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魔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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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空气混着澄净的冰雪光辉,从山顶倾泻而下。
天冷的都不下雪了。通常在这种天气,野狼会成群结队地进村觅食,森林中的树会被冻得哔啵作响。
在这样的天气里,脑筋正常的人都会选择猫在家里,烤着炉火,讲那流传了世世代代的英雄的故事。
来了一匹风烛残年的老马,上面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骑士。老马瘦骨嶙峋,就像裹着锡纸的烧烤架;骑士没精打采的,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大头朝下栽下来。在这冰天雪地里,他只穿着一条革质的苏格兰短裙,膝盖上缠着一圈圈脏兮兮的绷带。
他从嘴里抽出一截湿淋淋的烟屁股,用手掐灭。
“好了,”他喃喃自语道,“要干活了。”
“说起来容易。”马说,“你说说,要是你又把咒语念乱了怎么办。你的后背正给劲儿。要是给劲儿给的不是时候,你就玩完了。”
“这不可能。”骑士说,他弯下腰,踩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下了马。
然后,他从马背上的包囊里抽出一把宝剑,可能很久没保养,剑刃坑坑洼洼,就像锯齿一样犬牙交错的。他举起剑,在空中敷衍了事了几个刺杀动作。
“还不赖,宝刀未老。”他说着,冻得打了个哆嗦,他瑟缩着倚在树上。
“我跟你打赌,最近这把妖刀越来越重了。”
“但你必须背负着他。”马说,“今天就这样吧,你这把年纪还摊上这么个事,不大对头。”
骑士翻了翻眼睛。
“那个倒霉催的拍卖会,每次想买点巫师用品都得走这个程序。”他对着眼前的寒冷默默的说,“磨牙,倒蹄子,你就不能安分点,听我说话吗?”
“你觉得谁会和你竞价?”马问。
斜倚着大树的骑士名为野蛮人科恩,现在他正努力调整重心,好让自己站直了。
“你肯定藏了不少宝贝,”马说,“拿出一点来,我们就能去瑞木沃德转转,怎么样?风光秀丽,气候宜人,阳光海滩,水清沙白。你说怎么样?”
“哪来的宝贝?”科恩说,“早造完了,买酒喝了,散出去了,分文没剩。”
“你应该留个小金库养老。”
“我没想到自己会变老。”
“你总有一天会翘辫子,”马说,“没准就今天。”
“我知道,不然我跑这来干什么?”
马抬起头,凝视着眼前通往峡谷的小道。那里路况很糟,坑坑洼洼支离破碎。刚成型的小树费劲的从石缝中挤出来。道路两旁的丛林郁郁葱葱,几年后这条路就会淹没在绿色的汪洋大海中,无迹可寻,被人们渐渐遗忘。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也没多少人知道这条路的存在。
“你是来送死的?”
“不是,但肯定是有事要做,这件事我打小就想做了。”
“真的?”
科恩又在尝试着让自己站稳。腿上的肌腱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的警报,一级的。
“我父亲,”他嗓子走音了,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我父亲,”他说,“曾经告诉我,”他挣扎着,大口呼着气。
“小子,”马好心的提醒。
“什么?”
“你爸肯定说,‘小子’”马说,“只有在传授人生哲学的时候,父亲才会把儿子称作‘小子’。这是常识,地球人都知道。”
“在回忆往事的是我。”
“不好意思。你继续。”
“他说, 小子•••••还真是•••小子,什么时候你能和巨魔单挑了,就能独当一面了,那时你所向无敌。”
马瞥着眼睛看着他,然后又低下头,眼神越过树木丛生的小路望着峡谷。那里矗立着一座石桥。
一种恐惧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的蹄子不安的刨着土。
“瑞木伍德,”他失神地说,“水清沙白•••••••”
“不。”
“杀巨魔有个屁用。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一只死了的巨魔。这才是重点。总之,我不需要杀了他,只需要击倒他。一只接一只••••要是我不这么做我老爸在坟里也不会安生。”
“可你跟我说,你爸在你十一岁的时候就反出部落了。”
“这是他干的最英雄的事。他教我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一起来吗?”
