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春宴》是开端,与花好月圆告别
文/童亮
2011年8月,暌违五年,安妮宝贝带着新作《春宴》重回大众视线,或者对她而言,未曾刻意造访,便也谈不上重回。
这一次,她用30万字的篇幅讲述了发生在三个女人周庆长、沈信得和写作者“我”身上的故事。周庆长是写作者“我”笔下的人物,沈信得则是写作者“我”现实中的读者。“我”在阅读沈信得的来信时,不知不觉将其融入故事之中。于是,借由“我”的视角,看到了两个拥有不同成长环境的女人,各自带着先天的情感缺失,在情感与欲望的河流中,缓步前行。与过去作品所不同的是,《春宴》并没有给出任何结局。安妮宝贝选择“将疑问全都摊开来,放在读者面前”。
情节一直不是安妮宝贝的强项,这一点,在这部新作中更为明显,她自己也并不否认:“它并非一个流畅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无关的话,说得太多。有关的话,又说得太简。全无章法,随心所欲,阅读需要更多耐心。这也许是一种任性,成年人的任性,其属性是一意孤行。”她也认为,《春宴》会是一部考验读者阅读耐性的作品。
岐照,是现世的倒影。
绝望与宿命,是大多数人在阅读安妮宝贝作品后得出的直观印象。2000年,首部作品《告别薇安》出版,人们记住了“安妮宝贝”这个名字之外,更将她与“爱尔兰音乐、棉布裙子、杜拉斯小说、蓝色鸢尾花”划上等号,时髦单品让她的作品被轻易地定义成了“小资文学”,更多的人被这个藏在作品背后,从不露面的作者吸引。他们去网络上寻找关于安妮宝贝的消息,姓名年龄长相,都是他们关注的。对于这一切狂热搜寻得出的结论,安妮宝贝自始至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面对当事人的沉默,有人开始揣测这一切是否是蓄意而为的“炒作”。
十年间,种种揣测和探究的背后,安妮宝贝所做的事情就是写作。“有些事情出现是命运的安排,当它需要一些开端,这些开端不是我们可以安排的。我知道有人会问畅销书背后是不是有一个团队为你服务,为你炒作,其实是没有的。我就是自己在写书,我不认为畅销书可以靠策划包装推出来。也许有人这样认为,但我不认为它会成功。每件事情有它自动的流向,不要去设计它。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被选择的过程,努力也是与天性相关的”。
时至今日,很多人已经知道安妮宝贝只是笔名,她的真名叫“励婕”,在中国作协的会员辞典里,也能查到她的资料:浙江宁波人。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短篇小说文集《告别薇安》,散文、短篇小说集《八月未央》,长篇小说《彼岸花》、《二三事》,摄影散文集《蔷薇岛屿》。作品均持续进入全国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名。获作家出版社授予的十大优秀畅销书作家奖励。
那些有关身份和容貌的好奇散去之后,与同期出道的网络作家相比,安妮宝贝选择了一条更少人走的路。
1999年,网络文学刚刚兴起。同期流行一时的有卫慧、棉棉这样的女作家,和《哈佛女孩刘亦婷》、《绝对隐私》、《大话西游》这样的畅销书,在要么土要么怪,总之有点“重口味”的大环境里,安妮宝贝写出的是白领阶层安静的生活。
榕树下文学网是安妮宝贝写作生活的出发点,1998年她就开始在这里贴出自己的作品,多以“告别、流浪、宿命”为题材。这是网络文学史前的田园时代,第一批的网络写手大多集聚于此,与现在以《鬼吹灯》、《藏地密码》走红的网络写手们所不同的是,当年的这批网络写手也许并没有留下什么名篇,但却留下了名字。
在出版人路金波看来,安妮宝贝是用个人化的写作去解决时代面临的问题,这样的解决还“非常文艺,非常美”,安静地写出自然的生活方式,虽然并不见得给出了某种确切的答案,但她指出了人因欲望而痛苦这一根源。“从这个层面来讲,她其实不是古墓派了,她只是风格古墓”,此前,路金波曾在《谈春宴,谈安妮》中用“古墓派”来形容安妮宝贝出道时留给自己的印象,“她其实挺入世的,而且比时代要走得更靠前。如果不食人间烟火,完全脱离于时代,是不可能像她这样这么坚定,同时每一本书都卖得比以前更好”。
回顾十年前的自己,安妮宝贝认为“二十几岁时候,我写物质化的东西,包括《告别薇安》和《八月未央》里,那是时髦的,因为很多东西没有被接受、被普及,但过了10年,它完全不时髦,相反已经显得过时了”。过时,并不是时间意义上的古旧,对于安妮宝贝来说,过时与否仍是发自于自己内心的判断。
尽管作品的立场与故事情节颇受争议,但安妮宝贝作品中的文字之美是被广泛认同的,“古代书本里的词汇,已经没有人用了,淘汰掉了,但我认为非常清雅美丽,那是一种慎重优雅的表达方式”。
