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流言

散文 创作
马国兴 发表于:
《北京文学》2010年第11期
引 言 一个人离开了故乡,便从此走在了回家的途中。我们一生都是在不断奔行,远离故乡,远离父母,远离朋友和兄弟,远离那些我们熟悉的旧时光,走到最后,我们才发现,终点其实就是起点。 现实中我的故乡,在豫西北的博爱县。观其名,可知其历史之短(设置于1927年),甚至没有我爷爷年长。博爱县背靠太行山,被源于山西的沁河与丹河所绕,古为怀庆府属地。怀庆府地界,曾有“怀梆”流行,还有“四大怀药(怀山药、怀地黄、怀牛膝、怀菊花)”济民,更有一些特有的言语代代相传,我采撷了一些言语,融入童年的经历和感受,是为《故乡流言》。   《故乡流言》系列的写作,试图铺排一条道路,通往我的心灵故乡。心灵故乡是超越于现实故乡的存在,我相信,一定意义上,这些言语也凝聚了一代人的共同记忆和感怀。文字真是奇妙,让我们能够在现实生活之外,构筑属于自己的精神生活,而且可以和别人分享。这是我的心灵世界,或许,也是你的。如果在阅读的某时某段,你忽的怦然心动,我可以肯定地说,你在文字里读的不仅仅是我,也是你自己。 “小孩儿家哪有腰?” 故乡的学校,每年有四个假期,寒暑假之外,还有麦假和秋假,为的就是在收获的季节,让学生帮家里人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当然,那时学校的老师都是农民,都是家里的壮劳力,假期也是照顾到这一点才设的。 收秋还好说,割麦是最难受的,头上骄阳流火,脚下地气蒸人,无数次弯腰低头,让人腰酸背疼头晕目眩。童年的我,每到这时,总是磨磨蹭蹭地,心不在焉,有一次甚至割破了左手的食指,被爸爸带去医院缝了一针,得以片刻的休息。更多的时候,我扔了镰刀,挺直腰,又揉又捶,见家人过来,故意大声喊:“哎呦,腰疼!”大人总是笑笑,并不顺着我的心思,反而说:“小孩儿家哪有腰?”我就不明白了,小孩儿家怎么就没有腰,难道大人的腰是在成人时谁给安上的? 有一个小孩儿,将镰刀别在自己的腰间,对大人说:“我的镰刀没影了!”大人说:“那不是在你的腰上嘛!”他问:“小孩儿家不是没有腰吗?”“不好好学习,将来得成天这么干!” 多年以后,我拥有了一副腰板,在另一方田园挥镰收割。每到麦收季节,左手食指那早已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一天一水,赛似牛腿” “一天一水,赛似牛腿”,说的是如果每天浇一次水,黄瓜就会长的很快,赛似牛腿。果蔬种的多了,长的快了,留作自用之外,当然要想办法卖出去。现在家乡有不少蔬菜批发市场,而且赶在下菜旺季,还有不少菜贩子来村头收购,卖菜相对来说轻松一些,自然,价钱也比不得零售的。我小的时候,家人卖菜是很辛苦的,起早贪黑,或骑自行车或驾骡车去游村零卖。北邦的村子厂多人多,没什么地,米面果蔬都要钱买,那是我们的目的地。那时由于大哥是县里卫校的住校生,二哥远去新疆当了兵,每到星期六,爷爷总是带我去卖菜。天不明就被家人从床上拽起来,又扔到架子车上,和黄瓜西红柿一起上路。清冷的晨风和着爷爷“得儿——驾!”的喊声,给少年的我最深刻的记忆。   我在高考落榜后,选择了到郑州的自费自考大学读书。大一的暑假有三个月,在家的时间多了,就更深入的感受到生活的艰辛。我常和已复员的二哥一起去卖菜,主要是黄瓜,偏偏赶在下菜旺季,价贱,五分一斤。不卖又不成,夏天的黄瓜,“一天一水,赛似牛腿”,自个儿是吃不消的。二哥对我说,再开学我要交学费一千五百元,如果要卖五分一斤的黄瓜,需要三万斤!那么多黄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价钱说好,秤上给够”   这说的是卖菜的事儿和理儿,当然,用在其他生意上也一样,共通的是“诚信”精神。我小的时候,人们卖菜是被逼的,菜园里的果蔬,自给自足之外,还有不少消受不了,只有拉到外村卖掉换钱,还可以贴补家用。那时我也常常跟着大人卖菜,先是爷爷,后来是二哥。卖菜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起早贪黑,风吹日晒,我要喊苦的时候,往往成了大人教育我努力学习的好机会。支撑我参与卖菜的动力,除了卖菜后能在饭馆吃上一份炒面,喝一碗鸡蛋汤,再就是能见识卖菜的事理儿。“价钱说好,秤上给够”给我的震动就挺大,这话从二哥嘴里说出来,朴实又形象,相比之下,“诚信”就太文太概念化了。卖到最后,我为顾客挑剩下的蔬菜发愁,二哥却说:“拣到了(音‘聊’,意‘完’)卖到了,百货对百客,不用急。”呵,后来还真有人看上剩下的呢。   时隔多年,我很怀念卖菜的经历,我知道,自己只是怀念逝去的少年时光。在故乡的二哥最近开了一间杂货店,比较两种生意,他不由得感叹:“每卖一包方便面挣四分钱,看起来利薄,却比卖菜轻巧多了,再说,四五分一斤的菜咱也不是没卖过,还累死累活的。” “扫地扫旮旯儿,洗脸洗鼻洼儿” 话出自老妈之口,说的是行事要认真,追求细节完美。这话不难理解,难的是执行;话里的事也不难做到,难的是一以贯之,并推而广之。如今,每每自己临事,心生敷衍之时,老妈的话总是及时在耳边响起,让我不敢怠慢。 说起来,学生时代我印象深刻的,还不是这句话,而是老妈不断的训斥:“甭操心学习!”