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破破
破破, 原名赵雄,1986年6月6日出生,2009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法学院。著有诗集《就是那一只青蛙》《火柴盒》《旅行者和灰尘》以及思想短论集《假面》、随笔集《路遇琐事》、长篇小说《树上的佛陀》。
9岁时失明,15岁弹吉他,19岁上大学,21岁写诗,这是周云蓬最常见的个人简介。作为一个歌者,他并不满足于此,终将自己的这些经历写成了歌,唱了出了,这就是我们所听到《盲人影院》。
这是一个盲人影院,那边也是个盲人影院。 银幕上长满了潮湿的耳朵, 听黑蚁王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孩子,九岁时失明,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 从早到晚听着那些电影,听不懂地方靠想象来补充。他想象自己学会了弹琴, 学会了唱歌,还能写诗。背着吉他走遍了四方, 在街头卖艺,在酒吧弹唱。 他去了上海苏州杭州南京长沙还有昆明, 腾格里的沙漠阿拉善的戈壁那曲草原和拉萨圣城。他爱过一个姑娘,但姑娘不爱他, 他恨过一个姑娘,那姑娘也恨他。 他整夜整夜的喝酒,朗诵着《嚎叫》。 (白)我看到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 他想着上帝到底存在不存在,他想着鲁迅与中国人的惰性。他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不知所终, 找不到个出路要绝望发疯。 他最后还是回到了盲人影院,坐在老位子上听那些电影, 四面八方的座椅翻涌, 好像潮水淹没了天空。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熟悉周云蓬的人可以肯定,这些全是事实,没有丝毫的虚构。一个盲人歌手,写诗弹琴,登山涉水,流浪各地,还有爱神的宠幸,试问,当今社会,有几人能够活得如此洒脱与浪漫,甭说是一个盲人,这俨然是一段传奇。在此,周云蓬着重强调叙述的依然是,失明、写诗、弹琴、流浪。这可以看作是他生命旅程的几个关键词。
如果你突然瞎了该怎么办?周云蓬在一首同名歌曲中貌似对我们发问,实则他只是自问自答。失明后的周云蓬一度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烂罐子烂摔,干脆一死了之的心情他都有过。遭遇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我们何以解脱?阴郁多疑,整个下午抱着收音机在门口晒太阳,学习张海迪整天听命运交响曲,做全人类的榜样,在阳光下发呆像一具烂木头,什么也不想。吃肉,骂人,单相思,出卖朋友,学会吹口琴去地铁卖唱,不要孩子也不结婚,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了此一生,走遍八千里云路永远在路上,不断离开,去神农架的深处,去梅里雪山,进入天坑,去藏北无人区,以凋零残破的人生来一次辉煌的豪赌。最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饿死冻死,安静得没有人哭泣。
失明使得周云蓬有过最坏的打算和安排,从以上一系列的自甘堕落之辞中,我们可以一窥他当时这种糟糕的心境。但是,周云蓬毕竟是周云蓬,他发完牢骚后,没有继续消沉逃遁,而是选择了重新振作,勇敢地直面惨淡的人生。
对于一个普通人,失明足以摧毁他的一生,对于一位歌者,可能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在我的阅读印象中,《论语》中似乎提到过一位盲人乐师,孔子曾对他不吝赞美之辞。在古代,好多音乐师是失明者,有的是天生失明,有的还是后天专而为之。最有名的例子当属师旷。据说,他幼而嗜好音乐,苦其情志不专,为不致多视,使心一意,竟以艾叶薰瞎双眼。自此,师旷的音乐才能蒸蒸日上,更为神奇的是,失明的他反能察气候之盈虚,明阴阳之消长,天时人事,审验无差,终究,成为了一代千古之下犹有盛名的先知般的音乐家。这绝对不是个例,远的不说,仅就以我们陕北地区的说书人来看,盲人和音乐仿佛有着天然的联系,我们可以称呼这些失明的说书人为民间音乐家。我早先对这种现象曾有过一些思考,兹录如下。
KTV的诞生标志着歌者的消失。在这个KTV横行其道的年代,看似人人只要站在那里,就是当之无愧的麦霸、光华闪耀的明星。实则他们只是徒有歌者的外在形象,而渐渐失落了真正伟大的歌者所需具备的灵魂和素养。在KTV对着屏幕唱得何其精彩的歌,离开KTV以后,还有几人能够记得歌词。唱歌的时候我们必须要闭上眼睛,至少一些真正的歌手(郑钧、毛阿敏)表现给我们的印象是那样,眼神要迷离,似看非看。听音乐也一样,音乐需要我们依赖的是耳朵而非眼睛。春秋战国时候的伟大音乐家师旷,为了专注地学习音乐,不惜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也有说,他天生就已没有眼睛。
