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雅可或着裤的云

作者:
葛亮
作品:
朱雀 (小说 创作) 第7章 共5章
发表于: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9月
母亲想象着六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被包在襁褓里﹐带出了圣约瑟教堂的情形。 一切不幸的根源﹐都包藏在血管中东奔西突的液体里﹐衍生﹐流传。 母亲想﹐这女婴为什么要活下来。不能够活下来﹐如果她不活下来﹐不幸与罪会戛然而止。母亲诅咒着自己﹐一面在心里默念﹕要停止。 母亲将轮椅推到了她屋里﹐无声息地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匀静的形状。 她在黑暗里安然沉睡﹐对腹中膨胀的罪恶﹐毫无知觉。母亲看着她﹐听着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她的泰然﹐对这个年老的人形成了一种压力。母亲终于不耐了。这时候﹐摆钟“当”的一声﹐倏然间地﹐如痛定思痛的人破釜沉舟的一个决心。母亲想﹐要停止。 她自然不知道母亲心中绵长阴伏的过程。只是在睡梦中﹐她感到下腹部迟顿地一痛。她挣扎﹐睁开眼﹐以为在梦魇中醒来。她看到母亲的生铁熨斗正沉重地沿着身体鼓胀的轮廓滑落。同时﹐有些液体在体下汹涌地流动﹐锐痛也猝不及防地来了。她扭过了头﹐惊恐地看见母亲。 母亲抽动着左边的脸﹐在拨打急救电话。 母亲说﹐忍着﹐就快好了。 一个早产的女性胎儿﹐与她脱离。她感觉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绝望。母亲对着苏醒的女儿﹐说﹕记住﹐我救了你。 她虚弱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我记住了。 现在﹐她坐在他床边﹐跟他说这些﹐轻声慢语。眼神游离着﹐内里一种坚执的光﹐还是对他造成了打击。这些﹐对她而言﹐日积月累地缠绕胀大成一个茧﹐硬化为了一只核。这核带着锐利的角﹐腐败的味被她诞出来。他说服着自己﹐说是不怕为她分担。然而﹐这些事情﹐如尖利的矛﹐已然将他单纯稀薄的阅历刺得千疮百孔。他知道自己有些不镇定。 他们在清晨的阳光里﹐紧紧抓住彼此的手﹐都觉出了对方的用力。他们无法分辨﹐他们之间﹐谁更需要谁。 以后﹐她没有再对他提起那个美国男人。 意外的是﹐他的同房马汀会来医院探望。马汀一如既往地快乐﹐进来的时候﹐做一个鬼脸。很用力﹐挤得脸上酒刺红胀﹐好似一颗大草莓。马汀摸摸他的头﹐说﹐战士﹐你如今在留学生部红得发紫。女孩子说起你的时候调儿都变了。你听着﹐杰西卡说﹐哦﹐上帝﹐那个勇敢的人﹐他还好吗﹖这胖大的男人﹐捏起嗓子学起楼下那个害羞的冰岛小姑娘﹐声音颤抖﹐活像一只求偶未遂的知更鸟。他禁不住哈哈大笑﹕别蹧践人了﹐老流氓。 她就是这个时候出去的﹐提着热水瓶。马汀回转了身﹐目光笔直地盯着她﹐说﹐身材不错。小子﹐听着﹐我也喜欢冷若冰霜的妞﹐因为他们在床上很热。 他其实看出她有些不快。马汀的没心没肺的确惹人恼。 他沉默了一阵儿﹐不知道说什么。倒是马汀﹐跟他提起了巴里安。巴里安现在在拘留所里﹐准备引渡回原籍。马汀似乎有些同情他。马汀有一点好﹐评价对事不对人﹐不太在意成见。这时候﹐你往往会看到这个痞子发言中成熟的一面﹐立场客观且高屋建瓴。 马汀对这件事又有真知灼见。他说在性的问题上﹐巴里安的问题在于失去了度。他说﹐Jeremy﹐你记着。中国的话里﹐这叫“过犹不及”﹐对女人也是如此。我对你说过﹐中国女人是难缠的。 他想一想﹐终于向马汀问起难缠的中国女人﹐李博士。 马汀犹豫了一下﹐对他说﹐她自杀了。 他心里一紧。虽然﹐他觉得自己对此不应该太意外﹐但是﹐心里还是紧了一下。 马汀说﹐她留了一封遗书﹐从北大楼的天台上跳下来﹐落到了楼下的紫藤架上。感谢上帝﹐没有摔死﹐现在还在抢救。 李博士成为他与马汀这次对话的休止符。马汀起身告辞﹐说﹐等你回来﹐就会知道了。 他回来﹐被意想不到的东西包裹了。这东西叫做荣誉。校方与学院各自为他开了一次表彰大会。如果不是他的中文还不够灵光﹐“大学生联会”甚至要为他在各高校安排一次巡回演讲。外面各种采访更是络绎不绝。他虽然是个随和的人﹐也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只提线木偶﹐要做的事情﹐只是抖擞精神﹐在该笑的时候笑一下。或者﹐将自己的事迹﹐如果可以称之为“事迹”的话﹐像背书一样﹐有口无心地说上几遍。误差率尽量小于百分之一。在这个形式主义昌盛的国家﹐得到虚荣﹐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然而﹐维持这份虚荣﹐需要毅力和耐心。 在他终于失去耐心的时候﹐校方放他回去上课了。他满心轻松地回到课堂上﹐这是出事以来他上的第一堂中文课。当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拎着讲义夹走进课堂﹐他才倏然想起﹐李博士不在了。 