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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创作
一切在预料中发生,相当于什么也未曾发生。
出敦煌记(残篇)
文/马陌上
2
演员2人:李清照,我。
舞台背景:沙漠。
许多年后,你们也许会在敦煌北面的沙漠里发现一堆枯骨。对此,我几乎已经无话可说了,我惟一要提醒你们的是,那上面刻有文字的是兽骨,没有文字的才是我。虽然在兽骨越来越难找的那几天,我一度打过自己的主意。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用右手书写,所以完全...
(1回应)
一切在预料中发生,相当于什么也未曾发生。
出敦煌记(残篇)
文/马陌上
2
演员2人:李清照,我。
舞台背景:沙漠。
许多年后,你们也许会在敦煌北面的沙漠里发现一堆枯骨。对此,我几乎已经无话可说了,我惟一要提醒你们的是,那上面刻有文字的是兽骨,没有文字的才是我。虽然在兽骨越来越难找的那几天,我一度打过自己的主意。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用右手书写,所以完全可以把左手取下来,也许会有点不适,但绝不至于致命;还有,兽骨既然已经找不上了,双脚也显得比较多余,如果拿下来不是那么轻而易举,我完全可以选择首先将肉踢掉,然后在上面刻下我认为必须刻下的那些符号。后来我显然否决了这种愚蠢的想法,开始在更大的范围内寻找兽骨——淡水既然还可以维持那么六七天,我为什么要提前结果自己呢。在第三天天快黑的时候,好运气终于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我在一个小沙柳林中发现了一只狼。它显然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半闭着眼睛蹲在一个小沙丘上,显得那么温顺,慵懒,好像卓文君父亲养的那只宠物狗。但它毕竟还没有放弃求生的意志,在我第三次用树枝捅它的时候,它突然向我发起进攻。可惜它全然不是我的对手,只几个回合,它便倒在它自己的血泊中。忘了交待:我有枪。血从它脖子上快要流尽的时候,我突然俯下身来,用嘴对准它的伤口,将自己灌了个饱。在我把它的尸体放上我的肩膀的时候,我感到我的体力似乎已经恢复了。在返回如照城的路上,一种轻松与惬意竟然袭上我的心头。我多么想唱首歌啊,虽然这种冲动三十年已经没有过了。我还是给您讲讲沙漠中的美景吧。
从哪儿说起呢?
风。
对,先从风说起吧。沙漠中很少有凉风习习的感觉,但今天的确是个例外。我喜欢这种例外。这种例外让我觉得在沙漠中活下去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艰难。刚进沙漠那阵子,对于沙漠气候,我,还有李清照,都仅仅只有一点可怜的经验,那点可怜的经验还完全来源于电视、电影、报纸和冒险家们的自传,他们对沙漠的那些略带浪漫色彩的描述,让我们以为沙漠中每天都刮风,而一旦刮风,必定是飞沙走石的那种:好端端的天,说变就变,那变化先从天边的颜色开始,刚才还是一派晴朗的蔚蓝,现在突然变成灰色,持续了三五分钟,那灰色就变成了粉红色,紧接着是紫色,然后是深红,深红的周围还镶着金边,太阳突然不见了,一切都变成了黑色,天幕合上了。就这些,就这些漂亮的描述让李清照觉得刮沙尘暴其实就是在演电影。当时她说,这不是科教片,所以风沙只应该是背景,画面的中心要有人,人必须是一男一女。在天空还是蔚蓝色的时候,他们应该坐在一个沙丘上,那女的手指指向远方,男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他们望见的东西应该是楼阁和水榭,还有花丛,还有蝴蝶,还有水榭中婀娜女子的倒影,还有楼阁外面的街市,还有车马喧,还有贩夫走卒,还有鹅毛扇,还有羽纶巾。突然起风了,天边变成了灰色,海市蜃楼不见了,女一号的手指停在半空,幽怨地说:希望破灭了。男一号当然要安慰她:风沙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女一号说:一切都会过去,当然包括这美景,这美景也会过去的。男一号当然要不断地安慰她:若是这美景一刻也不离开过你的眼睛,时间久了,岂不令你反生厌倦?女一号心里还是不甚畅快:照你说来,这离离合合的事就是注定的了?男一号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整个天空就变成了粉红色,女一号幽怨地说:这是在为一个幽怨的灵魂致哀。沉默。还是沉默。镜头转向远处,一个黑点从地平线上冒出来。黑点由远及近。在观众已经能够辨识它是一个动物但尚且无法辨识它是什么动物时,镜头转向天空。天空已经变成了紫色,紧接着是深红。那金边慢慢地,一层一层地,好像从那深红中努力渗出来的一样,镶在了深红的边上,整个天空看上去多么像是刘尚书家的小姐穿的肚兜啊。镜头转到人物。男一号坚定地说:不要害怕,我会带你逃开这风沙,找到水,走出这沙漠,寻一个没有忧愁,没有贫穷,没有厌倦和疲乏,但有鲜花开放,有蝴蝶飞翔,有牛羊肥壮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渔樵耕读,诗礼传家。女一号凄然一笑,面若桃花,吹气如兰,吐字如缕:那里是天堂,我们背负着人世的诅咒和罪,天堂不会接纳我们。其实,能静静地躺在你怀里,能这样死去,我已经很满足了。男一号把女一号抱得更紧了些,头向下低,下巴抵在女一号的脑门上。镜头转:地平线上的那个黑点近了,更近了,先形成一个动物,接着形成一个骆驼。那骆驼走啊走,走啊走,镜头一转,驼峰上多了两个点,一个点是红色,一个点是黑色。骆驼走出镜头。天空完全变成黑色。天幕合上。
李清照说:够浪漫吧?
我说:是。
李清照说:该你了。
我说:天幕合上后,镜头全是黑色。那黑色持续七分钟。
李清照说:这么长?观众还不被你急死,不换台才怪呢。
我说:我有办法。
李清照说:我知道你的办法,莫不是让幕后一个凄厉悠长的女声说——还我头来,还我头来?观众不被你吓死才怪。
我说:不不,那女一号不是没死吗,干吗让她鬼魂伸冤哪?我的办法是,在这黑屏的七分钟里,放一段非常好的音乐,比如说《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之类的。
李清照说:老土啊你,就知道个《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放一段《小天鹅湖》不行吗?
我说:就依你,放一段《小天鹅湖》吧。其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音乐很不敏感,这个音乐制片还是得你来做。
李清照说:七分钟后呢?
我说:音乐,音乐。六分五十六秒,六分五十七秒,六分五十八秒,还是音乐,五十九秒,音乐。七分,音乐突然停止,不带一丝拖沓。画面:鲜花开放,蝴蝶飞翔,牛羊肥壮。
李清照说:接着说呀。
我说:一群小孩,有男有女,齐声高唱——许多年,许多年前,许多年前的以前,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爷爷奶奶在沙漠中,我的爷爷奶奶在沙漠中有一次历险。
李清照擂了我一拳。
我摸了摸我的脸颊,湿湿的,还有点血腥的味道。我把手凑近眼睛一看,满手的血。我以为是我的手破了,但半天也找不出伤口。天色已有点暗了。让我这个近视眼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在流血,还着实费了点工夫。
狼。是那只狼的伤口又开裂了。本来在我将它扛上肩膀前,它的血已经流干了。但经过我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它体内任何能够残存一丝血浆的地方,任何一个沟沟连连区区折折的地方,就这样被抚平,拉直,直至不容一滴液体留存。
看见天色将晚,我就鼓励自己加快脚步。我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如照城,李清照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那里,我不放心。
她那么瘦,那么弱,是一个易碎品。风会将她卷走,风卷起来的沙会将她埋葬,沙中夹杂的碎石会敲开她的小脑壳子。即使这些都没有,没有风,没有沙,没有石,也没有食人兽光顾如照城,但整天面对同样的事物,同样的寂静,她一样会受不了。蔚蓝的天色是好的,久了就会令她生厌;一片乌云是好的,但呆呆地浮在半空中,久了就会令她惊惧。
她需要我。这一阵她一定在念叨那首古老的歌谣:式微,式微,胡不归?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加快脚步,身上还负着一匹狼,这令我体力消耗很大。没走出一百码,我就有些气喘吁吁了。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又重新变得糟糕起来,我已经没有多少兴趣给你讲述沙漠中的美景了。虽然太阳完全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沉下去后天空依然那么蔚蓝明朗,虽然大地一片金黄只有干枯的或尚未干枯的胡杨黑黑地矗在那里像一个个陈枪列戟的汉朝战士,但我已经没有心情给你讲下去了。
事实上,我的健康状况早已经开始恶化,我大约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我需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活下去的勇气,赋予我这勇气的,很大部分应该来源于我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自信,所以在我将这只狼扛上肩膀的那一刻,我宁愿盲目地相信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跳过这些令一个中年男人无比尴尬,扫兴和焦虑的话题吧。
索性再跳过令一个中年男人走得无比吃力的从沙柳林到如照城的这一段路吧。
话说在天完全黑下来时,我回到了如照城。
这里你可以想象有一段对话。
我:照,我回来了。
她:如,是你吗?
