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小倩

小说 创作
冥灵 发表于:
《飞·奇幻世界》
Miss小倩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原书生女鬼系列),十月内上市。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原书生女鬼系列),十月内上市。
杀心不除,尘不可出。 ——《楞严经》 楔 子 道士把房卡插入锁槽,砰一声,门开了,屋内的烛火也亮了。 昏黄的烛光,掩饰了道士一脸的新雀斑,其实这些淡褐色的小点并没有使他难看,而是俏皮了些。 一个满脸虬茬的道士,配一点雀斑显得更有生气。 在道士面前有一排生锈的铁栅栏,将本来就不大的屋子一切为二,天顶滴水,四壁坑坑洼洼,整个房间就像被巨人一拳打出来的洞。 烛火照出地面一个清冷的光圈,带着镣铐的女鬼在光圈之后。 道士嘴唇微颤,有些呼吸不过来,两手无力的垂在身边。 “有话快说,别当这儿是你们人间的牢房!在这多待一会儿都消阳寿,小心把你自己的命儿赔在这里!”变化成狱卒的狐妖提醒罢,关上了门。 “费话!老子好歹也是个道士!会不知道这些嘛!”道士回吼了一句。 女鬼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只是身如困兽,被地狱的重重酷刑所折磨,她眼中的灵黠之光早已晦灭。 道士几乎不敢认她,女鬼的左脸颊与手臂上的皮肤已被全部撕去,借暗色遮蔽,她始终不愿靠近烛光。 但道士还是看见了。 他走向前,在铁栅栏前的木椅上坐下,拿起一边的木制喇叭对里面喊话。 “喂!喂!女鬼!我是道士!我是道士!听见请回答。” 女鬼苦笑了一声,“看不出那只是摆设嘛!又没有隔音板,用什么喇叭?!” “唔,还有力气开玩笑就好。”道士松了口气,然后装模作样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地狱的牢房也不过如此嘛,我看常住会得风湿性关节炎。对了,你在这里住的习惯不习惯?下面的人虐不虐囚?你还能坚持多久呀?!” 女鬼斜倚在墙上,身体仿佛能融入墙壁里,死气沉沉。听道士这么拉杂的一通胡说八道,只应了四个字:“我还好吧……” [remark=21] [/remark] 四个字吐得如此落寞,在只有水滴声,溶洞一般的牢房里,一点点冰住了道士的心。 “喂!你可要振作一点啊!”道士吼道。 “你还是这样急脾气。”女鬼浅笑,“脸上涂点胭脂,倒是不错的晒伤妆。” 道士一惊,因为他并不知道女鬼什么时候打量过自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雀斑和晒爆的皮,嘴唇也是皴裂的,嘿嘿傻笑起来,“这个嘛,你知道你们幽冥的火海实在烫得有那么点过份,好歹我平常桑拿蒸的多,竟给我渡过来了,我想当年猴子过火焰山也不过如此吧。” 女鬼听见幽冥,不知所谓的哼了一声。 此时门外妖狐不安的叩门,提醒他们掌握好时间。 “催命啊!”道士骂了一声。 “怎么不是催命?我都不知道你走这一遭算干嘛?!”女鬼道。 “算干嘛?!”道士一听这话急了,如火燎双眉。“我看你死没死透好了吧!我看你在地狱的苦吃没吃爽好了吧?!我跑这儿幸灾乐祸好了吧!” “什么好了吧!激动归激动,不要娘娘腔。”女鬼又泼了他一盆冷水。 “我靠!”道士怒了,从椅上跳起来,在半间房里气咻咻地来回走。 “你甭在这儿浪费时间,闹心。”女鬼冷言送客。 道士便猛扑到铁栏上,任凭他怎样摇晃,森森铁器俨然不动。 道士忽然撕心裂肺喊,“你疯了!你疯了!我千里召召来看你……” “那个字念迢。”女鬼面无表情的纠正他。 “好吧,千里迢迢……” “平常不读书!在人间搞神弄鬼是没有前途的。”女鬼谆谆教诲,把道士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煽情火焰一下子摁成灰烬。 “我靠!”道士这次是真的怒了。“书书书!你心里想说的,还不是我这个臭道士不如那个书呆子!我千里召,啊呸,迢迢来看你!你就给我一张冷脸看,我倒问问你,你吃这么多苦,那千刀万剐的书生有没有来过!一条短信都没有发过吧!靠!说什么交流障碍恐惧症,说什么幽闭内向,他就用这招骗你!把你卖了,你还给他数钱!他不管你死活,你还当他内敛多情!我看你真是活该!活该!看我的嘴型!活!该!” 道士震怒,女鬼却扑哧一声笑了,问他:“骂完了?!” “靠!贱!” “爽了?!” “没有!累了,懒得骂你!我要过得来,我一把掐死你!”道士双手环胸,冷眼瞥着她,眼中却噙着水光。 女鬼点点头,“鬼还有什么死不死,你这么激动,语无伦次,我理解你,你也……不容易。” 不容易三字如箭,瞬间戳穿道士的心,一时间,他忽然像个孩子,委屈的想要号淘大哭,但他忍住了。 “看也看够了,你走吧。”女鬼轻轻摆了摆手。 “你……”道士嗫喏着,但他愣忡在原地没有它辞,毕竟走这一遭也不知为什么,他明白根本救不了她。 道士木然地站在原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想自己为什么来的? 半晌半晌,他不敢看她,但是开口了,“你……有没有想过我?” “想过。”女鬼淡定自然,用不再美丽的脸绽放一次笑颜。 啊……道士未料她会答得这样快。 “想你,也想那个书呆子,我不能骗自己,也不能骗你。倘若有天他问我,我也是这么答。别问我想你们谁更多些,因为我已经不愿把你们这样区分。我是一个自私的女鬼,我唯一正确的决定,是从前从来都没有表白过。”女鬼轻轻说着,眼色如雾迷蒙,仿佛与他们一起盘腿坐在松涛绿野,而不是阴森的幽冥牢房。 “你心中……”道士不知是该欣喜还是失落。 “有你们,对,两个人。”女鬼笑了,“想到你会很开心,想到他会让我心疼。” 她说着,伸出手,像在空气中慢慢抚摸着一张面庞,但不知道那是谁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更爱你们哪一个,或许弄清这个问题还需要,一千年。” 女鬼吐出最后一句话,仿佛经历完一场浩劫。 水滴的声音,这一次真的是他的眼泪。 但她却让自己睡着了。 片刻后,道士取出房卡,离开了她。 那又成为一间陷入无尽黑暗的屋子,下一次烛明不知是何时。 道士与狐妖走了,他的身影在幽冥间如此孤独又渺小。 但倘若你能跑到他面前去看一看,你会发现,那两道泪痕间浅浅的一丝微笑。 [一] 人归不同路 “小陆西桑,侬啜来。(小六先生,你真会发嗲!)”客人扯了扯她的绿绸金花旗袍,“定定心心坐了个的伐来三吗?!(安心坐在这里不可以吗?)” “新客人打茶围,也是有熟客带来,不好推的,我去去就回来好吧。大老板你做生意发财,也让我们赚点零碎钱过过日子。”云葆小六说着话,轻轻挪开客人的手,冲他嫣然一笑,酒窝里掐出一汪情海,等着男人逐个儿投。 “调皮捣蛋。”男人在她腰肢里拧上一把,绸裙滑不溜手,她便像条鱼儿似的游开了。 离开,云葆也不急着去见新客人,倒是返回自己房里,躺上烟榻狠狠吸了通烟,身懒缓舒。 “西桑,新客宁还等了该……(先生,新客人还等着)”一边伺候着的梅提醒道。 “晓得来。”云葆搁下银水烟筒,推了推头发,但心里委实不想去见客,她让小翠绞根手巾过来,自己举着嵌宝铜镜看嘴上的红膏,不知道在看点什么,一直拖捱着时间。 “啊似桑意伐想足了歹伐?(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直到鸨妇娘姨隔在门外一扯帘钩训了一声,云葆才站起来,用梅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手。 “耐窥伊,杰煞了,好像吾不接桑意,个哉书寓要关特契西伯风了。(你看她,急死了,好像我不接生意,这个书寓就要关张吃西北风了。)”云葆故作调笑的对梅说,她也不怕娘姨,仗着自己在长三堂子里走红,漂亮身段好能喝酒唱曲又讨客人欢喜,还会些外语,简直叫娘姨要倒过来看她脸色。 娘姨见她有动静,怕又笑嘻嘻走进来,“侬要额膏荷绉面月缎脚的花边夹裤,新做好送来了,窥窥额欢喜?” “劳烦娘姨了。”既然面对面,云葆也同她客客气气。 “个么耐窥屋头额新客宁?(那你看下面的新客人怎么办?)”娘姨面堆假笑,亲热地挽住云葆,其实暗使小劲带她出去。 “侬放心,吾心里有素……(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云葆撇下她,像从身上弹开灰尘,款款地往楼下去了。 男人这种事,急不来的呀!云葆想着,一点点走下楼梯。新客人坐在椅上好规矩,一边领他来的熟客是洋行里做事的密斯脱周,她早就瞟到了。 只是密斯脱周今天穿得好古怪,里面一套海青色真丝睡衣,趿着一双皮拖鞋,外面罩着一件黑呢大衣就来了。她忽然楞在原地,没有看错吧,密斯脱周脑门上还贴着一张黄色长条纸,上面曲折迂回画着红纹,这不是一张符吗?! 云葆拍拍胸脯,惊着了。 “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是看不到这张符的。”新客人呷了口茶,茶碗遮住小半脸,一双浓眉大眼却直勾勾看着她。 “这位大少爷……”云葆开口,是堂子里姑娘的口气。 “我不是什么大少爷,我是道士。”新客人摆好茶碗,掀开自己的西洋帽,露出一个牛鼻子抓髻。 云葆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忙要叫梅和娘姨,扭头看了看,这才发觉整个书寓的人都定在原地,眼也不眨一下。 云葆啊地惊呼,转身想跑,被道士一把揪住往里屋拖了就走。 云葆一路挣扎,道士无方,便从袋里掏出一张符来往她额头上一粘,云葆这才老实了,乖乖的跟着他走。 道士将她带至房中,阖上门,在门隙上又压了一道符纸,耳听得门外书寓里的人又活动起来,但谁也没有发现道士将云葆单独留在此处。 道士将云葆额上的符一揭,她便大声喊道,“侬似妖怪!” 道士摇了摇头,“还是待我将你魂魄驱出来好好说话。” 说着道士一拍大腿,从腰际飞出一个摇铃,屋内烛火各自矮了半分,色晃昏暝。 道士将铃摇得疾快,口中念念有词,云葆顿时觉得头晕,身子一点点酥软了下去。云葆倒地后,有一团白色的烟从她张开的嘴里蒸腾了出来,白烟越升越长,逐渐化出一个人影,一个穿着白色孝衣,双颊微凹的清瘦云葆。 但云葆只是她这一世的名字。 她的魂魄不叫这个。 没有肉身,她是一个,女鬼。 道士凝视着她,百感交激。 他傻笑了两声,忽又板起脸毫不含糊的指责道:“我觉得你把身份定位在旧上海很不好,简直有卖弄上海话的嫌疑。” “妈叉,说一遍翻译一遍,你以为我很爽。”女鬼双手插腰,也非常的不平衡。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你会一门外语?!” “对啊!外滩语!不爽啊!买两斤包子过来撑死我啊!哼!”女鬼骂骂咧咧,显出她对道士的多事极其不满。 “你怎么越来越顽劣了?!”道士很无奈,“你好不容易投胎转世,没必要做皮肉买卖吧!” “皮肉买卖怎么了?!我们女鬼工会的家族生意历来是殡葬、住宿、毒药、情色和杀手机构,我重操旧业,靠本事吃饭有什么不可以?!”女鬼上上下下瞥着道士,“谁像你,这么多年一条道走到黑,要换作我,工作的激情早就没有了!” “那你也没必要把每一样工作都从事一遍吧!你们女鬼工会又不评劳模!”道士也不甘示弱,“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早先见你做杀手都要比现在好!” “切!早先做杀手不也被你骂得半死!” “杀手是冷酷!可你现在呢,是冷漠!冷酷是冰下水,水还会流动;可冷漠却是铁皮下的铁块,连生长都不会!” “哇靠!长进啊!比喻句都能用了!”女鬼挖苦地冲他伸了伸大拇指。 “那你要不就转行,要不就继续做女鬼。”道士给了个建议。 “有病!卖谁不是卖。” “真不想做女鬼!不如回兰若寺当姑子收香火钱,也很发财!”道士锲而不舍。 “神经病。”女鬼剔着自己指甲,对道士爱理不理。忽然她扭头对道士莞尔一笑道,“你想不想玩,我帮你找个清倌人?!” 啪!道士挥手就给了女鬼一个耳瓜子,鬼如烟如雾本是无形,但道士就是打得到,道士为何这么牛?!“因为我常喝汇仁肾宝!” 道士指着作者一通臭骂,“扯淡,给我把这句删了!否则我罢演啊!” 插入广告,内部调停五分钟。 好了,继续。 “你,你打我!”女鬼用经典的琼瑶式美女那副楚楚动人的死样子,带着哭腔向道士说着,然后扯开了自己的头发,一把撞向道士:“老娘不活了!老娘今天和你拼了!” 可见琼瑶式美女总是缺乏女鬼精神,活该受委屈。 “你是不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了?!”道士推开女鬼,“你至于为了他这样。”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女鬼听他说这么一句,立刻面冷若霜。 “你知道我在说谁!他!书呆子!” “听不懂。”女鬼又是冷冷的三个字避开了。 “枉你当初在幽冥口口声声说倾心于我们两个人,事隔经年,我还在,而人世遍寻书生不着,你就颓废成什么样子了?!倘若如你所言,心中有我一半,那你可有为了我好好生活下去?!”道士蹙着眉,言辞凿凿,铿锵有力。 “再说一遍,听不懂,什么幽不幽冥,都忘了。”女鬼指了指地上肉身,“送我回去吧,大少爷,我还要做生意的。” 你!道士举手还要打,但女鬼躲也不躲。 “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好!我再去找,我死也要把书呆子找出来!我就不信他能人间蒸发,就算灰飞湮灭,也会留下个凭据!我去替你把他找来!你有什么恨,有什么怨,全都对他撒气!你就算再活剐他一次,我也不会拦你!”道士发了狠,咬牙切齿地说。 可女鬼并不领这个情,“我劝你别这么做,他是根回头草,可我不属马,我属鬼的,鬼有心吗?没听说过。” “那你说的心里两个都有!既然明明有两个,不是跟他就是跟我,现在我在这里,你愿不愿跟我走?!”道士说时激动不过,走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女鬼长叹一口气,“怎么就是说不明白呢?别一条道走到黑,别走到黑!你为了我竟然修炼出一个长生不老,可我不是真君,不是菩萨,不是佛祖,我担不起你这么大的执念,松开手吧!你也该累了。” “我不信!你在幽冥说的话……” “人是会变的,鬼也是会变的。”女鬼撇掉他。“现在我两个都不想跟可不可以!” “我不信!”道士摇着头,斩钉截铁地道,“倘若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书生,你也会忍心把这话同他也说一遍!我要去把他找来!去把他找来当面问你!看你怎么说!” “一样的。”女鬼面无表情。 “我不信!”道士与女鬼顶上牛。 “神经病!”女鬼不屑一顾,回到自己的肉身上死命往下跳,想把魂魄跳进肉身里去。 女鬼速度越来越快,好像一台打桩机在肉身上突突突突钻了起来。 道士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拍大腿,从腰际又飞出一把拂尘,搞得跟多啦A梦一样,他就把女鬼变了回去。 