平心而论﹐这男人的课比李博士上得更有趣些。李博士毕竟是一个女人﹐在见识上有着女人的信马由缰与武断。这男老师则是一种类似于卡片抽屉的类型﹐知识体系完善而有序。面对好奇的学生﹐很少会有应答不暇的时候。 他在这天的傍晚﹐打通了李博士家的电话。是家里的保姆接的﹐对他说﹐阿姨在医院里﹐叔叔也在。他问起医院的地址﹐保姆犹豫了一下﹐告诉了他。 他推开病房的时候﹐看见了李博士的丈夫。男人形容苍老﹐已无法令他联想起那次聚会里为他们忙前忙后的﹑严肃却风度亲和的中国官员。这男人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涣散﹐手紧紧握着的﹐是床上那人的手。 床上的人。他走近去﹐惊奇这闭了双眼的女人﹐依然美丽。因为面目平和﹐没有焦虑﹐皮肤舒展出了细腻的光晕。身体上插满了各种输液管﹐有液体安静地流动﹐犹如灌木的根须﹐滋生蔓延﹐生机无限。受难﹐已经在脸上了无痕迹。这女人﹐此时存活得纯粹而简单﹐幻为一株雌性的植物。 男人看着他﹐眼光浑浊﹐说﹐她不会再醒过来了。 他不知如何安慰男人。对于这年长的同性﹐他还是个孩子。他的早熟与男人的脆弱﹐将他们心理的落差抹平。他在这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丰厚的阅历之外﹐一些血淋淋的东西。这东西在和平的背景之下是美好的﹐但是此时凶险得惊心动魄。 这东西叫做“爱”。 婊子养的黑鬼﹐真想宰了他。男人说过这句话﹐将手里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这才注意到﹐李博士的另一只袖管﹐是空荡荡的。她在奋身一跃的时候﹐跌断了胳膊。他走过去﹐将绺成一团的袖子捋齐﹑展开﹐像是抚平一片发皱的叶子。 他回到公寓﹐看见她在等他。 马汀不在。她倚在床上﹐在翻看一本红封皮的英文书。他其实很少看见她如此散漫的姿态。有一种风情流溢出来﹐似乎原本是不属于她的﹐但此时与她的身体水乳交融﹐让他动心。 他坐下来﹐吻她的头发﹐发丝撩得他痒稣稣的。她忽然坐起﹐合上手里的书﹐是《Rape of Nanjing》﹐摆在他的书架上﹐已有半年。这本书﹐他没仔细看过。开学的时候﹐学校发给留学生人手一册。其实﹐他在中学时候﹐就知道这本书与这个斗士一般的华人女作家。然而﹐这是本红颜色的书。在内心里﹐他其实有些惧怕红色的东西。红色﹐太激烈﹐不计后果。 他宁愿这本书是黑色的。他愿意相信﹐其中的文字是对这城市的伤痛﹐冷静的沉淀。这座城市温润的表皮下﹐其实积聚着一些恨﹐积聚的方式叫做反省。对于博大而狂热的东西﹐他向来心生畏惧。譬如战争﹐无论成败﹐过程都让人意志消磨﹐内里是黯然的恐怖。他想﹐战争是一种蛊﹐永远无法真正结束。这本书﹐与另外一些书一样﹐在他看来﹐都是遍体鳞伤的爬行者在与历史的磨砺纠缠中落下的腐肉﹐残忍得触目。 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将这本书塞进包里﹐说﹐借给我看。 这天晚上﹐他见到雅可﹐在仓库里。 秦淮河畔有个纺织品厂遗弃的仓库﹐改建成了小剧场﹐演出着面目全非的奥尼尔剧作。她又一次带他来了陌生的地方。的确﹐她的信马由缰﹐时常让他感到困惑。空阔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帏幕﹐盘旋错综的管道﹐连同锈迹斑斑的消防栓。每一处细节﹐似乎都在新与旧之间举棋不定。这是他最初接触到中国的小剧场话剧。他坐在观众席上﹐感受着一种令他困惑的力量。这力量并非来自艺术﹐而是因为在散漫无序中迸发出的热度。其实是闹剧﹐后来他回忆起﹐他又的确是被闹剧式的表演深深感动了。 这更像是一种致敬游戏﹐五分钟﹐走马灯一样的。似乎匆匆梳理了奥尼尔的戏剧人生。每部剧作只演五分钟。错乱的情节与对话﹐也在五分钟后戛然而止。 《大神布朗》。 幕启的时候﹐他看到台上多了一把椅子。只开了一盏顶灯﹐昏暗得很。椅子下方一团似是而非的白。白色开始微弱地蠕动﹐是一个人。那人缓缓地站起﹐辨不清相貌﹐因为戴了一只面具。当灯光亮起一些的时候﹐他看出了那面具的粗陋。演员沉默着﹐只一瞬﹐猛然晃动了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剧烈地推搡。陈旧的白袍铺张开来﹐掀起了小小的气流。身后垂挂着肮脏的酒红色的丝绒﹐轻微地抖动。 突然﹐这人迅速地跳到椅子上﹐摊开手掌﹐向着刚纔站着的地方﹐发出极其宏亮而清晰的声音﹕污辱是一种信仰﹐为了保全自己﹐魔鬼也得有信仰。可是﹐布朗先生﹐伟大的布朗没有信仰。 他几乎被吓了一跳。短暂的停歇后﹐这嘹亮的声音倏然激动得失去自制﹕布朗爱的不是她﹐是我。因为我才能掌握得到爱情的力量。因为我就是爱情。 他终于明白﹐这台上有一个被省略的缄默角色﹐和这演员演着对手戏。他当时还未读过奥尼尔﹐他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布朗。 他只是有些感兴趣了。 然而这时候﹐台上的人却高举了拳头﹐大声疾呼﹕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人的最后这个姿态。