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颖:当我们云淡风轻地谈论着过去时,有些人,有些事,不应被遗忘。
异 域·孤 军·华 族
——泰国北部原国民党军*队及其后裔的人类学研究
主讲人:中山大学人类学系 段颖 副教授
锦时在和我联系确定演讲主题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一生活在泰国北部的华人族群,为什么要跟大家介绍这一族群,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特殊经历,也希望大家不要忘记这段历史,这与国共两党的纷争离合以及解放后的诸多变化息息相关,正是这么一群人,曾经热血沙场,斡旋于各种各样的政*治谈判与妥协当中,最终成为国*家的弃子,这也是柏杨为何称其为“异域孤*军”的原因。所以,我想借此机会,带大家一起回顾这段很有可能会被慢慢遗忘的历史。
关于该族群的研究,始于2000年,于2005年告一段落。记得最初去泰北访问时,一位老先生有感而发,随口吟诵了辛弃疾的一首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位老先生是三军的教官,他的出身与广州有点关系,曾在黄埔军校受训。这首词也是他们生活的写照,他们在金*三角一带颠沛流离,生存于夹缝之中,历经沧桑。当时我很感动,觉得有必要记录他们的历史,并关注其子孙后代的发展,由之反思国*共关系的发展,并以史为鉴,寄期于未来。
今天会讨论到1949年以后这群人在泰国北部的生活,当然最早是在缅甸,我会一点一点和大家讲,看他们如何在泰国谋生、发展,形成一个特殊的族群。他们最初是军*队,后来成为难民,最后在泰国落地生根。这属于华人移民研究的范畴,主要关注人的迁徙、寓居与文化适应,以及移民如何在异国他乡重建家园。但这群人不是自愿迁徙,他们是典型的diaspora,即离散族群。什么是离散族群?最早是指公元前538年被迫离开耶路撒冷的犹太人,从此背井离乡,漂泊在世界各地。就此,我研究的这一群体,也可称为是“Chinese diaspora”,他们因1949年国民*党战*败被迫退出中国大陆,没有再返回故乡。
我的研究聚焦于这一群体如何建构自身的认同。一个人如何认识自己,有一个认同形成的过程,谁跟我是一群人?谁是这个群体之外的人?我们会有一些判别的标准:如共同的历史记忆,共同的语言、生活环境、风俗习惯等,但是,认同并非一成不变,华人迁徙到新的地方,认同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他们逐渐融入地方社会,成为地方化的华人,讲当地语言,穿当地服装,他们与生活在中国大陆的华人已大不相同。所谓“孤军”,其实成分比较复杂,包括当时的国民党军队、边疆地带的地主、富农、民团武装以及马帮等,我要讨论的主题即是这样一群被军队领导的人,如何辗转于金三角一带,最后定居泰北,建立社区,形成一个特殊族群——泰北云南人。现在,我们进入故事的讲述。
从“孤*军”到华人族群
这一群体现今主要分布在泰国北部地区。他们最早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泰北建立难民村,1997年,泰国开始清理北部和边境地区的难民村,将其纳入国家行政编制,这也是国家权力向地方社会渗透的一个过程。2002年,这些难民村被正式改制为正式的行政村。而这一群体从漂泊金三角到正式定居,则经历了四个阶段:1、“反*攻大陆”;2、武*装贩*毒;3、服务泰国;4、解甲归田。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蒋介石退到台湾后,仍然期望能有朝一日“光复祖国”,所以希望这些遗留在边境的军队日后成为“反攻大陆”的先头部队。但随着新中国政权越来越稳固,“反攻大陆”成了幻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缅甸政府向联合国投诉,国民党军队待在缅甸境内,侵犯其国家主权,危害其国家安全。这是合理合法的诉求,当时“中华民国”仍为中国在联合国的代表,为维护其在联合国的地位,台湾当局答应撤走军队,前后两批,但仍有一部分没有回去,经整编后自称“云南反共志愿军”,后又分编为三军、五军,辗转、盘踞于泰国北部和缅甸南部边境。撤台后,国民党政权声明与自愿留下的军队再无干系,他们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军”,进入自给自足的阶段。当时金三角地区有很多武装割据力量,他们就靠护送马帮,收取保护费。后期他们建立了自己的马帮,从事边境贸易,也包括贩运鸦片。但对他们而言,贩运鸦片不能简单用合法或非法来界定,这是谋生手段,他们也知道鸦片的危害,但时局艰难,迫不得已而已。