我:是我啊,我打到了一匹狼。
【她扑上来,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双脚在地上不停地蹦达。她脸上挂着泪珠,眼上挂着笑。】
她:知不知道人家为你担心了一整天呢。
我:我又不是铁做的心肠,怎么会不知道呢。别哭了,乖,我这不已经回来了吗。
她:一定累坏了。我给你拿水喝。
我:不用了,我不渴。我们的淡水不多了,你身子那么虚,你看,嘴唇都干裂了,还是你……
她:不要说了,我可不想死在你后面,一个人守个大沙漠,死了,干了,变成木乃伊了还没人知道。
我:你不是相信木乃伊总会复活的吗?等你复活了,再说给别人听不是很好吗?
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总会很冗长,如果你的想象力足够发达,时间足够宽裕,你尽可在此无限停留。而我选择就此打住。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胡乱往肚子里填了点东西,就着篝火,我开始了一天最重要的工作:刻字。
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首先刻下的是一个时间。我为什么要让人们记住这个时间?而不是别的时间?这个时间我在干什么呢?这几个脑子中一闪而过的问题,其实我也回答不上来。虽然年代并不久远,但我的的确确已经记不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一种比较可靠的解释是:那天压根什么都没发生。我不过只是在一个本子上反复地写写画画。我是个作家,这是我的本能。
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当我写到第二十一遍的时候,绝望真的向我袭来。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喜欢绝望,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知道我是个罪犯。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在纸上写写画画。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还比较好,可现在,起风了。我就在纸上写:12月28日,晴,风。虽然打开电视就有人告诉你天气情况,但我还是喜欢观测。我没事可做,所以就趴在窗户上,这样一来,我绝对可以保证,我是那第一个看见敦煌天气变化的人。敦煌这地方怪,早上太阳明明还红红的,一眨眼的功夫,就起风了。一起风,我心头就泛起一丝喜悦。你知道我喜欢有事发生。我趴在窗户上,工地上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刚才还好好的,还各安其位,各干其事,一阵风,哈哈,他们就都变得惊惶失措,像蚂蚁一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站在塔吊下,手持话筒清清嗓子,安装在塔吊巨臂上的大喇叭中就传出他的声音:所有人注意,所有人注意,把板材都用帆布盖起来,把板材都用帆布盖起来,把石灰都用帆布盖起来,把石灰都用帆布盖起来,把水泥都用帆布盖起来,把水泥都用帆布盖起来。
看起来他是个领导。但为什么领导说话都要说两遍呢?我为大脑中一闪而过的这个问题暗自窃喜了两秒钟。
蚂蚁们开始小跑起来。他们担心下雨,虽然敦煌这地方一年下不了几场雨,但还是有人担心下雨。我不担心。我在房子里。
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说的是卓文君已经离开三天了。跟你说说三天前的事吧,虽然这是传记作家或者考古学家的事,但我还是亲口给你说说吧。我实在没事可做。
三天前,让我算算,12月28日,27日,26日,对,也就是12月25日那天。早上迷迷糊糊睁开眼,我发现天光很好,窗帘缝隙中挤进来的一道阳光像刀子一样横亘在我的脖子上。像往日一样,我伸开胳膊,弓起腰,想揽住妻子再打个踏实而满足的哈欠,但我的手触到的仅仅是床头上冰冷的角铁,而不是热乎乎的妻子。
她已经起床离开了。虽然略微有点遗憾,但我还是打了一个满足的哈欠,然后抱着妻子的枕头安然入睡了。当我的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我又一次醒来了。那道阳光已经离开我的脖子,打到了对面的墙上,像要劈门而出。我对着那道阳光一阵猛喊:我的太阳啊,我的亲亲的太阳啊,没有你,我的生活无助,完全失去方向。我用一切语言来赞美你尚且不够,因为你为我带来了温暖,安逸和继续生长的希望。我的亲亲的小太阳啊,虽然我爱你的灵魂远远胜过爱你的厨艺,但没有早餐,我的赞美诗将显得那么没有力量。
这是我一贯的伎俩。在厨房中忙碌的妻子听到这些,就会马上端来两个热乎乎的煎蛋,揭开被子,在我的光屁股上拍一把,然后边用湿毛巾给我擦脸边说:连女儿都不要我这样伺候了,你是越老越来劲了。
我亲她一下:我这是老来翠嘛。
“老来翠”是妻子给我取的外号。
妻子咯咯大笑。笑完后,总会给我身后再架两个枕头,这样我就可以半仰着,一口一口地品尝她送到我嘴里的美味。
当然,在咀嚼的罅隙,我会时不时地夸赞妻子几句。妻子最爱听的一句永远是:好吃。
但是今天,我已经将赞美诗唱了三遍,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穿着睡衣,下床,走出卧室。第一个奔向的地方是厨房:厨房没有;我抽身从厨房出来:客厅也没有;客厅那边的房间有两个:书房没有,女儿的卧室也没有——女儿也不在,平时她这个时候不在是上学去了,但今天她的确是请了病假的啊。
我穿着睡衣像一个王一样巡视了一遍我的领地:书房中有一个大书架,书架上有很多书,但没有多少灰尘,说明它的主人是一个多么博学,勤勉,但不怎么邋遢的家伙。虽然适度的邋遢跟得体的幽默感,以及骨子里不着痕迹的那点痞赖精神一样,会成为一个作家身份的标志,但为了妻子清洁的爱好——她是处女座,在新浪网主页上点“星座”,点“处女座”,一行字这样写道:处女座,多有洁癖——我宁愿收敛一点我的邋遢。电脑桌放在书桌的旁边。你知道,电脑已经发明了若干年,但对我这样一个生在60年代的中国的人来说,它显然无法取代笔和纸,而让我能够流利的书写和表达。这样,妻子就变成了我的打字员。你知道,女人在敲击键盘方面比男人有着天然的优势。我走出书房,客厅永远是老样子,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谁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会掉到沙发后面,等用到时四处找,好不容易找见,弄得人一头一脸的土。你知道,这样的共识是20年磨合的结果,虽然妻子往往很迁就我,但在婚后的前十年里,她总是习惯于把手表,戒指,电话本等东西放在沙发靠背的顶上。有三件事改变了她的这个习惯——1,婚后六年春,女儿岁半,我外出,妻浆洗于厕,女儿爬上沙发,吞下戒指一枚;2,九年春,一名贵手表掉于沙发后而人不知,后动员亲戚,来家协助找寻,历时一日,未得,翌日,方得;3,十年春,一存折无故不见,上有粮款若干,致与妻多生嫌隙,三年后于沙发底觅得,已面目可疑,不能辨识,废。我又来到厨房:煤气,电源,什么都关着,电冰箱除外,但一目了然,冰箱里并没有什么可供充饥,鸡蛋倒有很多,但那肯定是生的,冰激凌还有几个,但那一个个上面都写着“女儿专用”,何况我从来都不喜欢甜食。卧室:被子虽然没叠,但令人舒服地拥在席梦思床的东南角,避孕套放在孩子找不见的地方。洗手间:蒙在镜子上的小水珠已经快要干了,香皂盒摆在刷牙缸的旁边,抽水马桶的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我就重新躺下来。我确信妻子是陪女儿看医生去了。虽然我的胃已经开始严正抗议了,但我还是情愿等到妻子回来再吃饭。
我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镜子照了照。镜子中的我?嘿嘿,不说也罢。
还是跟你说说我的女儿吧。
司马师:女,汉,生于1983年12月25日,小名师师。
当我在一块头骨上刻下上面这行字时,我看了看躺在我身旁的李清照。她显然是睡着了。在月光下,她的脸色分外惨白,就像一个刚从水中打捞上来的尸体。虽然已经是春天了,沙漠中白天热得让人发慌,但夜里还是有些冷,干柴已经用光,篝火也快要成为一堆灰烬了。我起身在如照城中巡视了一遍,一切安好,可就是没有一把柴草,一根枝条,就是鸟的羽毛,兽的绒毛也没有一根。月光下的如照城中只有沙子,城墙,土墩,以及前朝士兵留下来的箭镞。兽骨本来可以燃烧,但这希罕的玩意我的确还有大的用途。我后悔白天只顾了打狼,没弄一些沙柳枝回来。
狼?
