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小人物的魔幻悲歌
谷立立/文,刊于《南方都市报》(2018年5月27日)
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女作家。很多时候,她把自己看作是“一只随风飘荡的风筝”,总被意外的变故推着走,很难左右自己的命运。更多时候,她又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哪怕有再多苦楚,也不轻易显山露水。在可能的条件下,总要“痛痛快快地生活”。这是伊莎贝尔·阿连德。她的人生有过两次9·11:一次是1973年的智利,另一次是2001年的美国。两次都惊心动魄,都对她的世界造成冲击。相比之下,1973年的那一次更让她刻骨铭心。彼时,皮诺切特的军事政变就像是一颗扔在南美大陆上的重磅炸弹,彻底改写了她的人生,重新定义了她的写作。
从《幽灵之家》到《感官回忆录》,再到《爱情与阴影》,我们看到一个相似的阿连德。她的文学世界封闭而自足。每一次写作都是痛快而笃定的,每一次写作又将她与故乡紧密相连。和其他作家一样,阿连德也有她的“理想读者”。只是,要想成为她的迷弟,首先要品尝漂泊之苦,其次要懂得如何真实、痛快地表达自我。如果把《爱情与阴影》称为一次“痛痛快快的写作”,阿连德应该不会反对。表面上,这是一本“爱情之书”。但其实,这里有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流散、太多的分离,很难用简单的情爱来诠释。
因此,就算是高举着爱情的大旗,以爱的名义书写,也不要指望阿连德能提供多少愉悦与甜蜜。故事起因于一桩寻常的少女失踪案。3个不同的家庭(普通农民、中产阶级、贵族后裔)为了寻求真相走到了一起,从而发掘出更多的离别、更多的失踪,最终将阿连德的魔幻写作,彻底改装成现实的模样。都知道传统意义上的拉美文学,永远是魔幻搭台、现实唱戏。像阿连德这样一位远离政治风暴的女作家,本应多一点闲心去谈谈情、说说爱,创作一些风轻云淡、人畜无害的作品。她偏偏志不在此。虽然被称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她的写作却没有多少闺阁之气。至少,曳地的长裙不曾抵消她的深刻。在她看来,与其费尽心思罗列奇幻段子,倒不如走到现实中去,用现实之笔写尽现实之事。
拉美的现实告诉阿连德,魔幻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魔幻。既然现实早已与魔幻抱成一团,就算用削铁如泥的宝刀也不能轻易斩断,那又何必在意什么“主义”不“主义”?《爱情与阴影》里,魔幻的段落实在是少之又少,充其量不过是15岁少女埃万赫利娜癫痫病发作前的异象:橱柜中的餐具四下飞舞,院子里的老狗凄惨吠叫,屋檐上落下阵阵石雨,街巷里挤满成群青蛙……等到病症好转,“神女”埃万赫利娜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柔弱,并不能为身边人带去神奇,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倘若删去上述满带魔幻神迹的句子,《爱情与阴影》终将是毫无遮拦的现实。如阿连德所说,这里的一切都“被暴力吞噬”,再也找不到它应有的灵魂。不久,埃万赫利娜就和她的同胞一起“被暴力吞噬”了,成为庞大失踪者名单中的一员。出身没落贵族之家的记者伊雷内和她的摄影师男友弗朗西斯科,执意要调查少女的失踪案件。随着采访的深入,两个人看到了异乎寻常的风景:荒芜、空寂、毫无生气,“宛若一座空城,一座经历了像科幻小说中描写的惨绝人寰的大灾大难之后被废弃的城市,甚至空气也是混浊凝固的”。天真的伊雷内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更不能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人间地狱,甚至她凭借她那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会有如此可怕的情景”。
当然,失踪的不只是埃万赫利娜,还有伊雷内的父亲。彼时的智利,人口失踪实在算不上稀罕事。好比呼吸、吃饭、睡觉、行走,俨然已是日常的一部分。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亲人从此消失不见。看吧,年老的母亲站在自家门前,苦苦祈求神祗把心爱的女儿还给她;疲惫的妇人3年如一日寻找失踪的丈夫,等来的却是心碎,“现在我知道他已经长眠了”。死亡就这样无遮无拦地扑了上来,让人不禁想起同样来自智利的罗贝托·波拉尼奥。在《2666》里,他一笔一画地罗列出200位被害女子的姓名、年龄、身份、死因、体貌特征,行文之间不带有一丝情感,仿佛在完成一桩例行公事。
阿连德呢?同样是冷静的、克制的,细细读来还有一丝讥讽。《爱情与阴影》没有明确交代故事发生的年代,更不曾告诉我们这对被现实的阴影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的男女,究竟来自地球的哪个半球、哪个国家。阿连德甚至无心为他们安上精心构思的姓氏,只用模糊的职衔来代替。很难说,这到底是她出生长大的智利,还是她漂泊路上的奇想。或许,她只愿呆在阴影里,一如既往地重复着她对阴影的描摹。
随着大人物的隐匿,《爱情与阴影》很快就成了一曲。在阿连德的形容里,这是一群“被风吹走”的人,始终不被关注地活着。比如弗朗西斯科的母亲伊尔达·雷阿尔。西班牙内战时期,她和丈夫被迫离开家乡,带着孩子来到这里。她希望能够“抹去一切丑恶的往事”,重新活过。殊不知,新大陆并没有为雷阿尔一家带来发展,传说中遍地机会的黄金国彻底消失,“希望看到人类最崇高的美德,却没有看到几千年的历史证明了完全相反的情况”。
终于,伊雷内和弗朗西斯科还是消失了。从此,他们和阿连德一样,只能站在异国的土地上,回望“甜蜜的祖国”。小说开篇,阿连德细致入微地描述老人院的日常。看到这里才明白,这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或许,只有患上无药可治的健忘症,才可以放下一切悠闲度日。偏偏阿连德无力去遗忘,更无力去忽略。富恩特斯曾把拉美文学的源头,归结于作家对塞万提斯的热爱。塞万提斯用他的一生塑造了同一个人物: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回到拉美,尽管魔幻的形式有千种万种,摆在作家面前的风车永远只有一架。阿连德当然有资格告诉世界,她就是她这个时代的堂吉诃德,《爱情与阴影》则是她不愿也不能放下的长矛。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