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你的世界上 在有你的世界上活着多好。 在散放着你芦苇香气的大地上 呼吸多好 你了解我。阳光流到你的唇旁 当我抬手搭衣服时我想。 神秘的风忽然来了。你需要我。 我看到你微笑时我正对着镜子梳妆。 夜晚。散开的书页和人间的下落 一朵云走过。我抬头望着。 在有你的世界上活着多好。 下雪的黄昏里我默默盯着红红的 炉火。 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接受并爱上它肮脏的街道 它每日的平淡和争吵 让我弯腰时撞见 墙根下的几棵青草 让我领略无奈叹息的美妙 生活就是生活 就是甜苹果曾是的黑色肥料 活着，哭泣和爱—— 就是这个—— 深深弯下的身躯。 在小店 去年的村庄。去年的小店 槐花落得晚了。 林子深处，灰斑鸠叫着 断断续续的忧伤 一个肉体的忧伤，在去年 泛着白花花悲哀的盐碱地上 在小店。 一个肉体的忧伤 在树荫下，阳光亮晃晃地 照到今年。槐花在沙里醒来 它爬树，带着穷孩子的小嘴 牛铃铛 季节的回声 灰斑鸠又叫了—— 心疼的地方。在小店 离开的地方。在去年 野葵花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头颅。 打她身边走过的人会突然 回来。天色已近黄昏， 她的脸，随夕阳化为 金色的烟尘， 连同整个无边无际的夏天。 穿越谁？穿越荞麦花的天边？ 为忧伤所掩盖的旧事，我 替谁又死了一次？ 不真实的野葵花。不真实的 歌声。 扎疼我胸膛的秋风的毒刺。 鹤岗的芦苇 谁藏在细细的苇杆里 听风在叶子上沙沙地走？ 谁 用最轻的力量 把我举起 举向他自己 假如秋天来临 假如有谁追问我的出身 我看见秋天活在一根芦苇上 呼唤我进去 湮没或者 下沉 芦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纷纷落满湖泽 我看见几只灰鹤纸鸟一样 斜斜飘过沙岗 消失在远处的沉默里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回答 黑暗里的拷问 我背负太重而欠得又太多 一片一片飞逝的芦花： 伤心的。 小小的。 哀歌 回忆怎能从一支长长的歌里醒来！ 下雪的夜 我来到久无人住的屋前 对谁说起草地上有人坐过 岸上的倒影如今 全部静静沉入水底 对谁说起最后一行诗 一朵柔弱的花留住的夏天 在那里我哭着什么 什么也无法打扰这颗碎了又碎的心 我服丧 我原以为知道的东西 是的，我居住的地方叫大铺村 家家种着低矮的草莓 是的，红红的草莓 大地深处举起的：嘴唇。 我写过：时光中一动不动的情人 然后，你和所有的往事 我心中唯一的内流河 怎样渐渐隐没 我服丧 让我哭吧 （窗子在下雨。 一个人走近绿邮筒。） 那年雨水洗刷着行人的伞 洗刷着孤独的旧语录牌 雨水落在四月，落在五月和十月。 我拐过村口 回头 望见站在一棵树下的你 （眼里下着雨。 一个人走近又离开绿邮筒。） 但今天我想到骄阳下的大道 你头戴草帽，轻轻地笑 想到 在此之前 就已经开始压抑的哭泣 每一天午后 风掀动杨树叶又吹透我 风吹透我，我相信我一无所知 我原以为知道的东西 一个名字吗？或者 一个允诺或表白？ 绿邮筒前的人双手空空 不是桥。是隔世我见过的河水 靠着栏杆，我指给你看 让它流走 我留下。 我同时留下。 记忆中的和将要成为记忆的 ——如果！ 这又怎样，当我走上郑州的街头 消失在嘈杂的人声、汽车鸣笛声中 或者独自走回大铺村 躲进菜地里另一座草棚的碧绿 我能从中抢救出一点什么呢？ ——它不允许我知道并且 带走。 那我原以为知道的东西 所以，迟迟不开的半边莲不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浇花的手和目光的注视。 它身体里住有最古老的黑夜 现在，又住进了你和你的安慰 这就是你看到的脸 为什么有了欢乐和泪水 为什么有了比死亡更完整的忠诚 果园收获后漫长的寂静 这是全部的原因。 这我知道。那么 它允许我一朵野花的颤抖吗？ 允许一只手、岁月和衰老无法伤害的 柔情的眼睛 允许 并可以让我带回家中吗？ 我原以为知道的东西呵 春天的河边我对谁说起 我见过的那片荠菜地 对谁说起 走在我身旁无忧无虑的人 把它还给我 服丧的黑衣下藏着一朵红红的花 这歌 这长长的安魂曲 把它还给我 在我的村庄 在我的村庄，日子过得很快 一群鸟刚飞走 另一群又飞来 风告诉头巾： 夏天就要来了。 夏天就要来了。晌午 两只鹌鹑追逐着 钻入草棵 看麦娘草在田头 守望五月孕穗的小麦 如果有谁停下来看看这些 那就是对我的疼爱 在我的村庄 烛光会为夜歌留着窗户 你可以去 因那昏暗里蔷薇的香气 因那河水 在月光下一整夜 淙潺不息 谈论人生 他好像在讲一本什么书。 他谈论着一些人的命运。 我盯着他破旧的圆领衫出神。 我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我听见他前年、去年的轻轻嗓音。 我看见窗外迅速变幻的天空。 不知何时办公室里暗下来。 他也沉默了很久很久。 四周多么宁静。 窗外传来树叶的沙沙声。 春夜 春夜，我就要是一堆金黄的草。 在铁路旁的场院 就要是熟睡的小虫的窠 还没离开过，我还没有爱过。 但在茫茫平原上 列车飞快地奔驰，汽笛声声 一片片遥远的嘴唇发出 紫色的低吟 它唱着往事。 唱着路过的村庄 黑黝黝树林上空的红月亮 恍然睡去的旅人随着车轮晃动 这一垄清翠的庄稼在深夜飞奔！ 它向前飞逝。我就要成为 夜里写下的字。就要 被留在空荡荡的铁轨旁 触到死亡的寒冷。 还没醒来过，我还没有呼救过。 母亲 一个和无数个。 但在偶然的奇迹中变成我。 婴儿吮吸着乳汁。 我的唇尝过花楸树金黄的蜂蜜 伏牛山流淌的清泉。 很久以前 我躺在麦垛的怀中 爱情——从永生的荠菜花到 一盏萤火虫的灯。 而女儿开始蹒跚学步 试着弯腰捡起大地第一封 落叶的情书。 一个和无数个。 ——请继续弹奏—— 变化 光线改变了物体 犹如你改变了我 此刻，出现了阴影、曲线 而从前我并不知道 这些我的影子！ 我 运动的面孔 流星、草叶和石上的青苔 众多亲眷 系在 我身上的细线—— 你的爱与它们相等 你明了这些—— 我 世界的幸福与不幸 一颗砝码 与一架天平 歇晌 午间。村庄慢慢沉入 明亮的深夜。 穿堂风掠过歇晌汉子的脊梁 躺在炕席上的母亲奶着孩子 芬芳的身体与大地平行。 知了叫着。驴子在槽头 甩动尾巴驱赶蚊蝇。 丝瓜架下，一群雏鸡卧在阴影里 间或骨碌着金色的眼珠。 这一切细小的响动—— ——世界深沉的寂静。 正午 正午的蓝色阳光下 竖起一片槐树小小的阴影 土路上，老牛低头踩着碎步 金黄的夏天从胯间钻入麦丛 小和慢，比快还快 比完整更完整—— 蝶翅在苜蓿地中一闪 微风使群山猛烈地晃动 只有…… 只有夜晚属于梦想。 只有寂静的林木 槽头反刍的牲口 只有正午蜜蜂嗡嗡的飞舞—— 泉水的倾听。火中的凝眸。 只有一个人轻轻脚步的风暴。 粗糙的树干将别离掩入 怀中—— 只有风鼓起窗幔……。 