配音演员叶清最初就是被这样的文字吸引,制作出了《告别薇安》的广播剧。在叶清看来,作品中的城市背景与文字符合自己喜欢的“调子”,所以他主动与安妮宝贝联络,寻求合作:“她的文字很美,能触动人心。很多时候很细腻,你会觉得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被一层一层剥开。所以我觉得用声音去配合会是很好的尝试。”
从事视觉创作与设计的hansey也是通过类似的方式与安妮宝贝开始合作,并逐渐成为了朋友,“因为我一直看她的东西,直到自己开始在这个行业里做装帧设计,我就想有没有机会合作,于是我给她发了封电子邮件”。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对安妮宝贝与她的作品保持好感。早期作品中繁复的词汇堆砌、相对单一的人物性格和不断出现的物质品牌,都是备受诟病的地方。面对这样的批评,她也很坦白:“年轻时候写作,年少的颓废和成年人的颓废是不一样的。年少的颓废是没有经历过很多事情,你在想象这些事情,你本身是站在偏激的立场上。它本身就是比较单薄的,像《告别薇安》和《八月未央》是有一些问题的,这些问题是十年以后不能去看的”。
现在的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古代书籍的阅读和手工制作上。她重读古诗、《礼记》、《论语》、《老子》。2008年在接受《城市画报》专访时,她这样描述过自己的生活:“这一年来我大部分时间住在郊外。生活很简单,很少上网看电视看报纸,也很少见到人。给孩子用棉布做玩具,给她做枕套,绣上花,绣上她的名字。花园里的事情也很多,花花草草,应季的蔬菜和水果,夏天秋天的时候热闹一些,有葡萄,西红柿,黄瓜,茄子,豆角……冬天刚收完萝卜和白菜,柿子也熟透了。周围一带很安静。有时感觉像住在山顶一样”。
这个曾行进在时代前面的人,自省地选择了相反的路径:“现在这个时代,大家其实是有趋向丑的倾向,越是吵的、丑陋的、盲目的,大家就越会涌过去,互相形成了集团,觉得有归属感,但我觉得未必是美的。反而,有一些清洁的、端庄的东西,会被反过来说是造作。这个时代,是有颠倒的”。
是情欲涌动,还是对人性更深的探究。
岐照,《春宴》中落以重墨去刻画的城镇,出现在小说开端:“清晨8点半,我在上海站坐上开往岐照的列车”,为故事提供了最初的发生空间。这座曾拥有往昔荣华和风情的古城,而今“它成为藏污纳垢之地”。
安妮宝贝告诉记者:“我写岐照,是有寓意的,面目全非的孤独,这就是时代的象征。它是被摧毁过的,破坏掉的,是一个被建立过的热闹的地方”,她坦诚自己对当下的失望:“它破坏了和摧毁了很多东西,不仅仅是美,或者人内心的一种安宁和稳定。它现在陷入的是一种狂躁贫乏的状态,并且大部分人都只能身不由己被迫汇入这股浪潮”。
《春宴》在豆瓣上的评分是7.9分,并不是她所有作品中得分最高的,有人戏谑地说:“不如叫岐照旅馆”。面对恶评与质疑,安妮宝贝通过新书首发的微访谈这样回答:“不相逢,也不谈论对方”。
她坚持自己对于写作的态度和对于美丑的标准:“他不认同优雅,他认为优雅是造作。在他看来,比如出口说脏话或者随意传播使用一些生造出来的字词,才是不造作的。对此,我从不参与,也不认同。我会传递我认为好的东西,比如一些古代书里的词汇,长久不被使用,已经淘汰掉了,但我认为它们非常清雅美丽。那是种慎重优雅的表达方式,而不是大家现在热衷的狂躁的口语化的,很容易集体狂欢的方式。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但身处狂欢之中的人,会说你是造作的,你是矫揉的”。
评论家郜元宝认为《春宴》是一本“专注情欲之书”。在《春宴》里,周庆长与沈信得不可回避地经历着属于彼此的男女情爱,这在安妮宝贝之前作品中也属常见。引发读者和评论家关注的是在结尾出现的同性之爱,写作者“我”与沈信得在旅馆中的肉身之爱,虽只有短短一节篇幅,却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焦点。
安妮宝贝本人并不认同这样的定义,但面对宣传中始终写在作品之前的“情欲”二字,她也没有太多抵触。关于这部小说,她更希望被定义为是对“欲望和妄想”的探索。为了避免人们将视角聚焦在情欲的纠缠上,安妮宝贝拿掉了随书发行的广播剧最后一个章节《岐照,孤岛》中,大提琴音乐下女人的气声。
路金波也表示,《春宴》并没有什么不能理解、不能认同的地方:“春宴,就是宴席的整个过程,从赴宴到宴席散去,既能看出绝望也能看出希望。它要探讨的是欲望的困惑,并不轻松”,他更感慨的是,经过生活的打磨,安妮宝贝再也写不出像《素年锦时》那样“像是拿一袭华丽的袍子把地面都装修起来,或者说哪怕不华丽,至少是挺光滑”的作品了。
相较于上一部作品《素年锦时》中的花好月圆,《春宴》明显变换了基调,自序中这样写道:“黑暗本身是它的内容,且这黑暗部分也是容易引起误解以至不悦或不适的”。这样的写作,对于作者本身也是艰难的。路金波告诉记者:“安妮宝贝自己也承认,这次的写作让她疲倦,以至于她放弃明知可以为之的修改。”
