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农村家常话

散文 创作
马国兴 发表于:
《天涯》2010年第3期
小孩儿家哪有腰? 故乡的学校,每年有四个假期,寒暑假之外,还有麦假和秋假,为的就是在收获的季节,让学生帮家里人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收秋还好说,割麦是最难受的,头上骄阳流火,脚下地气蒸人,无数次弯腰低头,让人腰酸背疼头晕目眩。有一次,我扔了镰刀,挺直腰,又揉又捶,见家人过来,故意大声喊:“哎哟,腰疼!”大人总是笑笑,并不顺着我的心思,反而说:“小孩儿家哪有腰?”我就不明白了,小孩儿家怎么就没有腰,难道大人的腰是在成人时谁给安上的? 有一个小孩儿,将镰刀别在自己的腰间,对大人说:“我的镰刀没影了!”大人说:“那不是在你的腰上嘛!”他问:“小孩儿家不是没有腰吗?”“不好好学习,将来得成天这么干!” 新安茅厕三天香 “安”就是“建造”之意。这是农民的智慧,总结的自然不止五谷轮回之所,也有对世事的洞察。他们被谎言一次次地蒙蔽,练就了怀疑的目光——这事儿莫非又是“新安茅厕三天香”,瞧瞧再说吧。 故乡的夏天,屋里难免窜进几只苍蝇。童年的我,总是拿着蝇拍与其战斗,嘴里还嘟囔:“讨厌的苍蝇!”爷爷在一旁听见了,纠正道:“哪里是‘苍蝇’,是‘蝇’!”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区别吗?爷爷说,茅厕里的是“苍蝇”,屋里的是“蝇”!听了爷爷的解释,我真想笑,却终于没有出声。现实中的茅厕,不出三日,已然恶臭,已然苍蝇乱飞了。茅厕中的苍蝇,自然不懂人类对自己的定位,自是不会只在一个地方呆。仅仅因为同一个事物的不同的处境,而将其做多样化的命名,这大概是另一种生活的智慧了。 老实人长远 旧式婚姻,更多的是双方父母选择的结果。男方看似更为主动,其实不然。女方父母总是动用一切社会关系,调查男方的方方面面——家境如何?弟兄几个?有没有狐臭?这当然可以理解,自己的心头肉啊,下半辈子得托付给可靠的人。选择标准有很多,关键得老实,“老实人长远”。我小时侯非常留心家人的选择,揣摩姑母和姐姐的对象,心里想着,自己可得按着“老实”的模子长下去,不然大了找媳妇都难! 世事难料。不知从何时起,“老实”成了贬义词,你要说谁老实,他一定给你急,跟你骂他似的。故乡的姑娘再找对象,男方得精明能干了。 脱裤放屁——多此一举 这话有点糙,听着却生动,还解气。当然,用其他语汇也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比如“六指挠痒——多一道儿”,比如“画蛇添足”,比如“过犹不及”,比如“物极必反”……真真是蔚为大观,各种身份的人,抑或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场所,尽可以挑选适合的来说。 男不在分家,女不在陪送 比较全面的表述,是“男不在分家多少,女不在陪送多少”。小时侯,我对婚姻是畏惧的,当然,自己畏惧的是丰厚财礼的习俗。每家娶个媳妇,都是遭灾一场,而且还会累及亲戚。家里孩子多的,甚至会到信用社贷款办事。所谓女方的“陪送”,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过门不久,小夫妻就会提议分家,那又将是一次劫难。这句话有提倡新风之意,惜乎从来就没有成为现实主流。 刚开始时,除了现金,男方家需要准备的,不过是家具。家里必须有多少条“腿”(家具),风俗早已作了规定,女方家也会有要求。后来,各种家用电器纷纷出来加码,又有“三金一木兰”新风尚兴起——“三金”者,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也,而“木兰”是女式摩托之谓。我说的是故乡,而在其他地方,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再后来,一个个青年走出这个封闭的小圈子,新的意识逐渐生成,旧的风俗才会有所松动。 你把卖盐的都打死了? 这是一句戏谑语。在故乡,谁要是炒菜过咸,准会招来这样的揶揄。更直白的说法是:“你们这儿的盐是不是不要钱?” 杀鸡杀屁股,一人一杀法 这是“话糙理不糙”的又一个实例,还有更绝的,“蒸馍蘸尿,各有所好”,所表达的,无非求其和而不同的宽容。你可以读出和稀泥的无原则,也可以读出乡人面对纷争时的善意。我们总是难以接受与己相异的存在,或装束或言论或生活方式,有点权力的,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天下大一统,但一个社会的生命力也几近枯竭。 屙不出来还嫌茅道(有)毛病 今日大多数农村,依然没用上抽水马桶,而从农村出来的后生,应该对此喻体不会陌生。这句话挺揶揄人,说的无非是“不要找任何借口”。 婆婆瞧,孩儿掉 我们那儿将外婆唤作“婆婆”(将普通话语境里的“婆婆”单唤一个“婆”字),说是孩子没见外婆来看望便不肯出来。真神了。怕是孩子的妈不习惯婆家的环境,盼着自己亲妈来,心里提着劲吧? 