只有稿纸静静的水底 沉睡着万物连绵无尽的群山—— 一条路 那是一条路，亲爱的 一条语言的道路伸展过来 道路上有雨 淋着林子里每一棵孤独的树 有风穿越菱形或扇形的叶子 穿越我的长发 我清凉的呼吸 亲爱的，那是一条路 我看见 你在一条语言的道路上走着 你在一条语言的道路上走着 你年轻的脸好看地仰着 庄重、洁净 你带来了盛水的瓦罐、谷种 带来了植物的芬芳和 祖先的身影 你走在语言的道路上 走在意志的水底 走在起伏的阳光里 所有的隐喻蜡烛般明亮起来 在你路过我篱笆的早晨 是谁在一丛紫薇树后 叫出你的名字 是谁的脸庞又隐入花丛 我的手指 温热的脸颊 贴近你 某个时刻 你在语言的道路上走着 路过我的生命 亲爱的你走到了我的门前 这样就够了 是的你路过了我的庄园 仅仅这样就够了。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你的山下 长着有穗的芦荟 它们被我找到，就像 泉水招来凉风 你的夜藏着鸟翅卷起的花堆 唱歌的树下让叶子 盖住我的赤脚 你把千里之外的月光 移到我做梦似的脸上 你辽阔等于你爱我 作为答谢 山坡上野花片片开放 这是我说的。万里春天 我背着旧书包跑过堤坝 没有人嫉妒我的美好 你同意等于你爱我 田野上黄花千朵万朵 所以你要温存待人 轻轻走道 别让我为你过分忧伤 洗衣的时候 一阵小风吹过 我突然捂着脸哭了 无题 没有我们 那个月夜还会存在 还会孤独地在远方 当我们死去 被月光照亮的 年轻、幸福的脸 还会微笑、低语 在它安静的天堂： 人的骨骼不能承受 任何一片落叶的重量。 让那双爱你的手靠近 让那双爱你的手靠近，姑娘 让它们离开时沾满幸福： 波浪、山峦、喷泉 长发、乳房、嘴唇 让与世界孪生的美找到名称 让那盲目的抚摩看见更多 梦中和渴望的指尖的复眼 你洁白的天鹅弯颈和探寻之间 生活又开始： 一寸肌肤上爱的孕育 刹那间保持下去的记忆的证言 呵，此刻窗外树枝的轻颤 与往日不同—— 过去的一切 都已陈旧 我梦见…… 我梦见有人低下头 吻着一双女人粗糙的手 它的老茧 斑驳褪色的红指甲 像有虫眼儿的早落的果子 我梦见那嘴唇沾满泪水 仿佛红罂粟流出让人迷醉的汁液 我梦见破沙发蒙着灰尘 被两个紧紧拥抱的身体擦净 ——在那间空房子里 骤然响起噩梦般的电话铃声 自语 “雨声”？还是“雨生”？ 它们是你的名字？ 夏天，石人山，落叶—— 我怎么从来不知晓？ 槐花开的多么急切 我寻找你的脚迈得多么急切 为了这个，它们刚刚长成 你果真有一双手？孤单的手？ ——我怎么现在才知道？ 在今天 在今天，我的亲人 我仍可以从田野带一把红苋菜 送到你黄昏的怀中 仍可以在电灯下 用忧伤的细线缝好 你的纽扣—— 我的心并不寒碜 我的诗句也不陈旧 在今天，我依旧会在路口等候 惦记着天阴了 给你送伞 我这双有着古老习惯的手 在洗衣盆里浸泡得 干净 新鲜 或许 有一天我会衰老 像一件用旧的农具 可请你不要把它扔掉 像对待一个外人 像今天 ——今天，恋旧已是降价书里的 片段 忠诚 你将会遇到我—— 在别的女人的怀中 在令人痛苦迷醉的唇上 你盲目的抚吻将我碰疼 夜半的月光，同谋 原谅可怜的人类—— 无论她是谁，她多么美 你纯洁的手心始终握着 ——那结婚的戒指 ——宝石的往事 你是 秋天。你说。 （你是秋天？） 听，杨树叶的沙沙声。 （你是杨树的沙沙声？） 坐在草地上。 （你是草地，或者草地是你？） 还有羊蹄甲花—— 现在我看见你了， 和你带来的它们 但你不是它们 它们不是你。 杨树的沙沙声不是。 草地不是。还有 羊蹄甲花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