凭着这个姿态﹐他赢了。 在歇斯底里的笑声中﹐幕落。 他并不知道这出戏表达了什么﹐因为过于错落与简洁。只是﹐其中有种滑稽的伤感﹐让他体会到了一种打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这只面具底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她告诉他演员的名字﹐冯雅可。 在回来的路上﹐她说﹐这个小剧场在城市里有着奇特的声名。它的创办人是 “八九” 后被革职的一个教授。教授后来下海从商﹐用捞来的第一桶金买下了这个仓库﹐演他自己想看的东西。这个剧场有着民间和民主的朴素面目﹐只有在这座城市里﹐才可以敛声屏气地生存。教授又被称为“教父”。“教父”用另一些钱养了年轻的无业游民﹐是剧场的演员。他突然问她﹐雅可也是吗﹖她说﹐雅可不是﹐雅可只是玩票而已。她看他一眼又说﹐雅可曾是这些人中间演技最差劲的一个﹐排梅特林克《群盲》﹐有一场要亲嘴的戏﹐雅可没碰着人家自己先发起抖来。她本不是雅可要亲的人。为了克服他的心理障碍﹐挺身而出﹐把初吻献出去了。 她说得云淡风清﹐好像在谈论一只小狗。 这时候﹐他隐隐已有感觉。在这城市的盛大气象里﹐存有一种没落而绵延的东西。这东西的灰黯与悠长渐渐伸出了触角﹐沿着城池的最边缘的角落﹐静静地生长﹐繁衍。或许﹐是见不到光的﹐并非因为惧怕。而是﹐为了保持安稳的局面。因为﹐一旦与光狭路相逢﹐这触须便会热烈地生长﹐变得峥嵘与凶猛。 实际上这种退避三舍﹐恰是对这城市容纳姿态的某种迎合与感恩﹐是存处之道。这是他无法想象的。他依稀记得﹐父亲曾拿给他看的一部故事集﹐题目很宏大﹐叫做Tales of the World, 背景其实是千多年前的古中国。这书中强调了一种精神﹐叫做Cultivated Tolerance。里面有作派奇异的人物﹐贵族与平民﹐在这些故事里﹐他们的怪诞具有了某种表演的性质。他难以理解﹐为何关乎隐忍。他们被宽容与骄纵﹐甚至获取了他人的喜爱﹐被称为贤者与名士。他们的表演是不合时宜的﹐且不够含蓄﹐有着等待谢幕的急切与随意。 小剧场让他感到似曾相识﹐当雅可在舞台上出现﹐这种感觉渐渐浓烈﹐接着又有了不安。大约形成了一种威胁。他是太现实的人﹐而这有些破落的舞台告诉他﹐现实的意义只在于随时被瓦解。他感到﹐雅可或许是不同的。多年后﹐甚至在雅可离开之后﹐他才明白﹐这“不同”﹐ 是这城市肌肤上烙印一样的东西﹐平日蜇伏于厚实的表皮之下﹐只有浅浅的痕。然而﹐一旦遭遇烈火﹐便无所遁形。深一些﹐再深一些﹐显出了淤血一样的底色。 再看到雅可时﹐是两个星期之后。 在汉口西路上的“猫空” 茶吧。 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他看着她。阳光被玻璃窗滤过﹐温暖得像些绒毛﹐拂过他们身上。他觉得心里有些适意的酥痒。 这时候﹐他看到她的眼睛亮一亮。她说﹐雅可。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瘦长的青年﹐远远地走过来。青年留着齐颈的长发﹐发梢散漫地窝在海蓝色的套头毛衣里。青年的声音浑厚﹐说﹕真巧。 然而﹐他却些微地失望了。没了妆的雅可长着一张平淡的脸。轮廓优柔﹐五官写意﹐好像被稀释后的墨水轻描在宣纸上﹐模糊地洇开来。 她一改平日的矜持﹐变得有些絮叨﹐对着雅可嘘寒问暖。 雅可指指手里的提包﹐说﹐我来交货。 她默许地点了头﹐看着青年远远地走开。 雅可再出现的时候﹐手里是一只托盘 。 托盘里是两杯茶。 雅可将茶摆在他们面前﹐弹了弹杯子﹐发出悦耳的脆响。雅可对他笑一笑﹐说﹐这是我的货。 她捧起那只杯﹐眼里是别样的惊喜﹐对他说﹕这里的杯子都是雅可手工做的。 然而﹐这杯与他刚纔用过的琉璃杯子﹐有着很大的不同﹐因为没有了流丽的线条。初看只是烧过一道的陶胚﹐还有烟火熏烧的痕迹。外面却上了一层釉。杯身就很清雅了﹐将粗砺囚禁在里面﹐让你知道这好是怎样脱胎而来。 这杯子的别致﹐使他联想起很多艺术家的处境。他唐突地问﹕靠做这个﹐能赚到钱么﹖ 雅可宽容地对他笑﹐他却看出来这宽容是以不屑作底的﹕要赚钱﹐何必做这个。 她接过话去﹐告诉他﹐X地有座规模很大的影视基地——水浒城。里头的陶俑﹐十有八九是雅可在陶艺系的一班同学做的。是他们教授接的活儿。那是赚钱的﹐一只俑﹐手工费是两万块。 他知道雅可是没有做了﹐然而又不甘心﹐说﹐也算是艺术吧﹐商业艺术。 雅可笑﹕泥水匠的活儿罢了。 雅可的话很少。 晚上﹐她在橱柜里翻找﹐举着一件裁剪空阔的麻布衣服﹐迎着光线﹐看得出是粗针大线。 她说﹐那一年﹐在艺术学院的陶艺双年展上﹐她看到了这件衣服﹐挂在角落里﹐如同破败的一面旗。而作为展品的﹐是衣服上缀饰的硕大钮扣﹐白陶制成﹐上面镌着累累的鱼骨。 她驻足很久﹐为这些不合时宜的扣子。 后面有男声出现﹕这是卖的。 她没有回头﹐问价钱。 男人说﹐一千。 她转过身去﹐发现声音沉实的男人﹐其实是个男孩﹐长相优柔。 男孩用温柔浑厚的声音说﹐值这个钱。这种扣子﹐世上只有七粒﹐限量版。 她要离开。 男孩轻轻拉住了她的袖子﹕我需要这些钱﹐我要去买粉。 说得不疾不徐。她惊异地看这张脸﹐无辜﹐诚恳。 