马不情愿的蹭上前去,科恩紧紧抓住马鞍,跃上马背。
“今天去打巨魔。”马愤愤不平的说。科恩在包裹中摸索出一包烟丝,在冷风中卷出另一根干瘪的烟卷。
“没错。”他答道。
“我们千里迢迢跑到这就是为了干这个。”
“别废话了。”科恩说,“你见过多少巨魔待在桥底巴巴的等我们来?在我年轻的时候这玩意儿到处都是,现在城里反而比山区多。他们全都肥的流油,我们过去的征战都是为了什么?现在••••••过桥吧。”
那座桥孤零零的戳在黑暗中,一条狡猾的白色小溪自那里淌过深谷。在那里直挺挺地戳着一只巨魔,拱顶脑袋在桥栏间若隐若现,迈着外八字的双腿,挥舞着粗重的木棒。
“很好。”
他大声嚎叫着。
“哦••••••”马又准备开始抱怨。
巨魔使劲眨了眨眼睛。似乎这寒冷的天气把巨魔本来就一团浆糊的脑瓜冻得更不好使了。似乎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马背上空无一人。
他又眨了眨眼睛。好像有把匕首直直的插进了自己后脖颈子。
“你好啊,蠢家伙。”一个声音在耳边蜂鸣。
巨魔小心翼翼的咽了口吐沫。
“等等,”他绝望的咕哝道,“这不合章法,对不?在这样的桥下,人们总会撞上个巨魔••••••呃,”这时另一个念头划过脑际,他又加上一句,“怎么你爬到俺身上,俺都不晓得?”
“因为我精于此道。”骑士说道。
“他没瞎说,”马补充道,“他爬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巨魔下意识的四下张望着。
“亲娘啊,”他蠕动着嘴唇,“野蛮人科恩,是吗?”
“不然还会是谁?”科恩说。
“听着大个儿。”马说,“如果他没把袜子捆在膝盖上,你可以从他咯吱作响的关节来判断。”
巨魔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
“哦,哦,”他粗重的喘息着,“在俺的桥上,哦!”
“什么?”科恩说。
巨魔摇晃着身体,甩脱了年年迈的骑士,疯狂的挥舞着双手。“这是真的!没拔瞎!”他大声呼号,科恩则一脸疑惑的步步逼近,“俺被你逮住了,被你!!俺保证听话,只是想让俺全家都过来。他们要不是亲自瞅一眼,准不信。野蛮人科恩!在俺的桥上!!”
他粗重浑厚的声音像小鸟一样飞到远方。“俺小舅子老在俺面前吹他那座烂木桥,俺老婆也总是叨叨俺,说俺没出息。真想看看他们吃瘪了那样儿。哈哈,你咋来逮俺呢?”
“说来话长了。”科恩说。
巨魔扔下木棒,握住科恩的双手。
“俺叫云母。”巨魔说,“见到你真是太激动了。”
他回身扶住桥栏,“猫眼儿,赶紧过来!抱上孩子!”
他回过头面对着科恩,脸上洋溢着幸福与荣耀。
“俺媳妇儿老撺掇俺搬家,搬到个更体面的地儿,但俺告诉她,这桥在俺们家传了好几代了,在这死桥下边总得有个巨魔膀着,这才合规矩。”
一只巨型的雌性巨魔拖着脚步,抱着两个幼仔走到河岸,身后跟着一串小巨魔,他们在父亲的身后排成一溜,一脸严肃的打量着科恩。
“这是俺媳妇儿。”巨魔说。他妻子一脸怒气,愤愤不平的盯着科恩。“这个小崽儿,”他把一只紧绷着脸的却拿着大号木棒的小号的自己推上前来,“这是俺儿子,小石头。”
“他跟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等俺蹬腿之后,桥就是他的了。是不是啊,儿子。这是野蛮人科恩!咋样,威猛吧,人家老霸道了。在俺们的桥上!以后不要在你黄硫舅舅跟前晃了,”云母逗着儿子,把孩子递给他老婆,“跟过去一样,也有英雄罩着俺们了。”
巨魔的妻子从上到下打量着科恩。
“有钱人?”她说。
“有钱有个鸟用。”云母接口。
“你想杀了俺老爹吗?”小石头一脸狐疑的问道。
“那当然!”云母傻呵呵的炫耀着,“人家就吃这碗饭。俺会被编进故事,跟俺死磕的不是比划着草叉的乡下扒灰老头,而是伟大的野蛮人科恩。大英雄来折腾一趟不容易,给俺上点儿心。”
“对不住了,”他对科恩说,“现在的崽子们都这个德行,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马垂下头,窃窃地笑。
“现在呢•••••”科恩开口。
“俺老爹在俺还是个光腚娃娃的时候跟俺说,”云母说,“您以前混的老开了,跟个那啥似的。”
沉默。科恩在琢磨着云母话里的“那啥”是什么意思,他感到云母妻子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头顶,不动了。
“只是个糟老头子,”她说,“咋会是个英雄呢?如果他真这么霸道,咋会没钱呢?”
