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诗草(2003~2012)

诗歌 创作
王东东 发表于:
未知
冬天的争吵 一场雪飘落下来,几乎 占据了世界的角角落落 粘在光滑的树皮上 粘在屋檐上、睫毛上 封闭一棵草;让一棵树 不再轻易搭上一阵风 在一切缝隙,寻找 故交新知。天空的书本 翻开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 雪渐渐小了,激烈的言辞 缓和下来,临近争吵的结尾 大地上的房屋几近失忆 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雪后的太阳莽莽撞撞 爬上了天空,像傻小子 期待着人们的赞许、认同 像一个谎言。雪后的太阳 又红又薄,纯属捏造 星星害怕出现,或者 不屑于出现,还要 从我的心得到某种慰藉? 2003,1 云 云,揭开我头上的伤疤 让我丢弃我的血脉 去看那玉米长矛、红色印地安人的国度 可是我怎样诉说?—— 是怎样的一朵云(轻飘飘的) 撞伤了我的脑袋? 2004 隐喻 攀住窗棂的天使用余威在向我演示,他长着一张类似燃烧的长矛的秃鹫的脸,拆解隐喻的零件他最拿手。阴天,历史噩梦的灰尘从天空的卧室落下来,云,啊,还有风,褫夺了我粉红色皮肤的兽一样的火热的爱人,以致于太阳的出现也显得像是一个谎言,如此苍白无力,却又厚颜无耻 空想 已经三点五十九分, 一只蜗牛在某处爬着。爬着 直到它变得多余,剩下的 钟点。母亲看着我, 仿佛她并不认识我。 她说:“午后的云 在西门出现,是你吗?” 此时,我并不能 承认我占据了天空一会儿。 2004 诗 我感到不适…… 胸前压着一块磐石 光洁无比,顶端 没入了云雾 胳膊刺痛,压痕累累 我用力翻了翻身 磐石,訇然倒塌 凑近了看,原来是 一段虚无的铭文 隐现在草丛里 诗产生自不安。诗是 我的疾病,犹如 从药草推测病人的 症状。我吓了你一跳吗? 在我的病历上写着—— 曾同一朵云同寝 被其无故压伤 ——我要为我松散的新诗辩护? 所谓自由,就是 与一朵云同寝,被其无故压伤 2004 夏天啊,宇宙的小酒馆 在夏天门外,我看见一队闹闹哄哄、哭哭啼啼的京剧人物 抬着冰棺,通过街衢 灰尘像蟒蛇一样飞舞,缠住背插旌旗的 武士的脖颈,一边用尾巴扫瞎跑龙套的眼睛 生和旦躲在一角接吻 净抹眼泪。丑走在最前头 苍蝇,死气白赖地聚集在冰棺正面 这是为哪一个送葬,太阳吗? 而在小酒馆里,男人和女人的眼睛,树的眼睛 闪耀着酒精的光,在昏厥、愚钝的下午夜,在胭脂猪肠的黑色幽默的悲哀里 在红色蚯蚓仇恨的快意里 2004 在田野里 田野,曾经如此渴盼着你走近 用你滚滚的雷声让它怀孕 让小麦灌浆。它用南瓜的臀部吸引你 饱含春情的土地啊 那些顽劣的鸟儿向你保证 做你的大臣、宫女和太监 让癞蛤蟆组成最好的优伶队伍 为你唱戏解闷 你的母后,你从未见过 在田野,你清楚一朵云 怎样撞在一个人腰部 把他撞成了驼背 2004 谷铲 谷铲扬起时,谷荚随风而去 洒满田野 你愿意吃我吗 看我是不是很甜,和谷物、面包、酒一样? 黄昏里,太阳是我深红色的血口 谷铲铮铮作响,仿佛骨骼 和空气撞击 闪电吃掉黑夜 露出白齿 但我不是很甜,和谷物、面包、酒一样? 2004 蜗牛 雨后。我坐在平房顶 在屋檐的一片瓦上看到一只蜗牛 它几乎是悬吊在上面 我观察到它是在寻找罅缝 终于,在两片瓦之间找到了 忍不住触碰它,我没有 它的头已经钻了进去 剩下背负的壳盘,留在外面 像广播讯号的收发塔 罅缝太小了,它进不去 但它显然在努力,不断缩短缩进身子 有时干脆退出来 我感到悲哀。它不会 感到悲哀(也许,这并不重要) 它确实很努力 我垂怜蜗牛? 或者,我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但蜗牛倏忽不见了(从眼前消失) 我不禁紧张起来 从两片瓦之间的罅缝向里觑视 除了黑暗,我还看到了泛着肉星光的壳盘 2004 空椅子 一张椅子支起了脚尖,倚在 另一张椅子的肩胛 “吱吱”,你听见椅子的腰肢 逐渐支起的紧张,向 天花板的静寂 那儿,壁虎凝息 绿化为蜥蜴,如同骰子 匿迹不见了,仍不能取消偶然 电线供认出白灯泡。椅子 开始显得古怪:模仿 臃肿的歌伎陶佣,吹起春情 荡漾的喇叭,如唐朝 鼓圆了它类胡族的腮帮;坐视 两个时间的弄臣,有点滑稽 而芦笙吹破韵律的白肉 一张椅子顶住了另一张 用骨头托住它的肌肉 相互依偎,一对绝对的情侣 亲密的道具,温暖的 手套不及高跟鞋纤细,美丽 有压力。惊惶地回过头来 风情万种,女性的眼白,觊觎 蛋清与蛋黄,性别的鸡尾酒 彼此抵牾,一对相对的政敌 用爪牙探听空间的虚实 而当你扭过脸,一头撞在 八点钟,心想,“完了。” 阅览室,书页掀动空白 在过道里,管理员拎着钥匙 练习燕空翻。确实,燕子飞过窗口 椅子的组合并未轰然倒塌 并未彻底溃退 一个是形而上的亲戚 上面写着:“注意,油漆未干。” 另一个是未来的女婿 屁股着火了,由于闷坐 椅子坐下来,坐进冬天和火炭 和雪,两张空椅子在秘密交谈 2005,2 (献给张枣,“椅子坐进冬天”系张枣一首诗的题目) 孤独的狐步舞 你饮香槟的孤独之神,想起 世上的少女,总是心无主见 你乃紧紧闭合自己,从口袋里 迤俪洒落四五颗核桃,不多不少 你又用一柄反色情的锤子 狠狠砸向它们,之间的虚空 直到它渗出糖分,甜润的影子 你站在房间中心,孤独画成圆 你如何摆弄直尺和三角板, 也画不出圆 白纸无边,你唯美于圆心的城堡 天空划分了好多格子,星辰 散装在这些格子里 一切雷同的都丧失本质 影子问,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你施起分身术,从人中劈开 孤独,珠圆玉润,活蹦乱跳 你携手孤独,跳起太一的狐步舞 从四面八方,拳肘远远打来 一路奔波,脚踢踏,头脸来自异国 你真的变成了一只狐 一只撒气狐的舞蹈 捉住你的尾巴,狐狸从瓮中 伸出手。你打开内人的禁闭 委身于樟脑球。黄昏 向西斜,太阳像堕楼者 失声喊了一下,“YA……” 若水波,在精神病院的白昼 荡漾同心圆。幽魅在夜晚 不断回访你养的狐狸 2005年作,2006、2007、2008改 摄影师 寂静在取景。框定一片草地 一只假模样的兔子,在镜头前 站立,竖起双耳,恍惚谛听 草尖的圆露:落下闪亮的喑哑…… “嚓”,兔子用脚蹬了一下快门,自己 也被剥了皮,红红的,卷入胶卷 装进口袋。摄影师提防心里的 兔子,扒住袋口,往外瞅对面 山黛。放飞了一只鸟,这一片林景 凝聚乳突周围的黑、晕,和寂静 在取景,空心点化虚无。山区旋转 他冲洗夜半惊喜的冷汗—— 最先显影的总是她的一对乳房; 惨白,抹不掉底片,夸耀在 胸胁部位的日月银盾;像两朵云 流溢出半山腰墨绿色的枝丫。 下来,他回望翠微。兔子不住 蹦跳,他嘴角的微笑小于这个, 被神看到,但神讨厌沾沾自喜, 推倒他,……摄像机发呆地对着天空。 2005,7,14 室内乐 金鱼眼睛涨满了室内。两点钟 淹没在深水。浮满绿豆的空无 在舔咬锅口积雨云的双耳。直到 舌头一阵酥麻,将舌头煎了 钟点的潜水员浮上来。安静的船 逼迫着气压,停泊在针尖的血泊 气候的狐狸折叠在晴朗的气窗 转身被一根针困扰。她的细腰 交给阑珊的蓝焰里的老虎来 吞噬;蓝焰在亡命追求氧气 不停以蜜蜂的蛰刺迎上去,熄灭 在喉道里。“眼睛涨大了内室”,面团 小声嘀咕:卧室在气泡放大镜里 无望挣扎,放大了瞳孔。开着的 冰箱晕黄一片。夏至日,镜子虚幻 一照,女妖摇头捧出新人的毛果 ……既已尝尽他冰凉的苦胆汁 火柴棒舔着臆想的蓝天。突然 钟点撞动起池水,金鱼群来回 急遽奔突,嗥叫着一口咬住秒针 一切全停了下来。将溶未溶的冰 露出清晰的眉毛。直到金鱼的 飞碟飞跃窗口,你省悟自己 是一个外星人,周遭的事物 异样。