而服务泰国和解甲归田则是相互关联的。冷战格局形成后,在东南亚地区,很多国家都有共产党组织,如泰共、缅共等。美国担心共产主义势力逐渐南下,故有意在东南亚地区培植资本主义阵营的势力。当时美国投入大量资源武装泰国军队,以消灭泰国共产党。但泰共大部分都是游击队,具有丰富的丛林作战经验,很难对付。泰国政府一心想剿灭国内的共产主义势力,于是派军队首脑和“孤军”谈判,若“孤军”能帮助政府消灭泰国共产党,就可获得在泰的合法身份。几经思量,三军、五军答应了政府的要求。战争非常惨烈,“孤军”损失惨重。战争持续了十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结束。“孤军”因此换取了合法的公民权。之前他们的身份都是非法的,泰国政府最初将之作为难民来处理。当然,换取公民权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必须上缴武器,经过协商,“孤军”交出大部分武器,解甲归田,从此定居泰北。
第一代:战乱与生存
为了方便论述,我把“孤军”分成三代人。第一代:逃离与生存。对于这一代人,他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生存下来,他们被迫离开中国大陆,台湾当局视其为“鸡肋”,关系暧昧。既不想正式承认他们,又希望他们能够“反攻大陆”。不过,台湾当局还是定期空投粮食、战备物资给他们。后来撤回台湾的人员,大多是由东北调来云南驻防的军队,对他们来说撤到哪里都一样,反正回不了东北。而军队里的云南人,大部分都不愿意撤台,理由很简单,缅甸离家很近,翻几座山就可以回家。但撤到台湾就天各一方,一辈子都很难回去了。三军的参谋长和先生这样说:
“我们手中有枪,团结战斗,别人才怕我们三分,撤回台湾的话就变成无用之师,相当于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况且国民党内部派系又多,没有谁来帮我们。我们军阶又低,从南京撤到台湾的都是高官,我们没有办法和他们相比。”
的确,一个驻扎在中国边境的军队,无论是军队背景、战斗经历,在国民政府整个军队阶序中并不占优,撤回台湾他们可能会失去一切,所以他们不愿意回去,留在这里还可能有所发展,甚至可以重返家乡。
为什么要依靠军队?军队退出中国后,跟着他们跑出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军队越来越庞大,只能重新谋求生路,补给军队。一是护送马帮,一是武装贩毒。我所研究的这一群人大概是1964年到达泰北新村,部队则驻扎在山区塘窝。当时,难民生活很惨,他们不敢离开军队,否则就是死路一条,虽然军队对其规训、惩戒严格,但他们还是愿意跟着走。最初,他们所有家当都带在身上,因此担心被劫掠。这段时期,军队建制对他们非常重要,兵荒马乱时,没有严苛的军队管理,人心容易散乱,尤其是要迅速辗转各地,避免与缅甸政府军、泰国政府军以及中缅边境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正面遭遇,没有军队纪律,很多事情根本无法做到。
为什么留下来的都是云南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回云南。英文有两个词讲海外华人:“overseas Chinese”和“overland Chinese”。前者指越洋华人,如广东、福建华人,后者则指生活在与中国边境接壤的地方的华人,由于地缘的关系,他们与家乡的联系更为频繁、密切,这也是他们不愿意去台湾的原因。对于第一代“孤军”,他们对家乡有着无比的眷恋,一旦安定下来,就会努力在泰北“复制”家乡文化,包括饮食以及民间信仰等等。不过,他们怀的,是“中华民国”的旧,村中很多人家,家里至今还挂有孙中山、蒋介石像。而在村落建成后,就不能完全按照军队的方式来管制,他们建立了自治会,军队会委托一些中层军官出任会长管理村寨,这样的村落政治结构一直维持到1997年泰国开始实施村落行政改革。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军队逐渐定居泰北,当时村寨周围没有太多田地,他们就不断去开荒,尝试种植各种作物,这也是他们的专长,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农民。他们种过荔枝、芋头、生姜、芒果、橘子,最终选定水果种植。而泰北难民村的发展还跟柏杨有些关系。当时柏杨到泰北采风,回台湾后写了一系列的文章,后来还拍成电影《异域》。一时之间,舆论哗然,民众开始批评国民党“背信弃义”,台湾当局为此委托“大陆灾胞救济总会”帮助他们恢复生产。泰北难民村的基础设施,包括道路、水池、学校、荣民医院,以及第一批投入农业生产的资金都来自台湾,原三军、五军成员还可以获颁战士授田证,凭此领取退休金。不过,2000年之后,台湾民进党执政,由于政治理念不同,对泰北“孤军”的援助减少很多。而中国改革开放后,不少老兵得以重回故里,与亲人团聚。