周云蓬好像很看重盲人歌手这个标签。恕我揣测,一则,他可能想为自己的生命填注些传奇色彩。再者,则可能为这个世界上的盲人长脸,增加些荣耀,为他们能够积极向上的生活树立一个成功的榜样。
周云蓬了不起的地方,不在于他会唱歌,也不见得一个盲人歌手就多么非凡。令人看重的是,他还会写诗,更为关键的是,他的诗作令许多所谓的诗人脸红,无地自容。他公开出版过诗集《春天责备》、散文集《绿皮火车》,一时热销大卖,不止受到了歌迷的热捧,一些诗人对其也青睐有加。韩寒对周甚为推崇,在他只发行过一期的短命杂志《独唱团》上,就曾刊登过《绿皮火车》。常听人说,某某是诗人里面书法最好的,书法家里文章最好的。这种赞誉往往言过其实,这种人多半也名不副实。周云蓬不然,他真正是诗人里面唱歌最好,歌手里面诗写的最好,即便把他放进当今的诗坛,比一比,他也毫不逊色。他的诗,不经投稿,即被编辑擅自发上诗歌刊物。2011年“人民文学奖”诗歌奖授予了周云蓬。由是,周云蓬作为诗人的一面,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他的一些歌词也被当作了诗来看待。不同于罗大佑、崔健,周云蓬的诗没引起一点争议就被选进了诗歌年度选本。究其原因,首先,周到底还是没有罗、崔的知名度,他的事情自然会少一些关注。其次,他的歌词确实好多原本就是诗,自然更容易被当作诗来理解。
作为一名诗人歌手,周云蓬的歌非常诗意化。比如这首《不会说话的爱情》绣花绣的累了吧,牛羊也下山喽∕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解开你的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荡开∕没有窗亮着灯 没有人在途中∕ 我们的木床唱起歌儿说幸福它走了∕我最亲爱的妹呀 我最亲爱的姐呀∕我最可怜的皇后我屋旁的小白菜∕∕日子快到头了果子也熟透了∕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 从此仇深似海∕ 你去你的未来我去我的未来∕我们只能在彼此的梦境里 虚幻的徘徊∕徘徊在你的未来 徘徊在我的未来∕徘徊在水里火里汤里冒着热气期待∕ 期待更美的人到来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期待我们的灵魂附体 重新回来∕ 重新回来重新回来。无需多加解释,谁听这歌,谁即会被这浓烈的诗情所感染,他将诗人海子的诗作《九月》更是演绎得哀婉激荡、余音绕梁、感人肺腑。但是,作为歌者的周云蓬,一直示人的不是他诗人般的诗意、浪漫、柔情,而是他敢于直面社会现状,敢于针砭世事的勇士形象。
在一个灾祸频发,道德滑坡、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社会,普通人早已见怪不怪,所有的社会灾难、事件,都像明星的花边新闻,传闻热议一时,即被毫不留情的置之脑后。在常人熟视无睹,将各种社会创伤抛之九霄云外的时候,周云蓬选择了直面与记忆。你或许明白我的意思,在此,我首先要提到的就是《中国孩子》。对于忘性比记性大的国人来说,早已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对于伤痛的制造者则一直避讳着舆论的回忆,正是周云蓬在此提及了这些已日渐被遗忘遮盖的悲惨往事,为了忘却的记忆,他翻出了这些陈年老账。他不仅旧事重提,而且义愤填膺,绝望地为中国的未来,指明了看似荒诞的出路: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先是,一步一步地排除,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总还抱有一些希望。然而,随着叙述的递进,歌者情绪越来越加激烈,终于发现偌大的中国,没有一个地方给孩子留下希望,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避免对孩子的戕害,愤怒像火山一般喷发: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 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正是这首《中国孩子》使得周云蓬一举成名,也由此奠定了听众对周云蓬作为一个批判歌手的强烈诉求。这一时期,周云蓬的好多歌都紧密地契合着社会现状,批判的火药味非常浓烈。在这个竞争激烈,生活成本居高不下的社会,他一针见血:我们活在租来的房子里,活在公共汽车里,活在蒙着灰尘的书里,活在电视的荧光屏里。活在电话的号码里,活在商店的橱窗里,活在制造幸福的车间里,活在蜗牛的储蓄盒里。我们被物质所深深囚困,见不到蓝天碧水,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来不及观察欣赏周围的风景。一旦哪一日,我们抬头看见了蓝天,闻嗅到了春天的气息,那我们就成了无助的失业者,陌生的局外人。追其原因,仅仅是因为我们嗅到过春天,从此我们的每个日子都是星期天,每顿饭都是最后的晚餐,每张床都是临时的客栈,只有幻想支撑我们继续活下去。
