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兹

小说 译作
陈灼 发表于:
《科幻世界译文版》2005年第11期“天琴号”
卢兹 (来自芳休博士的私人日记) 2002年8月20日 现在,那唐吉诃德式的调查,总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这件事情给我造成的压力非常之大,时而让我不禁觉得,自个儿是不是完全疯了。我心急火燎得要在此一关键时刻,认真地、确定地总结所有发现,理清所有问题。在生日这天的日记里开始记述这件事,确乎再好不过。 凡事总有开头,对于如今还寂寂无名的我来说,做一番自我介绍也未尝不可。我乃是这座大城市的首席尸检官,职责即是终日面对死人无数,这些人死法各异,多为忤逆自然,其余的也有很多奇异得令人难以理解。除了任尸检官一职,我还是一所顶尖医学院的解剖学教授,对我来说,人体已毫无神秘感可言,即便面对杂乱组织覆盖的枯骨,我也能漠然处之。 若是不包括32颗牙齿在内,每具人体里总共约有205块骨头,具体数字是多少,我也不会太关心。“约”字用在这里,原因在于,解剖学家们在人骨的确切数量上意见不一。因为有一些很小的半独立关节,它们没法和大腿骨、肋骨、趾骨和指骨相提并论。这倒是很像那些爱挑剔的天文学家,他们偏不肯承认冥王星是一颗行星[1]。然而,我想说的关键在于,目前为止,世上真的曾发现过一个“新”骨,仅仅一个。极少数含糊不清的条目向世人揭示出,或者说,暗示出这块骨头的存在。这些条目来自犹太法典中的参考,来自那些冗长、让人难以下咽的注释。它们本身可以解释犹太神学和律法,因而备受几百年以来拉比学者的青睐。我曾寻求过行家的帮助,希望能从希伯莱文的密林中摸索出一条道路。 我提到的骨头,神秘无比,难以捉摸,与其称之为一项科学事实,不如干脆以神话传奇来看待之。它名叫“卢兹”,在某些著作里,也叫“卢斯”[2],当然,后者的词源,无疑应该上溯到医学上用它来命名那种恼人的疾病之前。 “卢兹”存在的最完整和确定的证据,凭借着埃比尼泽·科巴姆·布鲁尔牧师于1870年编纂出版,983页厚的小开本《成语与寓言词典》[3],第一次出现在我眼中。声名显赫的恶魔、神话传说中的巨龙,全在该书目录中各安其位。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此书简直是个奇迹,也许还是你身陷荒岛,穷极无聊之下的最佳读物。 布鲁尔在“卢兹”条目下引用了一个人,我假定他是男人,名叫飞毛腿。但是,唉,有史可查,绰号为“飞毛腿”的人有两个:约翰(1602-1675)和达拉谟[4]主教约瑟夫·巴伯(1828-1889)。布鲁尔引用的到底是谁,我无法确定。无论如何,下面就是飞毛腿先生或者飞毛腿主教所写的: “死而复生,可也?”哈德里安问,约书亚·本·哈拿尼雅答曰:“斯有卢兹,来自脊椎,可令人复生。”是故,取卢兹骨而示之,入水而不沉,入火而不毁,入磨而不破,入砧而不碎。 很显然,哈拿尼雅这家伙是个不赖的结构工程师,我都想尊称他是材料力学的先驱了,此人骨子里有股罗吉尔·培根[5]的精神。但这些都是老皇历了,比不得今天。 八年前,当我开始有意识地寻求该问题的答案之后,我得承认,在半心半意,未能尽全力的状态之下,走了不少死路:无论是把头骨拆开来又装上;还是把胸骨、指骨、趾骨拨来弄去,再加上其他多得数不清的大骨头,到头来全是白费功夫。古书中提到的“脊椎”肯定是关键线索。但我比哈拿尼雅高明的地方在于,我有现代技术作后盾,我有核磁共振仪和电脑3D成像。有了这些我就能顺着这些死鬼的脊柱,谨小慎微地,有系统,按顺序地观察每一块脊椎骨。最终,我在一个“零头”上发现了它,夹在尾骨缝里的“生命之骨”。尾骨,多么诡异的地方,在这里发现它,真有点幽默的意味,换句话说,有点蔑视的意思——要是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话。 它是一个非常小,微微发亮的白色物体,看上去三毫米见方,对我来说,它就是乐土,就是福地,就是应许之地[6]。事实证明,哈拿尼雅的叙述相当准确,我用钻戒拼命切削,也无法在它的表面留下任何痕迹,坩埚上足以让白金熔化的高温对它来说也是小菜一碟。 在这八年间,不管是普通的尸体检查,还是请我帮忙的考古学家带来的人体骨骼,我小心翼翼地瞒着所有人,从这些尸骨上细心搜刮了19块“生命之骨”。其中最后一块我特别费心,接下来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它来自一名年轻女子,昨晚刚被丈夫谋杀的肯奇塔·阿尔瓦雷斯。她的死亡时间至关重要,听我慢慢说。 鬼使神差一般,我造成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疏忽:直到几个月前,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未将“卢兹”放在显微镜下加以观察。