如云行人,纷纷听闻室内乐 2005,8,1 夏天 又一个产褥热的假期,属于 床头神经衰弱的灯的红晕 属于孩子们、妇女和 她们热心的公公,捧着冷饮 为了避暑,这种天气里哆嗦的 权利;血的账本,纯种的、革命 而远远躲开幽闭的群众 这家居的猛虎吹胡子瞪眼 过了绿化带,在山地医院 重新响起燥热的蝉声 不然,婴儿忙于吸吮般的微笑 老年忙于爬山 2005,8,22 主客之杯 凫游的、谈心的杯子,在水里 如此空闲,由哭泣装满 为了碰见虚室里的花伞 真的打开,不等天色暗下里 杯子更加口渴,埋怨苦苦恋爱的 茶叶,点一支香烟,吞吐云雾 若暗若明,使窗口经过的日月 如兔子,惴惴不安 他醒来,而陷入事物的机关 不得动弹,只好等待雪山崩溃 而他仿佛磁铁,周围复活了 在钉子、刀片靠近的呼啸声里 患禁闭症。他们惺惺相惜 用杯子传递手的温情,而 虚室薄过一张纸,他们呼吸 他目光散漫,落在笔尖的空白 有时他认真,妄图互看一眼 就让她因惊讶而怀孕,变得沉重 哦,这可能吗,仅仅通过一个 比喻认识她,哪怕关于红唇? 你起身离席,无法赶上 一朵口衔杯子的云,在述说 遗落了什么的什么 在谈心中,沉默变本加厉,他们 逐渐孤立,剩下清晰的骨骼 鞭炮声震耳欲聋,但不 包括搓手的女人,受自己 美丽的卵巢保护。虚室为气浪 冲击,万花筒里的景点 隐入幻术,包藏了背包的旅客 他们仍等待遥远的花伞 真的打开,露出里面的器官 有一会儿,他们双双仰起脖子 为蜜蜂的倒刺勾引,去尝试 上帝的血、怀疑和糖。一个囚徒 面对两点钟对撞的杯子 恐惧万分,逃跑,转身面对 仆人似的自我 棋局,混淆了主客 2005,9,6 铁塔公园 树一晃,点亮了湖水,我们跳 下来,旋即感到塌实。孤立的城堞 像士兵环城,至少,环湖半周, 另一半向着市嚣和发情的校园开放。 ……秋天的士兵,像斧头来不及砍掉的 玉米:这虚幻的血肉,挡不住路边刺 吮破你的手指。你变成一根荆棘, 在风里,离开了人,不完整的疼痛。 仿佛那远道而来的友人,才是你 自称简单的人,年近不惑,因而不算 孤僻,比如单身汉的热情用于不婚; 你们在船舱静坐,阳光兀自溜达, 仿佛灵魂只是一个游客。身体 不抗议,不甘心四肢,讲价钱开船。 好了。你们两个熟客跟随陌生的 自己,作了人质;比如,称之为后花园。 作为自己的两代人,你分派你们 向公园委员会打听风景出租的余额。 作罢。这天,谁也没有发现铁塔, 也没有忽略,连同炸掉、快照和口哨。 残荷,租给了晚明的诗人写作。 我和你,兴许会调笑他们一番,在诗里? 等走到公园的窄门,我们(现实之眼 慢慢睁开)才觉醒,现实原来是 天黑后哭手臂的蚊子。 2005,10,15 夏日的郊区 我醒来,从侵扰我身体的 汗里,醒来,坐在床边,带着 焦急的心情;不适、不快 似乎是天气对我的怂恿。 我原来兴许没睡着;醒在白日里。 这是烈日曝晒的东郊,朋友 租的小平房,偶尔有麻雀 影子在院里飞动。你推 门进来,“怎么不开电扇?” 你说,一边旋开开关和我的 脑袋。现在,事物表露 着沉默,木桌,在倾听木椅, 长出木耳,抵抗着屋里的 潮湿。但是,慢,且听,在 我头脑灯丝般炸醒的白日里,有 一只水鸟嘎嘎长鸣,刺破 窗纸和耳膜,是鹤吗?……异族人的 长腿,钢钎一样敲打在郊区的 沼泽地,出没于荷塘,借我的假寐。 2005 冬日,尼采传读罢 风和沙,雪堆静立,树枝在上面 吝啬地留了两笔,忽然抹去。树 和树,就有了呆板的阳光,开始 活跃,雪覆盖头脑的冻土层 雪堆,和雪堆,就有了思想和运动 一只兔子从油绿的脑回夺路而逃 风在脚边,终于停止枯燥的旋律 折磨着雪堆。我怎么会低下头 瞧见孤立的手指?拘礼的客人,亲密 如书签来访问,慎重如便条离去 我在的平原成了高山,从高空 摔落一个群众,为空气的静电击倒。 2006 在猴山下 在公交车上,我们已看到街头的 柳芽;正在分娩,春天的产妇。 阳光里飘散着一股炸药的味道 没礼貌,嗅闻到你的下巴和嘴角。 如此极端,这春天的武器库。 多亏了植物,阴柔的恐怖分子 掩护:你跪在泛青的草坡那儿, 你是我饮过的流云,一匹织锦。 不是只有猴山。由于湖岸的阻隔 我们无法去到真正的天空; 这里有人,烟囱和烟,危险的 电线杆,一样缺少真正的空气。 瞧,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忘记 摘除笑靥,父亲就朝我走来;“THANK YOU!”我按动傻瓜照相机的快门 做了一名傻瓜,我暂时失去你。 在爆光的时刻。什么时候我开始 流汗,逃跑和追求?如果能够忍耐, 石子可以镶嵌,砌光滑的湖岸和桥, 如果讥诮,就只好侥幸打水漂。 我抬头犹如梦幻,我可以看见 猴子打着唿哨,在阳光的栅栏追打 手淫和检查,分散这个时代的注意力 我,和一位女士,禁忌在猴山脚下,决不上去 2006 1928年,北上 云里,不见了马、胸膛和屁股。孽胎 本来就属于意外,需要种植荷花 又何况城池败坏。田野,不戴帽子 固执的麦子,仍然预演纷乱的长矛 胡子茬和油菜花越来越密,是素描 附着不了一点油彩。陶瓷瓦片 是轻松的,经不起风和兔子的藏匿 他喉头发痒,在午后摇一只船 通过桃红柳绿、脑浆白的河曲 此外,天空是空白的。云啊,云 嗜烟的男人,怎样瞒过细致的你 咽下了一枚革命和小儿科的糖果? 2006,1,30 童年 在那片雪地里,你一共摔倒三次 爬起来四次。每次你放弃 就势躺下,还撑着身子,抬头 看那片求同存异的树叶 看星星,多么蹩脚的星星啊 仿佛天空忽然会打一个趔趄 跪倒在地。站起来需要十年 忽略了窗前花树和月亮的距离 你一直幻想和冷血动物恋爱 可是你憎恨蛇。狡黠的你一直寻思 怎样让母亲伤心死去。今晚母亲 走进你的屋里,对你说:“你老了。” 2006,1,30 风景八行 应该有云,在天空晃悠,但不在 肩膀的左边,他醒来时感触。 一丝疑问,竟犹如饱胀的乳汁 喷向高空,成为飞机穿过的白印。 很高,没有冰雹; 很远,到不了波兰。 睾丸细小的波兰贵族突然疼痛, 惶惑林子外一直没有出现马车。 轻烟,只笼络住站着抒情的电线杆。 2006,1,31 给侄儿 下午飘雪,我见到祖母和她的两个伙伴 她们围着火炉,在我面前谈笑 面色红润。她们也和我说话 我因为感到她们耐久的生命力 而心中害怕。虽然我知道 她们并不会吞噬我 夜里我又看到睡梦里的你 半岁的你,无意识的你,你的脑袋 像拨浪鼓在被窝里不停左右摇摆 你是婴儿,可你自己并不惊奇,至少 现在,而我已在你面前露出我的全部惊奇 那么好,如果值得惊奇,世界也只是一只气球。 2006,1,31 新年之诗 1. 怪哉乎此身为头脑所系,想一走了之, 不如当刽子手刀砍斧斫,裸袒对死囚; 死囚乃是自己;但不如僵尸骗过鬼魂, 母鸡下蛋好说,何须悲观音乐的刺激; 但不如秃鹫。不如旧军曹体罚新战士。 云游为解渴,坐寻思起自我打乒乓球。 索性趴在床上,看能否晤面名片中人? 不如运动,打破山林花树意志的静止。 2. 我频频睁开火眼,两片痛苦的薄荷叶, 紧贴眉毛,但听到空中交合般的清响。 显微镜下,道德教师钻研孤独的洋葱, 从群众脚趾间的瘙痒里,开始了春天。 警惕呦,一只机械的网虫来鼻息窥测, 睡眠聊胜于无,疾落的烟花徒增恐慌。 我心寡淡,一切男女对于我全失色情, 且着力压抑赞美个体的醉,如冒甘泉。 3. 顶壶盖的水蒸气,从晴窗逃逸到太空, 如病魔在试管底,拒绝着公共的统计。 排除法用于发明自我,赤脚准备出走, 只做成桃花的烈士,依稀来领取章程。 权威在静坐,从云里望见蜂拥的甲兵, 主义的沐浴露,匆匆赶过来洗涤肉体。 压迫真的必要?我的诗是虚无的奶牛 真的牛乳,若不挤过期反而大煞风景。 4. 在枕边唤来异地,和异性知趣的耳朵, 咬起嘴唇,酒窝会合她的迤俪的阶级。 一霎时植物的呼吸,阴柔似恐怖分子, 我莽撞,丢失我的罗曼蒂克的轻骑兵。 可笑的余勇可贾,报效我善变的祖国, 因她遭挟持暗送秋波;她渴望着逻辑。 我回到桌旁;更好的我仍卧在床昏睡, 姨母略施小计,阅读的酵母激发爱情。 5. 