司坐班,没事也要在那里坐着。他们不许我们喝水,多添一次水,都会挨骂。” 她是河南人。 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已经上高中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和我说起她的丈夫。“我的老公是个律师。”她神秘的和我说。“他考了十年了,是自考,全靠自己。今年才考上,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不赚什么钱。这件事,我不和他们说,我一个人都没有说。他们会瞧不起我:老公是律师,你还做小时工?” 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我抄写在墙壁上。下一次她来的时候,忧愁的说:“公司不许我们给客户留电话。要是其他人看见了怎么办?”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名字从墙壁上刮去了。 四月的时候,我将整个房间粉刷了一遍。所有的名字和电话变得雪白,柔和,模糊。过去的生活从一层白浆的粉饰下面隐隐透露出来。只有她的名字,是一个小小的白坑。 她叫郑白凡。 二 她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大羽绒服,一年之中,有六个月。 那件羽绒服太大了,将她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这么大是必要的,因为她总是站在街角上。 她守着一个水果摊。那是周围最丰盛的一个水果摊。摊子很大,顶部垂下黑纱,遮蔽阳光。事实上,细小的阳光还是会从缝隙间洒下,所以她是黑的,黑红色的,像一枚过早成熟的水果。 她总是在笑,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像一枚水果。 那个水果摊是她的家。水果的后面,纸箱子堆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铺盖。到了寒冷的冬天夜晚,他们将整个水果摊子密密麻麻的封起来,怕水果冻坏了。她就睡在水果的中心。 我问她冷吗?她说不冷。 也许那些水果会在睡着的时候呼吸。 水果的呼吸是甜而暖的吗? 水果摊的老板说,她是他的妹妹。但是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血缘的关系。 夏天的夜晚,水果摊会吊起一盏小小的灯泡,亮汪汪的,像一枚发光的水果。 她是水果摊的灵魂,她占领着街角这个交通要道,她的嬉笑怒骂让水果们生机勃勃,她同时应付四五个客人但谁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这些,是她走了以后我才察觉到的。 她看到男人都喊帅哥。看到帅哥她眉开眼笑。我们家的一个帅哥,是她最喜欢的帅哥,所以总能从她那里买到最便宜的水果。有一天,她用力拍打了帅哥的头,帅哥发怒了,更加用力的拍打了她的头。帅哥说:“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卖水果的,居然敢拍老子的头?” 帅哥觉得很委屈。 她从此不再对我们笑了。 她只有十七岁,她叫王佳瑶。 三 他们是三个广西人。 一个个矮小,黝黑,有特别亮特别大的眼睛。他们不是兄弟,但是看起来很像兄弟。一样的本分,一样的局促,还有一样的沉默。 他们卖桂林米粉。 中午的时候,一堆一堆的油麦菜,堆积在桌子上。他们割草一样收进厨房。 他们做很好吃的鱼丸,牛肉丸和虾丸。紧实,弹牙。铺满细碎的酸豆角。也卖牛肚和鸭腿。 我每次都点牛腩牛丸牛肚粉,这个是我发明的三宝粉。我说:“你们可以发明一个三宝粉呀!写在纸上,贴在墙上,大家都可以来点。” 其中一个兄弟懒洋洋的去取了纸和笔来,觉得很新鲜。他们都笑了。 三个兄弟常常轮流来我们家送外卖。 临走前,这些个外乡人,会带来他们外乡的习惯。 他会说:“请慢用。” 四 他喊我老乡。其实,到头来我都不记得他是哪里的人。 江浙一带的人吧,矮小,穿白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油光光的西装头,三七开。他有一种谦卑的姿态,是阴性的,女性的,但是在这份谦卑中,又带着一份对生活的自得和自足,是阳性的,经营的。 他每天坐在那家足疗店的门口,像一个国王。足疗店里的女人,好像是他的后宫。他像一家之主,在庭院里踱步。 