正因为其表面极其光洁,以至于我想当然的认为完全没有对它加以放大的必要。有一天,我无意中想到那台老“莱兹”[7]功率超强的油浸透镜,灵光一闪,改变了主意。当我将它置于1200倍的倍率之下时,一些模模糊糊,鬼影似的标记开始出现在其看似无瑕的表面上。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感受。 我把一个又一个标本放在显微镜下进行观察,一开始,直觉告诉我,这些玩意儿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刮痕。但科学家的思辨精神马上提出反驳,连钻石都无可奈何的表面,有什么东西“居然”可以在它上面留下痕迹?接着,我在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发现这些标记中开始重复出现一些特殊符号。它们是这样: *(这些字符无法在ASCII文档中显示) 诧异之余,冷静之下,我还得理清思路,设想这些符号中,是否包含了某种类型的代码。我克制住自己,不去思辨这些标记的起源和目的等问题。当我还是小姑娘时,我就很喜欢爱伦·坡的短篇名作《金甲虫》[8],后来我还读了每一本关于英国语言学家和数学家在从波兰人手里得到一架德国“迷”式密码机后,如何破解那些至关重要的密码的书。短短几年内,我已经在密码学领域有所精进,但由于缺乏数学和语言学的必要技巧,一直没有达到精通程度。但现在我至少可以开始这方面的研究,何况我心里并不乐意把这些神秘的符号交给更有资格研究它们的专家,因为我要自己独立来破解它们。现在看来,我已经有了一定头绪,明天在解剖不幸的阿尔瓦雷斯夫人之后,便有希望对我的非凡研究做一最终定论。 8月21日 我需要面对的是八个符号,由它们组成26个字母的字母表显然不够。那几个礼拜里,我为此想得焦头烂额。后来我不得不进行部分让步,妥协式的开始跟一个相识的数学家谈起这件事,方式当然是滴水不漏。他的解释相当简单明了:“八个符号可以通过序列改变得到56种排列方式”——这样说即使是我也能理解。他说,“你可以将第一个符号放在八个不同的位置,对吗?”我点头。“这之后,第二个符号就有七个位置可供选择,因此,每对符号都有56种不同的排列方式。”我表示同意,心想,“两个字母表也足够了!” 但我高兴得太早了,真正的问题才刚刚出现。密码术101理论认为,符号信息的量化对于密码破解非常重要,不,准确地说是非常必要。但我手中只有19块白色的小方块,信息量实在太低。当然,按理说我还可以慢慢收集,但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按时退休,再也不能鬼鬼祟祟,神秘兮兮地自由出入停尸房,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剖尸体了。 但是,抛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暂且不论,没有一个骨头块上的符号超过六个。 我的情绪一度失落到极点,在此情况之下,我将所有“卢兹”重新检查一遍,试图找到某种共通模式。翻来覆去研究半天,我所发现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每一组符号都不会多于六个——这等于什么也没发现。话虽如此,但直到我灵光一闪,我才开始统计我的所有“样本”,是什么时间从大活人变成一摊死尸的。 对于死亡日期这类信息,我的19个样本并非个个都有。要知道,我常常从各种途径得到标本,有的没准是浮尸,有的干脆是干尸,谁知道它们的“故”事?没有姓名,没有性别,没有年龄,在我的解剖学知识范围之内,我所能尽力确定的就是,他们死了超过一个星期,超过一年,一个世纪,没办法说出死亡的确切时间。但我还是有五个知道确定死亡时间的“标本”,现在,肯奇塔·阿尔瓦雷斯可能会给我增加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 我将她的尾骨分离后,小心的切开,放在我的“莱兹”工作台上。惟恐我的译码工作受到主观偏见的影响,我忍住没再看一次其他五个“卢兹”,我将模糊不清的记号拷贝下来,再次发现了数字6,这个基本要素,我将符号成对的改变序列,并将其含义写下来,用现代符号标示出来就是:08/19/02,她死的那天,前天。 瞧我们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至极,却又无法否认,这上面居然是每个人的“有效期”。是谁写下这一日期?我无法妄加揣测。当然,我完全错了的可能性也不小。没准是我中了什么邪,不肯承认自己的解码分析技术很糟糕,下意识地捏造出自己想要的结果,而不是发现事实真相。出了这种事情,我的第一冲动是向我们这行的权威寻求确认,比如我的老朋友,哈佛大学的卡罗琳·约翰逊教授。