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

写字楼
2004/4/24
  树像女人一样觉得水分不够、容颜枯萎时，就会摇下再也负担不起的叶子。忘记那天穿什么鞋，我走在那条和你家平行的路上，感觉到脚下有绝望的呼喊。二十岁，或者二十一岁，记不清了，总之冬天太长，人莫名其妙老了，乃至有时会觉得穿越了今生和来世。我迈着人们所说的鬼步，没有声音，却超感，触摸到叶子的气弱游丝。
未来是闭窄的，印刷厂按照历法把它排出来，二零零三年还有一个月没过完，二零零四年的日子就已销售完毕。过去才是无限可能，那些没死去的记忆会自己繁衍新的故事，会疯狂虚构。我置身于走不出去的迷宫，享受它的每一次不同。二零零四年四月二十三日重回到那天，和二零零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重回到那天，是两种不同的结果。
二零零四年四月二十二日以前，我都认为那天在那条路上没有看见你，而且也不打算看见，我走在那条路上是因为我正走在绝望到没办法再绝望的路上，以至忘了绝望。但是二零零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因为听到某首歌，或者说心底有排解寂寞的需要，我便相信自己那天遇见了你，并且说了话。
本性让你很少说话。你眼里有一种笔直的光芒，洞穿我脚步的衰竭。我们一起踩在叶子上，我看见叶子扭曲成一团。然后，写作到现在的我觉得你又是孙悟空，钻进我肚腹，你就在我的某颗内脏上安然行走着，我看到内脏扭曲成一团，有时还痉挛几下，因为怕影响你行走的平稳，我没再让它颤抖了。
我没再继续探询你的想法，一点往那方面想的意思也没有，可惜你还是绷直了脸，像拿着枪提高警惕、保卫家园的士兵。有时你的动作会突兀地那么一下，像士兵突然把枪往前一挺。我真的想走了——但这是回忆，走了就意味着故事散场了。我咬着牙坚持和你上了一栋楼，你家住在最高层，这是个恰如其分的比喻，映射了你和我的关系。高高在上的建筑物使我呼吸急促。我现在还能听到那天自己的呼吸声，我在拼命压制一种粗重的东西。
我是怎么进你家的，我为什么要进你家？我感到这个故事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前提。我相信你也一样，你为什么会打开门，为什么不把我关在门外？你也感到这个故事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小的细节而被制造。
[细节]
你拉开门时，我想呼吸的欲望膨胀到顶峰。我必须和你同处一室了。屋内阴暗的光线伸开长袍将我淹没，我觉得像是被按进了水里。我是在坐上沙发后才开始换气的，我让它们的一进一出尽量短促而不发出声响来，那时你关门去了。
随后我们一起看电视。《股疯》。我看到潘虹的脸长出叶子一样的脉络，迅速枯萎。你的声音出来时把我吓了一跳，就像失聪的人突然听见世界的动静，他感到恐惧，然后开始心安理得地享受。而我则在紧张地准备接下去的台词。
很遗憾，我准备得不充分。因为你的语言独立成章，有自己的问自己的答，自己的因自己的果——虽然出来的汉字很少，但没有我插进去的余地。我现在变得这么饶舌，大概也是过去无话可说得太多吧。我从你的语言中转过神来时，电视上的潘虹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非常憨的胖子，他以低级、恶心的胖和笑容，告诉你刚才消失在屏幕上的老女人其实是优雅的。我没有告诉你，一个女人是有陪衬品的，那是我们共同的老师在朗读左拉时传授的。我知道你独来独往，是一个独立的句子，一个我进不去的句子。
那天我坐在电视机前百无聊赖，不知怎样度过那时间。只能坐着，忍受秒针一次次的刮削，像刑犯。那种焦灼和被羞辱的感觉现在还能感受到，现在的我不堪忍受，命令道：走！必须走！
那天的我真的站起来了。我看到你的眼睛拉长，然后你的身躯也拉长了。在我的尊严迸发后，你还击了，站起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不再看你，脚步坚定得步兵，就这样我走到门旁——然后我恰恰不知道怎么开锁。我现在可以自由开很多锁，那把锁算不得有多高深，但那天我满脸通红，死活弄不开它。我快站不住了，又气又急。
[张毅虎]