一想到它,我开始有点兴奋。我把它拖到墙角,用箭镞做成的耙子耙它的毛。它显然过了褪毛期,秋天长成的那一层厚而密实的长毛早已经没有了,新毛还没完全长成,所以很遗憾,摆弄了半夜,也才只有馒头大的那么一团。我将它扔进尚有一丝火星的灰烬中,一阵焦糊味随风飘来,接着咝啦一声,连火焰也没起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把狼皮剥下来给李清照当被子用,但经过这么一折腾,我浑身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想这件事还是留着明天再干吧。
我惟一能做的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我的怀里。这样,她或许就不至于被冻醒,即便在天亮前被冻醒了,也不至于一伸手就是满把的沙子。我要让她在醒来时触到的第一个对象是我的皮肤,嗅到的第一种气味是我的体味,看到的第一份景致是我的笑脸,只有那样,她才会坚信,在她浑然不觉的这些时间里,她仍然被人宠着,呵护着,惦记着,惟有那样,她才会坚信在她浑然不觉的这些时间里,她仍然是幸福的。惟其如此,我才会有信心熬过这夜,这野,这黑暗,这冷,这孤寂,这绝望。我别无他求,只希望史学家们能明白这个。
有那么几个夜晚,我其实真的想把李清照叫醒。我想让她看看我。就像在敦煌街头时一样。就像在申镇一样。就像在劳家铺子一样。就像在邴家集一样。就像在四棵树一样。就像在鸢曾回一样。就像在霭别离一样。就像在裘卜得一样。可是她睡得那样香,似乎白天有多么劳碌,又似乎要补上万世积压的瞌睡。
跳过这些吧。
回过头来,我宁愿再想想12月25日那天的事情。
12月25日,敦煌,晴。
多年以后,这一天,这一天在敦煌,这一天在敦煌一个普通人家发生的事情,这一天在敦煌一个普通人家发生的普通的事情,将要从所有的文字,记忆和想象力中溜走,但这一天的天气却永远地留在了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日记里,以及许多杜撰学家所做的文章的第一段里,以及气象局的光盘的D扇区里。
这一天阳光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脖子。
我本来想利用妻子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理一理我发昏的头脑,但不知怎么,我又一次睡着了。接下来,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睡着并醒来,除过我的肚子一次比一次叫得更响,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的那条光每次都打在不同的位置而外,我没有觉出什么变化。在第七次醒来时,我的肚子已经不怎么饿了,而那条光就要从房间里溜走了。当时,我的脑子中还突然冒出过一个奇妙的比喻:那光多么像个将军,它在一日之内就巡视了一遍它的领地。
作为作家,我为自己这奇妙的比喻深感自豪和兴奋。随后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我起身穿好衣服来到书房,我想写点东西。我在纸上胡乱地画着,后来又打开电脑,把那句话录入到我的文档里。
我又随便浏览着些网页。
12月25日:以色列军队摧毁了约旦河西岸的一个难民营,作为报复,巴勒斯坦激进组织哈马斯对以色列首都机场实行了自杀式爆炸袭击,导致20多人死亡,数百人受伤;
12月25日:印度南部一山区发生森林火灾,人员伤亡还不清楚;
12月25日:武汉某银行遭数名暴徒抢劫,一名银行工作人员在搏斗中被暴徒打死,警方随后赶到,5名暴徒被当场击毙,其余2名被当场抓获;
12月25日:广东东莞一打工妹在过生日时因饮酒过量,被男友奸杀,抛尸荒野;
……
我突然记起12月25日是女儿的生日。我为我这糟糕的记性连拍了七下脑门,觉得还不解气,在书架上抽出那本最厚的书又在它上面连拍了七下,这下,我感觉我是挨了一板砖,头虽然更晕了,但适度的疼痛让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了。显然现在准备还不算太晚。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跑下楼去为女儿挑选最好的生日蛋糕,在她进门前,我已经将蜡烛一一插好。对了,一束鲜花是必不可少的。巧克力?当然了,没有巧克力也是万万不行的。光这些肯定还不够,还要有一桌丰盛的菜肴。女儿喜欢吃什么呢?鸡腿,这是第一位的,薯条,虽然不过是炸洋芋,但女儿爱吃,这就够了,水果呢,当然是香蕉了,这个时节,其他的也不一定能搞得到。对了,还要有一个玩具熊,虽然她已经16岁了,但女孩子嘛,你知道的,永远都长不大。
我害怕我这糟糕的记性又给我添乱子,所以我把上述东西一一写在纸上。这样,只要我记得纸条装在哪个口袋里就不会误事,显然,我的记性还没坏到记不清自己全身有几个口袋的地步。
做好这一切,我准备出门。但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她娘俩一早出门,看病是一定的了,但肯定用不了这一整天,说不上她们已将礼物选好正在向回赶呢。念头接二连三地来:女儿的外公也曾说要来给师师过生日。虽然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说的,但他一定表达过这个意思。
先打个电话问一问比较好。
你这个禽兽!
多年以后,我的传记作者肯定会这样拟他的书名:《你这个禽兽》,《看哪,这个禽兽》,《一个禽兽》,《论进化的不可靠性》,《天谴》,《文明的补丁》,《进化方略的疮疤》,等等诸如此类。
这五个字连同一个标点炸弹一样击中了我的心,使它顷刻间变得血肉模糊。要是别人这样说我,我或许会感到很无所谓。但师师外公这样说我,我却怎么也承受不起。他是一个倔强的老头,老伴死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剃光自己的头发,扬言要出家。他这行为招致了上级领导的不满,所以在他44岁那年,本来可以得到升迁,不料被提拔的是一个比他年轻好多岁给他当了10年秘书的下属,他还是原职未动。老头子觉得他已经不再被组织信任了,所以提出辞职。这彻底断送了他的仕途,因为组织部门认为他是在叫板上级领导。在家赋闲7个月后,他被一纸调令调离原来的领导岗位,成了敦煌档案馆的档案管理员。这不,快20年了,他就在一堆又一堆的废纸中度过。
跳过这些陈年旧事吧,它们是那么地索然无味,虽然不排除一个又一个令人心悸的细节一次又一次地在纸上跳跃。
你这个禽兽!
“你”就是我,“禽兽”就是道德极其败坏的“人”。明白了这个,你当然也就明白了我在道德上是多么的卑劣与低下。我有罪。这罪不但是对妻子和女儿的,而且是对所有老实敦厚勤俭务实的敦煌市民的,是对所有善良的人们的道德底线的。
跳过这些令人不快的忏悔吧。
师师外公在电话中还说了些什么,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只要这五个字,只要这五个掷地有声的字和一个炸弹模样的标点,我就什么都清楚了。从那一刻起,我明白,妻子是不告而别的,她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女儿。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您仅仅是一个观众,我敬请您记住配角的名字——
妻子:卓文君;
女儿:司马师。
让我们再回到我在敦煌的那个居所里。
话说我当时给师师的外公家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挂断后,我就瘫倒在床上,自觉再也起不来了。其实我真希望就这样睡过去,睡到床一点一点塌陷,一点一点四角隆起,一点一点接拢,一点一点变成棺材。还不够,棺材一点一点沉陷,再一点一点沉陷,一点一点钻到地心里去。多年来,我等的不就是今天吗?这不就是“有事发生”吗?
死。
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但它可以激起人无限的向往。不是有人说死就是无梦之夜吗?不是有人说死就是溜进了另一间房子吗?