还有一些关于婴儿的谚语与习俗,比如“孩儿笑,头发掉”,说是孩子会笑时,孩子的妈就该掉头发了——两者是并列出现,却是因果关系。家人训导说,有了孩子,晚上就不要做客访友,免得在外面带回来乌七八糟的东西,惹得孩子啼哭不止;如果非要出访,也要在进院前跺跺脚或撒泡尿,将那东西吓走…… 价钱说好,秤上给够   这说的是卖菜的事儿和理儿,当然,用在其他生意上也一样,共通的是“诚信”精神。我小的时候,常常跟着大人卖菜,先是爷爷,后来是二哥,见识了不少卖菜的事理儿。“价钱说好,秤上给够”给我的震动就挺大,这话从二哥嘴里说出来,朴实又形象,相比之下,“诚信”就太文太概念化了。卖到最后,我为顾客挑剩下的蔬菜发愁,二哥却说:“拣到了(音‘聊’,意‘完’)卖到了,百货对百客,不用急。”呵,后来还真有人看上剩下的呢。 国家没咱衣饭 小时候我对爷爷是又崇敬又怨恨。崇敬是因为我在一本书里,居然看到了爷爷的名字。说起来,那本“书”不过是一个内部资料,叫《博爱地名考》,提及1950年代,时任村里会计的爷爷,提议将村名由“季村”改为“际村”——原村名因居民全姓季而来,但当时季姓人家已先后迁出,名不副实。我那时对字纸无限敬畏,名字进入书里的人,近乎于神。至于怨恨嘛,常常出现于爷爷历数往事后。爷爷年轻时主动放弃了许多上进的机会,原因是我爸小时候体质弱,“提起来一条,放下去一堆”,他舍不得。而经由他推荐代替自己的人,后来都官居要职,名耀一方。每及至此,爷爷总是轻声叹息,说:“国家没咱衣饭啊。” “是‘百天照’,你怎么写成‘百日照’了!” 大哥话一出口,我也心头一惊:是啊,“百日”说的可是死人!赶紧改了过来。2002年6月17日,儿子出生一百天时,我们到照相馆为他拍了照片。随后回老家时,便拿给家人看,家人建议写明时间,我不假思索,提笔就犯了这样的错误。不禁感慨汉语言的诡异,一样的时间长度,却是不同的指向。 台湾解放了没? 儿时游戏一种。某小儿从背后执另一小儿双耳,问:“台湾解放了没?”答:“没有。”此小儿便执其耳左右晃动,口中念念有词:“没解放?赶快解放!哒哒哒哒……”得,头当机关枪使了。另一小儿难受其苦,忙说:“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擂鼓庆祝啊!”此小儿双手握拳,上下起伏,不断砸在另一小儿的头上…… 扫地扫旮旯儿,洗脸洗鼻洼儿 话出自我妈之口,说的是行事要认真,追求细节完美。这话不难理解,难的是执行;话里的事也不难做到,难的是一以贯之,并推而广之。如今,每每自己临事,心生敷衍之时,妈的话总是及时在耳边响起,让我不敢怠慢。 好记性不如赖笔头 爷爷在村里做了一辈子会计,几十年下来,练就一手好毛笔字,也养成了一种有条理的生活习惯。家里常联系的电话号码,他用毛笔抄于硬纸板上,置于电话边;每次要去赶集前,他必用笔记下要买的东西,随身带着,以便参照;很长一段时间,他为我们家设立了一个帐本,记录家庭的收支情况……爷爷说:“好记性不如赖笔头。” 糊窗不亮,擦屁股打光 “打光”者,“打滑”也。如果这是一条谜语,你猜猜,此物是什么呢?呵呵,是奖状。学生时代,每到过年前的期末,学校总是给优秀的学生奖励,其中少不了精神奖励集大成者——奖状,而得奖状者总是少数,“大多数”里便有此言出此言传,是“精神胜利法”的体现吧。儿时的窗户上还没有玻璃,夏天是窗纱阻蚊,冬天是白纸挡风;而擦屁股的物件,文明点的,也只是草纸而已——奖状的确是糊窗窗不亮,擦屁股又打滑。 你的尾巴咋恁长? 儿时乡村的教室,取暖的方法,不过是用白纸糊了窗户,再就是关紧门户。我对那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一个字:冷!但身为学生,总不能一直抄着手,总还得执笔写字的。每到冬天,我的手指都成了胡萝卜,又红又肿又奇痒难耐,简直生不如死,一点也感受不到冬天的诗意,而用热水泡手泡脚,是我每晚必修的功课。如是,便可以想见坐在门口的同学的感受了,每每有人进出没有随手关紧门,总会得到这么一句话:“你的尾巴咋恁长?” 揶揄之意不言自明。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幽默,而民间不乏此类妙语。小儿跌倒,正要撒娇放声,大人并不搀扶,抛下一个定论:“哟,又拾钱了!”小儿破涕为笑。 资料整理写作者附言:我的故乡在豫西北的博爱县。观其名,可知其历史之短(设置于1927年)。博爱县背靠太行山,被源于山西的沁河与丹河所绕,古为怀庆府属地。怀庆府地界,曾有“怀梆”流行,还有“四大怀药(怀山药、怀地黄、怀牛膝、怀菊花)”济民,更有一些特有的言语代代相传,体现了此方水土百姓的生存智慧和幽默。我采撷了一些,融入童年的经历和感受,遂成此文。 资料整理、写作者:马国兴,编辑,现居河南博爱。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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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11-03 13:36: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