他的手艺很好。手力中有一种温柔,粘粘乎乎,像一层色情的薄膜。他去倒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有一条腿是跛的。 也因此,他哀怨的跟我说,对象不好找。 他絮絮叨叨的说很多话,主要是关于中医养生,比如你是不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算命一样,笃定的,神秘的口吻。 我回答他说,其实都很好。 年底的时候,足疗店的生意到了顶峰。他说,他请来了六个做足疗的小姐,全都忙不过来。他准备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一次,他喜滋滋的跟我说,他和其中一个女孩搞了对象,女孩肚子大了,他们要结婚。 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一整套计划,包括近期的和长远的。每一个晚上,躺下之后,他会在黑暗中悄悄的核实,自己已经实现了多少。 来年金融危机发威,足疗店关了门。有一天我回家,在门上看见一张纸条,写着:我们搬家了,到某小区某号某室。这是我们的电话。电话下面,画着一个单薄的笑脸。 这个电话很快就打不通了。 倒是他给我发过一条短信,说:“老乡,你还要减肥吗?我可以上门给你做按摩,没有效果不要钱。” 他给过我一个养生减肥的秘方:一半芡实一半淮山,磨成粉末,熬成粥喝。先补气,再减肥。 我在中药店买了半斤芡实,半斤淮山。灰白白切片,紫黑色的小豆子,至今还搁在碗柜的上头。 五 她是一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我曾经想用自己天真的乐观,去焐暖那颗悲伤的小心脏。 我们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发现,其实,是她用她坚定的悲观,在支撑我那不坚定的悲观。 悲观主义者是这个世界强大的那一部分。 六 大勇留着平头,有一双很大的手。他似乎不知道该拿这双大手怎么办。很多时候,那双手百无聊赖的空闲着,有自己的表情。 大勇的店在街尾,很小,绿色玻璃窗,两张按摩床,两张破烂的沙发。沙发上有两三本翻得像咸菜一样的杂志,都是《人之初》之类,写得很黄。 大勇的手法并不好,但是很老实,收费很低廉。漫长的一个小时,他跟我讲乡下的事,不过是山间捕鸟,捉兽,过年之类,他觉得再平常不过我却觉得新鲜好奇的事。 他的心智还停留在少年。他说,他还是个童男子。 这一条街是我们那里著名的红灯区。粉红色的小房间连绵不绝。每到晚上,整条街都是烤串。那些穿着极短的黑皮裙的女人,露出白生生肥颠颠的大腿,眼皮子亮亮的,坐在这路边吃烤串。她们嬉笑,打闹,非常热闹。 一个汉子,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是两块钱一包的花生或者毛豆。他一个晚上,不知要把这条街走多少遍。 大勇跟我说,昨晚他隔壁的店被警察查了。姑娘是外地的,连夜跑了。有一个十六岁。桥下也有做生意的,不过是老太太,一把五块钱。大勇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舍得花钱,就为了十五分钟呢? 大勇的生意不是特别好。 很多时候,他的手,像要抓住什么,又不知道要抓住什么,像要去摸什么,又不知该摸什么。于是还是空空的张开着。 他的店门口有一棵树。 一想到大勇,就会想到那棵树,和一整街的骚女人。 大勇啊,你现在还是童男子吗? 七 大爷开车快得像炮弹。 熬得瘦干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一口大黄板牙。我以为他总得快七十了吧?别人说,他其实不到六十。 因为总是在楼下趴活,我叫他黑车大爷。周围开黑车的,管他叫阿非,因为他非典期间,进过医院。“没事,其实我就是感冒,在里面好着呢,打了一个月的牌,有人管饭!”大爷说。 大爷和那些开黑车的不一样。趴活的时候,车门打开着,他坐在那儿看报纸,喝茶叶。闲着也透着一股精神头儿,时刻准备着,那么一个职业范儿。 黑车司机,尤其是家边的黑车司机,喜欢和人拉扯家常。每次路过,会喊你的名字,问你:“吃了没?去哪儿呢?”时间长了,不好意思不坐他的车。大爷不来这一套。坐他的车,和他说话,人情很练达,看事很透彻。你和他唠,他就和你唠,无话就无话,一个酷酷的职业范儿。 大爷开了一辈子的出租。生物钟完全是“出租司机”牌的。他每天早上五点钟在楼下趴活,十点钟回家吃饭,睡一个午觉,十二点再出来,满街人都盹着了,他眼睛炯炯的,等活。 