这件衣服﹐以五百块成交﹐他们预支了彼此的友谊。 后来她知道雅可骗了她。雅可一个人去了锡山﹐挖来大包黏土﹐烧成不计其数的半陶扣子。自制模具﹐印上了累累鱼骨。 雅可说﹐我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雅可的妈妈是老一辈的文艺青年﹐因为迷恋一个更老也更文艺的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于是给儿子取名雅可。 雅可说﹐我是个单相思加意淫的产物。 然而关于雅可的身世﹐她深信不疑。并非因为悲情﹐而是惨淡得荒诞。基本上﹐这是个关于抛弃的俗套故事﹐或者﹐是数个。雅可说﹐我是个遗腹子。事实上﹐雅可的父亲在他妈妈怀孕时去了南美﹐没有再回来。不知所终。雅可说根据民法通则第二十三条:公民下落不明满四年﹐利害关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人间蒸发二十年﹐死了五次了。 雅可说﹐所以﹐我是个遗腹子。 雅可的妈妈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对雅可说﹐儿子﹐我要为自己活一回。 理论上﹐为了追寻马雅可夫斯基﹐这个浪漫主义者用了最现实主义的手段﹐与一个在俄罗斯倒卖服装的东北佬结了婚﹐去了莫斯科﹐没有再露面。 雅可说﹐你看﹐我堕落﹐社会都原谅。 这么说﹐有点儿想当然。雅可第一次吸粉被人告发。学院没有原谅﹐顺理成章地开除了他。 这是半年以后了﹐发生了一些事情﹐成为他性质未卜的记忆。这些记忆是个开始﹐他们与雅可﹐不知谁更依赖谁。当彼此发现了这种依赖﹐都暗暗吃惊。事实上﹐雅可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地道的南京男孩。在这个雄性的集合里﹐雅可的性情却又集大成。这是一种危险。南京的男孩﹐多少都有些不肯定。这并非指不合世俗或冥顽﹐仅是眼神﹐便不如女性来得笃定和确凿。这种状况﹐会延续到他们成年﹐无以摆脱。寻觅六朝的烟影﹐要在南京男人的眼睛里找﹐不是女人。他记得第一次看到雅可的眼神﹐似曾相识﹐后来想起﹐是李博士无望的先生在病床前向他没着没落的一瞥。 无论如何﹐他迎来在中国度过的第一个夏季﹐在南京。 这城市作为长江沿岸著名的三大火炉之一﹐十分称职。每每到了七月﹐南京人都对即将到来的酷暑抱有敬畏的心理。所谓吴牛喘月﹐大概也不及于此。南京的地势奇特﹐紫金山脉三面环抱﹐形成了簸箕状的结构。柔和湿润的海洋性气候无可奈何﹐不得其门而入。这便也罢了﹐在这样的封闭地形里﹐长江里的水分不屈不挠地蒸发了﹐散逸到全城的空气里头﹐和空气交融成了黏滞的热流。这样﹐南京城就成了一个大笼屉。人好像笼屉里的包子﹐热腾腾地被蒸熟。这个比方不雅﹐却是事实。就是这样炎热的天气﹐鞭策着人的新陈代谢﹐催生了一些熟男熟女﹐也催生了性与欲望。老辈人有一种说法﹐如果头年夏天是大暑年﹐第二年的春天南京城的生育率就特别地高。然而﹐这时节降生的孩子﹐往往素质并不好﹐身体羼弱得像秋猫子。他们父母的燕好﹐是被酷暑天折腾得心神无主﹐随意为之﹐多半不是养精蓄锐的果实。 这年南京夏天的炎热﹐发生在他身上的作用﹐竟是让他有些思乡。离开格拉斯哥近一年﹐似乎没怎么想念。甚至圣诞节﹐他都没有回去﹐连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但是这个夏天﹐他脚踩着被阳光融化了的柏油马路﹐牛津鞋底在黏腻的路面上发出叭答叭答的声响。而眼前氤氲的热汽﹐将远处的景物击打得沉浮不定。汗也不是淋漓地流下来﹐而是一点点艰难地向外渗透﹐无法痛痛快快。他叹了一口气﹐终于想起苏格兰夏天那些或晴或阴的﹐气温绝少超过三十摄氏度的日子。如果天气明朗﹐他父亲带着他去谢丽阿姨农场后面的高尔夫球场去打球。高球起源苏格兰﹐几乎男女老少都能打上几杆。他不太感兴趣﹐感兴趣的是一望无际的球场﹐绿色的草地。他习惯的夏天﹐该是绿色的。而眼下的颜色﹐却是水淋淋的灰黄。下了一场雨﹐将地表的热量升腾起来﹐其实是抱薪救火。整个南京城里﹐这时候湿热得莫名。 他因为要完成一个给外籍学生的文化功课﹐老师布置去当地的博物馆。她有事要忙﹐动员了雅可陪他。雅可说﹐好﹐正好去看望那些个瓶瓶罐罐。 博物馆很偏僻﹐他们花了不少时间在路上。两个人没什么话﹐倒是出租车司机啰啰嗦嗦。说这鬼天气﹐人都窝着不想出来﹐出车兜了半天﹐没生意做。没生意做就算了﹐还在后宰门被个省电视台的记者截下来采访﹐说是做改革开放二十周年的专题。记者问﹐觉得生活比二十年前有没什么变化。他就说﹐有是有的﹐二十年前的三大件﹐叫三轮转﹐是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当年积攒工业券﹐就为了一块象样的梅花表﹐到底三样都置办齐了。现在呢﹐又有了新三大件﹐叫“三子” ﹐车子房子和票子﹐自己只占一样﹐车子﹐还是公家的﹐想想都是伤心事。然后一路又分析起中国“菜篮子工程”的利与弊。到末了付车钱﹐司机攥着一把找零﹐紧着回头对他说﹐听说中国要申办奥运﹐不知道成不成。成了就好了﹐外国人都来了﹐就有生意做了。