每年都要清算一次血的账本,放心啰, 可怕的老年,出于习惯的甜左手出击, 用保守的右手解围。泪水越老越骄横, 隔代的相思泛滥成灾,祖孙夹击父亲。 怎奈小女儿娇弱,晕眩于米开朗琪罗, 阳光里的猫,瓦解清醒的白昼的意志。 回视乃见命运的太阳;子宫报复成性, 全赖漏网之鱼,生育永恒回归的新人。 2006 堂吉诃德 我置身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经历着 严重的变形,血的头盔深入了云霄 和长矛平行;我已获得老鹰的意志 扑向对方,像扑向虚空里的一只小鸡。 它颤栗着祈祷,撕裂时,双方的幸福 都达到了顶点,好像母鸡将雏鸡喂哺 更高的意志在天空里翔舞。中心的 嘴巴大张:这一切把戏我全熟悉 为了故事,人物必须违背自己的心愿 一如伟大的桑丘•潘,耽于无望的思想 杀伐之心顿起,从书本里抬起瞎眼; 我,行动;只有我配做他奴性的随从。 我,堂吉诃德,宛如一个奴婢!完美的 行动表现,处处出于谦卑的性格。 但我是从他身上引出的一个恶魔! 一条恶龙,在中国的上空时隐时没。 我是他的死,巨大而有训诲意义的娱乐。 他抬起瞎眼,仍没有在黄昏开窍 第二天他光顾了我的处男的天真 精力充盈,我们和太阳一同出发了。 我骑马踏上小径,世人无情地唤它 作驴;作为唯名论者,我服膺孔子。 哦风,风吹来,舒缓了行程的心情 从远处看不见的雾霭吹到林子里 脚下的麦苗飞扬;相对的另一方向 村庄稳稳地落在平原上,像一只苍蝇 明确的风,还夹杂着怀疑论的沙子 从我的头脑悬过,桑丘•潘的头脑 霎时天空布满阴云,我跟随着风 转过村头的石磨盘,看到空气中隐形的 风车,我双眼冒火,是风车擦燃了我! 风里,雨点在飘洒;我大口呼吸着 令人眩晕的幸福的空气。天空的 肺叶张大,仿佛这空气就是呼吸 我冲上前去搏斗,血肉之躯随长矛 磨得发亮,风车是我们血肉之躯的另一形式。 附注:“引出的一个恶魔”及“他的死,巨大而有训诲意义的娱乐”,语出卡夫卡《有关桑柯•潘萨的真理》 2006,2,7 湖边 我走过来,经过冒失的加油站, 它被街道甩下,喘着粗气。 我已走在湖岸路,在此之前 我一定是经过了某道窄门?其实 我始终走在卵圆形的外面。 那湖分成两半,再往前, 会发现两个鸡蛋。多么昏庸, 它要和风一起跑掉,瞧,起了 绉纹,放飞的氢气球,总要上浮 四面有不少手在扯拽,不能 让它离开:这虚无的气泡 但此刻,它被一对窃窃私语的 情人公开占有,在耳畔。 也在枕边吧。在余晖的筛子下, 漂浮的垃圾漏出金子。 我加快步子。无疑,这张报纸 翻了又翻,我来不及浏览。有风, 沙石少了;公交车,乘客少了, 不用在亲爱的站牌处停车 飞驰。鸣叫,少了鸟。我走到 慢慢废弛,额头渗出汗珠 背上止不住瘙痒,仿佛亲热过神。 2006,3,16 老年公寓 这槽道,这窗户,这绑着的水龙头 散发着铁锈和已馊的米饭的味道。 这核桃夹子,这加重的帷幕,这抽屉 将自己留给核桃般的岁月、不公开的选集。 苍蝇落在对面花瓶的正中,他 感到云翳粘在眉毛尖顶挥之不去,仿佛又 回到了山里。微醺的野兽也乜斜睡眼 在小便般的泉水冒出花丛后,仔细 打量厕所里瓷砖的纹路,为了隐秘的福利 制度的分泌、研究性质的食管的公正。 他终于和婴儿一样,在身体的两端 嬉戏、睡眠和失眠,端水盆的护士 从两端之间来去,伴同精细的香皂 洗涤的屏风、拍子和云。在老年公寓里 生活着一群年轻人,但他们看起来 只是他怂恿他们起来逃跑的配角们。 ——一头撞向月亮这沉重的旧家具。 哦,为什么他们只是学会了打瞌睡? 打扑克,在他不在的门廊下。革命的葡萄 被致命的资产阶级的日光酿成了酒, 嘲笑继续革命的葡萄藤。向幽灵, 他一声断喝:“禁不住隔代的相思,我 联合孙子夹击自己的儿子!”然而,算了吧 他合上梦寐的书本,进入下一轮书本的梦寐。 2006,6,9 毕业典礼 校长因公事出国,委托副校长 履行他的职责,他的职责 就是站着,接受未来的学士鞠躬 右手轻轻一抹,从对方的方帽 一边摘下搭着的流苏,垂下来。 几乎是刻板的,几乎好玩。 我偷觑礼仪,她开心微笑, 从后面不断搬来证书。 下台阶又有男士从我手里收回。 食品、证书、罗兰•巴特的日本, 只能是空心。但是,云啊, 我们正代替古代的牧师席卷高空,并且向你俯冲 昨天下午的血,昨天下午的音乐高亢, 在耳膜回荡。今天的轻柔,适合缓缓播放。 2006,6,16 海滨公园 我们到来,却怎样好意思 说它在等待?在两座楼之间。 主人的盛情邀请,安排我们住在 第五层,适于观望的地方。 大海静悄悄的,还未侵入 我们的生活,黑暗、但是漂亮的眼珠。 它的腥涩味,还在阅读我们的鼻子, 停在空气里,等着搅动沉闷的肉体。 它是深入鼻孔的头发…… 恋爱的痒,不可抑止;太轻松了,你 徜徉在阳台外面,向你奔跑 即可撞上落地玻璃,自我的密封。 你只接受雨点,天使的脚步, 当你在户外,草地、楼房阻隔的天空。 你是孕妇的肚子,被风吹了起来 是这里的树,稀有的蝉声。 只有接近你才能摆脱你, 当我们一行三人,少了一个人 从生活区逼近,在理水者的雕像 光滑的护堤和耸立的石头下倾听你 你却像巨大的不礼貌的嘴巴,一个倾诉狂, 但是,大海,我不是你的精神分析师, 那在更小的石头间爬进爬出的海蟹, 是关于我的洞穴里的实在的秘密。 2006,8,1 在浙江,到过西湖 西湖,我的呕吐。我的麻木,当我从 开封来到杭州,中间经苏州去海盐, 海鲜很少,风景还未全部消化在胃里; 天空怀着孕,像极了上船失足的旅客 在暗红色湖水的逼迫下临盆。我怎样 夸大了少女般的厌恶,我不认识水面 孵育珍珠的白鸽,它们的眼神多么固执, 喙尖利,表情的公式总是适用于明信片。 我带了一张地图,但是另一个城市。 我的身体属于另一个;我的睡眠也是。 你冷淡,让空气嗅出冷香。我逃避,从 车窗照见你的梦,高个子水鸟猛然撞击。 经济依托人情,手段伸出手贿赂目的 导致交通在体内发炎。一个人物,是一个 树桩,晕眩在湖的小圈子里,它闹着扩大 不久将会有更多的警察,我听见喇叭。 但是鱼的气泡吹得很好,鱼子酱让下一代 陷入迷茫。水依然充足,漂着家长制的游船, 咀嚼着工业的纯诗,悠游并侵蚀草根文明; 日光明亮起来,让一只苍蝇急促地停在塔尖。 到上虞,仍未结束。一列火车,我一路 紧咬的钢铁牙关,从窗口呼啸而来。对于 这里的快节奏生活,我只有赞美,且不免从俗, 对友人说,在这时代的车轮里渗透着我们的血肉。 2006,8,13 云 我站在这儿,加入了漂流 晶体婴儿、蘑菇头的囚牢。 明晃晃的大气层,刻板的限度 带着光驱驰,啃光我的脑袋。 我变小,我被裹在风的布袋里 漂流,向上。 云的无边演讲 遭到聋子的血的暗中抵制。 我够着头,我永远饿着一朵云 漂流在天空面包师抛掷的虚无面包下面; 而爱吃的云,可需要我的嘴的奶头去喂? 我的嘴已歪,对云的全面显得零碎 七拼八凑。我悄悄提升了对面。 下起亲吻一样的小雨,面对 池塘,我的嘴开始和一条鱼搏斗。 2006,9,16 门 门开着, 一只跑向旷野的羊 再也不回头。 我的四周,怎么飘满了流放者 甜蜜的薄荷味?用 玻璃窗悄悄把它匝住?至少 固定肋骨。 但,这是 先兆吗,旷野 跑到屋子里来治疗。 同行的还有一棵,和几棵 眩晕的树,在那边它们并不。 一只羊悄悄把头伸到我的手心, 顺着衣领亲吻我的脖颈。 感觉痒痒,我雇佣各色原子 扛走空气分子的恐怖主义小旗。 也许还应该 大喝一声,恐吓一片云 坍塌,卧到我的 办公室。 2006,9,17 夜半 我睁着眼,看见自己向墙角躲着哭泣。 在强光下,我虚弱的怀孕花开而又闭。 露出灯笼的神经,探测并且褫夺 我头颅的一点微红,投影在窗台。 它移动草莽,若有若无的星象 像一匹马颤栗,星辰在我的腰间痉挛。 你夤夜前来,用逻辑的牙齿推磨, 我淋雨,隐身于其中镶嵌的漏洞。 强光的雾气,甚至也让我变成甜的钨丝。 而你在耐心煎熬,直到妖媚的鱼 将双尾的撩拨减少为灯芯的遥祝。 购买箴言的枕头,难怪睡不着。 