度过了与世俗生活的蜜月期之后,安妮宝贝进一步往人性的深处走,这样的写作方向让路金波担忧:“如果她在八十年代,会比现在声名要更隆重一些。因为那个时候,时代整体是慢的,大家也没什么消遣,大家是关心人的,愿意讨论与人本身相关的话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她并不符合现在的潮流。她是在用慢镜头写作,不写故事,而是写人。她一旦走深了之后,会与群众有距离。所以,这对我就可能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一直沿着这个方向取走,未来,她有可能不再是第一畅销女作家”。
但安妮宝贝并不会因此做出任何改变:“我只能写我自己内心认可的,或者说我自己具有的东西。我不会写我认为别人喜欢的东西,这是不对的,它最终产生的面目会扭曲的。写作纯粹是为自己而写。”
路金波也并不认为可以让安妮宝贝“退回来一点”:“即使我们现在告诉她,你要再这样下去,你以后就不是安妮宝贝了,她还是会这样。她不一定总能和时代踏对步调,过去她几步踏得都是对的,一旦她走得快,或者这个时期刚好是微博时代,我觉得她就有可能会被抛弃,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最终,她的作品销量可能变成几十万、十万,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尤其是她四十岁以后,作品不畅销的可能性是一定存在的”。
“办《大方》是她做的一件错事”
作为《春宴》的发行方,万榕书业本来打算8月5号晚上做一个盛大的首发仪式,但路金波心里知道安妮宝贝是不会同意的,或者百分之七十不会同意。果然最后没有做。“她有她自己明确的底线,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十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我对她的判断还是挺准的。每次我要跟她说什么事情之前,都会猜测她的反应,也全都猜对了”。
正因如此,在过去数年的合作中,路金波与安妮宝贝之间非常默契,没有出现过任何争议,但这并不代表他赞同安妮宝贝所有的决定。他反对安妮宝贝做《大方》的主编,还专门写信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们并不缺《大方》这样的杂志,但我们缺安妮宝贝,所以我希望保持她血统的纯正性。如果她要入世,她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教育啊、公益啊,或者说即便是做杂志也应该让她自己来做。《大方》的设计,包括内页纸张运用的材质,包括第一期对村上春树的长篇专访,我觉得这都不是安妮宝贝的本意,这是出品方的意思。我认为这是她做的一件错误的事情”。
但这种反对的声音在安妮宝贝那里并没有产生作用。与《春宴》同期推出的,是《大方》的第二期。在其中,安妮宝贝撰写了30余页题为“在印度”的图文游记。
相识十年,路金波对安妮宝贝的倔强深有感触,“她是很有主意的人。我并不是一定想要包容她,但她身上有种沉默的力量”。
这种沉默的力量,在《春宴》的封面设计中也得以显露。最初,hansey提交了两个《春宴》封面的版本供安妮宝贝和出版方选择,出版方觉得两个都不错,但安妮宝贝觉得照片的选择有问题。她就从hansey为自己拍摄的所有照片里挑出了一张。尽管hansey认为那张照片并不是太适合,但作为封面设计师,他选择尊重原作者的意见。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做出了另一个版本,这一版本就是《春宴》的最终封面。《春宴》整个装帧完成之后,hansey说安妮宝贝对自己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那句话是:“很奇怪,我做了这么多改动,你的气质和风格还在上面”。
对待艺术与创作时,安妮宝贝是谨慎的。一如hansey所言:“跟她接触时,我能看到她在仔细控制每一件事情的进退”,谨慎的控制在路金波眼里,甚至有些霸道,“她有一种坚定的,希望别人屈服于她的力量,以至于我们都是按照她的意见来办”。
而一旦回归到生活,安妮宝贝就全然没有了“离群索居,特立独行”的面容。每次出国旅行归来,她都会为路金波的女儿带一份小礼物。每次hansey来北京约她见面,她也会准备小礼物,“我们会互换小礼物。有时候是明信片,有时候是一小盒茶叶,差不多变成一个习惯”。
hansey并不认识安妮宝贝其他的朋友,对于他而言,安妮宝贝是一个既能很容易融入环境当中,又清楚划出界限,保有自己独立空间的人。“她不会很含糊地去做任何决定,说任何话。她会把选择权放出来给别人,但对于真正在意的事,她会很明确地说‘不’和‘是’”。
追索生命的诚意和真实,比什么都重要
《Vista看天下》=V 安妮宝贝=A
V:作为一名写作者,在你看来小说与现实世界的连接点在哪里?