坦白地说,我又很害怕,我简直能看到自己在她劈头盖脸的奚落中枯萎、皱缩,最后钻进地缝里去。这既是老规矩,也几乎可以说是学界不成文的法律:任何科学发现,必须经过同行评审。但显然这件事太过特别,又那么诡秘,值得破例。 在这一点上,我得先把推理中的一个致命疑点解决掉:对于所有人来说,任何死亡时的确切日期显然不可能全都依据格里高利历,而应当是本质上的“绝对日期”。通过结合我所有的计算结果,我得到了主要构型,那是完整、独立,是纯粹的人类遗物。真得感谢我的数学家朋友。 我的头脑无比狂热,各种疯狂的问题搅成一团,真是头昏脑涨。天哪,不少人会坚持要求在他们的尾骨上做手术,以拔出他们的“卢兹”——“卢兹们”?“卢兹堆”?这东西的复数该怎么说?——好看一眼他们的死期。社会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要是有人看了之后由于实在受不了绝望心理的折磨,或是忍不住要实现所谓的自由意志,在“死期”来临之前就自杀了呢?如果明知不可能挺得过去,还有人会为了一线生机而与死神抗争吗? 在作出任何行动之前,我必须得进行深入和长久的思考…… 注,约尔书·豪夫曼 我亲爱的休姑妈在9月1日突然去世,毫无征兆。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她这本令人惊奇的日记,我或许能及时地在她的骨灰中找到一块微小的、方方的、闪光的,她自己的“生命骨”。假设她不是得了妄想症——如果假设成立的话,那人类真是从信仰天堂掉进了混乱地狱。但她的遗骸早已被撒向加州太平洋丛林市皮诺斯角的海中,要寻找那块骨头显然不可能,太迟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应当继续她的调查吗?我虽不是病理学者,却可以找一位小心而又有好奇心的学者。还是我为她的“卢兹”一去不返复返而放心?虽然这个“心”放得实在有点古怪。我承认我有点害怕面对这件事,但又无法克制自己去猜测如果真的有这么回事会怎样。跟她一致的是,我也感到迷惑,也感到费解,也不能决定是否发表她的成果。 好吧,无论如何,反正也不着急。我边想边等…… ~~~~~~~~ 亚瑟·珀格斯生平 亚瑟·珀格斯(Arthur Porges),1915年8月20日生于伊利诺斯州芝加哥市,是著名科幻、神秘、恐怖小说家,以撰写短篇小说闻名。在20世纪50和60年代的《幻想与科幻故事》、《空想奇幻故事》等杂志上,亚瑟•珀格斯的名字常常与雷·布雷德布里等人一齐置于封面上。1988年,亚瑟曾出过一本名为《仿作集》的小说集,内容与科幻关系不大。2002年,他推出的《镜子和奇异反射》是一部科幻和神秘小说作品集,其中包括了顶峰时期的名作《1.98美元》 短篇小说代表作: 《蝇》(The Fly,1952) 《甘蔗汁》(The Ruum,1953) 《1.98美元》($1.98,1954) 《烂醉》(Dead Drunk,1959) 《死亡之环》(Circle In the Dust,1960) 《求援者》(The Rescuer,1962) 《失落之弓》(Missing Bow,1963) 《血会告诉你》(Blood Will Tell,1966) 作者小说集: 《仿作集》(Three Parodies and a Pastiche,1988) 《镜子和奇异反射》(The Mirror and Other Strange Reflections,2002) 陈灼2005年8月译,9月改毕 1 冥王星于1930年被业余天文爱好者克莱德·汤姆勃(Clyde Tombaugh)发现,此后关于冥王星到底是九大行星还是小行星的讨论一直很热烈。 [2] lues,意即梅毒。 [3] “Brewer's dictionary of phrase and fable”,确有此书,乃是非常著名的英语辞典,至今仍再版。 [4] Durham,达拉谟,英国地名。 [5] 罗吉尔·培根(Roger Bacon,1214~1292),英国科学家、哲学家。 [6] 迦南是上帝赐予古以色列人应许之地。 [7] 莱兹(Leitz),德国著名显微镜品牌。 [8] 在这篇小说中,有关主人公破解羊皮纸上密码符号的情节是故事的高潮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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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0-10-11 08:54:43
不流ᝰ
2010-10-11 08:54:43 不流ᝰ (我异常熟练地跳到我朋友的肩上。)

原来卢兹是陈老师翻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