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他点点头﹐心里有些高兴。这个地道的老南京﹐看不出自己是个“外国人” 了。 博物馆的大门﹐其实有些败落。用乱得没有规矩的石头堆砌的院墙﹐像是朝夕间信手搭起来。墙头长着几丛狗尾巴草。败落之余﹐有些烟火气﹐和周遭的环境搭了调。墙里面却是宏大的﹐甚至堂皇﹐又让人意外。有一个宽阔的广场﹐竖着两支华表。广场中央是青铜的雕塑﹐站在高耸的花岗岩底座上﹐他心里惊了一下﹐这是一只神化的兽﹐像是长着翅膀的狮子﹐却生了一颗龙的头。这兽的表情是大型动物的雍容自持﹐不怒而威。 雅可也不催他﹐只管自己望着天。他问这兽的来历﹐雅可说﹐这叫“辟邪”﹐是南京的Logo﹐城徽上就有。他就问雅可﹐这兽有什么本事﹖雅可说﹐叫辟邪﹐自然是惩恶扬善。他觉得这个答案很笼统﹐就问有无其它﹐雅可就说﹐还有﹐它很贪吃﹐是个大胃王﹐而且只吃不拉。 他皱一皱眉﹐觉得雅可的话亵渎。雅可自顾自地走去买门票了。 馆里的冷气开得很足﹐陈列也颇为亮敞。他依照老师的吩咐找到那几个藏品﹐作了记录。这里的东西﹐明清的居多﹐所以在样式上大半有些争奇斗艳。斗彩的八吉祥纹大盘﹑绿釉粉彩双风穿花瓶﹐更是斑斓得让人眼花缭乱。平心而论﹐看过大英博物馆的东方馆﹐再看其它﹐也都是曾经沧海。何况﹐他还有许多的中国字不认识﹐这里的英文说明﹐又有些似是而非﹐浏览下来﹐未免缺乏耐心。在陶器馆里﹐他看到雅可。雅可屈着膝﹐眼睛盯着一只陶器﹐在拍纸簿上涂画。见他过来﹐雅可抬头看一看﹐说﹐这里的瓶瓶罐罐﹐我闭上眼睛也画得出它们的五脏六腑﹐可就是仿不好。不是火候﹐也不是原料的问题。我仿过一只加砂陶﹐成分用了电子配比﹐做出来人人都说像﹐可我就是觉得不像。后来我有点明白了﹐你看这个红陶的垂弧纹背壶﹐是大汶口后期的东西﹐你正面对着它﹐对﹐就是这里﹐看它的曲线﹐是不是像个女人﹐可是你站在我这个角度﹐线条突然就硬了﹐就变成了男的了。这就是我做不好的原因﹐这个壶是随意做出来的﹐仿不好的就是这个“随意”。可随意﹐才是性感的。 他第一次听到雅可说这样多的话﹐几乎到了滔滔不绝的地步。他产生了兴味﹐雅可却戛然而止﹐将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晃晃当当地走开了。 从博物院里出来﹐已经是黄昏。雅可仍然不言语﹐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走到街口的地方﹐亮起了红灯。雅可没事人似地﹐昂然地穿了马路过去﹐。他站在斑马线的这一头﹐越过车水马龙﹐看见雅可在街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点着了﹐斜斜地叼在嘴上﹐等他。   因为白天渐长﹐太阳在老城头上欲走还留。光焰不怎么浓烈了。天还是热﹐却也比正午时候热得爽气些。他却是流了一头一脸的汗﹐头发打成了绺﹐贴在额上﹐有些狼狈相。雅可一径向他们来时相反的方向走﹐他问去哪里。雅可掸了掸烟灰﹐回一下头﹐说﹐避暑山庄。 这样走了十分钟﹐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城门前停下来。 他犹疑地抬起头﹐看见青灰的石梁上镌着几个通红的大字﹕“中华门”。 他不知道﹐这掩在茂密藤萝里的﹐是中国最大的古城堡﹐连接太祖朱元璋“高筑墙”的十三城门中至雄至伟的一个﹐三道瓮城由四道拱门贯通。“瓮城”﹐听来叵测的名字﹐是“瓮中捉鳖” 的意思。几道门内原有上下启动的千斤闸和双扇木门﹐藏兵洞二十七个﹐可藏三千精兵。两侧各有坡道﹐供策马登城。 若遇强攻﹐诱敌入城﹐关起各道城门﹐便可将敌军截为三段﹐分而歼之。冷兵器时代的大手笔﹐三七年却洞开在日本人的炮火里﹐残了。如今是荒烟漫草﹐断垣乱石。 这城堡就这么一直荒着﹐没人理会。雅可倒是轻车熟路﹐拾阶上下﹐一路辗转﹐像是回了家。 他们走进瓮城﹐走进冰凉的藏兵洞。洞很大﹐说话﹐彼此的声音空旷得发悸。头顶的青砖沁着水。一滴落下来﹐掉进他颈子里﹐他打了个寒战。早些年南京没有空调﹐酷暑难当。夜半时分﹐若走在街巷里﹐到处看得见迎着穿堂风一路摆开的竹床﹐床上是半裸的或老或少的肉体。也有爱体面的老南京们﹐是不惜远的﹐卷了席子来到藏兵洞里纳凉。这几年人去了﹐这洞又寂寞下来了。 他的手﹐在长着青苔的墙上爬行。墙是经年的湿﹐仍是布满斑驳的风化痕迹。雅可突然开口﹐问他记不记得在博物馆里﹐那只汝窑的瓷瓶。雅可说﹐我就是那只瓶。你注意到那只瓶上的裂痕了么﹐瓶口开端﹐浅浅地曲折地一路走下来。可是它还是完整的。我就是那只瓶。 脚下石板的缝隙﹐有寒意流泻出来。 借着昏暗的光﹐雅可将一些白色的粉末填在烟卷里。 瞬间﹐雅可手里燃起幽蓝的火焰。雅可点起一支烟﹐烟的味道清凛苦涩。他知道﹐烟里搀了什么。 烟忽然灭了。雅可说﹐走吧﹐这里空气太薄了。 走出去的时候﹐他垂着头﹐雅可认真地看看他﹐嘴角翘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的事情﹐你倒不像个英雄。他抬起脸﹐等着一个解释。雅可将那包烟塞在他手里。大红的烟壳上﹐是一头烫金的“辟邪”图案。 阳光终于黯淡﹐整个城堡笼在昏黄的光里头。他看雅可也是昏黄的。