A:小说建立在现实世界之上,但其精神所向应该超越这个基础。我在书中说过,“只有土地之中规则的作品,不能产生力量,无法让人信服。现实即使是一个巨大烂泥塘,写作,应该始终超越其上。否则它无法具备美和方向。”
V:如何保持自己的创作欲望?
A:人可能会被任何一种形式的执着所淹没。要经常保持敏感,知觉,怀疑和探索。这也是创作的来源。
V:你是否相信真实世界里存在小说中塑造出的那样遗世而独立的人?
A:相信。事实上这样的人应该在很多人的内在存在,只是小说中的人以个体形式出现了,但大多数人会把它当做一种意愿存在于经过理性压缩的生活中。
V:为什么在你的作品里总固定存在两种男人:一种充满魅力与危险,一种敦厚平实。是否可以理解为,生活从某种层面看来,是有相互照映的?
A:任何存在都是对照的。善恶,生死,是非,对错。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混合的,自相矛盾的,但这些因素又是互相浑然一体,不可分隔的。对个体的感情生活生活来说,他会遭遇爱和被爱,被支持和被损伤。这些存在都是合理的。
V:在你的作品中,人性的软弱为什么总集中体现在男人身上?
A:我觉得男人在情感部分都是比较弱小的,这里有性别上的区别,男人较注重大环境中的自我价值,也就是一个外在的自我价值。女性更注重生命和情感的真实性。男女之间经常有误解,因为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角度是不同的。他们要的东西也是不同的。
V:男人,在你作品里总是被选择、被牵引着往前。人生的路,会否因性别不同而需面对不同的修行?
A:我对男性的了解是,他们因为太注重现实层面的理性和收获,所以通往内心的路径反而显得模糊不清。他们在情感上也不如女性深入和坚定,这使他们失去面对自我的一种可能性。但男女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本来也有所不同吧,大部分男性要承担建设的功能,他们要保障现实世界的稳定存在。
V:从早期作品中的迷茫与激烈,到现在时不时与自我比照,作品中多出来的自省与隐忍,是否带着你这段日子的生活印记?
A:自省应该是人保持的一种思考习惯。没有什么比保持对自我的关照和觉知更为重要的事情,否则我们很容易被生活的浪潮席卷,连自己的躯壳都找不到。
V:对你而言,作品里虚构的生活与自己真实生活的差距是远还是近?
A:虚构的生活一样也需要很多真实和平常的细节,但虚构的生活有其最终的精神所指。现实生活中我们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也就是说,小说有时提供给予人思省和疑问的余地。
V:《大方》是否代表了你某种入世的态度?