大爷性子急。他说,干出租的时候,他不爱趴活,爱扫活。满街的开,眼睛瞄着。扫,是一动,趴,是一静。一静不如一动,他说。 没人知道大爷干活为啥这么拼命。他有一个闺女,在北京饭店干服务员,生了一对双胞胎,都办去了国外。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想,也许只能有一个原因: 因为大爷的生物钟是“出租司机”牌的。 八 他卖羊肝,羊肚,羊头肉。 其实他也卖羊肠,羊肺,羊心和羊蹄儿。 他的脸砖红的,戴着一顶白色小帽子,有一种朴拙憨实的样子。眼神温顺得像羊。 他站在路边,倚靠着自己的小自行车。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塑料大盒,蒙着一块白布。车篓子里,有一杆小秤。 他时不时的喊一声:“羊肝,羊肚,羊杂碎……”声音是嗡声嗡气的,也像羊。 他总是傍晚时候来,就站在菜市场的出口。一个下午,我想,他骑着他的大车,在周围几个小区转悠,有固定的摊点,不止一个。我们这里,是他的最后一站。 暮色降临,天色将晚,寒冷的冬天。人们匆匆的奔着家里的小灯,那盏温暖的小灯回去。他站在路边,洁白的帽子,喊着:“羊肝,羊肚,羊杂碎……”我会立刻想到几片新鲜的香菜,几片香甜的白菜,一碗现炸的辣椒油,二两粉丝,一块发面饼子——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 晚上,去领新鲜的羊杂碎。早晨三点起床,洗剥干净了,用一个小炉子煮,慢慢的焖熟,需要很长的时间。我想,他有一个一样沉默的妻子,也许还有一两个脸色砖红的孩子。 在冬天,掀开那块小白布,羊肉凝固成了羊膏,汁液透明闪亮。 羊肉边上有一块红底银字的经肚。 经文和下水有什么关系? 我问他什么叫经肚?他也说不上来。 上面写着他们的教义,一共三句。 九 她嘻嘻的笑着,脸好像整过。 她的脸像一间房子:一间毛坯房,再三装修,始终不满,砸掉修补,又回到一间毛坯房。那么一间空荡荡又实垒垒的房子。 她很开朗,我们做饭的时候,她忙里忙外的张罗。 听说是个演员,最近在学骑马,她说,要上一个戏,这个角色得会骑马。 男人们说她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骚气儿。我不知道骚气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倒是听说,她和这些男人都睡了。 后来又听说,她后来去了香港拍三级篇。听说一部能挣二十万,中间人贪得更多。 前几年有一部尺度大胆的电影,轰动一时。传闻里放荡的女星,脱了一个干净。戏里有一段,男主角和一个妓女上床。妓女身穿精致的翠绿色内衣。是爱慕的,我正这么想。妓女说:“多给我两百块吧,老板,下次我一定让您满意。” 啊,是她,她在电影里笑嘻嘻的。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那部电影的诸多情节,我只记得一个场景:女主角,几近素颜的坐在租来的房子里,和几个姐妹吃饭喝酒。拼拼凑凑的一个窝,拼拼凑凑的几个女人,拼拼凑凑的这么一个生活。 她们狼狈中有一种劲头,想过并不凑合的人生。 十 当初这家健身馆,还挺上档次的,迎合附近高尚社区里的高尚人群。 满街都有他们的店员,散发传单。 会员扩充了,店面却无法扩充。 档次在慢慢下滑,有钱人慢慢散去。健身馆的老板不知道,有钱人消费的不仅仅是光滑的器械,恒温的游泳池,漂亮的陪练小姐,还消费空旷,伶仃,和其中滋生的优越感。 女更衣室里,柜子已经多得摆不下,我被安排到更衣室的尽头。漆黑的尽头,一块银色的帘子撩了起来,那有一个阴暗的小房间。灯光昏昏沉沉,墙壁上滋生了霉斑。狭长的,通往储藏室。 外间的世界,雪白,时尚,动感,昂贵。这个小房间和他们毫无关系。 两个打扫卫生的大妈,正坐在那里休息。她们穿着丑得要死的制服,褐色的衣服镶嵌着橘红色的边儿。她们倚靠着拖把,脚边是水桶,一言一语的闲聊。 她们聊什么呢? 聊倭瓜和南瓜的架子应该怎么搭。“不,你说的是南瓜架子,倭瓜架子应该是……”“胡扯,倭瓜是倭瓜,南瓜是南瓜,我连这个都不知道?” 她们聊得那么投入,浑然不觉不远处有一个我,我脱得精光,换上衣服,走了出去,她们还在聊。 有这样一种人:即便每日住在城市的鸽子笼里,所见的是灰黑色的天空,他们仍旧固执的踩着泥土,按照旧日的作息,身体保持着锄头犁地的姿态。 对了,谁能告诉我:倭瓜架子和南瓜架子,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十一 她长得白皙,高挑,眉目清清楚楚。