我的大脑无法负重,所以又一次沉沉地睡去。就这一点,我就应该背负三重诅咒:
1, 我应该失眠;
2, 我应该用失眠的时间进行自我反思;
3, 我反思的结果应该是立刻连夜出门把妻子和女儿找回来并向她们跪请杖责。
可是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没有妻子和我共用一张床,我觉得睡眠是那么美妙的事情。而她在的时候,通常就要麻烦的多了,上床睡觉感觉像是要做礼拜,有那么多讲究:不许不洗脚就上床,不许把臭袜子扔在床上,不许让被子掉到地上去,尽可能不要打呼噜……太多了,太多了。每逢周六做爱,就又在原来的“不许”上新增了三条“不许”:不许不刷牙就上床,不许不洗澡就上床,不许不换裤头就上床。
太多了,太多了。跳过这冗长,琐屑,让卑微的幸福感充满而令人不思进取的家庭生活吧,相信您的想法跟我一样。
日挂中天,而李清照兀自熟睡。
1
从头开始吧。
话说现在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话说我已经告别了我那冗长,琐屑,让卑微的幸福感充满而令人不思进取的家庭生活三天了。
这三天我都在做些什么呢?
反复。
我之所以在兽骨上刻下这两个字,是因为它们的确能够概括我当时的处境。
反复感冒:第一天因为晚上睡觉没盖严被子,外面下了点雨,窗子中吹进来的冷风就把我弄感冒了;第二天早上好了,但晚上因为停电,我起身找蜡烛时忘了披件衣服,就又感冒了;第三天早上因为我醉着,所以搞不清楚头痛是感冒没好还是酒精过度所致。
反复醉酒:不是我喝了许多次酒。酒我只喝了一次,是在第二天下午喝的。为了把自己彻底搞醉,我把酒柜中储藏多年的酒取出来全喝了。本来还不一定能醉,但你知道,我那天心情确实有些糟糕,外加多种酒混在一块,就真的喝醉了。一醉就人事不省,原本想撒点酒疯,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何况撒酒疯也没人看,我就乖乖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夜半我醒过来了,月亮那么大,那么圆,圆圆的月亮在天上晃,好像在水中晃动的船。我听见远处有一两声狗叫,接着传来警笛声。这声音也许刺激了我的膀胱,我感到尿有点憋,就起床上厕所。这时候我才发现停电了。我突然有点惊恐,没有电怎么行呢?这个问题刺激着我的大脑,我就清醒了。我在地上晃来晃去找蜡烛,结果一晃我就又醉了。我感觉我像是被月亮的光扑到的一样,倒地便睡。当然,我是在第二天早上又一次醒过来时才发现我躺在地板上的。这个发现令我又有点惊恐:要是昨夜我完全醉着,早上睁开眼,发现自己好端端的怎么躺在了地板上,那该是多么令人费解的事情啊。身体既然可以在大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来走去,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有朝一日你发现你的大脑被固定在屋顶上,而你的身体在屋子里四处晃悠,并且还有破门而去的冲动,你无法叫喊,无法阻拦,你该怎么办?还没有想清楚,我就又醉过去了。这次大概时间不长,醒来时发现天色其实尚早,而我的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反复在书架前徘徊:在不感冒,不醉酒,不瞌睡的时候,我总要到书房里去看看。对于我这样一个生于60年代的读书人来说,对书,甚至对任何写满密密麻麻的符号的东西,都是充满了无限的敬意。我从不拿写满文字的手稿或者废报纸擦屁股。说出来不怕您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固执地认为,那写在纸上的文字,就是将死的灵魂的舞步,只要你不断摩挲它,灵魂的香气就会从它那伴随舞步摇曳的裙裾中散发出来。香气和裙裾,所以说灵魂是一个女人,所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在不感冒,不醉酒,不瞌睡的时候,我总要在书架前徘徊。我徘徊的原因是不知道我到底该看哪本书。还是说说我的书吧。我有七大架子书,它们分门别类,各安其位。第一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宗教类书籍。《圣经》,《金刚经》,《易经》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二子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哲学类书籍。《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偶像的黄昏》,《存在与虚无》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三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社会学类书籍。《交往与角色》,《论电视》,《论表演》,《信息控制与方式》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四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性学类书籍。《性心理学》,《海特性学报告》,《精神分析导论讲演》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五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科学,科技与文明类书籍。《达尔文的黑匣子》,《概率论》,《没落的西方》,《厌倦与疲乏》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六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历史,地方志,风俗志类书籍。《性史》,《史记》,《六十年代》,《埃及》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七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刑侦类书籍。《刑侦艺术》,《审判》,《在流放地》,《犯罪心理学》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NO,停,停,停止这种愚蠢的掉书袋的行为吧。一个作家或者学者,在自知快要不久于人世时,才会开列出一长串书目蛊惑他人。他们的愚蠢来源于他们极度贫困的创造力,鄙视他们吧。需要交待的一点是,这么多书,是我花了20多年时间才买全的。刚和妻子结婚那会,我们的工资都很低,我们微薄的收入无法同时满足我们那些小而可怜的欲望,所以只好把那些欲望分成几个梯队:购面粉,购书,购避孕套,购棉布,购奶粉,购油,购国库券。你可以看得出,在生活那么艰难的时候,购书仍然能够排在我们消费序列的第二位,可见妻子对我是多么的热爱啊。
反复在纸上写写画画:虽然生活往往露出被改动的痕迹,但我还是愿意记录一些事情。比如说天气。比如说我的心情。反复察看我在12月26日到28日这三天内记录下的事情,你会发现,其实除了“晴”“风”“雨”“冷”“不舒服”“干点什么”“不好”“怎么办”“唉”“天哪”“他妈的”“怎么搞的”“毫无办法”“绝望”“打电话”“吵”“作家”“禽兽”“道德”“啊”“好舒服啊”“师师”“床”“流血了”“瞒着”“人”“女儿”“糊涂了”“为什么”“门”“上来吧”“这里”“不是这里”“罪孽”“黑”“由她去吧”“哦”“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完了”“写下来”“屁”“还早”“没有”等等一些只言片语外,什么也没有。你可以把这些反复出现的字眼想象成一个失臆症患者临终前的呓语。
反复打开电脑:打开一次,没什么事,关上,过那么几分钟,又打开,还是没什么事,又关上,然后又打开,不断反复。虽然这个行为在传记作家那里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但我还是想做出解释。许多年来,我其实都被一种奇异的病痛折磨着。我总是希望有事发生,总是在等待着下一刻。这样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比如早上起来,看见太阳从远处高楼的顶上冒出来,我总在心里默默地渴盼着:天快点黑吧。等天终于黑了,我又在心里念叨着明天的太阳。我没有任何耐心在任何事情上驻留,我只希望快点结束。对我来说,“永远”就是“下一个”。这种糟糕的情况让我无法享受任何美妙的瞬间,包括洗澡,领工资,性以及在颁奖晚会上献辞。只有回忆才能偶尔把我从这种苦役中解放出来那么一半次。但是你知道,回忆这种行为跟服用安眠药一样,只有不断加大剂量才有效。这样一来,我的生活就完全被打乱了。我更加无法进入生活。在我跟生活之间好像有一层塑料膜,让我无法真正地痛快一次。这种抑郁与焦躁常常让我产生我已经被生活遗忘了——是遗忘,而不是拒绝——的错觉。这种错觉的后果是,我一面渴盼着有事发生,一面总在怀疑别处永远是事情的发生地,我被“发生”这种行为绕开了。这所有的一切互为因果,互相激励,以不断加强的速度吞噬着我的记忆力,想象力和判断力,使我越来越孱弱不堪。我拼命想抓住什么赖以自恃的东西,所以不断地打开,合上,打开,关闭。当我在12月28日这天早上醒来,想打开电脑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的时候,发现电还没来,我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了。接下来的时间真是令人苦恼,我不断地在地上转圈圈,我太想知道经过一个醉酒而不省人事的晚上之后,世界还是原来那个世界吗?我把左手放在键盘上,右手放在鼠标上,没有键盘和鼠标,我真想剁掉这两个毫无用途的东西。还是跳过这令人不快的更年期吧,因为我发现了另一件可以打发时光的事情。