女鬼又成为云葆,继续在长三堂子的书寓里做卖笑生意。 道士也离开了,坐上弄堂口的一把皮篷车,一车绝尘。 [二] 觉迷迷灭,觉不生迷 道士在路边的长凳上,一手扇着蝇拍,一手支着头打盹。弹紫树叶从空中嗖嗖啪叽的落在茶碗里,一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在结网上没站稳,也嗖嗖啪叽的落在了茶碗里,随后一队车马从道上行驰而过,茶桌上顿时布起一片灰尘,更甭提这碗茶了,简直比得过龙嘴大茶壶沏出来的八宝糊糊。但道士眼皮也不抬,拾了茶碗就喝,临了还咂嘴,仿佛黄粱美梦里正啃着鸡腿。 书生站在他面前,看了看他嘴角的一只触手,再看看茶碗里的半只大蜘蛛。三分之一柱香以后,书生二话不说,不由分说,跑去一边呕一声吐了。 “你真有耐力,我很少见过一个人能忍这么久才吐。”道士说完,用两指捻丢嘴边的触脚,然后睁开眼冷冷的瞟了一眼茶碗中的半只蜘蛛,随即他将两脚一分,把首一埋,呕一声也吐了。 书生抹着嘴,将竹架搁在长凳上。 “小兄弟,恶心归恶心,可我也不想啊!你不用坐得离我这么远吧!”道士抬头,看见书生坐在隔他三张桌子的地方。 书生不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子,喊了一声:“老板,请给沏碗茶。” “哪来的老板,没见这里就我一个人看着摊子嘛!喏……”道士说着,已经以迅雷般的速度斟了碗茶水,砰一声扔在书生面前,开水溅了书生一脸。 书生退无可退,明白自己遇上了一个粗人,他强忍怒火,一边默背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边从袋里拿出一罐龙虎牌风油精,一面嵌宝铜镜,对镜给自己脸上的烫伤一点点抹上,背一个字抹一个红点,一字一个,刚好抹完,俏面书生顿时成了个薄荷味的大麻子。 “你叨逼叨的说什么呢?!”道士忽然来了句保定话。 书生并不理他,捧起茶碗吹开了水面浮叶,细细啜上一口,然后又慢条斯理的从竹架中取出一个蓝布兰花面的干粮包裹,一层层解开,里头是玉米面掺小麦粉做成的贴饼子及若干旺旺仙贝。书生捏起一块往口里送去,吃相煞是好看,清风拂柳絮,不像粗人吃蜘蛛,那是老熊啃甘蔗。 道士看看书生,又看看贴饼子,再看看书生,然后再看看贴饼子。 接着,目光就粘在贴饼子上,挪不开窝了。 “行行好……”道士半晌说出这么三个字。 书生很茫然。“你想干什么?!” “赏口吃的吧。” “你守着个茶摊还要饭?”书生将包裹往后提了提,怕粗人抢。 道士憨直的冲书生乐了,一指脑袋:“看我的混元巾和这双笏头履的云鞋,怎么看我都是一个品调崇高的道士啊!怎么可能开茶摊!” “那你怎么只穿一身单薄海青,你的法衣呢?你不开茶摊,你又在这里守摊?!” “谁叫我出观云游时穿的太鲜亮,法衣上织锦绣鹤,前不久在凯旋楼吃霸王餐时被剥去抵债啦!最近又在这里喝茶赊了帐,便被扣下留在此处守几日摊,然则我心怀凌云之志,因此这份兼职不会做太久的。”道士握拳在胸,眼神十分潸然。 “原来如此。”书生点点头,咬了一口旺旺仙贝。 道士从书生的眼神中看到一丝狐疑,道士觉得这是一种屈辱,他从小就没有受到过这种屈辱,因为道士很少开口求人,对凯旋楼和茶摊的老板,以及数以百计被他赊过帐的老板们都没有用过央求的口气,最常听他讲的一句是:二十年后爷们又是一条好汉。但不知今天是怎么地,他在这个眉目如画,翦水秋瞳的书生面前,竟然连说话声音都低了八度,他觉得这个玉净倜傥的男人有一种天生的感染力,一种慑伤力,尤其是他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眼,清纯无辜,总让人觉得一生下来就跟欠他钱似的。 还有书生手里的食物,半个巴掌长短,金黄灿灿,外香里酥,听书生咬在口里还发出咔咔脆响,如马踏白雪,如风压枝折,小小一片充满了诗情画意,让人觉得吃到它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 道士想到这里,咽了口唾沫,但手里啪的多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整个贴饼子。 “贴饼子?!”道士有点失望,因为他更想用旺旺仙贝做开胃菜,但饿极的他也不CARE这个,举起贴饼子一口咬下,竟然是枣泥馅的,道士喜出望外。 只听戚哩咔喳,粗人啃起饼子来了。 “兄弟!从这一刻起,我欠你一饼之情!你就是我的好兄弟!我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道士信誓旦旦说这番话时,并不知道这番话将来都会灵验,他现在说的极其顺溜,好像特地排练过一样。 可书生面容哀愁的抖了抖包袱皮道,“岂止一饼,你把十七个饼全吃完了!你猪狗不如啊你猪狗不如!” “兄弟此话差矣!你家贴饼子做的这么小,吃十七个才勉强抵我一顿饭量,何况你是没见过我们观中做的那个锅盔!个个都有这么大!”道士两手一抬,做满抱之势。 “猪狗不如!”书生都快哭了,他还要进京赶考呢,这一路上没有书生妈妈亲手做的温暖牌贴饼子,他要是思乡了怎么办? 于是书生就蹲到一边蒙头呜呜哭了起来。 “甭哭啦,等我有钱了买新的赔你好不好?”道士蹲过来,抓着一张手纸要给书生擦鼻涕。 书生肩膀一拧劲,把道士挡在双臂之外。 道士知道是自己不好,他想了想觉得该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深思熟虑后,他道,“诶!小兄弟!其实我觉得今天你我相见,应是缘份!打个比方来说,我和你一见如故,可你骂我是猪狗,倘若我是猪狗,我又口口声声叫你兄弟,那你岂不是也成了猪狗,所以这样说我不对,你应该换句措辞,像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我素来将世人都看成燕雀,但今天我与你一见如故,我油然觉得我们两人平起平坐乃是两只鸿鹄!有诗为鉴,两只鸿鹄鸣翠柳,一行鸿鹄上青天,树上的鸿鹄成双对,你我双双把家还……” “我知道了。”书生抬起头,大叫了一声。 “啊,你懂我说什么了?!”道士很感动。 “你是个疯子!”书生指着他恍然大悟。 “诶……”道士哑口无言,他摇了摇头,莫非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他跑到一边闷声坐着,留书生继续在原地哭。 书生哭够了,哭累了,哭到脑内分泌β-内啡肽,终于感受到一丁点快乐时,他就悲极生乐了,书生回到座位坐下,自言自语道:“伤心疗法也不是没有一定道理,我现在心情舒畅多啦!” 书生扭头看了看一脸委屈的道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毕竟道士始终很真诚,于是书生道:“我只是离乡太久,内心太压抑,因为我是个幽闭内敛的人,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发泄一下真实的感情,我刚才借题发挥,的确有些小题大做,请道长不要介意。” 道士稳住自己的下巴,扼制住想要揍人的冲动,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 “好了,啥也别说了,不如我们自我介绍一下吧?!”书生提议。 “我需要平整一下心情,你先说你的吧。”道士点头。 “好吧。”书生谦谦一笑,从行囊里取出一块白色长巾,一块响木,一副快板,一把三弦,倒是跑江湖艺人的标准配置,他把这些一一在桌上搁定,其实除了用白巾擦汗,其他是一样不用,光为摆着漂亮。 他忙完了这一切,亮了亮嗓子,嘴起了个开场锣,然后道:“话说……楚之南有树名叫冥灵,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五百年一开花,五百年一结果,结出的果叫作无花果,嫁接产品叫人参果……” “神经病啊!你自我介绍还是贩水果啊!” “好吧,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这棵名叫冥灵的树旁边还有一棵树,名字就叫作,檀!柘!” “檀唾。” “是柘!不是拓!念彻!念彻!” “靠!柘就柘,好好的你不早说,干嘛蘸水在桌面上写!” “这不显得风雅嘛!” “妈叉!风雅你个小JJ!”道士忍无可忍了。 “你这个人真挑剔,反正我的说完了,轮到你了!”书生双手环胸,不服气起来。 “我是个粗人,没你读书人介绍自己这么大个排场,我叫燕赤霞,幸会了!” 道士以右手握拳,左手盖於右拳上,下起膝,上齐眉,为一揖,不合十,这也是道士做揖的标配。 “燕赤霞?!好耳熟啊!请问蝙蝠侠是你的?!”书生问。 “是孙辈儿了,这里没他们的事。”道士掐指一算说。 “那蜘蛛侠是你的?”书生不甘心又问。 “估计得是仇人,刚才吃了他一半儿的兄弟。”道士咧着嘴答。 哦。书生点了点头,随即把桌上摊着的一堆东西一一又收回了行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落叶和灰尘,不慌不忙的扛起竹架,看样子准备继续赶路。 道士着了一急,忙说,“兄弟不等等我吗?我再跟这儿看两天的摊子就没事啦,兄弟何不等我一起上路?!” “我赶着赴京赶考,实在不能拖延。”书生婉言拒绝了,由此可见,书生并没有对这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道士产生多大的好感。 “可是盛传前方有土匪出没,我怕你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过不了关啊!”道士好心相劝,并从桌旁取出一卷官方告示道,“前两天肚子饿不过,把告示后粘的饭糍浆糊全舔了,这告示就没贴出来,害不少人不知道匪类猖獗,行至前方都遭祸端。” 书生听他不负责任的一番话,顿翻白眼。 道士也不管他鄙夷,继续说道:“听那些逃回来的人说,这帮土匪出手极其歹辣诡异,他们分成两股,劫在路人前后,为首者执一布包,三寸长阔,亚麻布面,内灌铁砂铅粒,由前方人开始向另一股同匪投掷对扔,迫使路人在两股匪类间来回奔跑,倘若被布包击中,则即刻伤筋断骨,倘若没有击中,便跑至力竭为止。匪以此为乐不穷,故江湖得名‘砂包党’!” 书生听到此,汗也落下来了。 书生道:“天气这么热,你这么几句话不用说上半个多小时吧!” 道士咽了口水答,“我又不像你这么有知识,说一段场面话得斟词酌句,你怎么不表扬我认真呢?!” 书生恨不能现在就遇到砂包党,跟他们一起用砂包把道士砸死。 但书生还是决定要走。 “兄弟!”道士喊。 “你到底想干嘛啊!”书生不耐烦了,“我所有的干粮都被你吃完了,你再留着我也没用,难道说你想吃我?!我劝你可不要打这个主意,我家祖传秘功,如遇歹人悍妇难保贞节,可使自己全身坏血而亡,你要吃了我,会烂心烂肺烂肚肠,我劝你三思啊!” “哦!竟然有这么三贞九烈的功夫!”道士抚了抚胸膛,“那我替你安心了!我只是想说,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们今朝一别,不知何日有缘再续前缘,为了报答你的一饼之恩……” “是十七饼!”书生及时更正了他。 “好吧,十七饼之恩,我决定为你相个面!若你将有灾祸,我还可以替你想些解救之术。”道士诚恳地说。 “近三个小时了,你看我不下五百眼,竟然还说要相面!你到底会不会相面!难道用闻的?”书生一语揭穿了他。 “好嘛!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道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豆蔻盒子,拧开盒盖,里面有一泓清水,道士伸一指进去,捻出两片透明软体的圆物,啪啪往自己双眼中一摁。“这可是好东西,平常我都舍不得戴。” “靠!原来你是近视眼啊!我一夜夜挑灯长读的书生都不近视,你这个跑江湖的倒害这种富贵病?!” “遗传啊,我也无法。”道士耸耸肩,然后跑至书生面前,扳住他的脑袋前后左右的扫了一圈,说道,“女难!我很肯定的告诉你!你!有!女!难!” “什么叫女难?!我只听说过难产。”书生困惑不解。 “就是会在女人身上栽跟斗。” “在女人身上翻跟斗,这可不是一般的技巧。”书生举头暇想起来。 “是栽跟斗!不是翻跟斗!”道士立刻觉得这个书生也不是很厚道。 “好吧,那你有法可解?”书生问。 道士很认真的想了一想,“没有。” “那你就不要抱着我了。”书生拍灰一样把道士从身上拍走。 “你不害怕吗?”道士很诧异。 “害怕什么?我又不是出家人,破了色戒就得转业。我好歹还是一个有三险一金的书生,我们工会庇护着我们,所以我对色相女人这类事是无惧无畏的!”书生说着,掏出自己的工会证亮了一亮底。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道士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予鼓励。 书生觉得再和他纠缠下去,天就要黑了,于是又行了一次告别礼,背架而去。书生每远走一步,道士就觉得心里沉了一沉,他目送远眺,直到书生消失在茫茫暮色中,道士脚下这一路,黄叶漫漫,落日余晖遍撒大地,青盈盈金灿灿正是山间最美时分。道士的目光从书生消失的一点影子中失落,渐渐移到一株路边的紫红鸡冠花上,花瓣绉纱交叠,一些景相在道士的脑海中快速闪回,他觉得自己多年多年之后也会见到如斯的紫,那是一条女人的裤子,散物无主,搁在床架上比死还要冰凉。 [三] 若从明来,暗即随灭 下得幽冥最快的法术,是握一把石灰在平地上浇注方格,每格长宽三尺,依次大小不变往上垒六格,第三与第六格旁边再划同等正方各一,此所谓三三不尽,六六无穷。方格浇罢,当头加个三角顶子,尤如阎王殿。 倘若单独求往幽冥,或有指引者与同伴,相加之灵力必在满值。人问何谓满值?四十九即为满值,也就是说,行此法术之前,需七七天沐浴,七七天斋戒,少一天不行,且要在月圆之日浇绘此阵。寻一枚天地精华所凝的浑圆白玉石子引路,心眼鼻口合一,将石子捏在手里发暖后,烧一符纸,随即侧身轻手将玉石子投入阵内,以尖顶为准,倘若失手,石子入哪格便定在哪格,不可更改,投出格去,则算作罢,要重守七七四十九天戒再来。 投石人须虔诚平定,屈单腿弯膝,双手合十即跳入阵内,一次一格,直至玉石子落处。 单腿站稳,绝不可歪斜摇晃,否则将被视为不敬。人须弯腰拾起玉石子再掷,直到石子稳坠尖顶之中,屈腿再跳,达终点处可算功成,人即堕如幽冥,可省去行走无尽隧道和三途川的麻烦,就好像是一部直达观光电梯呀! 想当年道士和狐妖就是用这个办法通行幽冥,此方屡试不爽,最初是女鬼教授予二人的,后来女鬼不在幽冥,道士也就不上那儿去玩了。引路用的白石子被他打了个洞,穿在黑色颈链上,他老爱敞开衣襟穿一件真丝立体绣花的黑褂子,远远看去就像那么一个黑手党! 道士跟狐妖说:“那是我最迷茫的一段日子,因为我的私心,我让书生被女鬼吃了,女鬼又万念俱焚去做了女杀手。