如今,第一代“孤军”成员多已老去,他们生活于泰北乡村,很好外出,讲云南方言,吃云南地方菜肴,按照云南的风俗习惯庆祝传统节日。他们心里几乎都有共同的心愿,就是每年回到中国家乡,扫坟拜墓,他们不太与泰族交往,嫌他们不求上进,贪图享乐,他们很明确自己是中国人,不过是侨居泰北而已。
第二代:定居与发展
“孤军”的第二代大多出生于缅甸、泰国,他们自小随军队奔波,出生入死,等部队驻扎泰北之后,建立难民村之后,又随父辈开疆拓土,发展农业。相比第一代,他们能够熟练使用泰语,但可以听出不是native speaker,学习泰语只是为了日常生活与商贸交流。台湾开始启动援助泰北难民村计划后,对该群体的影响逐渐显现出来,除基础建设外,台湾时常有NGO组织来到泰北,协助培养社区医务人员和华文教师。此外,难民村华文学校的教材也由台湾当局免费供应,每年提供一定的优惠名额给军队后裔到台湾求学深造,不少“孤军”第二代成员借此机会赴台湾求学,毕业后留在台湾发展,之后又逐步将泰北的亲属带到台湾。
相比第一代而言,“孤军”第二代与当地泰族有了广泛接触,华人的文化认同也随之显现出来,并以此处理自身的生存发展问题。比如,他们明白土地的重要,这个观念在中国家乡时就已形成。所以,他们最自豪的就是,半个世纪年,他们来到这个地方,所有的土地都是周围泰族的,那是,他们为泰族打工谋生。半个世纪后,他们买完了周围的土地,如今,周围的泰族则为他们工作。与泰族的交流,也使他们明白华人与泰族的区别,如华人珍视土地、重视家庭,注重培养社会关系与商业网络,而这些并不是泰人所注重的价值观念。
虽然,这一群人在定居之后,得以在泰北顺利发展,但却一直被毒品问题困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毒品问题日益严重,金三角则成为全球制毒中心。虽然“孤军”绝大部分人已经放弃贩毒,转而从事正经生意,但因其军队背景和贩毒历史,泰国政府对他们仍然有所顾虑,担心他们重返老路。这也使得他们忧心忡忡。新村原自治会会长万先生说:
“别看我们现在在泰国发展不错,只是借土养命而已,泰国军方总是对我们不放心。我们就像泰皇收养的孤儿,哪一天他不要你了,你有再多的家产也没用。”
相比第一代“孤军”成员,他们的认同显得更加复杂、多重,不过,他们逐渐明了,中国大陆,已经是回不去的故乡,他们在宣誓效忠泰国的同时,称自己为“泰国北部的云南人”,他们关注台湾局势,但又和老一辈有所不同,他们关注台湾的经济发展与移民政策。他们将更多的期望投注于子女,希望他们能在泰国抑或台湾有更好的发展。
第三代:留守与出走
而我所指的第三代,大多为八零后、九零后,他们主要在泰北出生、成长,他们自幼接受泰国国民教育,只在晚上和周末去华文学校学习中文,这也造成了他们和上两代人最大的不同:他们从小的社会化过程是按照泰国国家的文化建设与教育规划来进行的,他们熟悉泰国文化,过泼水节、点灯节,庆祝泰皇、泰皇后生日等,并与当地泰族交往密切,但中文能力却有所下降。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中国大陆、台湾和新加坡开始进军泰国市场,急需大量的双语人才,这也成为他们积极学习华语的新动力,在曼谷,“如果你既会讲华语又会讲泰语,那么你的工资甚至比一个刚毕业的泰国大学生的工资还要高。”大部分成长于泰北的年轻一代,大多去到大城市打工,如导游、翻译、秘书等。农村生活单调、辛苦,而城市则对他们有很大的吸引力。
走出泰北乡村,他们面临的是要融入更大的社会,一是要和泰族相处,二是要和泰国其他华人族群(如潮州人、客家人、海南人等)相处。他们以何种身份示人?困境与挑战还是来自于他们先辈的军队和贩毒历史,会造成一种“污名化”的刻板印象,他们觉得很尴尬,毕竟军队、战争已成历史,自己也有进入城市,享受现代生活的权利。事实上,他们相比前两代更易融入泰国社会,他们熟练掌握泰语,并受泰国文化影响,其身份则处于“亦华亦泰”的状态。此外,国民党和“中华民国”对他们而言,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他们对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印象大部分是来自媒体,比如音乐、电视剧以及长城、故宫等等。