我冒险急白,终于为你吐出口中珍藏: 零点下霜的原野,草莓,盐的水果。 2006,11,13 临街的房子 风里迎和送的嘴巴,彩旗向女孩儿 流口水谄媚。运输的电无赖停在 左心室,电站刁钻,演习着远方 让燕子伫立,这临街的房子欲飞。 也正如临海,对面翘臀的阳台 晒内裤里的绿藻,分泌鱼的槟榔。 而将铁钉之类给咕咕叫的母鸽子 啄食、消化,这些妇女用闲言碎语。 也就将齐克果反嚼成了毕加索 豆馅嚼成性腺,棺材嚼成饼干,适合 迅速风格化的要求,他们已能够 从钟形大厦的风里传唤出达利。 并从急剧下沉到二楼的天空释放 一个女人:拥有翻译的大屁股,热气球般…… 2006,11,14 夜空 谁在背后,跟着我,向我 危险的脖颈涂抹什么。他的手摸索, 不小心拧灭了天空: 星星出现,像一个个带血的浓疱。 有人在楼上喊:“拿直尺来, 我要量一量这夜!” 夜的浮艳的嘴唇,在那儿浮游着, 在房屋、道路、池塘上面 抛撒刚吃剩的渣滓,哦, 我看见人们像一条鱼去够灯火。 憨厚的屠户在云里傻笑,飞离 这阿喀琉斯的脚踵一般重的城市。 我坐在岸上, 用沉默的肺等待着什么。 穿皮靴的少女,就像 涂浓唇膏的惩罚。 从天空落下一团火将渴睡者惊醒。 说昏话,头痛, 发热。电视剧里,可怜的妇人 在静悄悄服丧,内心火花崩溅。 2007 与阿赫玛托娃的会面 在那之前,他还从未检验过自己。 像舞蹈演员一样放肆,将半个身体的 羞耻抛给天空。他提防着失礼, 只沉浸于充满空洞理智的星球乐音。 在空中漂亮地划了一个弧线,但 还是缺少点什么。仿佛才华是一件 狐狸的外衣,谁都可以穿上,而 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意识到 在刺穿时要摆脱束缚成为刺猬。 如此,她赞美这位来客的不卑不亢。 如果没有弄错,他老年的形象 他微秃的头怎会在那时就被热情点燃? 里面装的可都是逻辑公式,像是 拒绝成长,只有头发才十足浪漫。 只在她的女友走后,在后半夜,一阵 静寂后,毫无征兆地,两人开始 像终生的知己那样交谈。幽暗的光 弥漫各自的角落,像是回到了希腊源头。 分娩剧痛超过了他无知的警戒。但这回 他不再反躬自问,在对生活投入 和保留的比例中有多少可怜的自爱? 一位悲剧女皇,那么人性,她的孤绝 本身就让他学会了有竞技色彩的消极自由。 这位三十六岁的童男子,在她充满幽默 精神的眼里,就像发射了一颗卫星一样 兴高采烈。因此他为日常需要所苦,感到 春天树木的力量,怕破坏气氛不敢动, 一直憋着尿液,在太阳照耀街角时走回寓所。 2007,8,16 在花园里 有人在花园里劳动,露出新翻土地 亲切的腥味。 我就是被这个吸引下来, 一心要看清劳动者是男学生和女学生, 还是后勤服务公司的工人。 因为他们都站到了一起: 工人、义务劳动者、甚至许多 树荫里的读者。 一时间,所有的铁锹都停下来, 只剩下鸟儿的叽叽喳喳声。 我也在路边的石椅坐下, 背靠着舒服,尤其对我来说,可以 拿本书,随意看左右石凳上的读者。 蜜蜂嗡嗡着,对于草场 绿油油的思想来说,它们最好 还是去追求头脑迟钝的云彩 泄露一片金黄。忽然有一两个花萼上 摇曳的读者念出声来,不免 有一点鬼鬼祟祟。我昏倦, 我在数自己的呵欠, 羞愧地;黑日头在树梢 已挪移至头顶:这本书,我在别的地方 差不多读完,如今影影绰绰, 不断有关键的字,像 这些义务劳动者开小差跑掉: 直到一位工人出现,才确定下来次序。 他穿着灰色衣服,代替 一位女大学生在树荫下的石凳 坐下,本分地从口袋里掏出—— 我看到——肮脏的一本小书。 我猜想,他是有点儿羞怯, 他本来就是谨慎的人,在这里 安分守己,所以才斜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猜想,怕我起疑心, 他掏出笔在书上迅速作了一个记号。 但我就是无法挪动身子,从这里 走开。我猜想,他越看我 越惊慌。真荒谬,我难道在 守株待兔?!他小心翼翼 还舔了一下手指去翻书,适合他; 但也许是在讲排场。我一下子 发现他的苦衷, 他念得很慢,几乎要哭出来。 他的背抽搐着,我想 跑过去,求他原谅,我会对他说: “你不是也有一个女儿,在读书?” 他已人到中年。我还可以说: “你不是也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兄弟 在读书?总之,让我们 别哭,别哭,别哭,别哭啊。” 2007 消息 他失踪了。他暗中期待 他突然跑来找他。公交车里 另一辆公交车碾磨着他的躯体, 像甲虫的剃须刀在往他脖颈上推。 他的脊梁骨,是建筑工抬着的钢管 发亮,梦想住宅。蓝天里,另一片蓝天 静电噼啪组织起他头发,他将在 后山发疯,掉进前山的湖里。 他不去常去的公园,禁止 走圆形的人生。不再跳上船, 差点翻倒。划船人不认识,认识 更害怕。多么悲哀,他代替他死去。 不懂文学的少年,要求歌德 为他负责。“老弟啊,为兄来劝你 别理会她的幼稚可怜,让软弱 掳掠你,敲诈你,谁也不会相信。” “警惕自己成为受害者,警惕 受害者的感觉,培养起你的骄傲来。” “有了钱,不见得就有好的价值观, 生活还是动乱,没有钱正好——拉倒!” 在二室一厅里,他们相互 观摩过,相互协商过防御 来自女人肉体的冰冷意志。 现在,该是为她们惋惜的时候了。 他宽恕了他们,和她们。 他暗中期待,他突然跑来找他, 像一个粗人那样说:“是啊,我操了她,” 然后(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裤子拉链的位置,说 “但我不想再操她了。”一边 在心里想:“就是她要,我也不。” 她也不会贱到这种程度,但 如果这样能换来他的不死,她甘愿牺牲。 ……而他不过是为了肉体的温暖。 2007,8,31 夏天的疑问 南太平洋的一只蝴蝶震动翅膀 消失于浩淼之中, 风暴骤然而起在我的窗前。 你在珠帘后隐形,却引起我 无言的震怖:阴影 络绎不绝,缠绕我前行。 我怎样盲目,就怎样清醒 ——飞矢不动,却成为 流水、白云 黑眼睛和黑蚂蚁恐惧的源泉。 我喝令月亮变手镯, 戴你手,转瞬,又变成骷髅。 我喝令月亮变骷髅 转瞬,又变成手镯 戴你手 但没有神,从五月的花瓶 下来,破开 堂屋正中的墙壁, 将手放在我的脑袋上面 摩挲, 压住我轻松的头发。 徒劳地,我等着他雷霆的震怒, 直到花瓶渗出血来 蜜蜂在上面忘情采摘。 2007 安慰 ——给津渡 在越南,在下龙湾,你 还和他们在一起,在河内 你突然消失。他们放弃了游玩 思想了一整天,要弄清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们在谈什么项目; 但当你这样说,我感到事态重大 和谁的生意都无关。我的心 突然就提到了阶级的高度 试着和他们站在一起,设想你。 你没有主观冲动,这不可能: 你是一颗地球标准的行星, 可以有自转,同时你还有公转 围绕着太阳客观的核心。 哥白尼怎样影响到了黑格尔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你是被陨星冲闯得偏离了轨道, 还是你暗中向往着另外一个太阳。 因为银河也在转动,地球 就要脱离银河系勺柄的保护; 太阳活性影响着天才集中爆发。 但是怎么可能?当我在夜市摊喝酒 想到你怎么可能逃往第三个国家 和写诗没有关系,是为了其它 他们还记得一个这样的同事。 所以你并非真要惊吓他们。 一天后你又出现在港市海防,要不 就是在北海正好赶上接受他们的批评, 搭机回国。他们后来一定将这 当成了路途中不值一哂的玩笑。 而你虚惊一场,作了太空旅行—— 不然怎么能够辨清,那从没有 失去的地方,也会是你的祖国。 2007,12,3 鱼 它们去了哪里?今天 在床上躺着看书,我偶尔 想起,并且问自己。虽然我 像犹太人一样不相信集市(他们 不相信吗?也许是将它用作手段) 但还是从鱼贩子手里得到了它们。 (他长着一副上帝的面孔也可能 是养鱼专业户如果你看到鱼蹦跳 在水里很好恐怕你就会这样认为) 母亲特意打来电话,问我开封的鱼 如何卖,若相对便宜我过年可否 捎点。她嫌镇上的鱼卖得太贵。每斤 差价是两元,我买了45斤;一百多里, 天不黑就到家,它们不会逃跑。 汽车在乡村公路上行驶,我突然 感到它们中的一个猛地冲撞了一下 我的腿肚,摆动头和尾。而此前 一直没有动静,像是死了(又 像是要挣脱死的包裹),毕竟 它们装在编织袋里,又套上 厚实的军布袋。这样才雅观。 到家里,给它们灌水,它们 又复活了,侄儿在一旁叫着 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的伟大。 在这里,存在着某种道德的意志, 但我不是也想亲手杀一条鱼? 我渴望血。现在,我想起它们, 它们去了哪里?我想起它们: 多么可悲,连死也是不干净的。 我想起死是不可能的,躺在床上 又为堕入了纯粹的空虚感到宽慰。 2008,2,23 地震 上午,水中树静立着。没有风;我 斜着走入一栋楼的阴影,电线杆在脚下 探出头来——钉子楔进木板——影子,毛线团般, 而宠物,让女主人心痒,皮肤绷紧了春天。 他走过来,对我说:“今天早晨,发生了地震。 在五点二十五分。”从另一栋楼的大门出来, 经过花坛和几棵树,路边,汽车停着, 他隐藏起心跳,缓缓步入这栋楼的阴影。 全身披着翘翅的阳光。圆柏疯狂,脑袋贴紧地面 想保持理智——昨夜,它肿大矗到月球——冬青叶 擦亮他的眼神;他认为,他已睁开噩梦的双眼 看着我。但是,我睡得死,醒来也晚。 在报栏站了一会。报纸皱巴巴的,玻璃也脏, 我走开,没得到想要的启示。有点不妙呢,竟然 带来了阴天;我问碰到的第二个人:“今天地震了吗?” 似乎带着点沮丧,又有点自我嘲弄的意味。 那人在一番省察后,猜中我的心思,矛头 对准第一个人:“他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语含不屑。 但我同情他,白天睡觉也要戴着眼罩,极小的 噪音使他惊醒,头来回窜,像把衰弱的螺丝慢慢拧紧。 回到住处。我打开电脑搜索,一片空白。脑中 也一样。毕竟,这里不是震中。我望向 窗外,风景没有不同:一副风景画,永恒的艺术, 尤其在异象发生后。晾干的衣服搭在那里, 安稳得异常。我昏倦。不再好奇。但第三个人进来 谈起了地震,像要给打瞌睡的我提神。并让我 不要去操心语言的力量,和影响:地壳运动从没有 一刻怠惰,停止。“是啊!”他说,“我用手拉住 床头,可是就像周旋在大海的涡流里,身体 向旁边推移。一本书晃了晃,终于从书架上掉落。” 2008,3,11 窗外 一艘船航向我的鼻头,隔着一绺发髻 桅杆一样,错过天边的蜜穴,夕阳似 奔涌。她坐在中间。但首先, “一只船从左边的窗航到了右边的窗。” 而和时间无关。 亭子移动了几米。 我一共看了三天。 船散落如木屑,在墨斗旁;几个人游走, 弹片似地,揭开本地树的伤疤, 燕子睡眠般轰炸,歼击机催开花朵。 钓鱼人昏聩,够着头,期待水雷 搅乱表面的平静。要不就怀揣定时炸弹, 引线呢?用她的发丝!柳丝 从眼里分泌而出, 钓丝引鲫鱼(急鱼!)上钩。 她的心的计时器遇到了一次堵车, 一次操纵杆的风暴,钓竿控制不住;铁塔 注视着,传输电的巨人在田野举起双臂呼号。 革命家患上急症,准确地变成恐怖分子, 俩小孩踩着旱冰鞋,从天空的沥青 跑道滑落,冒着白烟。鲤鱼安稳地 站在了湖心,向人们点头致意。 自深处,湖水喧响着聪明的药液 治愈我右耳的炎症。对着湖水阅卷, 她发现,“崇高”这一道名词解释题,学生们 几乎都能得分,如果不是得分最多。 ……湖水和根震动着涌入了室内,让你想起 一个眼球外凸、总是从镜片后向上 瞥视、向上看的鹰一般的友人。 这是说,你站在他的身后, ……躲着地球, 和其他什么。 2008,4 出游 我们的心情,就像途中的漫水桥 经过抑制后慢下来。反而提醒 我们在爬山时会遇到野猪 受伤的野兽诸如此类。遇到鹰在岩石上 晾晒甜蜜的腐尸,过冬的腊肉;我磕磕绊绊 走出灌木丛危险的签名:我停留在根部, 但你嬉笑着,采摘了我心灵的浆果,遂我所愿。 重又在上游变得欢快。 在山涧变成小雨。 在巨石下 泥土的阴影里变成刺猬。 在水潭里变成乌龟。 我站在巨石上照相。 压弯了野草,在羊肠小道 我怀念那条蛇,祝福我,在夕阳里起舞, 刮起了风…… 2008,10,7 长城之父 在制高点,获得权力意志的满足, 听不见羊的哞哞叫声,一块石头踩落, 就改变了山体的秩序。无数兵士 匍匐在山谷里。我仰望着一只鹰。 这里只有长城的影子。焦灼, 昏暗,在野菊花中喑哑燃烧, 绝望是一口痰。 背后就是绝壁,巨石是我站立的位置。 我了解这先民的设计,军事家 政治家和道德家的设计: 疆域由于善的本性无法开拓, 妄图一劳永逸抵御外面的恶。 但在制高点,幸福有时只是 对善恶情势的洞悉——是 如此之难,既不忍成为善的一方, 又同情归属恶的一方——并欣然 服务于其中一方:因为在防守中, 一种对恶的恶也许会从内部孳生。 但我始终梦到:一个沿着蜿蜒小道骑马 上山的将军,戈矛直刺云天。 2008,10,31 鸠摩罗什 渴求我果汁一样的虚无的智慧, 一个国王,曾发动一场战争, 将我从被灭掉的国家用车拉回来。 听我高谈阔论,他自觉获得了胜利。 然后决心向我展示他的财富, 时时带上我,巡游广阔的国土。 我只需要付出我的赞美。在我身上 有一股力量就像滚动的车轮吸引住他。 年轻时,我幻想过这个:但 当他真的将他的一半国土——“以 物质对待精神的方式”——送给我, 我仍然能够感到惊讶,仿佛我 背上了沉重的负担,恐怕引火烧身 我接受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王国。 2008,11,1 看护幽灵 她的面容烤炙着什么 (我的心?)火中的花朵 既有她的,也有父亲的。 遗传的惊异的哲学,让 面孔混淆学业:为何 要有两重、三重甚至更多面影。 “……在成为人之前, 一个人难道不是幽灵吗?” 她是无辜的,面容来自 她的父亲。经过化学楼, 法国梧桐小声细语。“但 有什么可怕的,幽灵难道 不是化学实验的剩余品吗?” “他们会发补贴。” 她的聪明针对幽灵。 没有人注意,落叶在仿拟动物。 他经常被幽灵搅得头昏脑胀, 走过一棵树时,听到自己叹息。 但在街头,你突然远离他 我知道你是想,从背后 看你们走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送你到家门口,这样你就不会丢。 床头灯在看护幽灵, 开着入睡。 2008,11 冬天的梦 经过桥洞后,河流分成了两股: 一股凉,一股热,在梦中 组成了我见识过的大腿。 粗俗的比喻!但河流 始终还是一条河流,我在梦中 趟着,觉得南边温暖北边寒冷。 但我并未走上岸去, 跨过界限后,我就是候鸟, 再难以摆脱身份。 梦中的诧异、揣测和警惕 都交给了一个幽灵,它激发出水圈 在阳光下闪烁,水圈喑哑着。 太阳,映在幽灵的身体里…… 我趴在床上使劲游泳 手里拿着幽灵赠送的一本书 《礼物之谜》。我忘了,自己将什么 赠予幽灵,才让它消失在太阳的水圈里 而这一切都离桥洞不远。 2008,11 夜晚 太阳平定了早晨的风 中午出发,黄昏已到达 对躲不开的女人说我已回家园 另一个女人,母亲笑着,对我说 “我爱慕的人,孩子和俊友 为何你匍匐着从田野爬向我?” 2008,12,1 比特纳漫画 一个人爬上梯子说:“波浪真高!” 如果下雨,木船会不会沉?而情急的你 还在争夺雨伞。我离家出走,意识到 湖泊也有岸,和岸上几棵树的限制。 你趴在地毯下面写遗嘱。在桌子对侧 两个人用两束巨大的光亮罩住我 形成一个聚拢的夹角,而我用手电筒 微弱的光反击,形成另一个发散的夹角。 “我游行,但我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任何事!” “奶奶,您的童话中的王子来了!”一个女士 走过一群士兵。给十字架穿上风衣,所有人 都来参观。装在后备箱里的人站起来 向欢呼的群众挥手。而我想对比特纳说: “昨夜,房门后一张上下贴反的纸字 把我吓退。床边两只乱丢的鞋子,脚尖 指向相反,替我驳倒了矮小的近视的萨特。” 注:亨利•比特曼,德国漫画家,被称为“漫画哲人”。 2008,12,2 噩梦 噩梦总是有理由的,但 什么是恶梦却并不确知。 我在梦里仔细辨认着 这一切。我已有能力抵御恐慌 甚至不用睡醒,回过神来…… 正如那人在梦里回过头来 我本以为他会静静地走过 我的房门,不停止,也不 歪扭身子,但他窥视着我, 于是我看到一组组的牛头马面。 一群怪物的脸,一个接着一个 在我房门外的走廊里上演 滴着血、肿胀着、变形、缺损 门后挂着一面镜子,但他们 怎能像我看清他们一样看清我? 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为我的内心安设了一面镜子。 这是最好的解释,但不轻松: 面对未来,我还能是无辜的吗? 落入过去的不洁,阴谋粉碎我。 但你将是我的更好的一面镜子, 让时间通过我而不受损伤。 让走廊是走廊,房屋是房屋 床是床,我愿意在大白天 做你晚上的噩梦,为你仔细分辨…… 2008,12,8 冬之家 一个巨大的蒸笼,锅盖早 揭去,剩下的将只是各自为政。 城堡在蒸笼里。一团火燃烧 在原野,由远及近,迫近内心。 “我的内心是一支火柴……” 在你火柴盒边侧的皮肤上擦燃。 路边,夕阳下清晰的城堞 想让你修眉毛,排除夕阳 红光的干扰。你误认为芦苇 在其上的天空漂流,实际上 没有芦苇,蒙田和帕斯卡尔 在交谈,提防着暴民的唾沫。 星空剩下的也将只是唾沫。 一片天空落下,也不会 让帐篷坍塌。而塔,作为 当代书法一个孤绝的例子, 强调了封闭生活的可能,对应 白天的一团火,黑暗已降至帐篷。 只有家居动物还保有希望。 她的眼睛散发着家的温馨, 有光的地方否定着大地,政权 亮起来,伦理埋进今冬的洞窟。 粮食沿着河流发汗,风声变低, 在她的皮毛里藏着温暖的教育。 2008,12,8 纯诗 天上掉被子,构成冬天; 一棵树站立成诺言的形式。 小阳台能看到同一分支 枝条荣枯不同,更贴近本心, 以此看待随口说出的语言。 除了令人温暖,还能有什么? 当然枕头更不会抵达。 以此这个床你不能躺下。 对未来的怅惘,能够 对过去说,现在就是当时。 纯洁的手指,指向叶子 呈现出耙子形状,仙人 梳理着流畅的偶然性:抚慰在 脸上,真的长久。以此看待 空气,不掌握也能泄露天机。 也没有灯下黑:要是 天空入诗,星星就不能, 一个圆,小成两点最开放。 掉下来戒指,树就站立成 戒律,以此在纸上画出妙影。 枝条实际上不勾人,月亮 落入了虎口。眼神窥半边天, 星云在头顶抡圆了鞭子 呼啸着。爆炸,给予内心 清晰的暖气片,以此御寒。 逻辑湿热,用书脊做 床背,等一千年新哲学。 恋爱的热情消退,自由以此 是:徐志摩突变成金岳霖 用理智保全。我的饭还在天上。 2008,12,13 清晨旅行 冬天,怕没有了蝉蜕,我们 才将它留在冒气的壶嘴边 坐着说话,试图让话语留下来: 其实不过是两部电话机 可以跑动的空气,将意义 补充给小河里的小鱼,有多少 焦急的情状,传播失去了桨 信息倔强地回溯在河流中 “都是你”冤枉愿望 镜子难得照见一回亲人 连对象也变得少了,让 你的发问必要,“若你某天 早上醒来,可以选择一处清晨旅行, 你会去哪?”答案是——“你那里。” 2008,12,15 车窗外 房屋、树、田畦,在我眼前 一闪而过。没有房屋的地方 有树;没有树的地方,有田畦。 没有田畦的地方,有房屋。 什么也没有,——不!也许有 空气。也许有河流,也许有远天。 它们有层次地累积,涂抹车窗里 油画般的眼睛,颜料松散着…… 但是它几时变成了一个空洞? 什么也没有,——也许有天气, 从天空旋紧的螺帽里,雪下着: 中空,有一个人,在田野踯躅。 有一个人代替螺钉,钉在车窗外, 风声变小;但他还是给其他 事物留下了空间,可以怀疑 是洞边的兔子耳朵让风声变小。 我感到他一直尾随在汽车后面, 跑出了城郊,也跑过了乡村, 他要跑到哪里去?我说不清。 他在路边跑,偶尔也跑到地里去。 身形混同于云影,他在池塘边 逗留。他回过神来追赶汽车,我 刚睡醒。当我返程,他在身后,代替 房屋、树、田畦一一消失,垂直着, 又出现在画布上。他张大嘴呼喊, 在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里淹没自己 (我听不见),融化了雪人,(邻座 被walkman震动着),田野的巨灵走动…… 2009,3,5 梦中的葬礼 由于来源不清的吵闹 走廊变成灵堂,他的光 扫过子孙们的脸。让他们 一一显形:孝或不孝, 犹如在浅滩喝水的羊羔。 专注中,被注入意外的闪电, 遗训烧焦了皮毛,赤裸着。 雷霆依然迟来了一步, 更显得是雷霆,一步步靠近。 他们在仰望中怎样显得无辜? 俯下身子,又引起猜测 哭灵的人有多么狡诈: 一点点地将心中的棺木移走, 由一位无所养的老人充当 运棺人,机动三轮车 嚼吃青草。留青年填平农田。 遇见机会中的故人:不如 约人来哭,挣口饭。宽恕死者的 教唆罪:乌云里的铁砧 要儿童茹毛饮血,将那头羊 和敌人的头盖骨做了酒器。 2009,7,15 西塘之夜 ——六月,与夏汉,津渡同游 有一个尺度在水中迷惑人, 偏要靠在水边 眺望,这三人形成对称的组合。 不仅仅迷惑,而且要将身体掏空, 用温柔乡困住乌托邦。 水捆绑的,只有水清楚; 不愿解开。老板娘摆上杯盏, 掐灭桌上没有的灯: 三两鱼还是钻起了水中的漏洞。 只有绿叶在悄悄攥紧水的绳子, 一边汲水,一边否定了汲水。 如果你不信,请问一两个无依靠的投水人。 水养成了依赖性,将我们 悬在不可能的桶里。 迷惘,是因为不懂得阴影的法律。 而胡乱感叹,让头上的星星颤动。 何时,雨停了,苔藓 停止了在瘦腿上的搜刮。 穿警服的小伙子,让大家安静, 不要惊扰镇里老年人的睡眠 流行音乐喧哗着,抚平心里的不规则。 宗族已经长到了对岸,看不见 招牌的家里。残酷冒出地板 也不过是仙姑一样的蘑菇撑着伞。 而当我们刚躺下,传来公司里 有人的妻子上吊的消息,当夜返回, 这嘉善,不是地名绝妙的提问吗? 2009,7,14 但是 但是我陷在你肉的刑具里, 挣扎,濡湿时间,埋没根。 静止的片刻, 休息,和喘息,间隔拉长了墙上的钟, 由我们组成, 钟摆将不止一个,一个 也会变成两个,围绕着中间第三个 让个体情不自禁迎上去,接近中心那虚无的点。 运动的幻象,回环是一定的摆幅, 我们组成谈情说爱的机械, 它的弧划出臀部狐狸的微笑。 但是我陷在你肉的刑具里, 陷入你的皱褶, 陷入你的幽怨、窒闷,和一股芳香的积愤, 陷入你的池塘, 你的恨, 你的呻吟, 你的尖叫。 你的担心,一如你的梦: 仇雠的狼队追赶着你, 在一棵树下,一条河将你们隔开。 你紧紧箍勒着我, 望着窗外,说:“猿猴爬上了秋千。” 远山被拉入了一点水墨。 对于赋闲的我,你的呓语犹如地铁中的魅影。 女人,我是你失败的求职者, 你的殷实饱满突然像上了锁,像我长长的假期。 让这个夏日飞逝, 我的头脑空白,覆盖了你。 双腿剪子一般要将我夹起。 但是你选中了我, 你是我的时代,你丢掉的可会再次丢掉呢? 2009 失眠颂 失眠是显示忠诚的时辰, 对爱情和友谊,事物和人。 形象在黑暗中浮现, 成为(难得的!)白热化的思想。 一如头颅上燃着的钨丝, 是对世界的庆贺, 又是人生的孤独的催化剂; 踩在骷髅上,才感到踏实。 失眠时做的事,一定是美的 是对失眠的祝福。 失眠是减法,但也许奥卡姆 会抱怨数值太少:“差——” 失眠时,要对自己说: “我不做那个无法接通的人。” 你已经全然成为赞颂 ——对于世界的广阔。 