反复趴在窗子上向外看:说白了,直至今天,我才有机会仔细审视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我住在77楼。从窗口望下去,一些头戴黄色安全帽的人在工地上忙忙碌碌,就像一些黄色的米粒子在水面上漂浮。我确信他们中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之竭尽全力的,为之增砖添瓦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一个有着铁石心肠的巨兽,一个全体市民仰望的,在敦煌地界上挺拔而起的,生殖崇拜促成的,想要奸淫作为女性存在的天空的,一个硕大无朋的阳具。时至今天,我终于才算明白了设计师的野心。难怪这楼已经建了50年还没建好。听卓文君的父亲说,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这楼早已经破土动工了。奇怪的是,它建建停停,后来干脆建一截,拆一截。所以整个工程的进度就好像那个想要从井底爬上来的青蛙:白天爬3米,晚上退2米,井深20米,问它几天可以爬出井?整个楼呢,看起来多像一棵成长中的树,春天来了,它发芽生长,夏天来了,它枝繁叶茂,秋天来了,它风扫叶落,冬天来了,它断枝断桠。一年之中,它看起来时而变大,时而变小。于是,那些头戴黄色安全帽的米粒子就不分春夏秋冬,在脚手架上蚂蚁一样爬上爬下。他们爬上脚手架有时候是为了把上面的砖头拿下来,有时候又是为了把砖头搬上去。但我确信,他们谁也记不清,他刚才搬下来的那块砖头是不是两个小时前他搬上去的那块。跳过这并不重要的问题吧,重要的是住在这个工地周围的人们遭殃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多么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啊。七个塔吊巨臂上的喇叭的噪音,七台水溶石灰机中汩汩上升的碱汽,七台巨型搅拌机甩出的泥浆,七台粉碎机口中吐出的粉尘,七台挖掘机巨大的车斗,七台起重机在空中不断挥舞的鹰钩,七台压筑机耀武扬威的神情,这一切,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不断地侵袭着你的视力,听力和辨识气味的能力。跳过这些无谓的牢骚吧。9月,指挥官肯定觉得应该加快工程进度了,所以把远在深圳的原材料厂也搬来了。工地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四个角,一夜之间多出了四个工厂:砖瓦厂,水泥厂,钢冶炼厂,石灰厂。跳过这些科技文明的伟绩吧,对它们的赞叹由未来派诗人们完成。趴在窗户上,我看到的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工地,但它最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以至于我每对别人谈起什么,它就成了中心议题。
反复给花浇水:本来这活该妻子干,但她不在了,任务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说它是“任务”,只因为浇花的的确确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难事。一个准确的解释是:面对生命,我往往无所适从。
反复翻电话本:总想给谁打个电话,但翻遍电话本还是不知道该给谁打。我就不断地翻开又合上。我的电话本其实已经很破旧了,我强调这个的意思是,我仍然保留了许多年以前的朋友的联系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个顾念旧情的人。我挨个看上面的人。王阳明——7654321,敦煌市北京路77号?或许已经搬家了?总之有10年都没联系了吧。他是个很不错的家伙,瘦,高,眼镜架在鼻梁上,一个词可以概括,那就是“清矍”。他跟我是什么关系来着?一个钻在玄学故纸堆里的家伙。对,我也许听过他那狗屁不通的哲学讲座。什么时候?记不清了。李白——87654321,北京市敦煌路77号?会写两句歪诗,小孩提着油葫芦到油坊打油时唱的那种。“燕山雪花大如席”是他的句子?没错。三年前在海口开笔会的时候,他沾沾自喜地念给我听过,应该不会搞错。李白长什么样呢?记不清了。曹操——888,兰州市北京路77号?他是我从小玩大的铁哥们中混的最清楚的一个。由于涉嫌某些机密,不便透露他的职位。一个小道消息说,他快要被抓起来了。如果传言是真的,等他进了监狱,我再向你描述他那不敢恭维的长相。韩信——707000?不对,这是被划掉的号码,旁边用黑色标注的那个才是。这哥们很有意思。结婚20年了,跟妻子过得好好的,不知哪根弦断了,去年勾搭上了一个卖菜的河南妇女。那妇人不是省油的灯,可不愿意做二奶,没名没份的,没几天就把他们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录音带送韩信娘子那里去了。这好,娘子一怒,就跟韩信离了婚。韩信作为过错方,什么也没留下,儿子归娘子,房子归娘子,折子上的余额也归娘子。那妇人呢,看韩信什么也没了,扬言韩信诱奸了她,要韩信出5万块钱才愿意跟他结婚。这哥们就可怜了,一个人卷了两套干净衣服,在敦煌郊区民房租住去迄不提。赵飞燕——我一同事,刚毕业考公务员考到我单位的一半大丫头。机灵着呢,整天跟屁股后面所长长所长短的叫。一早上我来了个狠的,我说小赵,她说所长咋啦,我说你看我怎么样,她说所长什么怎么样,我说你看我长得怎么样,她左右端详,说所长长得精神,我说还有哪,她说所长年轻的时候肯定一帅哥呢,我说小赵啊,你嫌我老啊,她说所长想哪去了,人说男人四十一朵花呢,所长您正艳着呢,我说我真想把你睡了小赵,小赵说所长你没喝醉吧大清早的吓唬我干吗呢,我说我没吓唬你我是认真的,她说所长人好文章写得也好案破的也好不至于对一个小姑娘动手吧,我说你很像我姑娘哩,她说那是那是就跑开了。有趣吧?其实我是跟她闹着玩的,我就是死活不明白一北京姑娘跑敦煌来当那门子的公务员哪。朱元璋——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是个大官。不错,他是局长,算我的顶头上司。这个家伙有一嗜好你知道吗?喜欢长得漂亮点的男人。我为什么到现在才混到所长,就因为拒绝过这家伙一次。秦桧为什么混上去了,混到局里去了,不说你也明白,秦桧把屁股眼掰开让这家伙插过。也难怪,那厮是部队转业过来的,年轻力壮的时候正在部队服役,这嗜好还不是从那当口滋长起来的?卓父——一守档案的老头子,是个右派,否则也不会到敦煌这地儿来,扬州人,我的岳父。再多说两句吧,这个倔老头子当年本来已经考上了大学,可政府一动员支援大西北,他就屁颠屁颠地跑来了,自己来不说,还带来他的未婚妻。没几个月就是“大鸣大放”,他批评政府不够尊重知识分子。6月,反右开始的时候,他就被组织上叫去谈话,组织给他说,上面给我们单位下达的右派指标是两个,你算一个吧。老头子倔,说,既然是两个,把我爱人干脆也算上吧。组织认为他这是消极抵抗,后来就把他定为“极右分子”,把他爱人定为“疯狂包庇极右分子的右派分子”,发配到距敦煌不远的安西劳教农场改造去迄不提。黄庭坚——跟我是什么关系呢?苏轼——妻子卓文君大学时的国文老师。明白了吧?孔丘——电话本上只写了个名字,其余资料不祥。隐隐约约记得为师师入学的事找过他。哪个小学或中学的校长?不过他肯定是卓文君父亲介绍过来的关系。董仲舒——4334,敦煌市海口路77号。没错没错,董当时是海口路小学的教导主任,孔是校长肯定无疑了。一种可靠的解释是:当时师师外公把我们介绍给孔,孔给了我们董的电话,让我们直接去找董。朱熹——4332,敦煌市海口路77号。朱当时是教务主任,事情肯定还得经过他。至于如何得到他的电话,如何求他办事,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小妹——不说名字谁都知道她是卓文君的妹妹。从哪说起呢?她现在住在重庆,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该有多少岁了?