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该干什么好,于是我常在路边扮劫匪,但其实我并不劫任何人的道,我只是摆个凶悍的姿势坐在梧桐树下思考,世人只看表相而被我唬住,时之久往,还有人当我关公,在我面前插香。也有人撒毛票和铜子,那段时间我倒过得比当道士富余。可不管怎么说,我都没有转业,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去找女鬼,告诉女鬼,其实因我的法力所护,书生的亡魂还在!没有因为肉身被她吃掉而万动不复,他可能早就投胎了!女鬼应该去找他。他们两之间不可能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因为女鬼是女鬼,而不是一只母螳螂!女鬼吃书生只是情非得已,而非生活所迫!我们应该坚信这一点!” “真是慷慨激昂啊!”狐妖鼓了鼓掌,但神情冷漠。狐妖穿着桃红小袖袄,一条浅粉散脚裤,头梳两颗圆髻,垂着两股流苏,绝对是在扮嫩。但狐妖的嗓子像个老妪,她本来可以装得可爱些,只是面对道士,她就不乐意花这个力气,并且她觉得用老妪的声音教育道士,更有说服力,“我说你这个伪道士!” “好吧!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道士捶了捶胸脯道,“我挺得住!” “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其实你是一个半路出家半吊子的道士吧!”狐妖指着他鼻子揭穿他的老底。 “怎么能说是半吊子!好歹我从小生长于道观,耳濡目染……” “我呸!你从小就是以书生的身份借宿道观,全家人都指着你好好读书嗒!”狐妖劈头盖脸说道,一点也不给道士留面子。 “我不告诉你,你不也不知道。”道士喃喃着。 “啐,你这个真书生假道士,说!你真正的名字是!” “燕赤霞呀!” “啐!不要辱没一代名士真人!” “你痰多上火,要吃点川贝……” “滚!今天皓月当空,清风过岗,举头三尺有神明,就响当当把你的名字说出来,不要再做一个披着伪道士龟壳的真小人!” “怎么又小人了,好歹还是半个书生!”道士摇头晃脑,看看举头三尺到底有什么,只见两只老鸹扑翅飞过,他吐了吐舌。“感情有这种东西,那我报上姓名,会不会有报应?!” “你还怕有报应,唉,累死了,不说算了!”狐妖拍拍屁股,觉得赚这点出场费不容易,这就想走,但被道士拦住。 “好吧!我不怕告诉你们!”道士左腿向前,右腿向后,左手巴掌掩在口边,右手横插腰际,冲着翠峦叠障的无迹远山高喊了一声道:“我!的!真!名!其实叫作!燕!叉!侠!” “干!还不老实!”狐妖伸手一巴掌扇倒了他。 “好嘛!好嘛!人家单名就叫叉,你可以叫我叉君桑。”道士半躺一边揉着脸颊,扭捏说道。 “那你贵姓啊?!” “单姓一个胡字。” “哦,胡叉,家父一定是在抢饭的时候想的名字。” “对哦,有这个可能。” “为了揭示你的身份,特地用掉一个章节,想来会不会有点缺德?!”狐妖仰天对着那一轮明月问道。 “可能是因为我的戏份重吧……”道士也看向那一轮明月。 作者出场用块橡皮抹掉了朗空明月,改下一场倾盆大雨,作者道:“不要以为我长得圆就可以睹物思人!” 道士与狐妖便在雨中一通狂奔,躲回兰若寺中避雨。 兰若寺如昔残存,好像没有簇新的时候,门楹上那三个大字早已脱却金漆,只剩下遒劲的凿纹。拴马石经年泛黄又被雨水涮白,一点点被风噬化。阶隙蒿草杂生,蒲公英沿墙而布,一扇扇烂门窗棂,空余一副骨架子的屏风被扔掷院中。 入寺两边大柱上各有一幅抱对,上原写“古寺无灯留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也亦破损,脱漆红柱上留有尿斑、老鼠磨牙的咬印和某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留念,那幅对联也因此看不清了,藏青夜下,更显幽秘之色。 此时道士与狐妖便一人立在一根柱下,道士没有回头看寺中景相,只因此处烂熟于心,他倚在柱上,半晌才长吁一口气道:“没有女鬼的兰若寺,原来如此冷清。” 声落雨停,新晴霁月复苏。 谁想得过一座废寺,会因少一个身无暖意的女鬼而显冷清…… [四]日出东海,日落西山 此日是个阴天,说有多阴,据说你爸看你期末考试门门不及格的成绩手册,那脸巴蛋子和脚巴丫子都没有今天的天气这么阴。书生赶大早上卯时出发,山寒风紧又沾了露水湿气,你说他该寸不寸,他就感觉自己发鸟烧,书生给自己号了个把小时的脉,叹了一声道:唉,我就没学过医理。 眼见着混身愈来愈冷,从骨节子里头酸疼难当起来,书生喘着短粗气,忙从竹架中找出一件白色长袖开襟全棉短上衣穿上,然后继续向前赶路,书生的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书生此时行走在临安境内,此处正是南唐、吴越的交界地,书生到这儿来干什么呢?难道想偷渡出国?不然。见此书生面红齿白,眉醒眸亮,鲜衣新履,一看就是来自背景富绰的家庭,没啥天灾人祸不太像玩离家出走的样子。那他是越境考试当洋官?否也,五代十国虽然还有科举制度,但人民子弟学生虽喜读书,却不太时兴参加考试了!估计人人都跟作者一样,对中国的科考制度表示严重的不满。 那您说这书生究竟是为什嘛,有啥想不开,跑到这未开发成正式旅游区的荒山野岭中来的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 总之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书生背着竹架在这映带无穷的山峦间攀爬行走,看雨打枯竹他喜欢,看鹿纵山间他喜欢,看林麓洲渚他喜欢,简直是博爱苍生,估计他看猿粪都会喜欢。 书生麻利的一脚没有踩稳,从山上滚下,还好站的地势不高,没有摔成二级残废,只是把两双鞋跟二踢脚似的给摔丢了,怎么也找不回来,书生只得再穿上两只布袜,否则行走石子滩上硌脚,书生倒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但很快袜子就被磨破了,你说地摊袜子质量怎么就那么差?书生辛酸的脱下袜子裹成球也舍不得扔,塞在竹架中寻思晚上找个地方再补补,幸许还能穿。 于是他就这么长衫长裤外套一件白色长袖开襟全棉短上衣和一双赤脚在水边走着,远看还真像一个巴基斯坦人。 书生走着走着忽然对天振臂高呼:“为什么这一节到现在都那么恶搞!什么时候给我来点煽情戏呀?!” 话音落,只见天空风裹残云,拨云绕雾,哗哗啦啦出现一个黑灰色的大旋涡,又从云涡里头伸出一只巨脚来,照着书生咣咣咣咣一通乱踩! 一个凛然、威严、带有磁性的声音莽盖四野道:“你以为喜剧这么好写!都照你们一个个的胃口来,我还要写不要写!这写文章跟炒烩菜一样,总不能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口味,谁知道你口重口淡,忌荤戒素,长没长疱疮痔螨,偏咸南方人不干,偏甜北方人不干。大厨不能按着自己的想法照一个味道来,把油盐酱醋蒜椒毒药全搁一锅里炒,大家的口味全照顾到了,可大家干嘛?!所以说入境就得随俗!得将心比心想想作者也不容易,这好歹还是个博客吧,就跟作者家一样,有些作者搞创收家里搁个通铺,谁来都招呼,吃饱喝足发奋涂墙,那也可以理解,但有些作者屡教不改,顽劣不化,冥顽不灵,看谁都跟欠自己钱似的,这样的作者就不好伺候,他煮什么就得吃什么,他不煮你来巧了就得饿着,吃坏蹿稀他管发药,可见也是个好人,话不两说,越说越多,由此可见,我就是那么一个有品性有血性有兽性的“性嗝”作者!需要广大人民的爱护和培养,才能有层楼渐长的好成绩!!!谢谢大家。” 话音落,听云涡深处传来一阵噼哩啪啦的掌声,巨脚将踩扁的书生纸片搁在石滩边,又缩了回去。从天空散下一块白布和一些银票,纷纷扬扬转了半天,掩盖在书生身上。 书生半晌才缓过神来,捂着脑袋凄厉地喊:“有必要拿我借题发挥嘛!打完给点钱就算完事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啊!” “谁叫你得罪作者呢?”一个女子声音悠悠冷冷的飘了过来,仿佛是贴着凌波水面,一仄仄滑过来的,沁着冰凉水气,也带着深山幽涧的回音,竟是那么摧肝沥胆的销魂。 书生随着声音望去,水面上啥也没有,再猛地抬头一看,楼船已经相去甚远,船行清洌水面,仿佛游行于烟波,飘渺如隔世仙踪。 刚才这里明明没有船啊?!书生琢磨着,一边爬了起来,他趴在地上时只能看到一丁点船屁股,但当他站起来时,他就看清了站在楼船一侧,说话的那名白衣女子。 先不说这女子长地怎么样,单说这片水色墨蓝近岸泛清的河渊,一侧是晕出灰黄水渍的岩石峭壁,一侧是白石子河滩与另一片重重峭拔的山峦,山间烟云流润,与水气浑然相接,一层半高的褐色楼船正飘隐其间。 清寒天气,草叶树林,在这一眼望去丰满苍郁的景色中,轻轻站着一个白羽似的女子,她手执一根长篙,身姿纤修端严,虽看不清眉目,但却感觉得到她面上并无一丝笑意。 书生狠狠揉揉眼睛,发现不是自己被踩晕而产生的幻觉,忙觉得好事情要发生了,提起竹架追起那艘楼船起来。 “姑娘等等……等等……”书生就这么忘情的追着,也不顾自己没穿袜子,跑着跑着,双脚就被石子划破,淌出血来。 楼船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停着,却总是差书生这么一段距离,他有些沮丧。 在这当口,水面忽然下陷,然后有刀片状的东西顶了出来,书生定睛看之,竟然是一片越升越高的硕大鱼鳍,鳍色墨绿泛金,转眼已超过白衣女子的脚面,再往上升,恐有覆船之险,书生还来不及叫她小心,却见女鬼手持一把钢刀,刀身薄如蝉翼,寒光凛冽。女鬼将它咬于牙关,用双手高盘起长发,随即她瞥了书生一眼后,纵身跃入水中。 “姑娘……”书生楞在原地,只觉得诡谲大鱼、高烧与她的眼神一并吞噬了他,书生的身子一软竟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微薄天色一片空濛,万籁俱静。 书生在毕剥柴火声中醒来,身上盖着一堆茅草。白衣女子坐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书生在黑夜中臊的满脸通红,他顾左右而言它道:“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啊,我睡了这么久。” 女子没有答腔,抬手将脸一撑继续看他。 这就让书生很不好意思了,因为他尚清晰记得女子在船上投给他那一道桀骜不驯的孤高眼神,他清了清嗓子,勉强起身向女子做了个揖。 “姑娘,有礼了,多谢姑娘搭救,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冷笑一声道,“先说你的吧。” “哦,也好!”书生一听挺开心,因为女子终于理他了,他就自我介绍道:“我是一个书生,我原来叫郑版桥,但大家都觉得我不要脸,因为我提前占用了未来一位伟大艺术家的名字,如果我用这个名字坑蒙拐骗吃喝嫖赌将来都要算在他的帐上。为了保住他的名节,所以我就改名叫作柯庆文。” “柯庆文……”女子默念着这三个字,摇摇头,“不认识。” “现在就认识了呀,我叫柯庆文,柯庆文就是我。”书生指着自己,笑面如花。 女子全然不为所动,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书生想起自己是在河滩上追着她跑来着,于是不好意思地说:“情难自禁吧,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听见姑娘清冷孤傲的声音,仿佛烧退了一半,就控制不住自己跟着姑娘跑了。” 退烧?!女子闻言,起身走到书生面前,缓缓伸出手搁到他的额头上,书生如此近距离靠近白衣女子,觉得自己意乱情迷的快要晕厥了。但一阵清凉之意快速贯彻全身,一时间腰也硬了腿也直了走路不喘气了,书生觉得自己就像获得新生一样,再也不受高烧的困扰。 “好神奇呀!”书生赞叹道,面上燥红渐消,嘴唇也不再干裂。书生顿时恢复了面对白衣女子的自信,因为他又悍然成为一个玉粉敷面的俏公子。“我见姑娘跳入河中斗鱼,又被姑娘的法术所救,我猜姑娘一定是个隐居深山的剑仙吧!”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坐回原处。 “不好意思啊?!姑娘还未告诉我怎么称呼呐?!”书生提醒她。 “我生前姓王,单名一个婴字。”女子道。 “王婴?”书生猛地想起《英雄儿女》这部电影中的王英和王成,“好革命的名字啊,一点都不亲切,不如叫你璎璎怎么样?!璎璎,王婴,一次等于喊你的名字两遍。” “你很聒噪。”女子拾起身边一根枯枝挑了挑篝火,“书生不应该这么聒噪。” “书生为什么不能天真烂漫能言善语呢?莫非璎璎姑娘以前遇到的书生都像老学究一样说话慢条斯理言简意赅吗?我们书生大多是年轻人,压抑自己活泼的天性,不是很伪君子吗?!”书生说着,自己笑了,然后回想女鬼的话,脸色刷地的一白:“生前姓王是什么意思?” “哼,反应真迟钝。”女子冷扫了他一眼,“我不是什么剑仙,我是个女鬼。” 啊!书生大惊失色。 “你怕了?!”女鬼道。 “不是,我是觉得我没有准备好。”书生下意识的紧了紧裤腰带。 “你刚才说我以前见的书生是不是都很闷,我告诉你,从前见过我的书生总是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我杀了!”女鬼念完最后一个字,眼中电击般擦过一道寒光,但她转而又轻轻说道:“只有一个书生,他是真的很不爱说话,不爱和我说话……” 柯书生(书生太多只好冠姓了。)见女鬼突生杀手又化为若有所失,觉得非常奇怪,他问:“听璎璎姑娘这般口气,似乎那个书生很特别?!” 女鬼点点头,“是,很特别。” “那姑娘和他……”柯书生似有所悟,伸起两手食指在空中暧昧的对点。 女鬼面无表情,随口说道“我把他吃了。” 啊!柯书生又被吓得面无血色,半晌后,他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原来大闷蛋书生全都会被姑娘杀掉啊!那我只好聒噪到底了。” 女鬼忽然歪着头,非常乖巧的看了看他,火光中明媚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吃过书生的女鬼。 柯书生进退两难,拼命想着转移女鬼的注意力,于是一惊一乍的喊道:“姑娘白天杀的鱼,为什么现在不拿出来烤?!我很会烧烤嗒!想不想尝尝我的手艺?!” 柯书生这么说完,忽又后怕提起女鬼的食欲,而根本没有什么鱼肉,面前只有他这么块五花肉罢了。书生想着后背就出一层冷汗,但女鬼并没有对他下手,而是告诉他:“那不是普通的鱼,以你们凡人绝想不到,无人山谷中的河涧有时会直通冥海,以竹篙测水深,竹篙全没,但仍不知何处是底,冥海的鱼鬼为吸汲人世天地的精气而潜出冥海,我受女鬼工会所差遣,来此猎杀鱼鬼,以此得到它们的鱼珠……” 女鬼说着从腰间荷包中拿出一粒滚圆的绿金珠子,“就是这么个东西,能避火驱病,在人世可以卖出大价钱。” “唔唔。”书生津津有味的听着,但他实则内心异常忐忑,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假。 