A:《大方》代表我与读者建立起来的另一条分享审美和思想的通道。它是为了推荐和推广一种与现在的阅读市场略有区别的阅读方式。不那么浮躁,比较缓慢和宁静,读后可以得益。它其实比较小众。至于出世或入世,我对工作一直是保持着尽责态度,学习,劳作,这比很多人光说不做或只给予世界抱怨或指责要好。
V:作为一本杂志的主编,你如何看待读者的反馈?你对于《大方》的期待是?A:读者的反馈我觉得是正向的,我们的工作是有成效的。我希望能把《大方》完善得更丰富,更均衡。
2011年8月,暌违五年,安妮宝贝带着新作《春宴》重回大众视线,或者对她而言,未曾刻意造访,便也谈不上重回。
这一次,她用30万字的篇幅讲述了发生在三个女人周庆长、沈信得和写作者“我”身上的故事。周庆长是写作者“我”笔下的人物,沈信得则是写作者“我”现实中的读者。“我”在阅读沈信得的来信时,不知不觉将其融入故事之中。于是,借由“我”的视角,看到了两个拥有不同成长环境的女人,各自带着先天的情感缺失,在情感与欲望的河流中,缓步前行。与过去作品所不同的是,《春宴》并没有给出任何结局。安妮宝贝选择“将疑问全都摊开来,放在读者面前”。
情节一直不是安妮宝贝的强项,这一点,在这部新作中更为明显,她自己也并不否认:“它并非一个流畅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无关的话,说得太多。有关的话,又说得太简。全无章法,随心所欲,阅读需要更多耐心。这也许是一种任性,成年人的任性,其属性是一意孤行。”她也认为,《春宴》会是一部考验读者阅读耐性的作品。
岐照,是现世的倒影。
绝望与宿命,是大多数人在阅读安妮宝贝作品后得出的直观印象。2000年,首部作品《告别薇安》出版,人们记住了“安妮宝贝”这个名字之外,更将她与“爱尔兰音乐、棉布裙子、杜拉斯小说、蓝色鸢尾花”划上等号,时髦单品让她的作品被轻易地定义成了“小资文学”,更多的人被这个藏在作品背后,从不露面的作者吸引。他们去网络上寻找关于安妮宝贝的消息,姓名年龄长相,都是他们关注的。对于这一切狂热搜寻得出的结论,安妮宝贝自始至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面对当事人的沉默,有人开始揣测这一切是否是蓄意而为的“炒作”。
十年间,种种揣测和探究的背后,安妮宝贝所做的事情就是写作。“有些事情出现是命运的安排,当它需要一些开端,这些开端不是我们可以安排的。我知道有人会问畅销书背后是不是有一个团队为你服务,为你炒作,其实是没有的。我就是自己在写书,我不认为畅销书可以靠策划包装推出来。也许有人这样认为,但我不认为它会成功。每件事情有它自动的流向,不要去设计它。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被选择的过程,努力也是与天性相关的”。
时至今日,很多人已经知道安妮宝贝只是笔名,她的真名叫“励婕”,在中国作协的会员辞典里,也能查到她的资料:浙江宁波人。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短篇小说文集《告别薇安》,散文、短篇小说集《八月未央》,长篇小说《彼岸花》、《二三事》,摄影散文集《蔷薇岛屿》。作品均持续进入全国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名。获作家出版社授予的十大优秀畅销书作家奖励。
那些有关身份和容貌的好奇散去之后,与同期出道的网络作家相比,安妮宝贝选择了一条更少人走的路。
1999年,网络文学刚刚兴起。同期流行一时的有卫慧、棉棉这样的女作家,和《哈佛女孩刘亦婷》、《绝对隐私》、《大话西游》这样的畅销书,在要么土要么怪,总之有点“重口味”的大环境里,安妮宝贝写出的是白领阶层安静的生活。
榕树下文学网是安妮宝贝写作生活的出发点,1998年她就开始在这里贴出自己的作品,多以“告别、流浪、宿命”为题材。这是网络文学史前的田园时代,第一批的网络写手大多集聚于此,与现在以《鬼吹灯》、《藏地密码》走红的网络写手们所不同的是,当年的这批网络写手也许并没有留下什么名篇,但却留下了名字。
在出版人路金波看来,安妮宝贝是用个人化的写作去解决时代面临的问题,这样的解决还“非常文艺,非常美”,安静地写出自然的生活方式,虽然并不见得给出了某种确切的答案,但她指出了人因欲望而痛苦这一根源。“从这个层面来讲,她其实不是古墓派了,她只是风格古墓”,此前,路金波曾在《谈春宴,谈安妮》中用“古墓派”来形容安妮宝贝出道时留给自己的印象,“她其实挺入世的,而且比时代要走得更靠前。如果不食人间烟火,完全脱离于时代,是不可能像她这样这么坚定,同时每一本书都卖得比以前更好”。
回顾十年前的自己,安妮宝贝认为“二十几岁时候,我写物质化的东西,包括《告别薇安》和《八月未央》里,那是时髦的,因为很多东西没有被接受、被普及,但过了10年,它完全不时髦,相反已经显得过时了”。过时,并不是时间意义上的古旧,对于安妮宝贝来说,过时与否仍是发自于自己内心的判断。