那年她16岁。那年是?六年春?不,不对,六年春女儿吞戒指一枚。七年春?八年春?我还是起身查查我的日记吧。我来到书房。日记以前本来是锁在抽屉里的,但卓文君在我睡着时,常常把钥匙从我裤兜里掏了去看。后来被我发现,我说卓文君你干啥呢,她说我没干啥我就想看看你一天在干些啥,我说我除了上班就在家里待着我能干些啥,她说啥没干你干吗把日记锁起来啊,我说卓文君我锁日记不是害怕你看而是这本身是尊重不尊重隐私的问题,她说都结婚了还有什么隐私你身上有几颗痣我都比你清楚还有什么隐私,我说是没隐私但至少你得尊重我对不对,她说我哪里不尊重你了你说我哪里不尊重你了你一回家就老爷似的我一勺一勺地伺候着你我哪里不尊重你了,我说两码事这是两码事你明不明白卓文君,她说反正我就想知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没有,我说卓文君我有必要吗卓文君,她说没什么事瞒我你还写日记干什么你不直接给我说得了,我说我要把发生的事情记下来你知不知道,她说能记下来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说好吧好吧你看你看我来陪你看吧。这事以后,日记我就干脆放在书架的底层。我的日记也就越写越简单。1990年2月18日,晴,无事。1990年2月19日,晴,无事。1990年2月27日——1993年11月14日,三年无事。就这。妻子后来越来越无法从我的日记中得到什么,渐渐地也就不看了。闲话休提,且表正事。话说我来到书房,在书架前乱翻一气,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日记中是这样记载的:六年春,师师岁半,吞戒指一枚,翌年,妻赴南方,师师无人照料,文君父差小妹前来,吾甚喜。还有什么吗?从头说起吧。话说卓文君出差去了南方,大致需要时间若干,止留师师与我在家,爷俩孤苦凄清,好不悲惨,多亏那卓老头,人倔心不寒,给我们送来了卓小妹,咦呀咳,咳咳咦呀咦呀咳咳,好比那大雪封门几十天,好心的员外来送炭,好比那鸟儿飞上了艳阳天,好比那鱼儿钻到了水里边,岂不美哉,快哉,真真是云开了,雾散了,端地个好日头让我看见了。话说卓父领着小妹来到我家,简单地吩咐了几句之后就走了。小妹当时16岁,正在重庆路的一个中学念高一。重庆路距我家很近,卓父的意思是每天放学后她就不用回家了,直接到我家来帮我照看师师。小妹那天上身穿了个红毛衣,雪白雪白白得像她皮肤一样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下身穿了件带背带的蓝色牛仔裤,足瞪一双雪白雪白的大球鞋;头上扎两小辫,刘海直垂到眼睑上。一看就八十年代中期的典型打扮。我说小妹你坐你不要拘束你要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一样,她说我一点也不拘束我就是喜欢跟师师玩,我说那就好那就好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哭,她说爱哭是饿了你给她吃点东西就不哭了,我说可不是么可这么大点毛孩子能吃什么呢馒头嚼不动面条一吃就拉稀喂奶粉又不喝可能非得吃你姐的奶才不哭。小妹就红了脸把头深深地垂到胸脯上。我说小妹你不抬头你在那儿闻什么呢。小妹说姐夫你不正经说完就跑到隔壁屋子抹鼻子去迄不提。这是第一日。我那时正在忙着写一部破案的小说,因为情节非常曲折,小说写得很是艰难,常常是写一段删两段。白天单位事多,只好下班后闷在家里写。我上班的时候,就把师师用一根绳子系在床头上,绳子的长度恰好可以允许她在床上爬来爬去。下班后一进门,我就把她抱在怀里用胡子茬扎她的脸,她笑得很乐。但那天,我重复同样的亲昵动作时,她的脸被我扎破了。只一滴血,在她脸上向下滑落,快到下巴处时,我伸手替她擦去。师师大概看出了我的异样,非要掰开我的手指,好像我手心里握着什么宝贝似的。我拗不过她,就把手摊开来。奇怪的是,那血还是一滴,红水银似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师师看见血,就哇哇地大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我彻底失去了耐心,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两下,她哭得更凶了。我心烦意乱,把她塞进床底下的纸箱子里。她还在哭。我突然那么多眼泪,就趴在床上像个小孩似地大哭起来了。小妹在这个时候来了——她有钥匙,看到这景象,也不知哪里受了委屈,跟着我们爷俩哇哇地哭起来。我把师师从纸箱子里取出来,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小妹,三人起起落落地哭了半个晚上不提。这是第二日。第三天我进门时小妹正在洗衣服呢,我说小妹你放着水很冰我来吧,她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说姐夫你真有意思水冰冰我难道就不冰你了,我说姐夫是大人了不怕冰,她说小妹也是大人了不怕冰,我说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天生怕冰冰着了就落下病根了姐夫是男人男人落不下病根,她说还男人呢男人哪有动不动就哭的,我说你姐不在我想你姐了想你姐哭一哭有什么不对的吗,她说姐夫你其实是真男人。我就楞了。在她晾出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我走出书房我说小妹真辛苦你了,她说不辛苦不辛苦你就是知道嘴上说些感谢的话,我说我明天给你买件漂亮衣裳吧女孩子都喜欢这个,她说你还是先给我暖暖手吧。我就把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我的两只手心里不提。这是第三日。第四天我不用上班,就在家里写了一会小说,然后出去买菜,给师师买奶粉,买尿布,顺便给小妹买了一条白裙子。买裙子时,女营业员问多高,我在我的下巴上比划了一下,她又问瘦还是胖,我说不瘦不胖刚合适,她白了我一眼,结婚证带了没有?我说买衣服要钱要布票要结婚证干什么?她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给你爱人买的,我有点急了,把给师师买的奶粉尿布等物什一股脑儿从大帆布包里全掏出来摆在柜台上,我说,你看清楚了,我孩子都多大了我不给我爱人买我还能给谁买去。她咯咯一笑,叫什么真儿啊你,你又不是给别人买你叫什么真啊你。小妹回来时,我正在做饭,她挤进厨房来要给我帮忙,我把手在围裙上两抹,硬是把她给推出去了。我忙得焦头烂额把饭端到客厅里时,她正在跟师师逗笑呢。我说小妹,你做师师姨娘太小了,还不如让师师喊你姐姐得了。小妹莞尔一笑,那我喊你什么?就喊我叔叔吧。那我姐呢,难不成还让我喊阿姨?我说我做梦都想有个阿姨呢,她说那我给你当阿姨吧,说完咯咯地跑开了。我扑上去挠她的痒痒,她忍不住,狂笑不止。我不肯罢手,还挠,她讨饶,我还挠,师师突然哭开了,我才停手。小妹边哄师师边说,师师以为你欺负我呢。吃罢饭,看了会电视,小妹就哄师师睡觉,师师不肯,小妹就挠师师的痒痒,师师笑,小妹还挠,师师笑累了,就睡着了。我把白裙子拿出来给小妹看,小妹爱不释手。我说小妹你穿上吧。小妹就站在镜子前换衣服。小妹说姐夫你不许看。我说姐夫不看。小妹穿着白裙子杵在我面前,我说小妹真好看。小妹脸上飞过一道红,说裙子好看还是人好看,我说人好看配个好看裙子就什么都好看了。小妹说我不信,我说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小妹说我不照,我说那就姐夫说了算。小妹一把抱住我的腰抽泣起来,我摩挲着她的头发我说好端端地小妹你哭什么啊你,小妹说我心里揪,我说吃饭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揪开了呢,小妹抽泣的更厉害了。小妹说就是揪就是揪就是揪嘛。我说小妹乖。小妹说不乖。我说乖小妹不哭。小妹说就哭。我说再哭我可要挠你痒痒了。小妹咯咯一笑拉起我的衣襟擦了我一衣襟的鼻涕眼泪兀自跑开不提。这是第四日。第五日小妹没来,我兀自跟师师煮了点便饭去吃不提。第六天是礼拜六,我下班回来时小妹已经在家里了,我说小妹周末不回家去休息休息吗,小妹说嫌弃我了,我说哪里哪里,小妹说那还赶我走,我说害怕小妹累着。正说话间,师师扶着墙挪了出来,边挪边说,爸爸,球。我一看,她嘴里叼着个大气球,我乐了,说小妹你真会逗师师玩。小妹说我回来时她就在手里攥着,我帮她吹大了。我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气球,我劈手从师师手里夺了过来。师师哇哇地开始哭。小妹就去哄她。小妹说干吗对师师这么凶啊,我说这不是她玩的东西,小妹说不就一个气球吗,小孩子都玩的。我说这不是气球,小妹说能吹起来不是气球是什么。我说小妹你还小你当然不认识了。小妹说姐夫又看不起小妹了不是。我说怎么会。小妹说那你就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说安全套。