女鬼哼了一声。 “姑娘哼什么?”书生非常紧张。 “你作一个阴郁的表情给我看。”女鬼忽带命令的口吻道。 “阴郁?为什么?”书生不知所措。 “就像我马上要吃你了。”女鬼抬起手,竟变成一副骨爪。 啊!书生惨叫不迭向后缩去,但迟迟不见女鬼动手,他的脸色由白到青由青到紫,再恢复到白色,最后官能失调,他只能愣怔在原地,一脸随便你拿我怎么办了吧的表情。 女鬼看着他,笑了,终于笑了。 “好奇怪,你让我想起他,但你一点也不像他。”女鬼如是说。 “也可能你见到任何一个书生都会想到他!”柯书生忙给自己撇清关系。 “或许吧,但我经年未见过书生了,从我接了女鬼工会的杀手工作后,我都是往最偏僻最荒野神秘的地方跑……” “我好荣幸啊!”柯书生说完,掩面痛哭。 女鬼也就不说话了。 他们相顾无言,直坐到天亮。 [五] 无情何苦留人驻 道士一把提溜过书生,将他摁在身边一起坐在土墙根下,道士说:“你胆子也忒大了!我刚刚从砂包党盘守的路面上跑过来,发现这群劫匪都埋伏在树林中呢!你竟然大摇大摆就走这么远过来了?!” “有劫匪吗?路面上可就我一个人。”书生拍了拍胸脯:“天道皇皇,魑魅不侵!” “我真觉得离谱,不过今天砂包党造型也奇怪,一个个不是双脚朝天倒栽葱,就是口吐白沫翻白眼,我问你,你这一路过来有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吗?” 书生想了想回答:“没有。” “难道他们集体食物中毒了?” “不知道。” “那你自己做过什么?!”道士又问。 “我唱歌啦!”书生很轻松地回答。 哦,道士恍然大悟。“以后在我面前不准唱歌!” “莫名奇妙!你干嘛追过来,难道你不用守茶摊了?!”书生质问道士。 “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就追来了。” “不要把我当成你逃债的借口!”书生毫不留情的揭穿了道士。 “好嘛,好嘛!我跟你说完事情我再回去。” “什么事快说。”书生不耐烦了。 “我光跟你说了怎么防范砂包党,却没有告诉你怎么防范鬼魅魍魉了!你是一个凡夫俗子,所以我就教你一个普通人掌握起来最快的防鬼方法。”道士不等书生询问,一把捂住他的嘴,认真的继续往下说道:“鬼怪出现,普通人的肉眼起初是看不见的,除非它们自己现身,为了不让它们近身攻击,得在它们距你一百步开外的地方,找一面墙,你背转身子在墙上逐一写下‘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九个字,写完一个字回一下头,倘若鬼怪还在走动,就会受法术所制而现出原形,如果它及时停住不动就仍隐形,那你得继续写下一个字,再回头再看,依此反复,直到看见鬼怪为止,你所写的字就会从墙面上弹出为咒帮你拖延出一段逃跑的时间。还有一个特别小贴示,此方法对普通鬼怪有效,但如果是对付捷疾鬼夜叉这种速度型鬼怪,建议你在它离你一千步甚至一万步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写字啦!” 道士说完,这才松开书生。 书生赶忙喘气,差点给憋死,然后砸向道士一通爆栗:“我从来就没有这么义愤填膺过!” “为什么?!我可都是为了你好!”道士抱头鼠窜。 “你教我这是什么法子?!” “看见鬼怪,防御鬼怪的方式啊!” “我从一开始就看不到鬼怪,也根本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我身边,我怎么写字?!我真要发现它们,它们也早就出现在我身边了,我写字还有什么用?!”书生勃然大怒。 “说的也是哦,这一点我就没有想到。”道士赞许。 “滚回去看你的茶摊!”书生把手往外一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道士很委屈,离开时拼命的对书生挥手,“一路小心啊!檀柘公子!” 书生也很热情的回应他,“滚!” 随即是一片空白,空白。 道士嘿嘿嘿嘿的一声傻笑,一旁的狐妖推醒他,瞪着双眼道:“你又怎么了?!” 道士睁开眼,收敛起笑容,不无惆怅:“我梦见我和书生之间好玩的事。” “你别这样成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跟他有多大情份似的。”狐妖特别鄙夷道士。 “那也不能因为我间接害他命丧黄泉,就觉得我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吧?!”道士据理力争。 “害他丧命还不算大事件?!”狐妖怒了。“照你这么说,天下妖怪没坏蛋了!” “好吧。”道士自认理亏,“我十恶不赦,我猪狗不如。” 狐妖点了点头,然后把道士揽进怀里,轻轻的拍他,“这才乖,别再多想了。怀着爱又得怀着恨,多折磨人。我们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最可怜,才做一些无奈的事,可你至少还有我吧。” “青争……”道士躲在狐妖温暖的怀里,他拥紧她,在望砖青瓦的屋子里,一袭黯蓝的道袍和一身火红色的纱衣。 他们相拥而眠,道士面挂泪痕,渐渐陷入又一个长梦之中。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她是鬼!她是鬼!”书生揪住道士衣襟,丧心病狂的喊了半天。 “我知道,但现在是白天,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道士安慰了书生。 书生一抬手又一抬脚,展示了一下四个十来斤沉的重铁镣铐,“等到晚上就来不及啦!” 道士扳了扳拴住书生的铁链与铐子,摇了摇头:“用的是智能锁,我也开不出来,但我可以等到晚上找女鬼谈判一下,我想她可能会买我一个面子。” “什么叫可能会?!如果她不会,那我就死定了?!”书生都快把道士的衣服扯烂了。 “别这么说,我还是有点把握。”道士安慰他,其实道士也很想指责书生的轻率与疏忽,但他是真得感觉到了这个少年的恐惧,道士没有雪上加霜。 为了让书生平静下来,道士只是一拳打晕了他。 然后道士独自跑去榕树下,挖出了女鬼的骨灰瓮,抱着它又回到寺中,盘腿坐在佛像前等着女鬼出现。 同所有爱搞气氛的女鬼登场方式不一样,没有阴风,没有白雾,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光乱闪。穿着素缟的女子只是轻轻推开寺门走了进来,衣角微浮。 她一手提着剑,剑锋在地面划出冰蓝火星,一手提着一个人头,她把人头扔在道士面前,道士认出那是逼着他还债守摊的茶摊老板,道士对女鬼的通晓能力与冷血杀气噤若寒蝉,但他克制住自己面不改色。 女鬼昂着头,低睨着道士,也看着他手中自己的骨灰瓮。 道士说:“你有种!但你不应该为难一个书生,你和我斗,我还算有法力,但书生连杀鸡都不会,你欺负他,你就是恃强凌弱,在道义上是不公允的。” “是你来晚了。”女鬼冷言相对。 “这我不否认,活该这个书生倒霉,最初是他不喜欢让我跟着的,后来我又遇上在这一带为非作乱的狐妖纠缠,耽误了三天,想不到他就栽在你的手里。”道士说。 “哼,我说你来晚,是指你来晚一步送死,你以为你救得了他?!”女鬼一剔眉,眼露杀机。 “切,你也甭装模作样,我早听说兰若寺中的女鬼杀人不眨眼,可你过了这些天都不杀他,别告诉我你只是想把他养养肥了再杀!”道士忙转移话题。 女鬼与道士对峙着,她渐渐松了口:“你虽然是个道士,但你法力太浅,我知道你最近被狐妖弄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只因兰若寺由我所控,她才没再跟随着你,狐妖生性促狭顽劣,凭你的能力,离开兰若寺必要再受她的刁难,我可以助你收服狐妖,你取她内丹可增功力,但我的条件是把这个书生留给我,我可以不杀他,但你也莫再来问他的闲事。” 取狐妖内丹增长功力,道士双眼一亮,他竟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之前只顾被狐妖戏弄,压根没想到这点。道士气运丹田,一冲动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太好了!” 女鬼当场举起他的手,二人击掌为誓。 “就这么说定了。”女鬼取出一匹白练递给道士,“再遇见狐妖,伺机将此布蒙在它身上,它会在布内化回原形,内丹也会浮出体外,你取它内丹食下后,它便无力再骚扰于你,此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听起来就毒辣过瘾啊!”道士摩拳擦掌道。 女鬼冷笑,出言讥他:“方才还有人说我恃强凌弱,不过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大罢了,才用道义来框架约束他人。等自己有了能力,还不是想找人欺负练手?!” 道士咧着嘴,“你也不能这么说,我没打算杀狐妖。” “那是你的事,你可以离开了。”女鬼下了逐客令。 “喂,你就那么确定我会放弃书生?”道士心想自己可不能给人看扁。 “你手中拿的可是幽冥制妖法宝,不是每个道士都能见到,甚至拥有的。”女鬼如是说。 道士一抽鼻子,紧捏着白布,倒着向后退,他一直看着被他一拳揍晕还在昏睡的书生,心中五味杂陈,最后还是将骨灰瓮塞还给女鬼,他掉转了身子,飞快的跑走了。 [六]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 书生柯庆文,你们还记得他吧?他把四只磨穿了的袜子补成了两只,又刮下树皮做了一双拖鞋穿上,可见其心灵手巧。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得得瑟瑟地跟在女鬼身后走着。 女鬼说:“出了山就会有人来接应我,取走鱼珠。” 于是书生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在出山前的这么一段时间里,如此短暂。 书生想哭又不能老哭,所以他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起初女鬼会忽然伸手,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但书生鬼哭狼嚎地避开了,后来渐渐,也可能是书生精疲力竭了,他乖乖地随便女鬼怎么折腾自己。 女鬼帮他擦汗,帮他抹去泪痕,帮他生火做饭,甚至帮他洗衣服。 书生站在河边呆呆地看着女鬼绝美的容颜,暗想她要不是一个女鬼该有多好,于是他婉转地说:“其实我觉得你有时也算个好人,哦不,好女鬼。” 女鬼笑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没害你就是真正的好吗?世上若没有所谓的坏,又有什么好的区分?如世上明暗,没有暗的定义,又岂知自己所见的是光明?!” “绕口令啊。”书生无语了,半晌才道:“至少现在你不想杀我对吧?” “杀你又怎么了?!”女鬼反问,“人觉拆蟹不是残忍,而杀人就是残忍,人又说众生平等,那么杀你与拆蟹又有什么不同?!” “啊?!”书生觉得女鬼很烦,但他又不敢揍她。“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非沾亲带故,你这么宠我,难道是为了享受杀掉宠爱之人的最后快感?!” 书生临了一句话,使女鬼手中捶衣棒砰然坠河,水花飞溅四处。 书生忙捂住口,“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女鬼凝视着河水发楞,最后只是拾回衣棒继续洗衣裳,书生转身想走,但她叫住他,“你觉得我宠你吗?” “宠啊,你又不是我的婢女,所以你现在做的事,很像是为人妻母。”书生耸耸肩膀,想了想,他又着重声明一点,“但我是无以为报的。” “为人妻母……”女鬼抿抿嘴唇,她觉得这是一个妄想狂说出来的话,一个女鬼,有什么资格为人妻母。 她突然尖声锐笑,猛地扑向书生,书生整个人往河滩上一倒,双眼一闭,心想自己大限已到,却迟迟不觉自己身上裂开口子,又想这女鬼下手真快,杀人竟不觉得疼,他眯缝起一只眼打量一下,乖乖隆地冬,把他吓了一跳,女鬼非但没有杀他,还三下五除二的把他的长衫给剥光了,正骑在他的身上,长发从两边披下,宛如一个小帐篷。 女鬼的脸,背着光看也那么美,让人心驰神往。 但书生是不卑不亢的,他说,“你到底想干嘛?先奸后杀吗?那你就来吧!前面那部份可以时间长一点……” 女鬼笑了,“你真的要比我认识的那个书生好玩,如果他有你这么逗,或许哄哄我也不至于死,是不是死到临头,连哄也不肯的人,就是对你心灰意冷不再爱你了?” “也有可能是从来没有爱过你哦!”书生想也没想就说。 “从未爱过……”女鬼若有所失。 书生赶忙又认真的想了想,因为事关性命:“但还有可能,是觉得已经够明白的了,但你就是不明白,哄你也是白搭,还不如一死了之。” “什么意思?听不懂。” “就是说你杀心太重,他看到了你执迷不悟的样子,知道必死无疑,所以说应该是对方心寒才对。”书生这么解释,觉得对自己很有利,因为女鬼会抹不开面子杀他啦。 如书生所料,女鬼震惊了,可能是女鬼从没有想过这一点,当被杀的人甘愿一死的时候,也可能是他真的感到心寒了。 女鬼从这一刻开始不说话,陷入比天地初始时更混沌死寂的状态。 她坐在树上一动也不动。 柯书生完全有机会在此时逃跑,但他才走出三步他就情不自抑地回了头,当他回头看女鬼的时候,他觉得女鬼形单影只的样子实在可怜,于是他竟鬼使神差的没有走。 他留在女鬼身边,替她扇风,替她赶走蚊子,替她做了一些毫无用处又白费力气的事,但书生觉得这样做,会使两个人都感到一些温暖,毕竟山谷里是这样寒凉,那种无所依靠的心情特别强烈。 书生见女鬼一直没动静,像变成了化石,夜深后,他就合衣睡在树下,过了没多久,书生全身发冷,梦见自己的衣服又被扒光了,睁眼一看,女鬼果然骑在他身上,扯光了他的衣服。 书生吓了一跳,“你又想干嘛呀?!” 但女鬼冰凉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肚皮上,女鬼始终低着头,书生有些害怕,当她抬起头时会出现一副青面獠牙。 书生小心翼翼地问:“你饿了?你还是想吃掉我对不对?”。 皎洁月光下,女鬼慢慢抬起脸来,却是比水月清辉更迷人的面容,她没有说话,双眼泪光扑朔幽漓。 书生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爱的人看见你这样,他会难过的。” 女鬼停在他身上凝神不动,随后,她伸起左手,挽起长发勾在耳后,一点点倾倒下身体,贴在书生的胸膛上,然后吻了他。 书生忙断断续续的说,虽然有点煞风景,但他还是要说:“你是不是寂寞太久了,是不是太思念他,宁愿把我假想成他?!” 嘘…… 女鬼抵住他的嘴唇,眼泪又扑簌簌滴落在书生的脸上,书生心想,原来女鬼也可以这么爱哭,这么柔软,这么伤情美。 书生试着让自己拥抱住她,环绕她,双手抱得更紧些,他尝试让自己更入戏些,否则女鬼太可怜,可是渐渐得,他竟忘了自己是个替代品。 