四周的景也是昏黄的。城下﹐一条昏黄的河流自东向西地流过去。这是他来南京的第一日﹐特意去看的——秦淮河。只是﹐此情此境﹐他已全然认不出了。 他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是午夜两点。 她的沉默后面﹐是极力克制的呼吸声﹐真正平静下来了﹐他听到她说﹐生意完了。 垃圾山庞大的不祥的影子里﹐是覆着石棉瓦的库房。待他赶到的时候﹐门已经被卸了下来﹐斜斜倚在一堆混乱的桌椅上。而窗户上打了封条。库房像是笨重的盲障人﹐无声无语地矗着。空气中还是淡淡的腐败味道。她一个人站在门口﹐在冷冷的灯光尽头﹐影子拖得很长。 看见他﹐她返身走进去。里面是一片狼藉了﹐洗劫过似的。台球桌还在﹐在空阔的房子里头﹐越发大而无当。她靠过来﹐拎起一支球杆﹐抚摸了一下﹐又一下。突然间发了狠﹐凶猛地抽打在球台的边缘上。球杆断了﹐一端飞出去﹐从墙上弹到地面﹐击起一阵烟尘。没着没落地蹦了几蹦﹐滚落在他脚边。 他过去抱住她肩膀。 没有任何征兆地﹐警方在夜里一点突袭了这个赌博窝点﹐大获全胜。次日的报纸花了一个版面报导﹐用夸张的语气称之为“南京的拉斯维加”﹐涉案者多达两百多人﹐没收了近三十万的赌资。在九十年代中的那个年头﹐在这个“黄﹑赌﹑毒”如过街老鼠的文明城市﹐这的确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件。 她哥哥作为台球室的法人﹐进了局子。因为一切发生得突然﹐于是有了一些传闻。说是业内的火并﹐又有说是没有打点好秦淮一带的地头蛇所以被暗算。终于又有官方的版本流传出来﹐说是来自一个好市民的举报。 他看到她又拿出那张照片端详良久。 她发现他在看﹐非常快地将照片夹回书页里。 然而﹐他还是看到了藏在一堆头发里的阴晦的眼睛。 他终于问﹐是他﹖ 她眼睛暗了一下﹐突然抬起灼灼地看他。许久后﹐她说﹐和我出去一趟。 还是那个小学校﹐她的步伐似乎迟缓下来。教堂改建的食堂﹐矗在眼前了。 正是午饭的时候﹐有些老师大概是吃完了﹐走出来﹐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脸上带着怨艾的颜色﹐说﹐简直是猪食﹐不是心疼这些饭菜票﹐宁愿顿顿去吃“麦当劳”。说这话的是个时髦的女老师﹐和这小学校是格格不入的样子。另一个老师就说﹐小蔡﹐你要是看不过﹐倒不如去和校长说﹐也算是为民请愿。叫小蔡的就掸一掸靴子﹐说﹐我才不冒傻气去做坏人。这新来的师傅﹐米饭煮得像金刚砂﹐祇怕是校长的亲戚﹐要不早被炒鱿鱼了。 食堂里其实没什么人了。她依然是走到小窗格﹐看到一个女师傅在洗锅﹐动作粗鲁﹐刮得锅底呼哧呼哧地响。手边散乱地摞着些碗碟。她抬起手﹐小心地敲一敲玻璃。女师傅斜过眼睛﹐瞥她一眼﹐不耐烦地说﹐都几点了还来。卖光了﹐想吃自己回家做去。嫌三道四﹐就给这几个钱﹐我怕也做不长。 她倒有些怯﹐说﹐师傅﹐我不是来打饭的。我来找个人﹐陈师傅在吗﹖ 女人手停住了﹐胖大的身形也横过来。问她﹐陈师傅﹐陈国忠师傅﹖ 她点一点头。 女人说﹕走了﹐回老家去了。 女人不理会她意外的神色﹐说﹐走了﹐回去享清福﹐轻省了﹐留下个烂摊子我接手。 旁边一个做白案的小师傅听不下去﹐邓姨﹐做人凭良心﹐人家陈师傅留下的可不是烂摊子…… 女人终于又有些忿忿地﹐说﹐就给我这几个钱﹐也只配招呼这么个烂摊子﹐祇怕我也做不长…… 这一老一少斗着嘴﹐正让他们茫茫然。女人打住﹐扫她一眼﹐问﹐那谁﹐你是陈师傅什么人﹖ 她回过神说﹐侄女。 女人口里重复﹐侄女……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一下。说完﹐用围裙狠狠擦一擦手﹐就往后厨的耳房走过去。出来的时候﹐师傅手上举着一张纸条﹐是香烟壳上撕下来的。她接过来﹐看上面写着六合的一个地址。 女人说﹐陈师傅临走交代给我﹐说是他南京家里的人来﹐就把这个地址给他。你们也是奇怪﹐他走了竟然不知道。 正说着﹐女人突然嗅一嗅鼻子﹐喊起来﹐糊了糊了﹐跟你说过多少遍﹐多放点水﹐多放水。说完心急火燎地朝灶台走过去﹐掀开锅盖﹐“哗啦”就是一大勺。小师傅探一探头﹐说﹐你上次说的是发面馒头﹐这是蒸饺…… 女师傅听着就炸了﹐直起喉咙﹐开始问候这青年人的祖宗八代。他们愣愣地对看一眼﹐逃出来了。 第二日﹐他们在长途汽车上颠颠簸簸。上了长江大桥﹐他透过车窗﹐看见桥下泛滥的浑黄的水﹐有些眼晕﹐也有些伤感。江上走过几只运货的汽船﹐卷起了浑浊的浪花。“突突突”地响﹐是发动机的声音。不是船的﹐是一辆疾驰的大卡车。车厢里载着一群鹅﹐几头猪﹐互相不耐地挤压着﹐跟着卡车的行进晃晃当当。有的拼命从车斗的网眼中伸出脑袋﹐眼光瑟缩地向四周看一看﹐有一瞬间﹐几乎与他的目光撞上。 车走了一路﹐她睡了一路﹐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怀里抱着一只纸包﹐包里装着几条香烟﹐一条“中华”﹐一条红“南京”。另一条烟﹐她带了他穿了很多街巷才买到﹐是个不时髦但是好听的的牌子﹐“雨花”。 待他们走进这个叫“程桥”的江北小镇﹐是下午时分﹐太阳已偏西。这镇眼见是小而秀的。树木葱茏﹐四面环着水﹐在斜阳里头漾起一波波的金色。