并不瘦,有种女人的妩媚,坦坦荡荡,反而显得不低级。 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自己设计的服装:那几年庞克风盛行,红黑小格子的小短裙,扯一些破布条条,白色小短袖衬衫,打一个黑领带。穿一双醒目的黄色马丁靴,靴口敞开,鞋带故意不系,随地拖曳。 东北女孩,老家是八十年代著名的工业城市。煤挖没了,城市也没了。城市里的核心建筑都是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苏联风,巨大的柱子,巨大的穹顶,一副战天斗地的豪情。可以想见那个时代的人,对自己的城市,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如今全部装修一新,在老去的汉白玉上镶上金边,全部变成足疗城。门口,我们的领袖挥动着矜持的手。 所有漂亮的女孩都离开了家乡,就像她。 闯荡过世界以后,不过如此,说起香港来,口气是不屑的。“香港真是没劲。我白天在家看电视,看新闻:我的妈呀,一个空调机箱摔下来,砸死了一个人,就上了新闻!在咱们那儿,哪个煤矿不死个百八十人?死了也不上新闻。” 她是热烈的,有生命力的,彪悍的。在她旁边,是她的香港丈夫,瘦长的一个中年人,不见得听得懂她的话,默默的笑着。 喝了酒,话题慢慢的回到她的老家,她真正熟悉的生活。“我哥是个厨师,开始学雕刻了,一盆一盆的刻土豆。那一段,家里老吃炒土豆丝,吃得我老烦老烦的。我哥在外头打架,全班都去帮忙,都抄着厨师刀,老长的大刀,吓得人家都跑……我哥说,整好练练刀法,你是削块儿是切片儿是绞馅儿呀?” 说完了,她格格的笑。 东北姑娘真生猛。 有人灌酒,问她会不会喝? 姑娘说话很到位:“老娘不会喝,还不会吐啊?!” 十二 他卖书。 一个小三轮车,晚上支起一盏小台灯。书都是盗版的,一定会有一些世界名著,一些时下的畅销读物,还有这个时代长盛不衰的成功秘笈。砖头厚的一本,最小的字号。我老觉得,每本书应该附赠一个放大镜。 夏天的中午,太阳晒得厉害。他把车靠在巷子口的阴凉地里,和人闲聊。他大约有三十岁,爱穿白色的T恤和裤子,黑色皮凉鞋,黑色麻纱袜子。他的脸是一张斯文的脸,怀才不遇的脸,嘴角微微的上抽,有一种冷峻的讥诮。 每个翻书的路人,他不会上来招呼,只用眼角捎带着。 有人问他:“这些书,哪本最好?” 他无所谓的说:“都不好,你随便翻吧,看什么不是看。” 十三 孩子们像野猫一样,在屋顶上乱窜,打闹。 他们是铁路沿线平房里的孩子。 烤串的,卖菜的,卖水果,开澡堂子的那些人,他们住在平房里。如果你坐城铁,你会看见很多这样的房子:他们就像是顽固的癣疥,长在这个城市的阴暗处。对了,这个伟大的城市最伟大之处就在于:癣疥和鲜花长在一起。 平房的对面就是昂贵的楼盘,豪华的超市,科技的大厦。 隔着一段铁路,孩子们玩着最简陋的游戏。他们打乒乓球,在乒乓球台上滚闹,他们玩玻璃弹子,他们玩猫。 整个夏天,他们都睡在乒乓球台上,凉爽无比。早晨的露水刚刚开始淋湿石台,他们的父母早已醒来工作,顺便将他们一一叫醒,孩子们卷着枕头,睡眼惺忪的回家去。 寒冷的冬天,在被窝里挨了一天,终于忍不住了,一个孩子穿着秋衣秋裤,披上一件大棉袄,蹬上拖鞋,攥着五块钱冲向超市,随后,举着一桶方便面,在雪地里快乐的跑回来。 冬天过去了,孩子们终于可以出来玩了。就像熬过烂冬的一窝新猫,怯生生的爬上了蓝色屋顶,晒着它这辈子的第一缕阳光。 就在平房的杂草里,没有活下来的猫,无声无息的死了。 十四 她戴着墨镜,遮住了半张脸。我只能看见她小小的下巴,骄傲的鼻子,挺得直直的脖子。她戴着一顶巨大的草帽,围着一张大丝巾,将自己的皮肤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在夏天正午的水面舞台上排练。 和她一起跳舞的女孩,大概有一百五十名。她是最骄矜,最尊贵,最醒目的一个。她的身体很懒,每一个动作非等催促才会去做,似乎在告诉每一个人:我并不在乎这支舞,我站在这里就够了。 跳舞很苦,属于艺术工作者中的体力劳动者,一般肯送小孩去吃这种苦的家庭,条件不会太好。而女孩能去跳舞,自身条件不会太差。这两者本身就有一种强烈的反差。跳舞的女孩脸上自然而然有一种出身贫寒,但是不甘自贱的表情。 她们永远气鼓鼓的,不肯正正的看你,但是知道你在看她,知道她自己值得一看,她们流露出一种纯真的傲气,甩搭搭的,懒洋洋的。中场休息的时候,一个男孩说了一句笑话,这个高傲的女王突然笑了,像个孩子一样立刻卸下防备。 那张笑脸才是她的年纪,十五岁。 十五 中年妇女的屁股会说话。 