当他觉得事情就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这一刹那。 他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女鬼又坐回树上的那个位置,纹丝不动,唯有微风拂过她的长发,仿若在海洋中游曳。她的发丝、肌肤、双眼与嘴唇,都泛着一点点淡蓝色的光泽,一双洁白修长的腿绽放在衣裙之外,玉琢般的完美。 女鬼的衣不蔽体,让书生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是真的,虽然他又有些恍惚。 为何这一夜的女鬼是如此美好,全无一丝杀气,几乎像是一个女神。 书生望着她,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她非常平和的坐在那里,面色宁谧,书生心想,这就是再好也不过的事。 [七] 不要花哨,必需坚定 道士踩着水洼一通狂奔,溅了一身泥点子,他急着赶往兰若寺去,但他并不知道,狐妖早先一步找到了女鬼。那时的狐妖幻化成一个伶俐娇俏的小丫头,在榕树下荡秋千玩儿,女鬼来到她面前,很好笑的问,“为什么你和道士要找我,都先得挖走我的骨灰瓮?” 狐妖做了鬼脸说,“给自己壮壮胆呗,可我知道挖了也没什么用,你才不会这么傻,总把骨灰瓮藏同一个地方,我尝过啦,里头装的是糖粉儿,喏,还给你!” 狐妖把骨灰瓮抛还给女鬼。 女鬼亮了个极漂亮的身段,伸手接住。 “你这家伙不厚道!”狐妖埋怨起来,“竟然给道士缚妖绫,真准备让他吃我的内丹呀?” “他吃了没呢?!”女鬼扫她一眼,“你现在不好模好样的坐在我面前?!” “吃倒是没吃,又还给我了……”狐妖脸一红,咬着嘴唇,露出了一丁点齿尖子,媚得不行。 “不是正中你下怀吗?” “可我不像你,不爱这么试人,不喜欢什么事情都弄得太明白,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尤其是对男人,知道得越细,其实越苦的呀是自己!”狐妖呶了呶嘴。 “至少现在,你知道他舍不得你。”女鬼笑,“得意了不是?!他要真吃了你的内丹,我猜你也当场把他剖心挖肺给吃了。” “所以才说不要试啊!一试就把他吃了,本来还能乘糊涂多玩会儿。”狐妖忙道。 “你真是有闲功夫。”女鬼一挥双袖,飞身到树上坐着。 “是呀,我可不像你,太冲动。我们这一世多长呀,怎么也得好好玩玩。” “那你就且玩着吧。”女鬼静默了。 “我当然要玩!你替我试了道士,我也要一报还一报!”狐妖随即从秋千上弹跳到女鬼面前,“我要让道士在不知情下,替你试了书生!” “你想做什么?!”女鬼不解地看着狐妖。 “你甭太小看道士,我知道道士为了缚妖绫放弃了救书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家道士也没做错,可他收服我后,并没吃我的内丹,而是让我帮助他一起救书生,我呀,答应他了,我就是要看看,书生会不会跟我们走,离开你。”狐妖顽皮地说道,却迎面接了女鬼一巴掌,狐妖没躲过,抹着嘴角血痕邪笑着:“哟,说到试书生你就舍不得了呀?!” 女鬼知道自己下手重了,咬着嘴唇。 “你和书生相处也有一阵子了,他对你倒底是真心是假意,你自己心里也有个底。如果你只是因为迷恋下不了死手,那正好借机会让你狠狠心!对不?”狐妖说着,却蹑手蹑脚往后缩。 女鬼双目藏哀,轻声道:“我不会再打你了,不用这样躲着我……” 狐妖吐了吐舌头,但并没有靠近。 唉……女鬼长叹一声,冷风四起。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女鬼缓落地面,临了留下这么一句话,支身离去。 人问道士跑哪去了?其实照道士的速度来看,他离兰若寺还有小半天的路程,他的脚力是无法和狐妖媲美的。现在女鬼回到了兰若寺中,书生檀柘正在那里写字。 书生檀柘全身所带的镣铐数量已经减少到一个,铁链拖得很长,足够他绕兰若寺走上一圈,但书生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很安静地在案上练字,书生这笔字,随意处轻灵飘逸翰逸神飞,挥洒时铁画银钩圆劲古拙,一看就是个活着不写字会很可惜的人! 女鬼轻轻来到他身边坐下,捧起他写的一沓宣纸,莺声问道:“你在写什么呢?” 书生把脸一垮说:“你这个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女鬼,从来不买报纸,我只好自己编个小报,撰点新闻,再自己看了!” 女鬼点点头,“委屈你了。” 书生浅笑,抚抚她的手背,“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 女鬼忽然望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很怕我?!” 书生忙笑得更甜蜜一些,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没有呀,哪有,我不是好好在这里陪着你嘛,不要胡思乱想。” 女鬼凑近他,与他凝神对视。“其实你是怕我吃了你,才装得很轻松吧?!” “不带这样的,说八百遍了,我现在并不这么想。”书生挺不耐烦,他皱着眉也不再说什么了,笑容收去,又是一个沉默的美少年。 半晌,半晌。 他拾起笔,饱蘸墨后在纸上写了这么四个字,情天恨海。 女鬼没看明白这个情字,倒一眼瞧见了这个恨字,女鬼默不作声。 书生笑了笑,在砚上舔了舔笔,又在四字后加了三个字,任浮沉。 情天恨海任浮沉。 女鬼想了想,接过笔来,也写了一堆字:There is nothing I couldn’t give you, there is nothing I would deny you, if you would not deny me. Open you’re heart to me.(译文:如果你不违背我,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你要什么都可以,把你的心交给我吧。来自《泰坦尼克号》) 书生苦笑,“这又从何说起呢?!” 书生觉得未来是如此难预料,也不太喜欢把话说的太满,性格原因他就不再同女鬼解释什么。书生捧起一卷书来看,女鬼便蜷在他身边,替他掌灯,烛油一点点滴下,她用手接住,让它们一滴滴在手指尖上凝固,变成小圆点儿。 书生想,这时的女鬼真可爱。 女鬼心想,就算自己和书生老说不到一处去,但要是他们能一直一直这样该多好。 直到丑时三刻,女鬼担心书生饿了,便起身去给他预备夜宵去了,这一离开,刚巧道士喘得半死的跑到了兰若寺,二话不说,掏出狐妖给他准备的智能钥匙就把书生的锁给打开了。 道士拽着书生就往外赶,“快走,爆发你的小宇宙,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为什么要跑?!”书生一脸迷茫,有点见色忘义的意思。 “混帐,寒窗苦读十余载!你问我为什么要跑!你还是当初捧着妈妈牌贴饼子,一心想要赶往京城考取功名,发家致富的有志青年吗?!”道士当场喝道,一盆凉水泼向了书生。 书生果然周身一震,无言以对。 “提着你的行李快滚!”道士破口大骂,展显出非常的男子气概。 “那你为何不走?!”书生问。 “废话,一起逃,女鬼三个小跳就追上我们了,介时肯定通杀啊!不过你放心,狐妖教了我一招幻化术,我会变化成你的样子在这里顶着,你能逃多久逃多久,不用管我,我只要熬上几天,等到某个白天她管不着的时候,我就可以逃走,那时候,她要追的是书生,也不会来为难我这个道士!而你呢,早就跑远啦!”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搓手,心想这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书生还想说什么,却被道士拼命的往外推搡:“快滚!快滚!别跟这里装儿女情长!有本事上京考了功名娶公主睡东床,别磨叽了,滚!” 书生三两下就被推糊涂了,背着行李竹架转过身跑了出去,就像道士说的那样,他眼前通往京城的光明大道又陡然清晰如鉴,他只是像阿甘一样往前跑,绝不回头,否则就辜负了除女鬼以外的许多人! 道士见书生远去,安心的从怀里掏出一颗丹药吞了下去,默念咒语后,喝了一声,变! 道士便幻化成了书生檀柘,昂首阔步的回到案前,拾起一张萱纸,煞有其事的看了看,一字不懂,随手捏起来就抹了鼻涕,抹的一脸黑后,半倚在那儿打起了瞌睡。 真是好一招,偷梁换柱呀! [八] 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因为是平行蒙太奇的描述手法,所以现在你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该轮着柯庆文书生上场了,柯庆文书生对大家一抱拳,一拱手道:“大家爱听,我就爱说,我一点儿也不累。” 他笑得跟郭德纲似的。 好吧,其实书生柯庆文今天挺老实的跟在女鬼身边,直到半夜才凑到女鬼身边问:“你听过聂小倩和宁采臣的故事吗?!” 女鬼置若罔闻。 “那我就跟你说说这个故事啊……”书生以为她没听过。 结果女鬼把手中的挑火棍一扔道:“你觉得你一五代十国的书生讲清朝《聊斋志异》的故事合适吗?” “那就不打扰了……”书生忙扬手作招福猫状,退坐到一边去了。 过了一会儿,书生把屁股一挪,又来到女鬼身边说:“你听过聂小倩,但你未必知道OLTRA写的那一套书生和女鬼哟!” 女鬼怒目圆睛道:“你疯了,那是2000年后的事,何况2006年无厘头社区都没了!” “感情你全知道。”书生咽了口唾沫只好又坐了回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女鬼问。 “我只是……”书生玩着手指说:“想和你探讨一下书生和女鬼的无数种可能……” “说重点。”女鬼道。 书生柯庆文的手指都要绕成麻花了。“就以小倩那个故事来说吧,小倩被恶鬼所迫才为非作歹,后遇见宁采臣这样的书生,觉得他品行犹如圣贤,便以身托付,跟随他回家后,宁采臣的母亲害怕她,她也不让宁采臣为难,不要名份,依然侍奉他们一家人,执着守在宁采臣身边,后来宁采臣考中进士,小倩也替他生了一个孩子,共享福贵人伦,这是多好的善终呀!” 女鬼听完站起身拍了拍书生的肩膀道:“你是好样的,叫你说重点,结果你还是说废话。” 书生一抱脑袋道,“我的意思是,男女之间交往是一门学问,有些不开心的事,倘若你拒绝不了,就去学会享受!” “继续……” “拿宁采臣来说,他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除妻子之外不会有第二个女人。)结果最后他娶了三个老婆,生了三个儿子,都说这是他的福泽,是命数,命有天定不可更改。”书生抱着头越蹲越低就怕女鬼随时下手,但他却还在说:“小倩是个识大体,知天命的女人,懂得换一种方式生存,我也不是赞她恪守妇道,而是指她聪明,明白怎么样让自己快乐,好受难受都是一辈子,她选择的就是一条惠人利己的康庄大道啊!” “说完没?!”女鬼乐了,问,“你心里很想娶这么一个女人吧?!” “否也,我已经立志不娶。”书生浅笑盈盈。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世上每一个女子都很可爱。” “那你就各种类型的都娶上一个。”女鬼鄙弃。 “你理解错我的意思啦,我是说,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女子都很可爱,无论她们分多少类型,她们最终都是女子,是个可爱的总体,我爱这个总体,就像我也爱男人的总体,动物的总体,植物的总体,所有生命和无生命的总体一样,我爱整个世界和宇宙!”书生说着,渐渐展开他的臂弯,仿佛拥抱着无形的一切。 女鬼拍拍书生的脑袋,“很好,你死后一定能烧出舍利子。” “谢谢。”书生点了点头。 “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着调又二皮脸的。”女鬼觉得他不可理喻。 “可我说的话,你应该好好想想,我也是为了你好。”书生苦口婆心道。 女鬼苦笑,“你真想为我好?!” “是呀。”书生很诚恳。 女鬼嗖一下来到他面前,摁到书生后跨在他身上,动手解他的裤带。“为我好,就脱吧。” “非得这样吗?你真的希望这样,你真的想要这样?这样就让你觉得幸福了?”书生一本正经的问。 “是呀,脱呗,我们之间调情有日子了,啥也不干,读者也不答应啊。” “那好吧,来吧。”书生慢慢闭上眼睛,任凭女鬼随意所为。 女鬼被这个书呆子逗得又好气又好笑,便说:“那你娶我吧,我像小倩一样侍候你!” “什么?!可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暗示你……” “娶我我就幸福了!”女鬼一把揪起他,狠狠说道:“别光说没用的!” “真的是这样吗?”柯庆文书生一把握住了女鬼的手,带着她站起身跑到朗月下,往地上一跪,“好,如果真是如此,天为媒,地为赁,我以树枝代香,与你在这里交拜天地,我娶你为妻!” 女鬼有些楞忡,她没想到书生竟然如此认真,并且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口吻。 女鬼猛地推开他,避向一侧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书生柯庆文啊!”他浅笑。 女鬼用犀利的眼神注视他,但书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除了微风拂动衣袖,书生竟有些立地成佛的意思。 女鬼猛地冷笑一声,手中慢慢亮出一把粽叶阔的白剑,刃绽寒光。女鬼将刀指向书生说,“死有很多种方法,在我刀下也算死得最快的一种方法,你可以不用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到我杀了你后,你与我一样是鬼。” 书生摆了摆手,“姑娘啊,你弄错了,这么大的戾气真的是不好。” 女鬼敛起双目,缓缓将剑提了起来,她说:“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究竟是狐妖还是道士,究竟还想捉弄我几次?!” 书生柯庆文苦笑三声,使劲的摇着头。 直到女鬼一剑刺去,捅穿了他的身体,他双手握着剑慢慢跪了下去,含着血道:“现在我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有肉身的地藏菩萨你会信吗?你肯定不信,因为你还没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舍利子。你杀我我无怨无悔,只是可惜啊,璎璎,我点化不了你……” “胡扯!”女鬼霎间拔出剑,提起书生往篝火上扔去。 火焰从木堆中砰一声猛蹿而起,竟有一人高,瞬目间将书生整个儿湮没在火中。只见天空中厚云蔽月,雷霆万均,一道道闪电朝地面劈来,惨白如裂。