小妹说安全套是什么东西啊。我说用的。小妹说干什么用的。我说戴的。小妹说往哪里戴的。我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小妹说我就想现在明白嘛。我说傻瓜。小妹说你戴我看看。我说戴上挺吓人的。小妹说有多吓,我不怕。我说小妹你等等。小妹莞尔一笑。我说我还是觉得不合适小妹。小妹说我就要看。我说小妹你背过身去。小妹就背过身去了。我说小妹你转过来。小妹转过身突然哇地叫了一声然后双手捂脸说姐夫你耍流氓。我说就这里戴的。小妹说,可是,可是,戴那里有什么用啊。我说防止怀孕。小妹说怀孕是女孩的事男孩为什么要戴啊。我说女孩的没形状没法套只好套男孩的了。小妹把指头移开了条缝,好奇地端详了会说真有意思。我说这有什么意思。小妹说别别,别装进去,我还想再端详端详。小妹把手从脸上拿开,猫着腰凑到我跟前,说,真有趣。小妹用手指拨拉了一下,那玩意就在空中晃,小妹说荡秋千似地。小妹又拨拉了一下,我突然感觉就要炸裂了。我一把揽过小妹说,我要你小妹。小妹显然受到了惊吓,说姐夫姐夫你,我用嘴堵上了她的唇。我一边抱着她向床边移,一边说小妹小妹。小妹不答应,只顾挣扎。我突然双臂发力,她就像旱鸭子掉到水里一样胡乱扑腾了两下就不动了。我撕开她的裙子,我说小妹你真白。小妹闭着眼睛拼命抱住我的头。在我舌尖触到她乳头的那一刹那,小妹爆发似地尖叫一声姐夫。我说姐夫在。小妹说姐夫我怕疼。我说小妹不怕。小妹说姐夫我是第一次。我说姐夫会疼你的小妹。说完我就进入了她。小妹说姐夫你轻点。我说姐夫轻点。小妹说姐姐当初也是这样给你的吗。我说不提姐姐。小妹说姐姐白还是小妹白。我说小妹白。小妹说哦疼。我说小妹你真疼吗。小妹说姐夫。我说姐夫在。小妹说姐夫你会娶我吗。我说小妹你别担心姐夫会疼你一辈子的。小妹说姐夫。我说哦。小妹说哦姐夫。我说哦宝贝。小妹说哦轻点姐夫。我说还疼吗小妹。小妹不说话,我就把舌头递给她。小妹睁开眼说不疼了姐夫。我得到命令似地,突然狂风暴雨般地向她的阵地发起总攻。小妹说姐夫你看师师。我说师师在哪。小妹说正对着我笑呢。我扭过头一看,师师喊了声爸爸,我就泄了。这是第六日。第七日,上帝歇了他的工,我跟小妹也歇了我们的工,兀自搂抱着沉沉睡去不提。小妹后来就去了重庆上大学,再后来就在重庆安下了家。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那年她16岁,现在她该有多少岁了?这是小妹。陆游——8899?市作协的一个职业作家,大伙都亲切地喊他放翁。辛弃疾——市局刑警队的,我最好的搭档。庄周——这哥们有意思。以前在塑料厂合成车间上班,后来有一天突然不去了。快发年终奖了他就死活不去了,任谁也劝不动。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原因。原来前一天晚上,他正和妻子做爱在兴头上,妻子突然拿出一个避孕套要给他套上,他尖叫一声“塑料”,就人事不省了。他那玩意60天都没下得去,后来请了个江湖郎中开了个偏方才勉强治好,但从此,他就阳痿了。更可怕的是他一见着塑料就惊恐不安。你说城市里哪一天不用塑料制品,不见塑料袋满天飞。他妻子以为他脑子出问题了,失望之下就离了婚。这哥们的怪病一日比一日狠,后来干脆连塑料脸盆也不敢用了。现在据说他一个人住在贵州的黑森林里,整日与野兽为伍。当然这是听说的,当不得真。不说了,不说了,跳过这无聊的漫无目的的人物介绍吧。
反复想一件事情: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所以我就反复地想,总想把它搞清楚。虽然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我还是想把它搞清楚。一个人,两岁半的时候,他到底有没有记事能力?这就是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我的意图你当然清楚。假使师师当时还没有记事能力,那我跟小妹的事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假使她已经有了记事能力,在后来成长的岁月里,她为什么从没有对我表现出半点嫌恶和戒心呢?
反复聊天:第三天中午,来电了。当时我正趴在窗子上看工地上的工人们搬砖头,突然一道光经窗玻璃反射打到我的眼睛上,我眼睛一亮,随即吆喝了一嗓子“来电了”。我迅速把所有的电器都打开,亮的亮,唱的唱,嗡嗡的嗡嗡。这是应该的,我要让它们一同工作,以此来给我过个节。来电了,难道你不高兴吗?最后是电脑,我打开它觉得还是没事干,就给光驱里塞了张罗大佑的唱片让它兀自去唱不提。后来我胡乱浏览着些网页,一切跟以前一样,首先是爆炸,其次是森林火灾泥石流山体滑坡,再次是沉船翻车和连环枪击案,最后是诱奸乱伦和情杀。新闻每天都这样,坐屋子里也能写出来,不看也罢。我又点了一下“星座”,然后输入妻子的名字和生日,又输入我的名字和生日,敲回车,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说“天生一对”。我退出,又在地址栏输入我的名字,点“搜索”,弹出的对话框说“汉代的一位大才子”。我搜索“陆游”,结果是“诗人”,我搜索“李白”,结果还是“诗人”,搜“朱元璋”,结果是“皇帝”,搜“庄周”,结果是“虚无主义”。我退出搜索,点“聊天室”,提示是“第一次发言请注册,否则请登陆”,我点“登陆”,结果是“请输入昵称”,我输入“昵称”,“请输入密码”,我输入“密码”,提示是“该用户不存在,登陆失败”。捣鼓了半天,我终于进到一个聊天室里。好多人迎面而来,都说“你好,欢迎你”,我说“大家好”。我多么像在阅兵啊。一个叫李清照的跟我打了个照面说“能聊聊吗”,我说“可以”,她说“名字?”,我说名字,她说“性别?”,我说性别,她说“年龄?”,我说“你搞人口普查还是计划生育?”,她说“呵呵,你这人挺逗的”,我说“该我审你了”,她说“来吧”,我说“名字?”,她说“李清照”,我说“性别?”,她说“女”,我说“年龄?”,她说“你能不能有点创意”,我说“呵呵,你这人挺逗的”,她就乐了,给我一连发了三个表示笑的表情,我说“好笑吗”,她说“其实你挺有幽默感的”,我说“呵呵,幽默感就是逗,你这人挺逗的就是挺有幽默感的”,她说“我好开心”,我说“开心就是开胃”,她说“?”,我说“要开心,先开胃”,她思考了半天,说“明白”。我突然掉线了。再进去时李清照已经不见了。我就在聊天室里等,左等右等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我就下线仍旧趴到窗户上去不提。奇怪的是我再也无心看那些工人们把砖头搬来搬去了。
0
许多年后,我的传记作家一定会在他那不朽作品的扉页上这样写道:
当44岁的司马相如遇上22岁的李清照,一切都开始了。
而演说家以此为素材展示他那生花妙嘴时,也一定会这样开场:
女士们先生们,这不是一个年老的欧洲诱奸年轻的美国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年轻的美国诱奸年老的欧洲的故事。
而我,对此竟浑然不觉。
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话说我已经告别了我那冗长,琐屑,让卑微的幸福感充满而令人不思进取的家庭生活四天了。我还是没有心思庆祝这一伟大的变革,我需要的仅仅是,把这露出改动痕迹的生活重新归零。归零,懂吗?
归零。
早上起来,站在阳台上伸了伸懒腰,想想还是无事可干,而阳光如此明媚,不免有点遗憾。应该给自己找点乐子,我想。
我打开电视,一个中年男人在那里喋喋不休,他脸上的表情很好玩,我就搬来一块大镜子,边看电视边对着镜子模仿他的表情。三两下,我就被自己逗乐了。我伏在沙发上笑个半死。等我缓过气来,那个节目已经完了。我操纵着遥控板,可转了几圈再也没能发现一个跟他表情一样痴呆的主持人。所有频道都过了新闻时段,我就无所用心地看一个洗衣粉的广告。突然想起一个恐怖故事:一个人入室抢劫,杀了户主后衣服上沾的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突然窗户外面一个声音传来——因为你没用某某牌洗衣粉。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户,又随手换了几个台。其中一个台正在演一个都市泡沫剧,下面是他们的对话。
男:你为什么不爱我?
女:我就是不爱你。
男:不爱我总有个理由吧。
女:没有理由。
男:没有理由你为什么不爱我?
女:没有理由我就不能不爱你吗?
男: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女:我就没爱过你。
男: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女:我从来就没爱过你。
男:你为什么从来就没爱过我?
女:我就是从来都没爱过你。
换台后突然觉得当个演员挺好玩的。不是吗?可以随便说些肉麻的话,可以抱着亲,可以胡乱搞,可以被绳子吊着飞来飞去,还可以装死。
可我适合演什么角色呢?商人?黑帮大佬?警察?三角恋的核心?午后被车轧死的醉鬼?