“甭”字意近而音远,现实生活中,那个字唤作“宝”——我曾想自造这个字,上“不”下“要”,源于“不用”为“甭”,“不好”为“孬”。这是十足的讽刺打击挖苦嘲弄用反语贬斥,恰似一记记耳光,扇向我的自尊。当时我总是下定决心,其后不久又不了了之。我知道,无论自己后来如何成功,都无法弥补学生时代的失败,而我那时的表现,反过来五指成掌,一次次扇向父母的骄傲与光荣…… “糊窗不亮,擦屁股打光” “打光”者,“打滑”也。如果这是一条谜语,你猜猜,此物是什么呢?呵呵,是奖状。学生时代,每到过年前的期末,学校总是给优秀的学生奖励,其中少不了精神奖励集大成者——奖状,而得奖状者总是少数,“大多数”里便有此言出此言传,是“精神胜利法”的体现吧。儿时的窗户上还没有玻璃,夏天是窗纱阻蚊,冬天是白纸挡风;而擦屁股的物件,文明点的,也只是草纸而已——奖状的确是糊窗窗不亮,擦屁股又打滑,呵呵,很形象。 印象中,这种论调似乎只是小学时代有市场,进入中学,大多数便“沉默”了。小学生的奇谈怪论甚多,历代又都有改编诗词的习惯,极具想象力,但这些让老师、父母听了,必定严厉喝止。于是,“邪路”遭堵,想象力的正道也拦腰折断,又是庸庸碌碌的一群。 “你的尾巴咋恁长?” 儿时乡村的教室,冬天是没有暖气的,空调更是一个遥远的冷词,取暖的方法,不过是用白纸糊了窗户,再就是关紧门户。我对那时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一个字:冷!但身为学生,总不能一直抄着手,总还得执笔写字的。每到冬天,我的手指都成了胡萝卜,又红又肿又奇痒难耐,简直生不如死,一点也感受不到冬天的诗意,而用热水泡手泡脚,是我每晚必修的功课。如是,便可以想见坐在门口的同学的感受了,每每有人进出没有随手关紧门,总会得到这么一句话:“你的尾巴咋恁长?” 揶揄之意不言自明。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幽默,而民间不乏此类妙语。小儿跌倒,正要撒娇放声,大人并不搀扶,抛下一个定论:“哟,又拾钱了!”不理解的,难免起来辩白,分散了注意力;理解的,往往破涕为笑。孩子期待过年,兴奋于非同平常的好吃好喝好穿戴,还有诱人的压岁钱,而大人们总会变戏法似的,分发的全然不是平时那皱巴巴的纸币,而是一张张崭新的“刮鼻票”——这种称谓生动形象又俏皮,每念及此,我总是感动于儿时那简单的快乐,不能自已。 “不懂机器胡膏油,机器翻了砸你头” “膏”在这里念四声,是动词“抹”之意。这话是训诫小儿不要不懂装懂,而要努力学习,否则将来后悔都来不及。说农民深爱自己所从事的行业,我深表怀疑,从他们教育子女的言语里,我听出了无奈。他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都想让子女比自己强,走出农村这片天地。自然,那些言语不空不虚,都是乡土味十足,亲切实用,比如,“不好好学习,将来给土坷垃挡阴凉了”。来自农村的学生,大都有烈日下劳作的经历,其中滋味自不必言,再听此言,只应暗生上进之心——至于后来的效果,另当别论。 我小的时候,农业机械化已是大势所趋,许多机器已经粗暴地介入人们的生产生活。受其影响,大人们训诫的话也是与时俱进,于是有此言出:“不好好学习,将来等着跟拖拉机拾大粪吧!”那时犁地拉车都用牲口,但“跟着牲口拾大粪”肯定不是什么好差事,和要饭有得一拼,可将来犁地拉车都用不着牲口了,你这个“拾大粪的”跟着拖拉机,它又不会拉大粪,你还有出路吗? “冷冷,冷冷,小狗等等” 中午吃的是饺子。服务员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汤,我用筷子搅了几下,忽然搅出了妈妈的那句话:“冷冷,冷冷,小狗等等。”那是妈妈在安慰儿时的我,不要着急不必哭闹,热汤(开水)马上就会冷却,马上就可以饮食了。伴着这句话,妈妈或是扬汤止沸,或是用两个杯子倒腾开水,而我这条小狗,静静的在一旁,望眼欲穿地等候。 “狗”在这里,不是现实生活中人类忠诚的伙伴,也不是富含贬义的喻体,而只是一个俏皮的指称,一种怜爱的具象。类似的用法,还有“狗窝里搁不住剩馍”,是大人教训孩子要节俭,吃穿用度要有计划有余量。 看我以言语为支点,在撬开记忆的闸门,不少朋友献出自己的珍藏。我写这些,必求心中有根、口里有话,决不强求,你的挚爱未必是我的心动,所以我的建议是,大家都来写写。且录一条,知名不具,深表感谢。“给你提供:‘狗大自咬,女大自巧。’来自我妈。我小时侯她从不让我做家务,邻居说她娇惯我,看闺女长大了咋办?她就这样回答别人。还有一句:‘三声叫不来狗,屎就自己吃了。’也是我妈说我呢,意思说我脾气急,本来是叫狗过来吃屎呢,叫了三声狗还不来,自己就把屎给吃了”——不同的母亲,一样的深情,一样拿“狗”来戏谑做比,让人莞尔一笑之余,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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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11-03 13:4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