二十六岁时，我每天出现在一厢电梯里。我看见自己从里边走进走去，走出时都会看见一个熟识的保安，他对着我咧开嘴笑，我送了一个涉及性器的称号给他，他还是咧开嘴笑。有时当我从电梯走出，发现对面坐着的不是他时，便会出现短暂的失望。我不喜欢严肃的人，我自己是严肃的人，你也是严肃的人，我们吃严肃的亏太多了。
电梯像一把长刀，从写字楼的颅顶刺下，直刺到它站立的基础。我有时想，这样一个受伤的写字楼，为什么经历了这么痛苦的刺杀而不轰然倒地，后来我知是正是那把刀不停的抽插，才保持住这将倒之物的平衡。当一个人习惯痛苦时，他也不会倒下，痛苦会抽插它，使它不至于倒下。
我在电梯里听到了一些名字，看到了一些人。这些名字和这些人分离，割裂。我在写字楼里不认识肉体，只认识名字，这使我觉得世界有点抽象。而你是具体的，你的名字代表你的躯体、你眼睛里神秘的光线，而张毅虎不是。张毅虎是我从电梯里听到的一个名字，他长得高还是瘦，不关我事。走出电梯后我就忘记这个名字。张毅虎三个字大约就是死去的记忆细胞吧。
电梯门口的保安留给我的是笑容，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张毅虎三个字的被记起源自他前几天的死亡。一个叫张毅虎的曾经和我共用一个电梯但从未谋面的人，上吊了。据说还很年轻。
在我待在异乡那栋写字楼时，听到了你在另一个异乡的消息——你正在写字楼间推销一种擦玻璃的产品。那个告诉我的人这样绘声绘色：就是两个黑板擦一样的东西，都装了磁铁，然后把一个放在玻璃外边，一个放在玻璃里边，靠异性相吸同时工作。好处是安全，不用派擦窗工在外面冒生命危险搞卫生；另外一个好处是省时，用一份力做两份事。
只是这个异性相吸的东西掉落下窗的概率比较大，经常危害写字楼下的行人。
还有一个关于你的消息是：你买了一个手机。那是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吧。
 [鬼魂]
二十七岁时，我出现在另一厢电梯里。这厢电梯的品牌和一年前我乘用过的一样。我每天都看到自己从里边走进走去，这次我走出时看见的是一个长发美女，她抿嘴笑，使我怀疑自己被爱上了。我总是在她那里停留，在一堆东西里寻找自己的信件。我一年的信件也不超过一封，只是为了搭个讪。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我看到美女抬起头把目光超越我的头顶，对着走出电梯的人一笑，像花儿一样笑。
我一年前待的写字楼只有一厢电梯，而一年后待着的有三厢。这些品牌一致的电梯按照时间的距离计，是一年；按照空间的距离计，是三千里。当我从三千里外赶到一年后的写字楼时，我接受到的关于这栋写字楼的传说就慢了点。有一天当我从最左边的一厢走出时，美女露出惊讶的脸色，这是从未有过的，而我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乘用过这厢电梯。
她的惊讶很久才还回为平静，她说：这一厢你也敢坐？
我听得云里雾里。随后我的同事在闲谈中说起了那厢有鬼。
有什么鬼？
这让我感到背后有种阴森正浓郁起来，我仿佛看到自己穿越阴阳两界。事后经过观察，我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厢电梯除了几个送饭的新手会偶尔乘用外，再没人用过。
此后我接受到的关于鬼魂的传说越来越多。一旦你打开这个缺口，它们就像是约好了一样，一起来给你详尽的解释，解释到最后就变成了迷宫。我只能确定这厢电梯里死了一个人。有人说是民工，有人说是送饭的——那么某天我看到的从最左厢走出的送饭人，是不是就是一个鬼魂？
因为我们公司搬进得比较晚，所以在这方面就欠缺一个权威，后来我忘记了这事，只是走到电梯门口时，会知道不去乘最左的那厢。但当我全部都放弃的时候，却见到了写字楼的原主，这个人说是怀旧的，其实是来骂骂咧咧的。他说这楼什么都好，什么都完美，就因为死了一个人，变得晦气，没有利润可言。我在电梯里承受了他大量飞来飞去的口水，厌烦至极，很想快些离开他，但在电梯门真正打开，我和他，还有一些人走出的时候，我听到整个身躯为之一抖的一句话。
我完全抖了起来。
[结束]
今天是二零零四年四月二十四日，我的思维处在阴阳两界，神游八极，我狞笑着看着自己把你一步步推向深渊，推向毁灭。我挣扎不出这种要命的思维：有一个老板诉苦骂娘，说一个推销擦窗器的姑娘在他新建的写字楼里做推销时，走进还没测试好的电梯，电梯门开了，她一脚踏进去。她踏进去，但那里没有电梯。她嗖嗖嗖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