你细数着沙子,它们 咬啮着你的手指。 直到你的身体流出芳香, 像一次未果的行刺。 2010,1,20 失眠 在异国花园里漫步, 一旦停下来也会感到疲惫。 从双肩,隐约传来疼痛, 由于仰望天空太久而负重。 用两眼间的尺子来量宇宙, 犹如爱上美女的不智。 一只骄傲的鸟对你点头, 忘了向土地通报你的到来。 只有耐磨的脚趾,和脚底 还沾着故国的沙和记忆。 一切事物都有个结尾, 有人被放逐在伊甸园里。 2010,1,22 对失眠的安慰 应该可以找到黑夜的栏杆 ——凭靠,给自己找到凭据。 像脑后长着两只眼睛。 而失眠,像一场奇袭。 星星的漂泊没有终点,就像家 也许只是天空的一个隐喻。 不应认为——道路 拐弯处——是天堂。 失眠是好的,就像睡眠 这一点就像公文里的结论。 眼睛像一双油灯苦熬着, 接触事物才能得到休息。 就像在悬崖呆了一晚, 天亮感到后怕。 回到一次登山,没有栏杆保护, 只有鸟蛋里偏僻而仄斜的宇宙。 在早晨,听到鸟羽的摩擦声, 稀疏而辽远,像远古; 就像没有被母鸟咬死的小鸟, 讲述一个复活的故事。 2010,1,14 诗 ——纪念张枣 今夜我看到,漂游的肺还在呼吸 来报告你的死。又一次, 张开泡沫的嘴巴的竟是那太空。 有地方不经意地泄气,你会说。 说:“我是一个带着致死的急症的人, 现在将和大家分享, 每个人都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份, 足够用来逃生, 这样,我才不会失去;这样,我才没有。” 这样你才会慢下来,比一朵云 还要悠闲。那儿,半空中,留下你的梯子 我知道你不是绊住了,你只是 想表明:你对于猜谜并不迟钝。 傻子才会揭穿谜底。还记得 你要轻微改动我的一个诗句 (也许只是调动了分行?) 我没有接受。现在看来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不接受呢?也许,改动 一个词就可以挽回莫大的损失。 对年轻人,你像对女人一样巧言令色, 颔首对方说:“我的诗和你的诗不同。” 你刚回到从未编织的起点, 我一再叹惋的对象,竟是虚构。 你的生命容忍着毁谤,如盲人 在将枯的油灯旁摩挲一根象牙。 不要再说什么了,那活着时的难受; 徒然留下一丝温柔的气息。 不管宵小之辈如何咬牙切齿 生命爬行的文字是一个奇喻。 你提醒:不用理性的石头镇压 心灵的泉水,但依然符合原则。 你融入的那个实体,在土宾根,虚幻而又美丽, 像一个星球;又像一首至高肯定的元诗。 2010,3,10 酒吧之歌 推门进来。一个形象迎头 痛击:灿烂的女娇娃 躺卧在台球桌上, 呈弯曲的醉态。 她睡着,放弃了。 头朝向门,像梦着温暖的鸵鸟, 腿 脚朝向里面的无限远。 她也变得无限小,但又可以放大。 她睡着,且委蛇地爬行,像银河, 一颗梦的珠宝有锁链的媚态。 她就是一个惊愕,瘫软着远方。 一张颓废的弓,让来客探问: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这里的灯吸收了北半球的所有星光, 有人会玩花式台球, 九个黑洞,九个天堂的入口, 都被她看不见的面容阻隔着。 稚嫩让人心疼,无法想 这是一个广告, 令河汉无声。 但仍禁不住她要熄灭,在未来,若非 她是我的姐妹, 被我带回了家中。 2010,4,22 告别 ——写给张枣 在人人都张开大嘴咬走一块的圆桌旁, 碰到,没有遗憾,仍然寻找着对手…… 用双手较力。人人都走了,只剩下他 操心着,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不准确,椅子里坐着的人会麻痹 落一身灰白。墙:恶魔向外吐钟表。 我们的酒,不往天上飞就洒在地上 有人按住我们的手臂,喊着:“一往无前!” 映出镜里,淘气的形象招引我:仍然 是生猛的你,脑瓜发亮钻进肥腻的花朵。 饕餮着,跑过了桌子上无边的祖国。 不小心跌落在桌下,这里属于你,死者。 我和他一起在看。但,你的儿子叫张灯, 桌面下,才是黑暗的桌布,笼罩一块空地, 那叫声,触动麦田,伸出你犹豫的手…… 在桌子腿的疙瘩里,你双手捧出了杜鹃。 2010,4,29 双子星咖啡馆 1 如果我能被你钉在墙上,这一幅画 该有多么幸福!这幸福多么安静。 一个对象,突兀地:目光锤打 但只能让它更为牢固。 ……可以看到,你从中出走的样子楚楚可怜。 如果我能和你一起来看这一幅画, 如果我能伸出手臂,在你背上无声放下, 如果你能无拘无束地靠近它, 禁止触摸的画,一定出自你手。 2 如果我们一起将这幅画钉在墙上。 那么多人一个接一个走过街头 他们的面容多么模糊,同样等待着 你的固定:也许隐藏着一个天使 从窗户上方向我们顾盼呢? 并指给我们看一个奇异的景象, 世界是一枚巨大的钉子, 神在钉子的尖上舞蹈,稳住了钉帽上的人。 虽说后者易遭腐蚀,缺损, 直到整枚钉子都烂在世界里。 3 那时,星星陨落, 屋子倒塌, 地震,海啸,火山爆发。 世界末日, 读者回到济慈的浪漫主义, 仿佛这一切都为了爱的表达, 且无比完美。 让你看着我迅速分解,颜色的分解: 我的最后记忆, 留在画布上。 ……我整个存在的忠诚都显示在熊熊燃烧的画布上。 4 天使仍焦急地停顿在半空, 打听平常躲藏的角落, 甚至在一切失去依凭后。 台灯本是为了映照你我…… 此刻它是黑暗的, 按钮下是埋藏一万年的煤炭。 走出咖啡馆,天色发黑 你惊惧于前方车灯里 灰尘下扬:也许是白色的杨花 迟疑不前,你捂着鼻子走路的样子 像极了小女孩: 一种稚嫩的美将我们带回到纯真的本源。 5 而咖啡馆的男人坐在那里, 一个狄奥尼索斯,向往阿波罗的形式 在一片光辉中释放自己, 爱,禁止肉欲。 却最终游荡在光辉边缘:他在镜子里 看到自己,并探测空虚的限度。 他写作,由于负重过度,脊柱 让地狱弯曲,颈子却像炼狱的凝望那般美妙, 头脑,安放的是希望: 让天堂变得结实起来。 一幅画,静静地挂在那里,挂在前方, 他开始羡慕一张画: 将一个物体固定在那儿,这是上帝最大的梦想。 6 他希望增大词语的摩擦力,用 笔下的词语固定住世界,比亚历山大大帝 还要野心勃勃。而他才可以对她说: “和你在一起的任何事情都是神圣的。” 都在经书中得到过描绘:不要为神 失望,当看到对方,并坐在一起。 试图用一个钉子固定住神,他敲打 世界的纸片,弄清茉莉花香意义的指向。 米开朗琪罗在爬来爬去的当儿高谈阔论: “绘画也是诗歌的艺术、生活和爱的艺术。” 一种造物的结构,以此摆脱 时间的流言,以一幅画,永远以一幅画,最后的…… 离开咖啡馆后,他们需要多久知道,身后 上帝已经将一个人钉在了爱的十字架上。 2010,5 出海 ——赠陈鱼观 中午时分,太阳,被你上下两层油船的眼睑遮住, 大海冒出浓烟。 那习惯了大地的人拖着锁链走动, 没有阴影中的泉水让他止住渴念。 地球停止了转动,迎接一个从太空缓慢归来的人, 海水已升至最高点,连最卑微的鱼虾 都有了睥睨的垂直权力。 但是你,和他,谁也不认识这个人, 他的话引起的磁震荡会让我们在一刹那 看到地球突然干瘪,新的国旗插在船上。 时间像螃蟹一样慌张,阻隔在甲板上。 你的衣衫挂着渔网,拖了有两个世纪那么远, 我们吃啊吃,直到变成螃蟹肚里的虚无生物。你晕眩, 从他背后转出走私邓丽君歌曲——“这么好听!”——的海岛。 2010,8,16 八月 给堂伯父,王祖明(1957-2009) 去年死去的人来和我相见。我的愤懑, 并不多于死者的隐忍:明亮如火, 他拿起我的笔,在对面的墙上恶意涂写。 来自亲戚的敌意?和儿时的我谈国事 学术,一个孩子的心灵轻松满载的东西 却是他从未涉足的世界。我让他的热望落空了! 我所能捕捉的也只是一些闲言碎语。 不止一次看到他阴沉着脸走过。 像一颗定时炸弹藏在我的电子表里。 我经过考试而长大,经过背叛而衰老。 多少次我推迟宣告成人,你不再 鞭策我;我似乎也忘了:家族受到压迫。 我旅行。