他们站在水边﹐虽然有心事﹐因为眼前的景﹐却在对方的眉目间看到些欢乐的意思。 一群麻鸭游近了﹐簇拥着他们。远处有一只渔舟荡过来﹐靠了岸﹐他们迎上去﹐问“郭渡”怎么走。船上的人除了草帽﹐看上去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身形魁梧﹐脸膛黧黑﹐眉目倒十分清秀。 这人说了一句﹐又停住﹐说我就在“郭渡”住﹐你们等一等﹐我带你们过去。 他见她愣住了﹐盯着汉子﹐嘴唇动一动﹐脱口而出﹕陈少康。 汉子也愣住﹐细细地辨识这个叫出自己名字的陌生女孩。她撩起头发﹐指着额头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小康哥﹐我是囡囡。 只一瞬﹐汉子的眼里就写满了喜悦﹕囡囡。 说完也感叹﹐囡囡长成大姑娘﹐哥都不认识了。走走﹐咱们回家去。 这边就过来一辆农用车﹐汉子招呼他们上车。 这个叫小康的汉子﹐就是忠叔的儿子。他们坐在农用车的后座上。她小了十岁似的﹐跟他说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小康跟着忠叔来到南京﹐她如何欺负这个老实八交的青年人。而她在外面野﹐又如何不慎跌进工地备用的水泥管道里﹐磕破了头﹐小康又如何不畏艰险将她营救出来。 都是些小事﹐被她说得像丰功伟绩。小康瞇了眼睛﹐摇一摇头﹐一脸“滴水之恩﹐何足挂齿”的样子。 她问起忠叔可好。小康轻轻地说﹐还好。眼光却有些游移﹐被他看见。她却是一径说﹐我就说﹐年纪大了﹐就不要做了。说着从包里掏出烟﹐说﹐往后抽抽烟﹐喝喝酒﹐神仙也没的比。 小康将车停了﹐嘴里轻轻地说﹐囡囡﹐这烟﹐爸抽不得了。 她看着小康严肃起来﹐一时有些慌。小康说﹐囡囡﹐呆会儿见了我爸﹐该怎么样还怎么的。日子不多了﹐也还是得过﹐要过﹐就给他好好过。 她手里的烟掉到地上。小康的声量低下去﹐爸得了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他看到她的脸煞白的﹐就暗暗握住了她的手。她终于镇定下来﹐说﹐还能撑多久﹐能治么。要钱﹐我们想办法。 小康摇摇头﹐不是钱的事。我把承包的服装厂盘出去﹐就是要给爸治病。医生要我们回家﹐说治起来﹐恐怕走得更快。我不甘心﹐签字让他们开了刀。全面扩散了﹐直接给缝上了。我们只是对爸说﹐手术成功了﹐要回家调养。现在每天给他吃中药﹐好歹能撑到过年吧。 小康哥…… 小康用手给她擦了泪﹐说﹐囡囡大姑娘了﹐不作兴这样﹐得经事了。 他们走进一幢红砖小楼﹐这是小康结婚时盖的。 房里还贴着大红的喜字﹐已经有些褪色。陈设都是新的﹐这时候却因为太新而让这里的空气变得有些冷和硬。进了厢房﹐远远地﹐他们都听见剧烈失控的咳嗽声。小康示意他们过去。 在灯底下﹐忠叔不是年前他们见到的样子了。原来白皙的脸色﹐现在是黑黄的。人瘦得很﹐眼睛却很亮。见到他们﹐从床上坐起来﹐笑着伸开手臂。她走过去﹐忠叔用手臂环住她﹐拥抱了一下。忠叔使了使力气﹐她却感受到这拥抱其实是虚弱的。忠叔也抱了抱他﹐跟着却对她眨了眨眼睛﹐说﹐没换﹖ 她愣一愣﹐也跟着笑了。 忠叔就说﹐我们囡囡是好孩子﹐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有感情了﹐哪能说换就换。 她就促狭地看他一眼﹐说﹐女子如衣服﹐他不换我倒是真﹐有私心的。跟我来和您套近乎。 他就跟着她的话头﹐嗯﹐想吃你打的梅花糕。 忠叔哈哈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咳上了﹐人也有些气喘。她赶忙过去拍起忠叔的背﹐嘴上说﹐您要赶紧好起来。不然他吃不上梅花糕﹐就不要我了。 忠叔的咳嗽平息下来﹐将她拉到床边坐下﹐细细地看她﹕谁会不要我们囡囡﹐这眉眼﹐和妈妈当年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有些沉默。她有些惶然地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看到了忠叔嘴角的鲜红色。 忠叔顿一顿﹐终于开了口﹐囡囡﹐叔都知道﹐没有几天了。 她和他心里都是一紧。忠叔笑一笑﹐瘦黑的脸上﹐一些纹路波动起来﹐有了一些生气﹐说﹐有些话﹐我走之前﹐你不问﹐我还是要对你说。不然我不放心﹐你也不甘心。 忠叔披上一件衣服﹐有些吃力从直起腰。在枕头边上翻检﹐拿出一张报纸给她。她看到﹐这一版的头条﹐正是关于赌场的事情。 你是聪明的囡﹐知道是谁做的。 “八九”以后﹐这孩子回不了家﹐到过我这里避风头。后来﹐他瞒着我去了你们那里﹐是他不地道。可是叔知道了装聋作哑﹐是我不地道。叔给你赔不是。 忠叔的声音颤抖了﹕放过他﹐不是为了他﹐是为你们身上的血。 人是难得胡涂﹐我是胡涂了一辈子。有真胡涂﹐也有装胡涂。你爸爸…… 话到这里﹐这一老一少﹐ 都感到了对方的手颤动了一下。忠叔吸一口气﹐没再说下去﹐轻轻放开她的手﹐这么将头歪向一边去。 这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走进来﹐手里端了一碗中药。女人是干净爽利的样子﹐眉宇间却盛着心事。 忠叔喝了药﹐直勾勾地看着女人的背影﹐说﹐我这一病﹐最苦的就是你婶子。