而“孤军”第三代的身份认同,还在形成和建构的过程中,毕竟,他们依旧年轻,在泰国的社会化过程才刚刚开始,仍然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结 语
这群人经历了从“孤军”到华人族群的转变,从离散、漂泊到逐步“落地生根”,最终成为泰国当地的华人群体。不过,他们并没有完全融入泰国社会,军队背景和贩毒历史,使得他们虽然在文化上与泰国社会联系越来越紧密,但在社会距离上却仍处于边缘,一方面,泰国政府不愿意他们完全融入主流社会,以便其更好的控制这个群体;另一方面,在流动的过程中,该群体也有意识地保留自己的身份特征,以利于他们在大陆东南亚地区建立广泛的族群关系网络。
由此,看待一个族群的形成与发展,需要将之置于广泛的政治经济过程中,从“孤军”到华人族群的个案,展现出这些最初因战乱背井离乡的人们,如何在颠沛流离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相对统一的族群归属,使其能在异域团结起来,应对外界压力。换言之,一个族群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不同代际的身份认同也会因时因地而异。第一代人非常强调其“中华民国”认同,因为他们是原国民党军队成员,曾经代表国家征战南北。第二代人就相对弱化这一观念,但其从小的社会化过程仍与军队和台湾的援助息息相关。到了第三代,他们出生成长于泰国,中国大陆与台湾,已成为一种遥远的想象。可见,依凭自身的生活经验,每一代人都有其各自认同的理解与建构,并据此支配、指导他们的日常生活。
最后,以一曲《亚细亚的孤儿》结束今天的讲座,当我们云淡风轻地谈论着过去时,有些人,有些事,不应被遗忘。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真理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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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北部原国民党军*队及其后裔的人类学研究
主讲人:中山大学人类学系 段颖 副教授
锦时在和我联系确定演讲主题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一生活在泰国北部的华人族群,为什么要跟大家介绍这一族群,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特殊经历,也希望大家不要忘记这段历史,这与国共两党的纷争离合以及解放后的诸多变化息息相关,正是这么一群人,曾经热血沙场,斡旋于各种各样的政*治谈判与妥协当中,最终成为国*家的弃子,这也是柏杨为何称其为“异域孤*军”的原因。所以,我想借此机会,带大家一起回顾这段很有可能会被慢慢遗忘的历史。
关于该族群的研究,始于2000年,于2005年告一段落。记得最初去泰北访问时,一位老先生有感而发,随口吟诵了辛弃疾的一首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位老先生是三军的教官,他的出身与广州有点关系,曾在黄埔军校受训。这首词也是他们生活的写照,他们在金*三角一带颠沛流离,生存于夹缝之中,历经沧桑。当时我很感动,觉得有必要记录他们的历史,并关注其子孙后代的发展,由之反思国*共关系的发展,并以史为鉴,寄期于未来。
今天会讨论到1949年以后这群人在泰国北部的生活,当然最早是在缅甸,我会一点一点和大家讲,看他们如何在泰国谋生、发展,形成一个特殊的族群。他们最初是军*队,后来成为难民,最后在泰国落地生根。这属于华人移民研究的范畴,主要关注人的迁徙、寓居与文化适应,以及移民如何在异国他乡重建家园。但这群人不是自愿迁徙,他们是典型的diaspora,即离散族群。什么是离散族群?最早是指公元前538年被迫离开耶路撒冷的犹太人,从此背井离乡,漂泊在世界各地。就此,我研究的这一群体,也可称为是“Chinese diaspora”,他们因1949年国民*党战*败被迫退出中国大陆,没有再返回故乡。