在浙江,在向东海进发的游船上, 我突然听到一阵内陆集市上小贩的叫卖声, 从无边的天空落下:你完成过多少类似小贩的愿望?! 你从坟墓中倔强地站起,在我面前诉说着迷信; 在一场南方午后的暴雨里,我醒来,打开窗, 哦死亡呛人的气息传来, 你的脸惨淡地微笑着,似仍难以接受血脉的和解。 2010,8,17 旅行中的家乡 当母亲问我在远方做什么 他和父亲捍卫机密的所在强烈地吸引着我 使我难以安于眼前的事物:它们 有的蝴蝶一样飞走了,有的变成难以认清的蜥蜴 我的家安放在它们身上:震动翅翼 或安息不动 家并非只有一个:处处都有家,但在旅行中 家又一次唤醒我的责任 2010,8,19 潭与寺 上:看潭 我们在阙口处站了很久,看潭, 水不断从脚下漫出来。 有什么在慢慢合拢,在温暖背后。 潭也慢慢形成,转化,接受 水的赐予。 两个和尚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在左上方和全部的水对望; 一个巢穴,我问他们:“怎样上去?” 我们中的一两个人攀爬到了对面 瀑布。用头拱它,惊呼 瀑布里的彩虹! 阳光闪耀。但我们怕他们危险 在神秘里凄凉地点头, 摔到石上,偶然见红。 那两个和尚盘踞不去,我问: “他们吃过饭了吗?怎么还不离开?” 你说,他们吃过饭了。 好大一会儿我才明白你说的是早饭; 终于他们回还了,腾出位置。 ……透过一道岩壁发红的、狭窄的缝。 下:寺中谈话 师父离家了。我们才得与徒弟说话, 在他们迎候时一路赏玩。 过道里,凉风盛大,贵妇人解救的驴, 以身体切线反刍轮回的半径,一个 带血的逻辑 缠在楔子上;又口衔青草遗忘。 他们将我们引入宝殿侧室:周围 活了起来,一条引力的蛇牵动原点。 墙壁欲语。空中有一曲好时光播奏, 似乎在替师父表扬:“有这样 一个徒弟足矣,像月亮一样高悬。” 他的相貌汲引清朗的声音,从院落的 铁鹤井…… 茶的气息钻入,闭合含羞草。 桌子,也想变成琴。他坐在师父 空着的椅子对面,对着头上 发红的塑像:千手观音的手 指定一个我,无法逃脱。 但是尼姑站起来,为我们错过 斋饭,请吃点心里吵闹的小鬼。 她分给我的手链有点紧,还少了一个 石榴石中静坐的我。 她拉开佛龛旁,画的一道秘门, 进入留白,我们惊讶的盥洗室。 论辩的鹤站在书页里,给生活投入 翅翼的重影:打开我们呼吸的空间。 缄默之火的懒惰,在纸上蹀躞; 哦,他应该 写诗还是搞哲学?抑或真的什么也不做? 他甚至瞧不起慧能、金斯堡和凯鲁亚克。 不该被同行泄露。和尚是我的同乡, 反而和我疏远了。鱼跃的放生池里, 乌龟大石般浮出,龟头问天。 ……你对我说, 出远门的师父,经抖动的铁索走入湖心, 站立着冥想,直到日头的红莲变黑。 2010 故宫 一 我走进了围栏,旅游者的大门。 一只手,从背后推开我 一队士兵,也不怕引起共振 在午门里喊口令 我很快看到高耸的宫殿 碎裂的地面方砖 在每一个高处,我的目光悬测着边界 我看到微小的公民们 迷茫的公民们在低处走着 (其中有一个知识分子模样) 带着惋惜的心情 但这不出意外 没有看到皇帝 也没有看到急步行走的太监 二 嘉量和日晷让宫殿倾斜 和仙鹤合影,乌龟在脚下爬动 听到后脑檐角乌鸦的尖叫 想起我是来皇宫里消费, 没有比这更合适。坐起参观,寻找厕所, 单纯从技术角度考虑皇宫的生活: 我们的现代,只是为了某些人的惬意? 在干清门前的广场上,还是御花园前 那儿有几排椅子 坐着休息 像等待朝见的大臣 迷糊了一会 日已西斜 认同背包的游客 三 如果我们心中的屋宇 也这样宽广 在皇家花园流连,不想去看珍妃井 如果家天下的意思,只是家里也有个天下 也这么端庄、温柔、严谨有序 外面要威严得多 虽然,凌霄还没有复活 小侄子爬上假山,难以喝止 母亲了解我的心思 时候还不到,她看不到百花盛开 但谁不想被这些花木簇拥? (一时间,连慈禧太后也获得了理解) 她的手轻摸我的头 仿佛我的反骨已得到修正 2011,4 山中旅馆 世界在远离。我生命中仅有的孤独时光, 一段水管,怀疑的自来水滴注入夜晚。 (然而朦胧呢?我保存着自己,也只能这样。) 鼩鼱逃出进化的胃,宣布一个没有智力的自然。 梦幻的电视荧幕上:来自宇宙微波的雪花闪烁。 (然而死神呢?他鹤发童颜,无须顾影自怜。) 我停留在意识的边缘,直到亲切的树影 以浓郁的热情合上窗玻璃下我睁着的双眼。 2011 雾 那看不见的,为看见的咀嚼着:雾中,一只野兽也敢于向太阳挑衅,毛茸茸地攀爬着按压着推挤着高楼大厦,将矛头刺向天空。 当它看到自己颅后的黑暗,它已溶入为太阳捕获的光明的死亡之中,而成为一堆人人唾弃的残渣。脚趾踩着平静的书页。 与野兽的行踪若即若离的是我的思维,雾一样没有形状,无尽的对话保持在更高的地方。 2011,11 天南 一连三天,我待在酒店里。 反复绕着一根颓废的磁针旋转, 磁力线丰满。 紧挨赤道,老虎低飞在湿漉漉的街道。 我的眼睛,雨中的椰树林,不见天日。 我躺在床上。而感到 世界的蛋 还需要有聪明的人孵育。而我来旁观 世界的意志怎样 一点点啄去世界的空白之壳, 诞下奇兽, 反对自我放逐的表象, 试吃地球内部的铁。而我感到 一个女性的自己 在屋里初恋般走动,倒水喝。 为了看清峥嵘岁月的面容, 虚幻的精子在镜子里浮游。 把自己放在终点上,等于 把自己放在起点。 我像一个外科医生那样惊讶地看到自己的心 跳动, 感到深深的畏惧,需要倾注心力。 明理的手术刀躬身的时间只能交付一个准确的天神。 2012,1,于海口 天南 ——或海南印象 在远方,你因何激动?须知 你一激动, 我就看见危险,在空气里浮现。 你看见了危险,就能同时看见: 那山已不是那山,那寺已不是那寺, 那旗已不是那旗, 走过山门的游客也不再是那游客; 和我们一样浑然不觉,他不知 那海已不是那海, 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就能同时看见,哪怕只有一秒, 在手指捏着的否定里也有一个黑洞, 你我都汇入了里面。胸中不平两星期 失眠的祖国就会有一个人发疯; ……云,哪怕忧郁两三秒,也会惊动母亲。 就会想到给他一架梯子 让他从上升的肝火中走下来, 不要卡成迷惘的一团。 就能看见,黎族人的黧黑色皮肤 在柏油路上闪耀,树叶睁开眼皮, 就能相信那不是传说的传说—— 戴白头巾的穆斯林,我椰子一样繁忙的兄弟 温柔地耍刀子,并非从大陆 迁徙到这里, 而是驾着祖先的扁舟,从海上带回了他们的信仰。 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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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王东东,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2-06-30 15:53:21
古赫
2012-05-07 07:01:36 古赫

读!

王东东
2012-05-07 12:21:59 王东东

应一位批评家要求,整理出来的诗稿,正好发出来。

吴盐
2012-06-30 15:53:10 吴盐 (没屄装个屌)

之前在博客似乎也贴出来了吧

蔚云朔
2012-07-10 19:35:12 蔚云朔 (又不是什么栋梁)

今天仔细读了下,很喜欢王兄的调调

海女
2012-07-10 22:14:26 海女 (“在黑暗中撕开自我的视野”)

饕餮。先马后看

古赫
2012-07-11 14:34:36 古赫

有机会一起喝酒乱弹

杭子
2013-05-06 16:39:53 杭子

是精选的吗,这两年的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