《买房子》可以看作为中国房奴的浮世绘,它道出了无数房奴的心衷。房地产老板任志强,语出雷人:如果按平方米计算,房价甚至还没有胸罩贵。妈的!这让我等蜗居蚁族,情何以堪!任志强的狡猾在于,将两种完全不相涉的东西进行了比较:一个女人一生即便穿100个胸罩,能花费几个平米的布料,一座房子呢,动辄100平米左右。还是周云蓬善良,了解百姓疾苦:买了一套房子,花了三十多万∕买房子的钱,全靠银行贷款∕从今天以后,不能随便请吃饭了∕不能多喝酒,不能去旅游∕从今天以后,我要努力地还钱∕我要拼命地还钱,我要还清这贷款∕不管春夏秋冬,天塌地陷,洪水滔天,海枯石烂我都得上班。直到有一天,所有钱都还完了头发也就白了,嘴里没有牙了。
所有这些批判现实的歌曲,让媒体给周云蓬粘贴上了新的标签:公民歌手、我们时代的荷马、公知……各种封号,不一而足。在大家一致确认他为抗议、愤怒性的歌者,期盼他发出更多更尖锐的声音时,周云蓬发生了转变。
2010年秋天周云蓬推出新专辑《牛羊下山》,我们没有再听到曾经的慷慨激烈、勇猛直言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诗词古意、田园牧歌:远行的人∕你在哪片云下歇脚∕我们黑白条纹的日夜∕飞跑过屋顶/鸡进窝了∕炊烟蹲在烟囱上∕大黄狗蹲在窗前∕牛羊从山上下来∕我和它们在一起想你∕想你有衣暖身∕有食果腹∕有水解渴∕有我入你异乡人的梦。
对此转变,周云蓬解释:“我觉得愤怒是一种偶然的、意外的东西,人的常态应该是平静的生活,温和的生活。如果愤怒成了常态,人保证活不了几年就气死了。《中国孩子》,可能我以后再也写不出这种歌了,但是有别的人还会继续写:《中国大人》《中国女人》……没有人愿意永远做标枪和匕首。如果人们有愤怒,就自己去做标枪匕首,这样子比较好,不要总期待别人来做。自己不能做,就不要苛求别人来做,你可以期望他,但不要苛求。”
不论周云蓬说得天花乱坠,我对他的这一套说辞,很不认同。我分析,他的这种转变并非对公众对他期待心理的逆反,而是他自己不自觉的一种选择,他对曾经的愤怒已感到不满。一个优秀的艺术家总是不会局限于一个状态,不会满足于一个作品,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进行各种尝试,这种求变心理,其实是不满足的特征,是追求完美的体现。周云蓬在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后,不再愤怒依旧,而是变得温柔十足,像一朵穿裤子的云,说话更加幽默,唱歌也开始插科打诨。他不再直面惨淡的社会现实,而是逃避进了田园山水。在我看来,这本无可厚非,谁也有偷懒、创作能力枯竭的的时候。周云蓬还算聪明,他不再挖空心思地构造歌词,直接吃古人的便宜饭,哼哼几下,谱谱曲就好,有时他都懒得谱曲。《春歌》这首歌要说翻唱还不是,他在何训田所做“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春歌》基础上对歌词加以发挥,变成了好多古诗词的乱炖串烧。
在回归古典诗意这块儿,整体上周云蓬做得还不错,只是原创元素少了许多。有些歌的改编强似向着原创方向做出的垂死挣扎,特别是新近发行的专辑《四月旧州》,其中的主打歌《镜中》,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这是张枣的诗,似乎没法唱成歌,周云蓬也看开了这个口子,所以只能改编,但是一经他改动,经典之作被改成了狗屁不通的歌词,谱上曲,唱出来,没有丝毫韵味,跟先前的《九月》实在不能同日而语。
回归古典诗意,这对一个创作型的歌者来说,实在有点儿可悲,真是江郎才尽的表现,他的所作所为充其量也就是传播传播古典诗词,满打满算也就这点儿功德。从这方面来说,听到周云蓬的莘莘学子有福了,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不再为默写古诗词发愁。他们可以说,感谢那些不听周云蓬的同学,让我比你高了几分。对我而言,不管怎么说,周云蓬为我开启了另外一个世界——民谣世界,感谢那些不听周云蓬、不听民谣的人,是民谣让我们变得与众不同。
20140610
感谢那些不听周云蓬的人
2014-11-25 16:45:26
来自: 千风不羁(不羁)
哈哈。感谢他们。
《九月》确实让人很感动,甚至觉得比起大众热捧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有诗性,老周也演绎得很好。风格转向这种事,个人觉得纯粹是一件很自我的事,仅从一个听者来试着理解,小时候我听beautyfly感觉好牛逼,再大点听老狼沈庆李晓东感觉牛逼,再大点听周杰伦感觉超叼,再大点听崔健觉得前面这些人连给崔健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再大点听博多之子、夜愿、诱惑本质觉得中国音乐都好落后啊,再后来我接触到莱昂纳多科恩,威尔第,各种器乐,世界音乐,一度认定人声没法听,只有器乐才是归宿,再后来,发现都差不多,没什么好赖之分,有分别的只是听者的心态。
无意听见周老师的歌,看见你的帖,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个盲人,我不懂音乐,但是我真的喜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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