当年带了小康嫁给我﹐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老了﹐老伴老伴﹐老来作伴﹐只可惜是作不长了。 后来﹐她与忠叔又说了一些话。说的是什么﹐他并没有听懂﹐只是看着她的神情越发肃穆。在临走的时候﹐忠叔捉实了他的手﹐说﹐叔看得出﹐你是个好小伙子﹐人老实。人要老实﹐可不能胡涂﹐才能带着自己的女人过好日子。 路上的时候﹐她又翻出那张照片﹐如同他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她依然用手遮住那半边脸。在巴士微弱的灯底下﹐那剩余的一只眼睛﹐方纔懒懒地散着光﹐忽而凝聚﹐逼视着他。如同曾经的那个长发男子﹐逼视着他。 回来的日子﹐在焦灼与等待中渡过。她的哥哥﹐还在拘留所里。人人似乎都是等候发落的心情。 他和她去探过一次拘留所。隔着玻璃窗﹐看到这个面目孱弱的男人﹐红肿着眼睛﹐嘴角有一些新鲜的伤口。这是受到了狱霸的欺侮。她知道这个哥哥﹐其实是不能够吃苦的人。多少年来﹐做妹妹的从未得到过一丝保护。然而这时候﹐哥哥嘴里却还是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这使得她感到有些心痛﹐觉得这男人还不至于一无是处。于是她说﹐放心﹐我会把你弄出来。 这样的安抚﹐究竟是脆弱的。聚众赌博一旦被追究刑事责任﹐将处以三年以下的徒刑。她对哥哥说﹐她已经自作主张﹐将西市的古董店抵押出去﹐希望足够缴交罚金。 他们去店里清点货物﹐点来点去﹐其实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多少年来﹐店里都在做着买空卖空的勾当。这里其实是赌场的烽火台。她拿出一本名册给他看﹐上面记录着所有的赌客的来往。这个赌场实行的是会员制度﹐需要严谨的入会手续。每一个新人﹐亦需要一个资深会员的带入﹐这与国外的地下俱乐部如出一辄。而一切﹐都在这个小小的古董店里完成。会费高昂﹐会员们因为与赌场有深重的利益纠葛﹐出卖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他又一次惊讶的是﹐这些都是她的主意﹐甚至连做哥哥的都不很清楚其中的运作。她说﹐谁也信不过﹐我要给将来留一个底。 这个下午﹐她都在清点账目。他回忆起去年秋天﹐她坐在同样的位置﹐翘着手指头﹐在计算器上点点戳戳。炎热是一样的﹐那天的阳光澄明﹐眼下却是焦躁黯淡。他不觉叹一口气。 玻璃柜台上此刻摆了琳琅的小对象﹐都是方纔清理出来。他无聊﹐捡起一个泛着青的缅玉笔筒﹐透着光看过去﹐倒是剔透得很。算好了一回数目﹐她皱一皱眉头﹐合上了本子。她看他一眼﹐告诉他﹐这玉是假的﹐古旧的沁色原是做过“炝绿”。见他茫然﹐她就解释道﹐就是铬盐水里浸上一两日﹐然后在表面涂上一层树脂。这一道﹐又叫“入胶”。他见她内行起来﹐有些无措。她倒淡淡地笑了﹕我是没做过伪造的营生﹐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这街上混了﹐多少是知道一点的。你看﹐这上头的细纹﹐叫做“蝇脚”﹐只这一条就知是个假。假玉就像有的人一样﹐永远煨不熟。 她几乎来了兴致。又要跟他说如何给铜器作旧﹐上包浆﹐做锈绿。她在东西里翻检﹐找出一枚金属的挂饰﹐看一看。他却认出来﹐这正是他差点贸然买下的那件假古董。 她只是说﹐这一件﹐其实并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好像是她哥哥从家里搜罗来的。 他又将这鸟身的小兽放在手心里﹐感受到了牠昂扬的气势。莫名其妙的﹐这小东西对他造成了吸引﹐与真假无关。 她头脑里也泛起了一些回忆﹐见他看得入神﹐就说﹐你留着吧。 入夜了。她与他牵着手﹐默不作声地走在太平南路上。她停住步子﹐将马尾散开﹐取下缠头发的红丝线﹐问他要了挂饰﹐从脊背上的小孔穿过去。细密地绕过一道﹐又一道。 也是这时候﹐这座城市宁静的省委大院里。一个很老的老太太腿上盖着毛毯﹐坐在阳台上打瞌睡。其实并没有睡着﹐因为有些挂心的东西。终于﹐一个中年人走近来﹐耳语﹐赵老﹐你交代的事办妥了﹐他们明天就放人。 老太太森严的面相舒展了一下﹐看一眼远方﹐心说﹐楚楚﹐我欠你的﹐又还了一次。 老人在警卫员的搀扶下走回房间去。房内的陈设简单素朴。墙上的草书中堂﹐倒是有着夺人的气势﹐上面写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葛亮,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 上一章  |  下一章 »
张小兔
2011-03-15 18:00:36 张小兔 (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

那天去西市,特意想找找看有没有《朱雀》里描述的小朱雀。

可惜只有一尊铜制的,有点像孔雀,做工也不够精致。

老板漫天要价,要命的夫子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