“你听俺跟你说•••••”云母试图解释。
“这就是俺们苦巴苦业等来的?”云母的妻子接口道,“俺们憋屈在这座破桥下边,等着一个故事里的人儿?等着一个瘸腿的老头?俺真应该听俺娘的话。你想让俺的宝贝儿子在桥下等一个瘦巴老头来捅死自己?巨魔也能混成你这样?俺儿子才不呢!”
“你听俺••••••”
“哈,黄硫才不稀罕什么老头呢,人家有一大作坊,混的有头有脸。早就该让你跟他一起混。”
“俺宁愿去吃虫子。”
“虫子?俺们啥时候吃得起虫子?”
“我能插句嘴吗?”科恩问。
他溜达到桥的另一端,把玩着手中的剑。巨魔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科恩摸出了烟卷,他抬头看了看巨魔,又拿出了烟袋。
“抽烟吗?”他问。
“抽烟有害健康。”巨魔说。
“今天没事。”
“别在那跟陌生人磨叽。”猫眼儿怒吼了一声,声音从桥的另一头遥遥传来。“今儿个你该到木材厂上班了,角岩说,你要是在不老老实实挣嚼谷他就开了你。”
云母对着科恩惨然一笑。
“俺媳妇儿,挺顾家的。”他说。
“俺可不会再跑那老远去找你了。”猫眼儿咆哮着,“跟他念叨念叨筚篥羊,你个傻大个。”
“筚篥羊?”科恩表示疑问。
“俺也不知道她在说啥。”云母老实答道,“她老说筚篥羊筚篥羊的,俺也不知道到底是个啥意思。”
他们看着猫眼儿领着小巨魔们走下河岸,隐没在桥底的阴影中。
“是这么回事,”科恩见四下无人,“我来这不是来杀你的。”
巨魔的脸拉下来了。
“不是?”
“只是来打倒你,然后把你的财宝洗劫一空。”
“真的?”
科恩拍了拍巨魔的背,“除此之外,”他说,“我希望人们记住我。这才是这片土地需要的。一个值得纪念的人。”
巨魔静静听着。
“俺尽力。”他说,“俺儿子想到城里找份营生,俺跟他说,之前俺们有个前辈跟桥底下站了五百年••••••”
“所以你只需要把财宝都交出来,然后我就离开。”科恩说。
一丝讶异再巨魔脸上闪过。
“啥财宝?俺们没有财宝。”他说。
“哦,得了,”科恩说,“没有财宝这座桥还修的这么结实?”
“这桥的手艺是不赖,”云母说,“俺跟这站了几个月了,你是第一个来的。俺小舅子的桥边新修了条路,俺媳妇儿说让俺跟他一起混去,但是,”他提高了声音,“俺说,俺才不挪窝呢,俺一走,这桥就空了。”
“没错。”科恩说。
“腻歪人的是,石头老是往下掉,”云母说,“那些石匠都可黑了,这帮他娘的侏儒,你可不能听他们瞎咧咧。”他向科恩靠了靠,继续说,“俺跟你说实话,俺每礼拜都得在俺小舅子那干三天活,要不俺家就揭不开锅了。”
“你妻弟也有一座桥?”
“其中一个有。俺老婆兄弟一窝,多得像狗身上的跳蚤。”巨魔说,他朝山上的激流看了一眼,“他们里有一个是倒腾木材的,就在魂河那嘎,还有一个跟俺一样,有座桥,还有个富态的大哥在比特派克那块干买卖,你说这都是巨魔该干的活吗?”
“其中只有一个靠桥吃饭的?”科恩问。
“靠桥吃饭?你还指望他安安分分的靠收买路钱混饭吃?他有一半时间出去瞎逛、他雇了不少矮子帮他收钱。就这个货还腆着脸说自己是巨魔呢!要不是你站他跟前仔细瞅,都能把他当成人。”
科恩理解的点点头。
“你是不知道啊,”巨魔接着说,“俺还得昧着良心,每礼拜跟他们吃顿饭,那三个人正事不干,就会扯淡•••••••”
他冲着科恩挤出一个悲伤的表情。
“靠桥吃饭怎么了?”他说,“俺小时候就是在桥底下长大的,俺还指望着等俺死了小石头会跟俺一样。跟俺一样又咋了?”