尽管作品的立场与故事情节颇受争议,但安妮宝贝作品中的文字之美是被广泛认同的,“古代书本里的词汇,已经没有人用了,淘汰掉了,但我认为非常清雅美丽,那是一种慎重优雅的表达方式”。
配音演员叶清最初就是被这样的文字吸引,制作出了《告别薇安》的广播剧。在叶清看来,作品中的城市背景与文字符合自己喜欢的“调子”,所以他主动与安妮宝贝联络,寻求合作:“她的文字很美,能触动人心。很多时候很细腻,你会觉得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被一层一层剥开。所以我觉得用声音去配合会是很好的尝试。”
从事视觉创作与设计的hansey也是通过类似的方式与安妮宝贝开始合作,并逐渐成为了朋友,“因为我一直看她的东西,直到自己开始在这个行业里做装帧设计,我就想有没有机会合作,于是我给她发了封电子邮件”。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对安妮宝贝与她的作品保持好感。早期作品中繁复的词汇堆砌、相对单一的人物性格和不断出现的物质品牌,都是备受诟病的地方。面对这样的批评,她也很坦白:“年轻时候写作,年少的颓废和成年人的颓废是不一样的。年少的颓废是没有经历过很多事情,你在想象这些事情,你本身是站在偏激的立场上。它本身就是比较单薄的,像《告别薇安》和《八月未央》是有一些问题的,这些问题是十年以后不能去看的”。
现在的她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古代书籍的阅读和手工制作上。她重读古诗、《礼记》、《论语》、《老子》。2008年在接受《城市画报》专访时,她这样描述过自己的生活:“这一年来我大部分时间住在郊外。生活很简单,很少上网看电视看报纸,也很少见到人。给孩子用棉布做玩具,给她做枕套,绣上花,绣上她的名字。花园里的事情也很多,花花草草,应季的蔬菜和水果,夏天秋天的时候热闹一些,有葡萄,西红柿,黄瓜,茄子,豆角……冬天刚收完萝卜和白菜,柿子也熟透了。周围一带很安静。有时感觉像住在山顶一样”。
这个曾行进在时代前面的人,自省地选择了相反的路径:“现在这个时代,大家其实是有趋向丑的倾向,越是吵的、丑陋的、盲目的,大家就越会涌过去,互相形成了集团,觉得有归属感,但我觉得未必是美的。反而,有一些清洁的、端庄的东西,会被反过来说是造作。这个时代,是有颠倒的”。
是情欲涌动,还是对人性更深的探究。
岐照,《春宴》中落以重墨去刻画的城镇,出现在小说开端:“清晨8点半,我在上海站坐上开往岐照的列车”,为故事提供了最初的发生空间。这座曾拥有往昔荣华和风情的古城,而今“它成为藏污纳垢之地”。
安妮宝贝告诉记者:“我写岐照,是有寓意的,面目全非的孤独,这就是时代的象征。它是被摧毁过的,破坏掉的,是一个被建立过的热闹的地方”,她坦诚自己对当下的失望:“它破坏了和摧毁了很多东西,不仅仅是美,或者人内心的一种安宁和稳定。它现在陷入的是一种狂躁贫乏的状态,并且大部分人都只能身不由己被迫汇入这股浪潮”。
《春宴》在豆瓣上的评分是7.9分,并不是她所有作品中得分最高的,有人戏谑地说:“不如叫岐照旅馆”。面对恶评与质疑,安妮宝贝通过新书首发的微访谈这样回答:“不相逢,也不谈论对方”。
她坚持自己对于写作的态度和对于美丑的标准:“他不认同优雅,他认为优雅是造作。在他看来,比如出口说脏话或者随意传播使用一些生造出来的字词,才是不造作的。对此,我从不参与,也不认同。我会传递我认为好的东西,比如一些古代书里的词汇,长久不被使用,已经淘汰掉了,但我认为它们非常清雅美丽。那是种慎重优雅的表达方式,而不是大家现在热衷的狂躁的口语化的,很容易集体狂欢的方式。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但身处狂欢之中的人,会说你是造作的,你是矫揉的”。
评论家郜元宝认为《春宴》是一本“专注情欲之书”。在《春宴》里,周庆长与沈信得不可回避地经历着属于彼此的男女情爱,这在安妮宝贝之前作品中也属常见。引发读者和评论家关注的是在结尾出现的同性之爱,写作者“我”与沈信得在旅馆中的肉身之爱,虽只有短短一节篇幅,却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焦点。
安妮宝贝本人并不认同这样的定义,但面对宣传中始终写在作品之前的“情欲”二字,她也没有太多抵触。关于这部小说,她更希望被定义为是对“欲望和妄想”的探索。为了避免人们将视角聚焦在情欲的纠缠上,安妮宝贝拿掉了随书发行的广播剧最后一个章节《岐照,孤岛》中,大提琴音乐下女人的气声。
路金波也表示,《春宴》并没有什么不能理解、不能认同的地方:“春宴,就是宴席的整个过程,从赴宴到宴席散去,既能看出绝望也能看出希望。它要探讨的是欲望的困惑,并不轻松”,他更感慨的是,经过生活的打磨,安妮宝贝再也写不出像《素年锦时》那样“像是拿一袭华丽的袍子把地面都装修起来,或者说哪怕不华丽,至少是挺光滑”的作品了。
相较于上一部作品《素年锦时》中的花好月圆,《春宴》明显变换了基调,自序中这样写道:“黑暗本身是它的内容,且这黑暗部分也是容易引起误解以至不悦或不适的”。这样的写作,对于作者本身也是艰难的。路金波告诉记者:“安妮宝贝自己也承认,这次的写作让她疲倦,以至于她放弃明知可以为之的修改。”
