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不可言的茶与缘

作者:
比尔波特
作品:
《禅的行囊》书摘 (非文学 创作) 第4章 共4章
发表于:
2010.9
我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下了山,长江对岸就是江西省的名城九江。既然有寺院的顺风车把我送到江边,索性在繁华大都市里潇洒一天。 越野车始终没有出现。按惯例,五祖寺的司机每天早饭后都会开越野车下山买菜。我坐在床上等着司机来敲门,一直等到八点,门前始终静悄悄的。事后才知,司机今天一反常态,在早饭前就下山去了。 无奈之下,我打点行囊出了门,把钥匙还给石女士,然后向惟道的房间走去。门关着,敲门也无人回应,估计是出去了,但也许没走远。我决定守在门口等他回来,便又一次走到玉兰树边,在长凳上坐下。花香一如既往地浓郁,几乎到了刺鼻的程度,我快晕过去了。 我正在严肃地思考晕眩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一个电工出现了。他也走到惟道的房前敲起门来。仍然没人应答。和我不同的是,电工有正经事要办,不能像我一样不负责任地赖在长凳上无所事事。他绕到房间的另一侧,那里有一扇窗户,窗户下面应该就是惟道的床铺。电工对着窗户大喊起来:“惟道师父!”喊了几声依然不见动静,他又拉我跟他一块喊。我们一起大喊:“惟道师父!”还是没反应。但我们坚持不懈地喊着。 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屋里突然有了动静,我们赶紧回到房间门口。门开了。惟道解释说,他正在打坐,然后很惊讶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还在这儿。我委屈地说,越野车也没言语一声就提前下山去了。惟道闻言,从容不迫地从僧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一分钟以后,一辆黑色轿车出现了,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这似乎是所有中国寺庙监院共有的一种超能力,他们一定都钻研过法力无边的手机咒语,最擅长的神通变化就是召唤黑色轿车。惟道师父召来的这辆,仪表板上还镶着桃木装饰条。 开车的是一位建筑师,他昨晚也在寺院里过夜。惟道介绍说,五祖寺的新禅堂和佛学院都是由他设计建造的。我谢过惟道,坐着建筑师的豪车下了山。可惜,在豪车里只坐了十五分钟,建筑师就把我放在了黄梅县汽车站。这是一座无比破旧的汽车站,我由此判断它一定座落于黄梅的旧城区。车站里的巴士也无比破旧,我上了其中的一辆,低头能看见车下的路面,它的年龄大概和车站一样老。车开了,我自己安慰自己:反正九江离得也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可惜我又犯了一个错误:车窗上的大字写的是“九江”,但我没留神它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长江大桥”——这趟车的确是开往九江方向的,但只开到江边就不再往前了,甚至连长江都没过。而过了四公里长的九江长江大桥,才算真正到达九江市。 在桥头拦车并不是聪明的选择。过桥的大巴一辆接一辆,我殷勤地向它们招手,可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辆停下的。终于,一辆本地小巴纡尊降贵地停在了我面前,那只是因为恰好有人要在这儿下车。我上了车,小巴刚开过大桥,又停下了——终点站到了,我被撂在了郊区的一大片廉租房旁边。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决定,这个不靠谱的上午到此为止。一辆出租车驶过,我奋不顾身地拦下了它。 十分钟以后,出租车停在了白鹿宾馆的门口。这是我去年来时住过的酒店,它坐落在老城区里,离江边只有几分钟路程。白鹿宾馆的大堂经理还记得我——肯定是因为我的大胡子——这省去了我讨价还价的功夫,直接打折到一晚260块。对于我的预算来说,这个价钱还是有点贵,但对于九江来说,这已经算是便宜的了。许多世纪以来,九江一直只是长江边上一座普通的码头城市,但是1995年通车的京九铁路改变了它的命运,令其一跃成为中国内陆的交通枢纽。城市开始爆炸式扩张,物价也随之飞涨。不过它的老城区还保留着原来的风貌。 我放下行李开始出门游荡。先去了趟街对面的网吧,查过邮件:家里人一切平安,转身出来,拐进酒店背后的一条小巷,去找我上次来时发现的一家茶叶店。去年在那里买到的铁观音非同凡响,今朝重访九江,自然不容错过。可等我走到记忆中的位置,却发现茶叶店不见了。我又往前走了一条街,确认自己没有记错,于是回到原地:原来开茶叶店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家女装店。店里的姑娘告诉我,茶叶店确实搬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她也不知道。 茶叶店的名字叫茶缘茶庄,铁观音是它的主营品种。这种以菩萨为名的茶叶在制作工艺上属于乌龙茶的一种,三百多年前发源于闽南的安溪县。