我的研究聚焦于这一群体如何建构自身的认同。一个人如何认识自己,有一个认同形成的过程,谁跟我是一群人?谁是这个群体之外的人?我们会有一些判别的标准:如共同的历史记忆,共同的语言、生活环境、风俗习惯等,但是,认同并非一成不变,华人迁徙到新的地方,认同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他们逐渐融入地方社会,成为地方化的华人,讲当地语言,穿当地服装,他们与生活在中国大陆的华人已大不相同。所谓“孤军”,其实成分比较复杂,包括当时的国民党军队、边疆地带的地主、富农、民团武装以及马帮等,我要讨论的主题即是这样一群被军队领导的人,如何辗转于金三角一带,最后定居泰北,建立社区,形成一个特殊族群——泰北云南人。现在,我们进入故事的讲述。
从“孤*军”到华人族群
这一群体现今主要分布在泰国北部地区。他们最早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泰北建立难民村,1997年,泰国开始清理北部和边境地区的难民村,将其纳入国家行政编制,这也是国家权力向地方社会渗透的一个过程。2002年,这些难民村被正式改制为正式的行政村。而这一群体从漂泊金三角到正式定居,则经历了四个阶段:1、“反*攻大陆”;2、武*装贩*毒;3、服务泰国;4、解甲归田。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蒋介石退到台湾后,仍然期望能有朝一日“光复祖国”,所以希望这些遗留在边境的军队日后成为“反攻大陆”的先头部队。但随着新中国政权越来越稳固,“反攻大陆”成了幻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缅甸政府向联合国投诉,国民党军队待在缅甸境内,侵犯其国家主权,危害其国家安全。这是合理合法的诉求,当时“中华民国”仍为中国在联合国的代表,为维护其在联合国的地位,台湾当局答应撤走军队,前后两批,但仍有一部分没有回去,经整编后自称“云南反共志愿军”,后又分编为三军、五军,辗转、盘踞于泰国北部和缅甸南部边境。撤台后,国民党政权声明与自愿留下的军队再无干系,他们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军”,进入自给自足的阶段。当时金三角地区有很多武装割据力量,他们就靠护送马帮,收取保护费。后期他们建立了自己的马帮,从事边境贸易,也包括贩运鸦片。但对他们而言,贩运鸦片不能简单用合法或非法来界定,这是谋生手段,他们也知道鸦片的危害,但时局艰难,迫不得已而已。
而服务泰国和解甲归田则是相互关联的。冷战格局形成后,在东南亚地区,很多国家都有共产党组织,如泰共、缅共等。美国担心共产主义势力逐渐南下,故有意在东南亚地区培植资本主义阵营的势力。当时美国投入大量资源武装泰国军队,以消灭泰国共产党。但泰共大部分都是游击队,具有丰富的丛林作战经验,很难对付。泰国政府一心想剿灭国内的共产主义势力,于是派军队首脑和“孤军”谈判,若“孤军”能帮助政府消灭泰国共产党,就可获得在泰的合法身份。几经思量,三军、五军答应了政府的要求。战争非常惨烈,“孤军”损失惨重。战争持续了十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结束。“孤军”因此换取了合法的公民权。之前他们的身份都是非法的,泰国政府最初将之作为难民来处理。当然,换取公民权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必须上缴武器,经过协商,“孤军”交出大部分武器,解甲归田,从此定居泰北。
第一代:战乱与生存
为了方便论述,我把“孤军”分成三代人。第一代:逃离与生存。对于这一代人,他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生存下来,他们被迫离开中国大陆,台湾当局视其为“鸡肋”,关系暧昧。既不想正式承认他们,又希望他们能够“反攻大陆”。不过,台湾当局还是定期空投粮食、战备物资给他们。后来撤回台湾的人员,大多是由东北调来云南驻防的军队,对他们来说撤到哪里都一样,反正回不了东北。而军队里的云南人,大部分都不愿意撤台,理由很简单,缅甸离家很近,翻几座山就可以回家。但撤到台湾就天各一方,一辈子都很难回去了。三军的参谋长和先生这样说:
“我们手中有枪,团结战斗,别人才怕我们三分,撤回台湾的话就变成无用之师,相当于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况且国民党内部派系又多,没有谁来帮我们。我们军阶又低,从南京撤到台湾的都是高官,我们没有办法和他们相比。”