中年妇女的屁股都有很多表情,她的屁股表情最多。圆鼓鼓的,像一张圆圆的满是笑容的脸。老式的裤子,裁剪得很合体,卡其色。 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屁股绝不闲着,有时在努力的配合,有时说着反话。“暖气很快就会热了”,屁股撇了撇嘴——屁话。“真的真的这就给您修去”,屁股则说——好吧。要不我又能怎么办呢。 她老是站在楼梯间里,那是她的办公室,她的领地,她和她的职员们亲密无间,总是在一起说话,她们永远不坐下来——所以,我总是能看见她的屁股。 每一个人经过,她们都被惊扰的回过头来,随后递上宽慰的笑,随后转身继续——我们说的不是你,不用往心里去。屁股说。 我经常想: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的屁股会说梦话吗? 比如歪向丈夫的那一侧,屁股不耐烦的说:滚开一点,老娘忍了你三十二年了。 十六 她叫马蹄莲 梦露。她真的是个人物。 在知道她名字之前,我叫她“孔雀姐姐”。她的三围是85,50,85(公分)。她有一米七零左右。她的长发垂到小腿,头上吹了一个翻翘,鬓旁的发丝用摩斯弯了一个弯儿。她穿的衣服我一直好奇是从哪里买着的。四季不变的阔腿华丽喇叭裤。红色绸缎,紫色皮草。她的脸涂抹得红红白白,长眉入鬓,面如桃花。我实话实说,她长得像《葫芦娃》里的蛇精,真的。 她走得袅袅婷婷,风情万种。她拎着许多烟以及硕大的包包以及晚餐的菜,昂首挺胸的走着。她就像阿尔莫多瓦电影里怪异的角色。她就像出巡在我们这个街区的女王。每个人都认识她,每个人都露出“啊!看见你真荣幸!”的表情,她亲切的回应我们,大方而淡定。 我在我家楼下的打印店里看见过她的名片。每个人都可以取一张。上面有她的电话,有她的头衔:中国第一女艳星。有她的照片:她趴在地上,高高的撅起屁股,一副等你来操的样子,骚媚入骨。姐姐的身材没话说。我在剧组的办公室里的演员资料里看见过她。她是一个演员。演过各种版本的《西游记》里的各种妖精。演过农村戏。上过一些杂志的封面,喜气洋洋的披着被面。 终于有一次,我鼓足勇气和她搭讪。她急匆匆的打着电话,百忙中歉意的对我说:“我不是梦露,我是她的妹妹梦娜。”我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物居然有一模一样的两位。但是真的,每个人都告诉我:她真的有一个妹妹。 “不,我不住在这儿,我要搬家了,我买了大房子。”她总是这么说。“不,你看到的不是我,是我的妹妹”。她也总是这么说。一个不住在这里,甚至也不栖息在这具身体里的人,心里该是怎样的愁和苦啊?下一次她出现了,还是那样的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我看到孔雀姐姐的时候,总是有点儿敬仰有点儿心酸。她就像我们这个地方。在这样破落平凡毫不浪漫的地方,在看不到什么希望的生活里,她也一如既往的隆重性感,就如同走在红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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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人
最后更新 2011-01-02 00:51:42
信电影得永生
2010-11-23 08:53:00 信电影得永生 (看电影是一场精神自由的旅行)

还是生活最给力。

一个动人的故事
2010-12-17 18:57:28 一个动人的故事

一个动人的故事,能感动的你流泪,诚招不服气的!!!诚征写手

匿名院士
2011-01-02 00:51:42 匿名院士 (- -!)

浮世绘而不卑不傲者最难得

乌托邦—kivi
2011-02-15 23:48:20 乌托邦—kivi

看完这些,我在想,邦妮一定很喜欢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揣测他们背后的故事。小人物才能折射大生活。

吴可可
2011-02-17 17:30:34 吴可可 (走来走去)

觉得像是一个剧本的开篇人物白描。

X.c
2013-02-11 08:01:16 X.c

喜欢得不得了

august
2013-08-29 16:46:31 august (你曾痛哭一场 从此不再对人提及)

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