“你知道吗,”科恩缓缓的说,“我还记得自己一个人骑着马到剑刃山,一马平川,畅行无阻。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抚摸着手中的剑,“至少很难遇到。”
他把烟屁股弹到溪流中,“现在呢?那里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打理,到处都树了篱笆,你站在高出,放眼一瞧,只有农田,一小撮人和望不见头的篱笆。”
“俺媳妇儿说的没错,”巨魔说,沉浸在自己未完结的话题中,自说自话道,“只靠收过路费没啥前途。”
“我得澄清一下,”科恩说,“不是我对农民和农场有什么意见,离开这些我们确实活不下去。只是那片土地原本是无边无际的,现在却有边了。”
“越活越回去了,”巨魔说,“年景老是在变,没个长性,就像俺小舅子。巨魔开啥伐木场啊,这不是瞎捣乱吗?你真应该去看看他把影痕森林祸害成啥样了。”
“就是那座到处都是大蜘蛛的森林吗?”
“蜘蛛?早死绝啦!现在只剩树墩子了。”
“只剩树桩了?真可惜,以前我还挺喜欢那森林的。它很•••怎么说呢?黑漆漆的,找不着比它更黑的森林了。只有在那种森林里你才会做噩梦。”
“你喜欢黑的?俺小舅子又种了不少云杉树。”
“云杉树?”
“这主意他可想不出来,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都是粘土的主意。”
科恩感觉有点晕头转向,“粘土又是谁?”
“俺说过俺媳妇儿有仨兄弟。还记得不?他是个做买卖的,他说种上树地会更好卖。”
科恩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可他不能卖掉影痕森林!那是公共财产!”
“没错,无本生意,所以他才干。”
科恩从桥栏上撤回双手,石栏上的一块石头松动脱落,滚下深谷。
“对不起。”他说。
“这有啥?这桥早就老的掉渣了。”
科恩回过头,“发生什么了?我还记得过去的那些战争,你还记得吗?你参军了吧?”
“俺记得,俺还背着木棍去的。”
“人们都说起来反抗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体制和更光明的未来。”
“俺去打仗是因为拿着鞭子的大巨魔叫俺这么干的,”云母小心翼翼地说,“不过俺明白你讲啥。”
“我是说,那不是为了农场和云杉,对吧?”
云母低下头。“俺替这座桥跟您赔礼,俺觉得忒堵得慌,”他说。“您大老远来,可俺也没帮上忙……”
“这里以前有个国王还是什么的,”科恩望着河水茫然地说。
“我想还有些巫师。但这里是有过一个国王,这点我挺肯定的。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你知道吗?”他对巨魔咧嘴一笑。“我记不起 他的名字了,我想他们从来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一个半小时后,科恩的马从阴暗的森林爬上一个光秃秃,大风猛吹的高沼地。它艰难地前进了半天才说:“好吧……你给了他多少 ?”
“十二个金币。”科恩说。
“你为什么给他十二个金币?”
“因为我就这些了。”
“你一定是疯了。”
“当我刚开始做野蛮人英雄时,”科恩说,“每座桥下都有只巨魔,不遇上一打想砍你脑袋的半兽人,你根本过不了一片林子——就好像我们刚路过的那个。”他叹道。“他们都遇到什么了?”
“你。”马说。
“嗯,对。但我总以为杀光之后还会有很多。”
“您贵庚了?”马说。
“不知道。”
“那么,老到应该知道好歹了。”
“对,没错。”科恩点起另一支烟,吸了一口,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都咳出眼泪了。
“心软了!”
“是呀。”
“把你最后的一分钱给了一只巨魔!”
“对呀。”科恩对着落日吐出一绺烟。
“为什么?”
科恩看着天空,那残红冷如地狱斜路,冰冷的风吹过大草原,刮着他剩下的头发。
“为了该到来的。”他说。
“哈!”
“为了已逝去的。”
“哈!”
科恩低下头。露齿一笑。
“还为了另外那三个巨魔的地址。总有一天我会死掉,”他说,“但我想,不是今天。”
冷空气混着澄净的冰雪光辉,从山顶倾泻而下。
天冷的都不下雪了。通常在这种天气,野狼会成群结队地进村觅食,森林中的树会被冻得哔啵作响。只不过现在森林越来越小,狼也越来越少。
在这样的天气里,脑筋正常的人都会选择猫在家里,烤着炉火。
讲那流传了世世代代的英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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