的确,一个驻扎在中国边境的军队,无论是军队背景、战斗经历,在国民政府整个军队阶序中并不占优,撤回台湾他们可能会失去一切,所以他们不愿意回去,留在这里还可能有所发展,甚至可以重返家乡。
为什么要依靠军队?军队退出中国后,跟着他们跑出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军队越来越庞大,只能重新谋求生路,补给军队。一是护送马帮,一是武装贩毒。我所研究的这一群人大概是1964年到达泰北新村,部队则驻扎在山区塘窝。当时,难民生活很惨,他们不敢离开军队,否则就是死路一条,虽然军队对其规训、惩戒严格,但他们还是愿意跟着走。最初,他们所有家当都带在身上,因此担心被劫掠。这段时期,军队建制对他们非常重要,兵荒马乱时,没有严苛的军队管理,人心容易散乱,尤其是要迅速辗转各地,避免与缅甸政府军、泰国政府军以及中缅边境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正面遭遇,没有军队纪律,很多事情根本无法做到。
为什么留下来的都是云南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回云南。英文有两个词讲海外华人:“overseas Chinese”和“overland Chinese”。前者指越洋华人,如广东、福建华人,后者则指生活在与中国边境接壤的地方的华人,由于地缘的关系,他们与家乡的联系更为频繁、密切,这也是他们不愿意去台湾的原因。对于第一代“孤军”,他们对家乡有着无比的眷恋,一旦安定下来,就会努力在泰北“复制”家乡文化,包括饮食以及民间信仰等等。不过,他们怀的,是“中华民国”的旧,村中很多人家,家里至今还挂有孙中山、蒋介石像。而在村落建成后,就不能完全按照军队的方式来管制,他们建立了自治会,军队会委托一些中层军官出任会长管理村寨,这样的村落政治结构一直维持到1997年泰国开始实施村落行政改革。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军队逐渐定居泰北,当时村寨周围没有太多田地,他们就不断去开荒,尝试种植各种作物,这也是他们的专长,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农民。他们种过荔枝、芋头、生姜、芒果、橘子,最终选定水果种植。而泰北难民村的发展还跟柏杨有些关系。当时柏杨到泰北采风,回台湾后写了一系列的文章,后来还拍成电影《异域》。一时之间,舆论哗然,民众开始批评国民党“背信弃义”,台湾当局为此委托“大陆灾胞救济总会”帮助他们恢复生产。泰北难民村的基础设施,包括道路、水池、学校、荣民医院,以及第一批投入农业生产的资金都来自台湾,原三军、五军成员还可以获颁战士授田证,凭此领取退休金。不过,2000年之后,台湾民进党执政,由于政治理念不同,对泰北“孤军”的援助减少很多。而中国改革开放后,不少老兵得以重回故里,与亲人团聚。
如今,第一代“孤军”成员多已老去,他们生活于泰北乡村,很好外出,讲云南方言,吃云南地方菜肴,按照云南的风俗习惯庆祝传统节日。他们心里几乎都有共同的心愿,就是每年回到中国家乡,扫坟拜墓,他们不太与泰族交往,嫌他们不求上进,贪图享乐,他们很明确自己是中国人,不过是侨居泰北而已。
第二代:定居与发展
“孤军”的第二代大多出生于缅甸、泰国,他们自小随军队奔波,出生入死,等部队驻扎泰北之后,建立难民村之后,又随父辈开疆拓土,发展农业。相比第一代,他们能够熟练使用泰语,但可以听出不是native speaker,学习泰语只是为了日常生活与商贸交流。台湾开始启动援助泰北难民村计划后,对该群体的影响逐渐显现出来,除基础建设外,台湾时常有NGO组织来到泰北,协助培养社区医务人员和华文教师。此外,难民村华文学校的教材也由台湾当局免费供应,每年提供一定的优惠名额给军队后裔到台湾求学深造,不少“孤军”第二代成员借此机会赴台湾求学,毕业后留在台湾发展,之后又逐步将泰北的亲属带到台湾。
相比第一代而言,“孤军”第二代与当地泰族有了广泛接触,华人的文化认同也随之显现出来,并以此处理自身的生存发展问题。比如,他们明白土地的重要,这个观念在中国家乡时就已形成。所以,他们最自豪的就是,半个世纪年,他们来到这个地方,所有的土地都是周围泰族的,那是,他们为泰族打工谋生。半个世纪后,他们买完了周围的土地,如今,周围的泰族则为他们工作。与泰族的交流,也使他们明白华人与泰族的区别,如华人珍视土地、重视家庭,注重培养社会关系与商业网络,而这些并不是泰人所注重的价值观念。