女鬼仰头望天,天上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睛,睚眦尽割,瞠目而视。 瓢泼大雨倾泄而下,将女鬼淋得透湿,而焚烧书生的火焰竟熊熊不灭,直到一颗透明无暇的舍利子慢慢蒸腾而起,漂浮在火焰上方。 女鬼不惊讶不恐惧,竟然笑了,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好玩的事都让她遇齐了,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无所谓。 她走上去,在水火相接中,取下这颗舍利子,舍利子在她手中浑圆晶莹,从左至右正向旋转,透着水气又带着火热,周身布在一层朦胧烟气中,荧荧透亮。 就在女鬼端详它的时候,舍利子忽然离开她的掌心,嗖的一下,竟钻进了女鬼的左胸膛,化作了她的一整颗心。 女鬼只觉得周身温暖起来,仿佛有血液流淌,遍走全身与四肢,那股暖流最后缓缓上升,来到她的头颅中央,女鬼鼻腔一股酸热,随即,从她的眼中淌下了两行滚滚炽热的眼泪。 女鬼终于哭了。 [九] 对!这是爱情,这不是悲剧! 空茫的冰天雪地,女鬼向前走着,鬼也是可以在幽冥再被冻死一遍的,变成白色的粉末,爆裂开来反而融化在雪里。 女鬼一直自言自语,为了不让自己停下脚步,她一直在胡说八道,她一字一字地说:“我要是能斜倚着霏微之色,在透明中飞舞,而不是在陈旧的气味里,掸掉一截烟灰;我要是能落下垂花大门的灯笼,让红火的暖淡成月晕的凉,让我站在清冷的阴影想你;我要是能把千里之外的自己变成一束光,一双手,一点绒绒的雪花,照耀过你,温暖过你,呵护过你;我要是不给你最好的,我真怕迟早到那天,你恨我。” 天晓得女鬼在干什么,但幽冥的头目饬令她,如果走不出雪界,她就哪儿也不用去了。 赤脚的女鬼,全身就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衣裙。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且就让她走着去吧,反正这是大结局,现在不CARE这个。 根据前面所发生的事情,现在应该讲道士变化成书生檀柘后,倒在案边打瞌睡的事情。女鬼端着一碗紫糯米红枣粥进来了,并把它搁在“书生”面前,然后绞了一把湿毛巾替“书生”擦脸。 女鬼说:“起来喝粥吧,我知道你不爱吐枣核,每一颗枣核我都已经帮你剔去了。” 道士吓了一跳,道士从小到大就没被人这么侍候过,何况在他心里书生本该天天受女鬼凌虐才是。 他接过粥,一仰脖子吞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抹了抹嘴,傻呆呆地看着女鬼,女鬼却忽然笑了,在他面上轻啄一下道,“你从前总是爱跟我说谢谢哦,这三字挂嘴边,客气却生份,今天你竟不说这句,像是把我当自己人了。” 道士脸涨红得跟猪肝一样,觉得女鬼如此温柔,可比吃人更可怕。 道士用一根手指把女鬼点得离自己远些,才喘出一口大粗气。 “给我讲个故事吧。”女鬼真是花样百出。 “故事?”道士出了一脑门子汗,“我常给你讲故事吗?” “对呀,一天一个!”女鬼笑。 “那不如今天换个新花样!”道士双手做了两个V字乱晃。 “换什么呢?”女鬼问。 道士想到崩溃,最后嗖一下从身上抽出一根绳子,大声说道:“我们来翻花线吧!” 女鬼就乖巧的陪着道士,看他耍了两个时辰的花线,道士的手指都要拧成麻花了,但他发现女鬼还是目不转睛,兴致十足的看着他,道士就崩溃了。 他说:“拜托你别这样!不要以为夜深人静,我们就可以干什么越轨的事情!•” “我没有这样想啊。”女鬼道。 “那你这么亢奋,连个瞌睡都不打?!” “我们女鬼都是朝息晚作,和你们书生的时差正好相反。” 道士打了个冷颤,但有洁癖的女鬼说着话却又端来一盆水,给道士变化成的书生檀柘擦脸,擦手。道士受宠若惊,坐立难安,局促的扭起屁股。 “你……你不要这样……”道士不知道书生和女鬼已经发生到哪一步,但女鬼很快让他明白到这一点,道士和女鬼拧着一根腰带对峙了很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道士忽然对狐妖眨了眨眼睛:“好了,这之后的事你就全知道了,我知道你当时已经赶到,并且在寺外监视着我们,我和女鬼什么也没干!听着!是真的什么也没干!” “你确定你不骗我?”狐妖扳正了道士的脸。 “嘿!我都说了八百遍了!难道狐狸变成的女人也这么不可理喻嘛!”道士恼火了。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狐妖双手环胸显得很有把握,“如果让你和女鬼相处下去,十有八九你们两会出轨!”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道士反驳道,“你疯了!虽然我半吊子,可是我好歹有道士的营业执照,我是有职业操守的!我和女鬼,哈哈哈,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狐妖扑上去,猛地把耳朵贴到道士胸口上喝令:“呼吸!用力呼吸!” 道士瞪大了眼睛,死命控制住心脏的跳动节奏,半晌,狐妖呶着嘴坐直了身子与他对视,“掩藏的很好!” “我没什么可掩藏的!” “但你永远都骗不了我!”狐妖揽住他笑了,“你喜欢那个女鬼,你喜欢被她宠爱,你嫉妒书生,你当时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你别这样好不好,我看你是真的疯了。”道士不屑一顾。 “而且我还知道,那女鬼八成对你也有意思,因为你们相处了几日,她不可能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是你变化成书生来欺瞒她。”狐妖又说。 “这怎么可能,如果她发现,她一定会先杀了我,而不是把书生杀了!”道士猛地提高了嗓门,漏出了他心虚。 “果然!”狐妖哼了一声,“可谁叫书生最后又折返回来送死,说到这里我要你记住,是我及时救了你,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是啊,我记得!可谁知道那个傻蛋书生竟然会回来……” “回来了,又看见你装扮成他在和女鬼亲热,真惨。” “我们没亲热,我只是向她示范我新学会的一套推拿……” “你们差一点就……” “我们没有!” “可书生在窗外看了你们很久,他都哭了!”狐妖忽然说出这句隐藏很久的秘密。 “什么!他哭了?!” “我亲眼所见!”狐妖点点头。 道士挠着脑袋,觉得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他……为什么……从来不告诉女鬼,他爱她?他总是板着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狐妖耸耸肩,变出一把锉刀来修指甲,“你们呐!一笔糊涂帐!我看着都累!” 道士却沉默了,在脑中码着一堆问号与惊叹号。 过了很久,狐妖终于看不下去,凑近他用手背轻抚着他的面庞,“好了,别想了,我告诉你另外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吧。其实我带你逃走后,我又潜回去偷窥女鬼和书生,因为我也很好奇和八卦,他们究竟还要怎么样相处下去。” “他都看到了!还能怎么相处?!”道士鼻子一酸。 “是啊,他们都这么隐忍和压抑,实在是自讨苦吃。”狐妖叹了口气,“所以后来听到女鬼对书生说‘我们不用再骗自己了,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女鬼杀气太重了!”道士一捶枕头。 “哦?”狐妖忽然收起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其实你后来也偷偷潜回兰若寺,冒死向女鬼表白心迹,并且你表白的异常糟糕,既没有说清来意,也没有把自己的感情讲清楚,甚至听起来像是挑拨。” “对,我是说她跟着书生不会幸福的又怎么了!等等,你连这个都知道?!”道士激动起来。 “半吊子道士怎么比得过我天生狐妖呢?我可以不再追究你和女鬼的感情,但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没有我来帮你分析,我看你这颗浆糊脑袋是一点也搞不清楚其中的状况。” “好好,算你万能,快告诉我吧。” “这很简单,书生的态度,以我这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书生虽然表面上阴郁冷漠,但其实他是在自己难过之余,也给了女鬼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不争不吵不闹,可却正因如此而被女鬼误会了,她以为他根本不在乎她。”狐妖点破天机,“而女鬼只是想好好去宠爱一个人,但得到回应却如此艰难,她迷茫又绝望,于是做了身不由己的事。” “身不由己?她杀了很多人。” “但她没杀你。” “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你是她最后的理智,是一种希望,虽然她身陷罪恶和地狱,但只要你活着,就证明她没有放弃自己。”狐妖说完,摁着胸口道:“我连这种心态也分析的出来,我真是太伟大了。” 道士却两手一摊,苦着脸说,“我还是听不懂。” “所以你永远不是书生,而书生永远也不会是你,可你们两对待女鬼的态度却又殊途同归,所以你们是男人,我们是女人,唉,算了,你不会明白的。” 道士终于再次崩溃。 狐妖却大笑,狐妖知道道士再想下去脑袋会爆炸,她也知道今晚自己已经说的够多了。 狐妖因此得意,因为她觉得自己了解本故事中的每一个人。 [十]你们可以在我的尸体上重建罗马 女鬼被关押在幽冥第七殿泰山王管辖的热恼大地狱中十六小地狱的剓皮狱中,剓字,剥也。 女鬼在人世,血腥的事干了不少,剥皮这种肯定也做过,但现在看别人对自己这么干,还真有些新鲜,所以她总是淌着汗沥着血,很认真的看鬼吏们下手,鬼吏常被她一本正经的眼神弄得很不好意思。 女鬼还总提出有建设和指导性的意见,让鬼吏感到自己很不专业。 女鬼说:“这是一门手艺活,要用心去做,就像你不是在行刑,而是在搞艺术。” 鬼吏听着都惭愧了。 女鬼虽然天天遭罪,但她从未灰飞湮灭过,原因是在于每当鬼吏拆开她的肋骨想要剜走她的心脏时,那颗血淋淋的红心就会像颗磐石一样牢牢的定在原处,并且绽放出强烈的白光灼伤了鬼吏的眼睛。 女鬼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不死,这在地狱是很讨厌的事,鬼吏就会咒骂她,但她却冷淡的说:“嘿,我也没有想要过这么一块东西,如果你们有本事就拿走它。” 鬼吏啐着地面骂道:“你太没良心了,这可是一个地藏牺牲了自己才给你换上的心。你可就是因为这么冷血才被关进来受罚的,你不止杀人,最后还杀地藏,你这种鬼渣,死十万次都不够。” “省了吧,我会不知道你们的游戏规则,其实我杀再多的人也没关系,只不过最后杀到你们的同僚了,才会被杀鸡儆猴!”女鬼也啐着地面,大家来比谁口水多。 但我知道其实没几个人想看女鬼在地狱受苦的戏份,大家都很纳闷为什么上一节,女鬼和道士的感情戏这么少,女鬼怎么就喜欢上了道士,书生又为什么不去赶考而返回兰若寺,正好撞见女鬼和假扮成自己的道士在亲热。于是感情如水泡刺破,道士被狐妖救走,而冷处理的两个人最终以悲剧收场。 现在我又潦草的交待了一遍,负负得正,你们一定全弄懂了。 那我们继续来说幽冥,靠!不准用臭鸡蛋砸作者。 女鬼因为始终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成为一个顽固份子,于是泰山王下令在她的房间里装一块孽镜,重复重复又重复的显现出女鬼所有杀人时的场面以及潜藏她心中的一丁点痛苦往事和回忆,幽冥要在精神上也折磨着女鬼,以使她有朝一日痛哭流涕,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泰山王对鬼吏说:倘若有一天女鬼能自己焐暖地藏给她的这颗心,女鬼就会举世登仙,化作一络烟气去往天堂,在那儿给神仙惹麻烦,而不是留在幽冥。 每个鬼吏都相信泰山王所说的话,但每个鬼吏都不相信这会发生在女鬼身上,因为她实在是太茅坑里的垫脚石,又臭又硬了。 鬼吏憎恶女鬼,女鬼也不喜欢它们。 女鬼总是在夜晚双手环抱,倚在墙上看着孽镜耍把戏,她是这么冷,从来温暖不了自己。 孽镜一幕幕翻飞着女鬼的内心痛处,显现出往日一情一境,就像只差音乐的MTV。 那峭壁、孤船、大鱼和深渊似的湖泊,化身为书生的地藏柯庆文一直追着她跑啊跑啊,他的面庞与红唇皓齿闪耀着生动的光泽,他总是胡乱说话,又后怕的瞪着一双无辜大眼,那眼神清澈明亮,饱含着一种忧郁与哀愁。其实他看起来就是一个短根筋的家伙,但他中剑倒地时,鲜血与悲哀却溢成一条河流。都说不爱己的人不会爱他人,可为什么有的人竟会因为爱他人而不爱自己,这条绕口令使女鬼想,所以他会成为神,牺牲自己是他的职业技能,一点也不用感动。 因此当孽镜中出现柯庆文书生时,女鬼连眼皮都不抬。 而道士的画面则是一幅幅残像,不停在孽镜的画面里穿插着,有时露个头就没了,有时只有半张脸,有时在雪花噪点中若隐若现,有时只是出现他两条穿着带洞袜子的毛腿,看起来更像是比鬼更专业的鬼片,女鬼都搞不清他在自己心里算占什么位置,这么支离破碎又这么出场率频繁。 女鬼一看见他就好笑,最后干脆把从孽镜中找到他当成“大家来找碴”玩。 女鬼乐此不疲,于是孽镜只好使出杀手钳! 那就是书生檀柘! 这个扣人心弦的美男子,偶尔眉目含笑,却透露着一种冷峻不羁,其实他不一本正经的时候十分可爱。 他会微笑着让女鬼守在自己身边,然后就像有母亲陪伴着的孩子,快乐的顾自玩耍、画画,念一堆女鬼听也听不懂的文章。他喜欢娇憨地伸出手和脸让女鬼帮他擦拭,喜欢做一个鬼脸都要被她表扬,他是那么那么需要被人宠爱和关注,可他也会傻气的为女鬼掖被角和挂项链。他们在一起就像两个瓷娃娃,其实早晚都会有一个被弄碎。 如同书生不论怎样还是离开她过。 如同最后,女鬼吃书生手指的时候,想起他这一双莹白修长指曾在色彩雅丽的松花笺上写过她的名字,于是落下一颗眼泪;女鬼吃书生眼珠时,想起他曾用这一双脉脉迷离的眼含情注视过自己,眼波如洗如涤,便又落下一颗眼泪;女鬼吃书生嘴唇时,她捧着他的头,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他说:我喜欢的人,一定会让她知道,女鬼流下了第三颗眼泪。 女鬼告诉自己再也不会为谁哭了,她也停止了继续吃书生。 女鬼燃起一把熊熊大火,把书生的残躯烧成一捧骨灰。 如果把骨灰再搀水捣成糊糊喝下去那叫变态!女鬼当然没有这么做,她把书生的骨灰撒在了古榕树下,因为她记得他说自己是一棵树,一棵名叫檀柘的树,她让他归回原墟土地。 放他自由,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反正早死早超生。 女鬼在孽镜前怎么招都无动于衷。 