福建与江西两省相邻,而店主与安溪当地的茶农相熟,于是做起了这门生意。 多年来往中国,我培养出一项小癖好:每次都会想法捎点好茶叶回去。茶缘茶庄出售的铁观音是我尝过的最好的茶,就连少林寺的僧值延颖床底下那些极品观音王也比之不如。我还记得茶庄的老板是位女士,姓曹。不料一年之后,已是人去店空,全无觅处。 沮丧之余,我在女装店门前呆立良久,左思右想还是无计可施,只得叹口气,转身离去。女装店隔壁有家便利店,我信步走了进去,希望能发现南瓜饼之类的好东西。令人失望的是,货架上所有的零食都包装精美,让人一看就没了胃口。我拿了瓶酸奶,向收银台走去,付账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隔壁的茶叶店搬到哪儿去了?便利店老板说它搬去了新城,具体地址他也不知道。我刚叹了口气,没想到他又接着说:茶叶店老板曹女士和他是老朋友了,他有她的手机号。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五分钟以后,曹女士的弟弟从出租车里钻了出来。 我在狂喜之中走进了茶缘茶庄的新店。曹女士满脸微笑走上前,述说着重逢的喜悦。我并不是什么大客户,但货好也要知音赏,我幸好是个识货之人。我在树桩做成的茶凳上落了座,面前是一棵巨大的树根加工成的茶几,上面放着功夫茶的一整套用具。曹女士开始烧水,烫壶,准备让我重温铁观音的记忆。 这天是3月23日。曹女士说,铁观音的春茶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开始采摘,她知道我不会对去年剩下的夏茶感兴趣,因为夏季采制的铁观音是品质最低的,而且又隔了大半年时间,观音早已变成灰姑娘了。秋茶是铁观音香气最为馥郁的一种,铁观音特有的“观音韵”也正是在秋季酝酿得最为充分,可惜的是,茶庄里的秋茶已经售罄,唯一可供选择的是新到的冬茶——茶壶里正泡的就是冬茶,它的品质虽不及春秋两季茶,但总好过隔年的夏茶。我端起茶盅饮了一口,确实还不错。然而,在经历了刚刚失而复得的狂喜之后,仅仅喝到冬茶还是不免令人失望。可是缘分不能强求,也许今年我的“茶缘”就是冬茶了罢。既然如此,买上一点也聊胜于无。我掏出了皮夹,但曹女士看得出我脸上写满的失落,她说等等,然后从货架上无数个巨大的茶叶罐中拿起一个,从里面掏出一包茶。 她狡黠地笑了笑,对我说,其实秋茶没有全卖光,她还留了点,不过是没有经过精制的毛茶。大多数中国茶在采摘时只取嫩芽,而铁观音则还要取顶芽下面连带嫩梗的两到三片新叶。叶梗的出现,在其他茶叶品种中通常是劣质茶的标志,但在铁观音则恰恰相反——嫩梗中富含的芳香物质正是成就铁观音的关键所在。必须通过反复的摇制和发酵,叶梗中的芳香物质才能挥发出来(然而不幸的是,铁观音特有的花香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渐渐消退,期限通常不到一年。一般在存放了半年之后,梗叶就开始变苦)。在此之后,大部分市售铁观音还要经过簸选和风选筛去黄片和嫩梗,而没有经过这道工序的则称为“毛茶”。相比之下,毛茶的风味比精茶更为浓郁。 她重新烧水,烫壶,为我泡了一泡秋茶。我们都没有说话。茶壶里飘出不可思议的花果香气,它既强烈又微妙,和五祖寺的玉兰树大不相同。我愿意整天整宿地吸嗅这种香气,我能闻着它入睡。大陆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但我知道台湾的茶王赛上,茶叶的得分50%来自香气,而对汤水味道的评价只占25%,剩下的25%则要看茶汤的色泽。如果让我做评委,这泡秋茶的香气无论多少分都不够给的,而茶汤的滋味也非常甘醇,没有一丝涩味。 我问曹女士这秋茶她还有多少,她说只剩下一斤半了。我又问价钱,她说1000块一斤。我想都没想,立刻说我全要了。曹女士闻言又笑起来,她说我是老顾客了,而且这茶叶已经放了四个多月,干脆给我打个折,一共只收500块。这下可好,我嘴皮子没动一下,反倒又成了讨价还价的高手。曹女士还贴心地把一斤半茶叶分装成15个真空小包装,我计划着,到了夏天每星期享用一包,那将是一整个夏天神仙般的日子。我甚至已经想好了一本合适的书来跟如此高贵的茶班配——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诗集。我一直想把它翻译成英文,现在总算有理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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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30 19:43:22 [已注销]

期待新作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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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30 19:44:11 [已注销]

译的古诗集一定会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