虽然,这一群人在定居之后,得以在泰北顺利发展,但却一直被毒品问题困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毒品问题日益严重,金三角则成为全球制毒中心。虽然“孤军”绝大部分人已经放弃贩毒,转而从事正经生意,但因其军队背景和贩毒历史,泰国政府对他们仍然有所顾虑,担心他们重返老路。这也使得他们忧心忡忡。新村原自治会会长万先生说:
“别看我们现在在泰国发展不错,只是借土养命而已,泰国军方总是对我们不放心。我们就像泰皇收养的孤儿,哪一天他不要你了,你有再多的家产也没用。”
相比第一代“孤军”成员,他们的认同显得更加复杂、多重,不过,他们逐渐明了,中国大陆,已经是回不去的故乡,他们在宣誓效忠泰国的同时,称自己为“泰国北部的云南人”,他们关注台湾局势,但又和老一辈有所不同,他们关注台湾的经济发展与移民政策。他们将更多的期望投注于子女,希望他们能在泰国抑或台湾有更好的发展。
第三代:留守与出走
而我所指的第三代,大多为八零后、九零后,他们主要在泰北出生、成长,他们自幼接受泰国国民教育,只在晚上和周末去华文学校学习中文,这也造成了他们和上两代人最大的不同:他们从小的社会化过程是按照泰国国家的文化建设与教育规划来进行的,他们熟悉泰国文化,过泼水节、点灯节,庆祝泰皇、泰皇后生日等,并与当地泰族交往密切,但中文能力却有所下降。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中国大陆、台湾和新加坡开始进军泰国市场,急需大量的双语人才,这也成为他们积极学习华语的新动力,在曼谷,“如果你既会讲华语又会讲泰语,那么你的工资甚至比一个刚毕业的泰国大学生的工资还要高。”大部分成长于泰北的年轻一代,大多去到大城市打工,如导游、翻译、秘书等。农村生活单调、辛苦,而城市则对他们有很大的吸引力。
走出泰北乡村,他们面临的是要融入更大的社会,一是要和泰族相处,二是要和泰国其他华人族群(如潮州人、客家人、海南人等)相处。他们以何种身份示人?困境与挑战还是来自于他们先辈的军队和贩毒历史,会造成一种“污名化”的刻板印象,他们觉得很尴尬,毕竟军队、战争已成历史,自己也有进入城市,享受现代生活的权利。事实上,他们相比前两代更易融入泰国社会,他们熟练掌握泰语,并受泰国文化影响,其身份则处于“亦华亦泰”的状态。此外,国民党和“中华民国”对他们而言,已成为遥远的记忆,他们对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印象大部分是来自媒体,比如音乐、电视剧以及长城、故宫等等。
而“孤军”第三代的身份认同,还在形成和建构的过程中,毕竟,他们依旧年轻,在泰国的社会化过程才刚刚开始,仍然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结 语
这群人经历了从“孤军”到华人族群的转变,从离散、漂泊到逐步“落地生根”,最终成为泰国当地的华人群体。不过,他们并没有完全融入泰国社会,军队背景和贩毒历史,使得他们虽然在文化上与泰国社会联系越来越紧密,但在社会距离上却仍处于边缘,一方面,泰国政府不愿意他们完全融入主流社会,以便其更好的控制这个群体;另一方面,在流动的过程中,该群体也有意识地保留自己的身份特征,以利于他们在大陆东南亚地区建立广泛的族群关系网络。
由此,看待一个族群的形成与发展,需要将之置于广泛的政治经济过程中,从“孤军”到华人族群的个案,展现出这些最初因战乱背井离乡的人们,如何在颠沛流离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相对统一的族群归属,使其能在异域团结起来,应对外界压力。换言之,一个族群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不同代际的身份认同也会因时因地而异。第一代人非常强调其“中华民国”认同,因为他们是原国民党军队成员,曾经代表国家征战南北。第二代人就相对弱化这一观念,但其从小的社会化过程仍与军队和台湾的援助息息相关。到了第三代,他们出生成长于泰国,中国大陆与台湾,已成为一种遥远的想象。可见,依凭自身的生活经验,每一代人都有其各自认同的理解与建构,并据此支配、指导他们的日常生活。
最后,以一曲《亚细亚的孤儿》结束今天的讲座,当我们云淡风轻地谈论着过去时,有些人,有些事,不应被遗忘。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真理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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