孽镜劳累过度,最后绝望的碎裂开来,那声音跟撕布一样,无数张地藏柯庆文的脸,道士胡叉的脸,书生檀柘的脸变成一股鲜血从孽镜中流淌出来。 女鬼说:“拜托流点干净的,我可不想用这个洗温泉。” 就在她这么屌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剧烈绞痛,她揪住自己在地上打滚,那滋味可要比剥皮刑罚更难受,比犯毒瘾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女鬼骂骂咧咧,但她越是嘴硬,心痛的就更难受,她试图用手插入胸膛把心挖出来,可地藏的心却如炙热的岩浆般烫伤了她的手。 女鬼被莫名的疼痛整得精疲力竭,当这一切渐渐结束时,她平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直到道士和狐妖潜下幽冥找到她,道士探监可参见第一节。 [十一]听天由命还是恣意妄生 尿苔斑斑的佛堂,道士在罡单上步罡踏斗,拂尘与法衣海青翩翩飞扬,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整个脑袋跟通电似的乱颤着,双眼翻白,让他的华丽步调顿时失去不少美感。 狐妖在一旁端着一盆樱桃慢吃,等道士闹够以后,才不慌不忙的说道:“你这么搞是没有用的。” 道士忙从地上捧起一本几千页厚的《道士秘术大全》,喘着粗气道:“可我全是按上面写的做的啊!怎么就不灵验?!” “蠢材!道行深的吐口唾沫都管用,像你这种道行浅的还是算了吧!死而复生是多大事?就凭你?!切!”狐妖说这番话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她最初就是明知道道士没这能力,存心在看他好戏,却不想道士如此认真,誓不罢休的劲头实在气人。 “那你干嘛早不说,累死我了。”道士怨愤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觉得你体力耗尽,才可以不冲动蛮干。”狐妖振振有辞。 道士白了她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严肃,如果办的好,那可就是造福天下书生的大事!” “省了吧,少用这套蒙我,现在书生不在了,你把女鬼复活,你就可以和她天仙配了!” “闭嘴!”道士忽然吼道,两眼通红。“你不帮忙就算了,至少别总是这么刻薄!” “我刻薄?!”狐妖一跃而起。 “难道你不刻薄?!要是你不挑衅女鬼,说什么让道士引诱书生逃跑,看他会不会离开女鬼,女鬼若不是被这激将法激到,会痛下狠心杀了书生?!” “你……你知道?!”狐妖吃了一惊,她想了想,然后指着道士:“原来你将计就计,利用我和女鬼鹬蚌相争,乘机得到我的帮助?!” “错了,我和你原来想像的一样笨,是你自己太得意,晚上说梦话被我听见了。”道士说。 狐妖无言以对,道士则盘腿坐在地上,继续翻看着厚厚的《道士秘术大全》,在上面找所有能救出女鬼的讯息。二人沉默很久,忽然狐妖走上前,一脚踢飞了书:“不用这么麻烦了!” “你想干嘛!” “我虽没能力帮女鬼起死回生,但我可以带你的魂魄回到女鬼新死的时候看一看,或许在那里你能找到答案!”狐妖说着,一袭轻纱红袖掠过了道士的脸庞,她走到他身后劈头就是一掌,把道士的元神打了出去。 道士的身子如高楼轰然崩塌,瘫软在地上,像卸骨死去了一般。 道士的元神则像跌进了一锅顺时针搅拌的白粥里,稀里糊涂的往漩涡中心一点点溺沉,浓稠的时光就像浆糊堵住道士的五官,直到他快被灌爆炸时才隐约闻见雨后青草地的香气,锣鼓唢呐声从极遥远的地方随着一字红线飘来,那行火红色的队伍仿佛在空中左右晃动,像道士最擅长的翻花线,人人都是鲜衣新履,一张张露出白牙的红口笑靥,最耀眼还是喜婆面上的一颗大黑痣,如钻石般闪耀着多切面光泽。这条红线便离道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能从兴高采烈的调子里听见一个女子嘤嘤的哭声,随后越来越清晰,反而盖过了一切喜调,道士便不自觉地问这个声音:“你为什么哭呀?” 哭声顿了顿,回答他说:“因为我要嫁人了。” “那这是你的大喜之日,又为什么要哭呢?”道士很诧异,但转念一下,可能这是所谓的哭嫁。 但女子的声音却道:“因为我没有嫁给我所爱的人,他是一个书生,而我要嫁的是一个粗鄙的商人。” 道士闻言大吃一惊,他再一眨眼,发现自己竟身在喜轿之中,离新娘异常近,可以感受到她的鼻息。新娘身穿簇新的嫁衣,喜帕绣金鸳鸯,瑰姿艳逸仿佛初开的玫瑰,但眼泪却从她的面颊滴下,轻轻打湿了嫁衣,一点点晕泽伤心。 道士紧咬住嘴唇,双手颤抖着轻轻掀起新娘的红头巾,在他眼前云髻峨峨,目如春水的新娘正是女鬼无异,但她现在却是活着,是她生前事。 道士猛然感应到一切祸端可能就出自此处,忙扳住她的双肩说:“那你就嫁书生啊!快脱了这嫁衣!我带你去找书生!” “我不能嫁他,书生因我不能专心学业,我为书生也将蹉跎青春,我们各自为家小所累,不想两两负担,所以我嫁富商。”女鬼悠悠道。 “什么……”道士又吃一惊:“你怎么能说出这样负心负气的话?!” 女鬼始终不看他,像是自言自语。“离开我,书生就会专心读书,进京考试,金榜题名,娶别的女子……” “你又不是书生,你怎么知道那是他想要的生活?!”道士喊着。 “书生前程似锦,他并不需要我。”女鬼说着,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 “你要做什么!你别钻牛角尖!”道士想要抢过剪刀,却发现伸出的手化作透明从女鬼身上浮过去,他根本无法阻止此事。 “我知道我不想嫁给富商,可书生也没有来阻止我,马上就要去拜堂了,是不是一切都晚了?”女鬼握着剪刀对准自己的心脏,不知道哪家缺心眼的铁匠做的剪刀,刀刃五寸长! 道士看的两眼发直,他只有狂吼:“那个死书生就是不爱说话,可未必代表他不在乎你!” “或许他从来就不喜欢我,什么都是假的……”女鬼却听不见,说着话,把剪刀往下摁了摁,道士的心随之跳到嗓子眼,呼吸也停止了。 女鬼已经不再哭泣,从她身上散发出浓怨的戾气,滚滚翻腾冲出轿窗组成一张可怖的脸。 女鬼却笑了,她顾自说,仿佛面前正站着书生:“其实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你的世界我根本不懂,我只有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直到你舍弃我的那一天,我以为我能给你最好的……可其实或许你从来都……不想要……可其实或许从来我都……给不起……” 说罢,她举起剪刀刹那间捅入自己的心脏,那么粗大尖锐的利器,她怎么就敢往自己的胸膛里插,到底是哪来的勇气!鲜血穿过道士透明的身体,飞溅在轿子中。 新婚的嫁娘变成女鬼,穿着鲜红嫁衣死去的女鬼,流尽了心血。 道士忽然明白女鬼的心,为什么是破的,因为那颗心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洞,从来就没有弥合过…… 血顺着轿壁滴在地上,然后有人发现,惊恐地尖叫起来,送嫁的队伍混乱作一团,大黑痣喜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淘大哭,场面乱七八糟,道士的身体也慢慢往上飘去,离开了喜轿,他本以为自己还能握住女鬼的双手,抽出那把剪刀,让一切重来。 而他只是震愕地看着一切,他忽然像女鬼一样充满仇恨,黑色的戾气也从他的五官冒了出来,在天空中组成又一张可怖的脸,他恨女鬼这样不负责任,恨她的自作主张,恨她的一切一切……但道士的这股仇恨并没有坚持多久,因为一个跌跌撞撞青色的身影很快闯进他的眼帘,那是遥远山道上书生的影子,他追赶奔跑,跑丢了鞋袜,石子割破了脚底。 他长得像檀柘,像柯庆文,也像道士自己,他像千千万万个人,但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书生。 他在追送嫁的队伍,虽然迟了晚了缓了慢了,但他还是很努力的在跑。 道士散布于空中的戾气便如同二踢脚般砰然炸开,从他看见书生的那一刻起,什么恨意都没有了,只是深深的悲哀,泪水汹涌溢出,他忽然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佛祖菩萨与神明,有这么多低眉顺目看着众生疾苦而无语的人上人。 大哀无言,道士笑了,将手往天顶一指:“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就好好看着吧!你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看着有我在!一切就都会改变!” 话音落,天空炸起一道劈雷,把道士击打了下去,道士如一只断线的纸鸢,打着旋的飞落而下,重重地跌在地面。 他弹跳而起,睁开眼大喊了一声,面前却只有狐妖,独自坐在佛案上看着他。 道士汗流颊背,狐妖却面无表情。 道士起身想打盆水洗脸,狐妖这才开口:“逆天而为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是妖怪,你不应该说这种话。”道士看也没有看她。 “可你要记得你是道士,你不是妖怪!”狐妖质问。 “当然,但我还记得,我是一个半吊子的书生。”道士笑了,紧了紧衣领,像《上海滩》中的许文强般坚定的走了出去。 [十二]将心比心吧,爱人 “Test,试麦,Test,OK。”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幽冥的穹顶回荡,当他调好音响后,又捏出一个尖细的人妖嗓子娇媚地说道:“各位晚上好,这里是幽冥主题公园,我代表全体幽冥工作人员,欢迎您的到来!各位未登录在册的死魂朋友你们好,现在你们所乘坐的是我们幽冥特快观光列车,由于各位属于非正常死亡人士,在你们观光结束后,将送你们返阳还魂,继续你们那很有前途不应该半路夭折的人生,虽然你们返阳后不会记得幽冥的一切,但我还是衷心希望自己能陪伴您渡过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谢谢,谢谢大家。” 音落,幽冥车上鼓掌的死魂三三两两,死魂离开身体的面目大致一样,混沌撑大的五官,半透明苍白的身体,由于非正常死亡的原因,他们的表情显得更迷茫一些,幽冥的风景这么波澜壮阔百年一见,可它们只会发出空洞的哦哦声。 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导游不停地在播音器中得啵得啵说着,“您现在所看到的娱乐设施,是全球幽冥排行第三的建筑物,名字叫作‘阿汤哥下油锅’,全锅直径……” 哦……死魂发出永远一个声调的啧叹声。 只有一小股不协调的声音从死魂列车的最后一节传来,那里坐着三个长相别扭的死魂,当中一个正在用力把右边那个往下死命的摁。 “拜托你合作点,别老往外蹿,你以为我们逃出来容易?!”道士压低了嗓门骂着。 “你们这样根本行不通,我不想害你们一起送死。”女鬼想要揭开身上伪装的白布,又被道士拍下。 “我们都敢来,你就乖乖合作,倔什么倔!”狐妖很鄙夷女鬼的假清高,“谁会不知道幽冥的厉害,你少把我们当白痴!” “少说两句吧你就!”道士阻止她。 “我怎么了,你说她是不是不知好歹?!”狐妖骂。 “嘘……嘘……”道士左右制止着,像个乱晃的拨浪鼓。 “我不需要你们帮助。”女鬼道。 “可我们是朋友吧!”道士问。 “我没有朋友。” 狐妖立刻听不入耳:“切,我觉得吧,一个人最容易得到别人怜悯就是做两件事,一是哭穷,二是哭自己没有朋友,让人听着就觉得可怜,巴不得来宠她。” “呵呵,女人的手段,男人也可以想忽视就忽视的,现在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看了闹心是吧?”女鬼忽然抬头顶了狐妖一句。 “是啊,是啊!全被你猜到了,你真是不简单。”狐妖也一脸媚笑,不甘示弱。 “后面三位发生纠纷的乘客,请把你们的身份证拿出来!”忽听喇叭中如是说。 “靠!被发现了!”道士怒不可遏,“你们两是不是故意的?!” “请在列车停下后,把你们的身份证举到头顶!”喇叭中又喊。 “我靠!你说你们两是不是自找麻烦!”道士又冲女鬼和狐妖吼了一声。 “请保持缄默,否则直接拖去割舌!” 道士立刻噤声,用怨愤的目光剜着身边两位,幽冥鬼吏很快赶到列车上,检查他们三个的身份证,并且核对着照片。 三人面无表情,既不紧张也没装斗鸡眼,只是各自暗握着藏在袖管里的武器,等着战势一触即发。但鬼吏很快就检查完了身份证,连女鬼这张标准的死囚脸也没有发现。 “来次幽冥不容易,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机会四处多看看呢?!甭吵了啊!”鬼吏很亲善的嘱咐他们,然后离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算了,管他呢!看来天意助我们离开这鬼地方。”道士长嘘了口气。 女鬼与狐妖默不作声,列车继续往前开动。 “我警告你们别再闹事!”道士指着她们,女鬼与狐妖却还是不说话,道士觉得奇怪,用手指戳了戳狐妖的脑袋,不动则罢,这一戳让狐妖身上的白布瘫落在地,狐妖却不知所踪,道士忙去扯女鬼,也只空留一块白布。 道士骇瞪双眼,却听空中喊:“不要以为幽冥鬼吏全是吃素的!” 道士一听气炸了,大骂:“抓人就抓人,干嘛绕弯子!” “我很讨厌你们这种人,凭着自己有法术,就诈死来幽冥观光,把这里当国企食堂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喇叭中骂。 “混蛋!你把她们弄到哪里去了!”道士喊叫着从列车翻身而下,一脚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嗷嗷惨跳着闪开又撞到了铁蒺藜,再小退三步踩着一排图钉,道士崩溃了,一通哀嚎:“靠!变态,为什么全是这种鬼东西!” “哦呵呵,功力这么差还敢闯幽冥。”喇叭内传来笑声。 “把她们交出来!否则我和你们没完!” “不交怎么样?你以为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你们!你们!”道士揪着自己的头发,捶着自己的脑袋,在原地疯狂地连环打转。 喇叭那一头却任凭他胡闹,安静了半天,最后换了种音调质问:“吸取教训了没有?” “你们欺负人,呜呜呜……”道士抹着鼻涕,同时幽冥观光列车倒退回来,在他身边停下。 “吸取教训的话,你就跟车走吧!你的同伴会在幽冥的入口无尽隧道等你。” “放我们走?!”道士目瞪口呆,几个鬼吏走上前把他架上列车。“你真放我们走了?” “难道还留你们吃晚饭吗?!” “已经二擒二纵了,你们确定你们自己真的想干嘛?”道士指着天空一直摇手,他觉得鬼吏办事太无章法,所以他破涕为笑,且越笑越贱。 “滚滚滚滚滚!”鬼吏恨不能一记打爆道士的头。 道士坐着列车绝尘而去,一路还暗笑幽冥怎么会如此无稽。穿过六道、死魂海、大忘门、黄泉、望乡台、夺衣滩、三途川和一堆你们所听说过的幽冥地域,道士这就来到了无尽隧道的出口处,狐妖正孤伶伶的站在那里。 