度过了与世俗生活的蜜月期之后,安妮宝贝进一步往人性的深处走,这样的写作方向让路金波担忧:“如果她在八十年代,会比现在声名要更隆重一些。因为那个时候,时代整体是慢的,大家也没什么消遣,大家是关心人的,愿意讨论与人本身相关的话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她并不符合现在的潮流。她是在用慢镜头写作,不写故事,而是写人。她一旦走深了之后,会与群众有距离。所以,这对我就可能不是一个好消息,如果一直沿着这个方向取走,未来,她有可能不再是第一畅销女作家”。
但安妮宝贝并不会因此做出任何改变:“我只能写我自己内心认可的,或者说我自己具有的东西。我不会写我认为别人喜欢的东西,这是不对的,它最终产生的面目会扭曲的。写作纯粹是为自己而写。”
路金波也并不认为可以让安妮宝贝“退回来一点”:“即使我们现在告诉她,你要再这样下去,你以后就不是安妮宝贝了,她还是会这样。她不一定总能和时代踏对步调,过去她几步踏得都是对的,一旦她走得快,或者这个时期刚好是微博时代,我觉得她就有可能会被抛弃,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最终,她的作品销量可能变成几十万、十万,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尤其是她四十岁以后,作品不畅销的可能性是一定存在的”。
“办《大方》是她做的一件错事”
作为《春宴》的发行方,万榕书业本来打算8月5号晚上做一个盛大的首发仪式,但路金波心里知道安妮宝贝是不会同意的,或者百分之七十不会同意。果然最后没有做。“她有她自己明确的底线,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十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我对她的判断还是挺准的。每次我要跟她说什么事情之前,都会猜测她的反应,也全都猜对了”。
正因如此,在过去数年的合作中,路金波与安妮宝贝之间非常默契,没有出现过任何争议,但这并不代表他赞同安妮宝贝所有的决定。他反对安妮宝贝做《大方》的主编,还专门写信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我们并不缺《大方》这样的杂志,但我们缺安妮宝贝,所以我希望保持她血统的纯正性。如果她要入世,她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教育啊、公益啊,或者说即便是做杂志也应该让她自己来做。《大方》的设计,包括内页纸张运用的材质,包括第一期对村上春树的长篇专访,我觉得这都不是安妮宝贝的本意,这是出品方的意思。我认为这是她做的一件错误的事情”。
但这种反对的声音在安妮宝贝那里并没有产生作用。与《春宴》同期推出的,是《大方》的第二期。在其中,安妮宝贝撰写了30余页题为“在印度”的图文游记。
相识十年,路金波对安妮宝贝的倔强深有感触,“她是很有主意的人。我并不是一定想要包容她,但她身上有种沉默的力量”。
这种沉默的力量,在《春宴》的封面设计中也得以显露。最初,hansey提交了两个《春宴》封面的版本供安妮宝贝和出版方选择,出版方觉得两个都不错,但安妮宝贝觉得照片的选择有问题。她就从hansey为自己拍摄的所有照片里挑出了一张。尽管hansey认为那张照片并不是太适合,但作为封面设计师,他选择尊重原作者的意见。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做出了另一个版本,这一版本就是《春宴》的最终封面。《春宴》整个装帧完成之后,hansey说安妮宝贝对自己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那句话是:“很奇怪,我做了这么多改动,你的气质和风格还在上面”。
对待艺术与创作时,安妮宝贝是谨慎的。一如hansey所言:“跟她接触时,我能看到她在仔细控制每一件事情的进退”,谨慎的控制在路金波眼里,甚至有些霸道,“她有一种坚定的,希望别人屈服于她的力量,以至于我们都是按照她的意见来办”。
而一旦回归到生活,安妮宝贝就全然没有了“离群索居,特立独行”的面容。每次出国旅行归来,她都会为路金波的女儿带一份小礼物。每次hansey来北京约她见面,她也会准备小礼物,“我们会互换小礼物。有时候是明信片,有时候是一小盒茶叶,差不多变成一个习惯”。
hansey并不认识安妮宝贝其他的朋友,对于他而言,安妮宝贝是一个既能很容易融入环境当中,又清楚划出界限,保有自己独立空间的人。“她不会很含糊地去做任何决定,说任何话。她会把选择权放出来给别人,但对于真正在意的事,她会很明确地说‘不’和‘是’”。
追索生命的诚意和真实,比什么都重要
《Vista看天下》=V 安妮宝贝=A
V:作为一名写作者,在你看来小说与现实世界的连接点在哪里?