这个玲珑娇媚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平常爱穿一身红,现在却换了一身蛋清白,很乖巧的站在洞口等道士,他走上前像哥们似的一把揽住她,“真是虚惊一场,没想到幽冥那么喜欢捉弄人,咦,女鬼呐?!” “她已经走了。”狐妖不动声色的挪到一边。“你知道出幽冥还是有规矩的,一路向前走不能回头看,否则魂魄就会被吸回去,再也离开不了幽冥。” “就这个混乱的地方的破规矩?!我看未必可信!”道士不以为然,又往前张望了一下,“这个死女鬼就是脾气臭,连等我们一起走都不肯。” “鬼气伤身,我们还是快点走吧。”狐妖轻轻将他往前推,“我就跟在你后面,臭道士,一定要把我带出去啊!” “费话,怎么忽然一本正经起来了?!”道士想去牵她的手,又被狐妖避开了。“你干嘛啊!” “女鬼已经走了很远了,你真的不担心她吗?快走吧!”狐妖说,她的声音有些哑,但粗线条的道士没有听出来。 “说的也是,那就走吧!”道士弹了个响指,与狐妖一前一后的走入无尽隧道。 无尽隧道黑暗悠长,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临近出口,狐妖忽然念起一首诗,“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你咕噜咕噜瞎念什么呀?!”道士搔着头问。 “白衣卿相的《别思》,宁采臣有把此诗改成‘十里平湖绿满天, 玉簪暗暗惜华年。若教雨盖常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题在了聂小倩的画幅上。”狐妖淡然解释。 “这是59版李瀚祥导的电影《倩女幽魂》吧!”道士做了个鄙视的手势,“那个燕赤霞太丑了,不忠于史实!”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是徐克版的!我又知道!”道士大笑,“这些女鬼全有对我说过,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女鬼之前也告诉了我这些事。”狐妖轻叹。 “唔,看不出她也这么喜欢卖弄,不过说起来,她人呢?都快出去了,怎么连个影子也没见到?!”道士探了探头,还差出口三步,一旦踏出无尽隧道,就可以成功还阳了。 “因为她不在这里,她已经投胎了,投生到十八世纪的上海。”狐妖幽幽道。 “什么?!”道士周身一颤,“十八世纪是多远?!是现在之前还是现在之后,为什么她要去那里?!为什么你一早不告诉我!” “别回头,笨蛋,别回头。”狐妖用手扳住道士的脑袋,随即紧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啜泣。“一回头我们就都回不去了,臭道士,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早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竟然跟回娘家似的来上瘾了,现在倒好……” “你在说什么!哭什么哭啊?!女鬼究竟怎么了?!”道士一头雾水。 “臭道士,出去后不要把我的尸身埋了,把我做成狐裘帽,暖你的脑袋,你这么笨,有我暖着你,或许你会聪明点。”狐妖一边说着,一边又哭又笑,眼泪都擦在了道士身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是说好了我一定会带你出去!”道士再次想去牵她的手。 狐妖却一抽鼻子,抹掉眼泪用力把他往前推:“傻瓜,还以为幽冥这么好唬弄吗?!” “你究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女鬼到底怎么了?!”道士急眼了,挣扎着想要回头看。 “你再乱动,我就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狐妖警告他。 道士只得举起双手,“你别再玩了,一点也不好玩。” “我没有玩,你根本不知道,幽冥已经决定判女鬼去转世投胎。结果我们冒失地来救她,鬼吏觉察,便先将我和女鬼捉去。我身为狐妖逾涉幽冥之事,明知故犯,罪上加罪,幽冥要重责我,却不想女鬼愿为我顶罪,被罚往人世后不知受怎么样的苦……女鬼被押走,可幽冥还要处置你,本要让你在走出隧道后即灰飞湮灭,可是……” “什么可是?!” “我还以为我了解每一个人,可我不了解女鬼,而我最不了解的,原来是我自己。”狐妖说完浅笑,这个美丽的笑容掩藏在道士背后,她伸出手用力将他推了出去,道士在明暗相接中转过脸来,他终于看到了正像雪花冰屑般碎裂开来的狐妖,变成一点点萤光的粉末,化在空中。“去找女鬼吧,能给她幸福的,只有你了!” “青争……”他呼唤这个名字,但她已经成为烟气似的虚无,在一阵倒吸的强风中被卷入幽冥。在幽冥鬼吏的面前,她选择用自己一命换道士一命,就像女鬼对她所做的那样。 狐妖记得当自己听到女鬼的决定时,还震愕地问她:“我不是书生也不是道士!你明明应该厌恶我才是,为什么竟能为救我而甘心吃苦?!” 女鬼亦是浅笑,指指自己的胸膛,她说:“忽然发现当我想到能救你,我的心就不会疼了。所以你不用诧异,因为能对你好,其实也算我的自私吧……” [十三]告诉我,你没走 冬至前夜,六十多岁的云葆在上海百乐门舞厅边的一条弄堂门口卖茶叶蛋。她曾经是长三堂子里顶红的女先生,但现在晚境凄凉,人老珠黄。她握着一双凹凸缺口的筷子,偶尔翻动那锅子已经敲碎壳的鸡蛋。 她用一双昏黄的老眼盯着路人,看见有人丢下未熄烟屁,便躬着身小跑而去拣了来抽。 她站回小摊后面,还是一个婀娜的吸烟手势,但身段不再,一切便显得异常滑稽。 除了买茶叶蛋,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灰头土脸的脏老婆子,更没人关心她是否有思想。当云葆曲偻着身子点炉子时,透过袅袅上升的白烟,她觉得整个城市都在下沉。 早晚的光线穿过热气,映照在她身上,暖和又带着茶酱的甜香,她是这么一个在世 界上可有可无的卖茶叶蛋的老太婆。 当道士从很远的地方走来,风尘仆仆,他们打了个照面,道士晒黑的脸庞和一把络腮胡子如昔不变,他笑得从容又安定,像是褪掉了一层几世纪来都浮躁动乱的茧。他向云葆买了一只茶叶蛋,在她身边慢慢剥着壳,老妇看着他喃喃道:“今天百乐门里是在搞化妆舞会吗?先生打扮成一个道士啊?” “我不是打扮成,我就是一个道士。”他笑了。 “先生不要跟我这个老太婆开玩笑,我年轻时也见过场面的,一个穷道士不会带这么好的狐裘帽子,红得真明艳啊,先生远远走来,我还以为半夜里太阳出来了……” 道士的双眼潮红,但他心里并不苦涩难受,他说:“我的确从很远的地方来,我给你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在说这个消息前,我很想很想轻轻的抱抱你。” 道士的话说的异常轻,年迈耳聋的云葆没有听清,只是看他的嘴唇一直在颤动着,老妇并不喜欢道士看自己的眼神,她觉得那好像是在看她的墓碑,倾聆死亡的平静。 于是老婆子侧侧身,绕过道士去看路上的行人和霓虹灯,这是她习惯的送客动作。 道士却走到云葆身边,她抬头看了看这个健硕的男人,有些发楞。但道士只是从口袋里取出一包哈德门牌香烟递给云葆,她像孩子接了糖般开心的低着头,就在此时,道士抬起左手,将一张黄色的纸符轻轻贴在了老妇的眉心。 道士把云葆带走了,带去一个烟水迷离的古镇。 他们一同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偶尔有人从门外走过,木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这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心平气和的一段时光,道士说:“能苍老和能遗忘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看到现在的你,虽然历经磨难,虽然在吃苦,却是盛衰一世后的平淡,我喜欢这样的你。” 老妇躺在道士身边,与他手握手,但她却是沉睡着的,听不见道士所吐露出的每一字心声。 道士说到:“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 老妇还是没有反应,道士已经泪下双行。 “其实你知道聂小倩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书生爱上了一个女鬼,故事中还有一个道士,用自己法力帮助他们在一起。这个故事后来被翻成很多电影与电视剧,但道士永远是配角,他的存在永远只是为了让书生和女鬼在一起。”道士说到这里很憨厚地笑了几声,“我从一开始就被这个潜规则弄糊涂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故事里,因为我的存在却害书生和女鬼越来越远,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原来!” 道士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随后坚定不移地说道:“因为这个故事里根本没有黑山老妖!我只好把女鬼当成黑山老妖来处理!从一开始就太针对她啦!” 道士说到此,自己干笑起来,但老妇在他身边毫无反应,仍是昏昏沉睡着的。 “好吧,不逗你了,我只是想调节调节气氛。”道士抿抿嘴唇,毕竟太浪漫了,他自己会不习惯。 他侧过头,看着云葆,双鬓斑白的老妇满脸皱纹,眼角和嘴角都往下挂着,辛苦但慈祥。道士凑近她的颈窝,像孩子依偎着自己的母亲。 片刻后,他说:“我找到书生了……” 话音落下三秒钟,他感到老妇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他笑,眨了眨眼睛,继续往下说。 “我的确是找到书生了,他没有魂飞魄散,没有人间蒸发,没有转世投胎,他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在幽冥大虚无境后的冰天雪地里……他被埋在雪堆中,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面,食物与水源都悬挂在他的头顶,只能看见而不能触及,他在受很苦楚的折磨,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在幽冥高层面前请求,用自己来交换你脱离地狱的处罚……” 道士说到这里,云葆的心脏开始发光,明黄到芒白的光亮从身体里一束束倒锥形透出,女鬼也渐渐从老妇的躯壳上浮起,一身缟衣的素净女子再次出现在道士的面前,历经千年,依旧完美无暇。 她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就像在棺材里闷了很久,幽怨至极。 她说:“你不应该告诉我这些的,现在我觉得我的心不疼了,而是融化了……” 女鬼说着,把道士的手举起来轻轻摁在自己的胸膛上,“我杀过一个地藏,他给了我一颗心;我杀过一个书生,但他给了我一次重生;道士呵道士,如果我杀了你又会怎么样?” 女鬼问时,却一直在哭,道士将她揽在怀中。 “杀了我,我就陪你一起下幽冥去救书生。”道士笑了,“虽然最后我没有什么可给你,只有那顶狐裘帽子,你可要替我好好保存。” 女鬼双手环在道士背后,举起来一记记轻捶着道士,她没有问为什么爱一个人会用心很傻很苦的人都会遇到一起,她的身体又滑又凉,好像透明的冰。假如轻轻地抱着,就会从手里滑脱,假如用力抱着,就会碎掉。假如不轻不重地抱着,她就在道士怀中慢慢消失了…… [终]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赴考时经过一个名叫兰若寺的地方,遇见了一个女鬼,他们相爱了。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有在一起,女鬼最后把书生给杀了,并且吃掉。 女鬼因此受到幽冥的处罚,书生不忍心女鬼受苦,他愿意一命抵一命,让自己受困在幽冥大虚无界后的冰天雪地里,埋在雪堆中看苍茫的天地一色,在暴风中任飞雪如刀,割破自己的肌肤…… 这件事,书生从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直到被一个深爱着女鬼的道士发现。 道士觉得女鬼应该去找书生,他们之间的恩怨本不应该如此。 女鬼回到幽冥,踏上寻找书生的漫漫路程。 空茫的冰天雪地,女鬼向前走着,鬼也是可以在幽冥再被冻死一遍的,变成白色的粉末,爆裂开来反而融化在雪里。 女鬼一直在喃喃自语,给自己鼓劲,她越走越慢却从未停止过。 女鬼后来找到书生,却发现书生早就被冻死了,化成一尊玉佛般的冰雕。女鬼就在他身边躺下,静静地注视着书生,然后慢慢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红色的,地藏的心从女鬼的身体里缓缓升起,在无边无境的冰雪上空停驻,然后变成一颗灼热的舍利子,自左向右旋转着,迸发出强烈的光芒,半圆型的铺开,笼罩了整个皑皑雪域。 暴风停止了,积雪消融,这是幽冥大虚无境后的冰天雪地,是用来惩罚死魂的苦狱,却在一瞬间风停雪息,绿草从雪水下的土壤里滋长而出,芬芳的花朵悄然绽放…… 这片美丽的草原后来成为幽冥的禁地,那里收留为爱所苦所累迷失的灵魂,或许有人曾在梦里见过。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冥灵,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5人
最后更新 2011-10-13 14:19:20
404 Not Found
2011-10-13 14:29:22 404 Not Found (该页无法显示)

不得不说这个新书书名不太好。奔着爱情小说来的小女生们可能不太喜欢这种文章,真喜欢这文章的人看到这书名直接转身就走了。目前来看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在书封上印上斗大的“冥灵”俩字了……
= =真心想问下负责策划这书的是哪个蠢货……就这封面仍进书堆里直接找不到……

碧水天蓝
2011-10-13 16:40:09 碧水天蓝

《书生与女鬼》的故事,曾经让我耳目一新,兼而爱上冥灵的文。在杂志上看完这部《miss 小倩》,又有一种莫名的胸闷及无名的辛酸。在这充斥着YY、穿越、后宫等快餐小说的时代,这篇有着冥灵式轻快的描写苦逼爱情的小说却让我更憧憬爱情的美好。BTW,女儿取单名“倩”绝不是因为以上两篇文。特此向老婆大人澄清!

FX
2013-09-13 10:49:08 FX (人间别久不成悲)

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