A:小说建立在现实世界之上,但其精神所向应该超越这个基础。我在书中说过,“只有土地之中规则的作品,不能产生力量,无法让人信服。现实即使是一个巨大烂泥塘,写作,应该始终超越其上。否则它无法具备美和方向。”
V:如何保持自己的创作欲望?
A:人可能会被任何一种形式的执着所淹没。要经常保持敏感,知觉,怀疑和探索。这也是创作的来源。
V:你是否相信真实世界里存在小说中塑造出的那样遗世而独立的人?
A:相信。事实上这样的人应该在很多人的内在存在,只是小说中的人以个体形式出现了,但大多数人会把它当做一种意愿存在于经过理性压缩的生活中。
V:为什么在你的作品里总固定存在两种男人:一种充满魅力与危险,一种敦厚平实。是否可以理解为,生活从某种层面看来,是有相互照映的?
A:任何存在都是对照的。善恶,生死,是非,对错。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混合的,自相矛盾的,但这些因素又是互相浑然一体,不可分隔的。对个体的感情生活生活来说,他会遭遇爱和被爱,被支持和被损伤。这些存在都是合理的。
V:在你的作品中,人性的软弱为什么总集中体现在男人身上?
A:我觉得男人在情感部分都是比较弱小的,这里有性别上的区别,男人较注重大环境中的自我价值,也就是一个外在的自我价值。女性更注重生命和情感的真实性。男女之间经常有误解,因为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角度是不同的。他们要的东西也是不同的。
V:男人,在你作品里总是被选择、被牵引着往前。人生的路,会否因性别不同而需面对不同的修行?
A:我对男性的了解是,他们因为太注重现实层面的理性和收获,所以通往内心的路径反而显得模糊不清。他们在情感上也不如女性深入和坚定,这使他们失去面对自我的一种可能性。但男女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本来也有所不同吧,大部分男性要承担建设的功能,他们要保障现实世界的稳定存在。
V:从早期作品中的迷茫与激烈,到现在时不时与自我比照,作品中多出来的自省与隐忍,是否带着你这段日子的生活印记?
A:自省应该是人保持的一种思考习惯。没有什么比保持对自我的关照和觉知更为重要的事情,否则我们很容易被生活的浪潮席卷,连自己的躯壳都找不到。
V:对你而言,作品里虚构的生活与自己真实生活的差距是远还是近?
A:虚构的生活一样也需要很多真实和平常的细节,但虚构的生活有其最终的精神所指。现实生活中我们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也就是说,小说有时提供给予人思省和疑问的余地。
V:《大方》是否代表了你某种入世的态度?
A:《大方》代表我与读者建立起来的另一条分享审美和思想的通道。它是为了推荐和推广一种与现在的阅读市场略有区别的阅读方式。不那么浮躁,比较缓慢和宁静,读后可以得益。它其实比较小众。至于出世或入世,我对工作一直是保持着尽责态度,学习,劳作,这比很多人光说不做或只给予世界抱怨或指责要好。
V:作为一本杂志的主编,你如何看待读者的反馈?你对于《大方》的期待是?A:读者的反馈我觉得是正向的,我们的工作是有成效的。我希望能把《大方》完善得更丰富,更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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