都不好。
突然,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演尸体。这是多么需要耐心的一个角色啊。我为自己的绝佳创意暗自窃喜了一回。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势躺倒在地板上,我要先演练一回。这样我就为自己找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演尸体。
整个上午,我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后来太阳透过窗户晒到我的屁股上,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就起身结束了我的“表演”。
还有什么事好玩呢?
后来我又想出了一个点子。我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搬到客厅,把它们靠墙立在四周。我一件一件脱去我的衣服,边脱边扭动身体跳舞。我想我的天分还适合做一个脱衣舞演员。
实在无事可干,我就坐在沙发上回忆醉酒的感觉。酒柜中的酒早已经让我喝光了,无酒可饮,我只能如此。奇妙的是,我就在这种回忆中慢慢晕眩起来,后来还有了呕吐的感觉。我真醉了。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太阳仍然在天上,我便打开电脑。电脑桌面上,女儿在那里痴痴地笑,我也跟着笑了。我一笑就笑个不止,后来干脆扑倒在地,大放悲声地哭起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但哭一会我又乐了。就这样哭一会笑一会,一个下午差不多就完了。
晚上,我从女儿的房间中找出她平时睡觉时抱着的玩具熊,然后抱着它试图入睡。但还是不行,瞌睡让我差不多已经睡光了。我又找出妻子的睡衣穿在身上,我希望这样会好些。还是不行,我想我是丧失了睡眠的能力。
毫无办法,我就又躺在床上演尸体,一直演到天亮。夜半尿急,但我还是坚持到了天亮,作为演员,我想我是称职的。
第二天,也就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话说我已经告别了我那冗长,琐屑,让卑微的幸福感充满而令人不思进取的家庭生活五天了。扳着指头算算,其实也真快。今天我不想再演尸体了,我要演一个“爸爸”和“丈夫”。
作为作家,我想我应该为我这个双重角色草拟一个简单的剧本:
6:30:爸爸起床。爸爸刷牙。爸爸动作轻轻,为了不吵醒妈妈和女儿。
6:45:爸爸系上围裙煎鸡蛋。期间的空隙里,爸爸给妈妈、女儿把牙膏挤在牙刷上。
7:00:爸爸喊妈妈起床。妈妈穿衣服,刷牙,洗脸。
7:30:妈妈喊女儿起床。女儿穿衣服,刷牙,洗脸。
7:45:一家人围在桌前吃早餐。爸爸说笑话。
8:00:爸爸领女儿外出跑步。
这个剧本其实很好演。虽然写完剧本已经11点了,但我把家里所有的表都调到6点20分,然后躺在床上等。躺着躺着我就真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所有的表都是11点。我以为又是晚上了,但看看窗外,日挂中天,恍惚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在演戏。我重新把所有的表调回6点20,然后又躺在床上等。这次还算幸运,没睡着。指针指向6点30时,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像模像样地刷牙,洗脸。虽然写剧本前我已经洗过一次脸了,但为了入戏,我还是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鸡蛋冰箱里有,煎鸡蛋显然也不怎么费事。
难的是“爸爸喊妈妈起床”,没有妈妈,这该怎么演?“妈妈喊女儿起床”就更没法演了。我灵机一动,把被子捣鼓成一个躺着的人形,然后对着被子说:“该起床了,亲爱的。”“妻子”没听见,我又重复了一遍:“该起床了,亲爱的。”然后在“屁股”的位置上轻轻地拍了拍:“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孩子他妈。”我拿走被子,相当于“妻子”起床了。“妈妈喊女儿起床”就需要两床被子了,一床我裹在身上演“妈妈”,另一床“躺”在女儿的床上演“女儿”。“吃早餐”怎么办?反正被子们都不会吃,我就一个人把三个鸡蛋全消灭了。“爸爸领女儿外出跑步”怎么演?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到马路上拖张被子跑不好,就在客厅里拖张被子兀自跑了一回。
当演员如此好玩,为了把这种兴趣保持地持久一些,我就不断地扮演屋子里的各种东西。演沙发时,为了把当沙发的感受演的真切一些,我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并在自己的身上压了两块案板。演窗户时,我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蹲在窗沿上,为了防止打盹掉下去,我还用绳子把自己系在暖气管道上。
这种游戏虽然有趣,但玩多了也会腻歪。在筋疲力尽并索然寡味时,我重新打开电脑并进了一个名叫“出敦煌记”的聊天室。这次,李清照在线。
我忙不迭地发过去一条信息:你好。
李清照:你好。
我:江湖上最后一次出现你的踪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江湖上最后一次出现你的踪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江湖上最后一次出现你的踪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清照:江湖上最后一次出现你的踪影,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那天我掉线了。
我:那天我掉线了。
李清照:你是谁呀?
我:重新返回聊天室等了半小时不见你我就下了。
李清照:你是谁呀?
我:有点奇怪。
李清照:不和陌生人说话。
我:我不是陌生人啊。
李清照:我不认识你。
我:我就是那天和你在那个聊天室说话的那个人啊。
李清照:是吗?
我:一点没错。
李清照:可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你再想想,想想有一天,有一个人,在一个聊天室里,是不是给你说过话?
李清照:有一天?一个人?聊天室?说话?
我:是不是?
李清照:好像没错。
我:不是好像,是的确。
李清照:的确好像。
我:记起来了吧?
李清照:就算是吧。后来呢?
我:后来我掉线了。
李清照:再后来呢?
我:再后来我重新进到聊天室时你已经不在了。
李清照:然后?
我:然后我等了半小时不见你我就下了。
李清照:可是我到哪里去了呢?
我:我怎么知道。
我:我很无知的。
李清照:可是我到哪里去了呢?
我:一定得搞清楚吗?
李清照:也是,搞清楚又能怎么样呢?
我:你多大了?
李清照:有用吗?
我:随便问问。
李清照:说点高兴的吧。
我:可我仅仅只知道你的名字和性别啊。
李清照: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随便什么都行。
李清照:我是个妓女。
我:啊?
李清照:吓着你了?
我:没有没有,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吓着呢。
李清照:我每天都接七个客人,礼拜天也不休息。
李清照: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妓女。
李清照:告诉你吧,当妓女好玩。
李清照:我还有六个姐妹,我跟她们处得不错。
李清照: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就结伴而行。
李清照:我们站在昏黄的路灯底下,等待被一束束猎艳的目光瞄准。
李清照:我们衣食无忧,我们身体还算健康。
李清照:先生,想不想知道我们的收费标准?
我:不,不,不用了。
李清照: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就这些,够了。
李清照:想必也是。其实对于一个妓女,你只需要知道她的性别就够了。
我:这样说来,是我自讨没趣了?
李清照:哈哈。
我:笑什么?
李清照:我被自己逗乐了。
我:不明白。
李清照:我能是个妓女吗?
李清照:真正的妓女会逢人就讲她是妓女吗?
李清照:笨蛋。
我:寻我开心是吗?
李清照:其实我倒真愿意是个妓女呢。
我:怎么有这奇怪的念头?
李清照: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希望自己是个妓女。
我:我不明白。
李清照:你当然不明白了。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我吓了一跳。铃声响过七下,我才算镇定下来。我蹑手蹑脚地跑到客厅,刚要提起听筒,电话就不响了。我想对方一定是不耐烦了。我返回电脑桌前重新坐定,可李清照已经下线了。
我恨恨地把那个打电话的家伙诅咒了七遍。
该干点什么呢?
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的时候,又一个问题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会不会是妻子打来的?
我重新拿起听筒“喂,喂”地喊了几声,但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突然想杀掉我自己。这个想法令我无比兴奋。我竟然有一件事情需要做了。
最后更新 2012-05-31 21:01:14
发表于 《我们》
小说 创作
阿Z歪传
文/马陌上
——精英·痞子·无聊者
——不要杀我,否则我就自杀
一、 家世问题
我想给阿Z做个传,已是由来已久的了。但迟迟未下笔的原因,细思想也有三条:一、怕;二、怕;三、怕。有朋友问:所怕者何?究竟却回答不上来了。
当然,为人作传讲个名正言顺,所谓列传自传外传云云也;如今,名也不正,言也不顺;索性来个歪传,也可避剽窃鲁迅先生之嫌,岂不一举两得。...
阿Z歪传
文/马陌上
——精英·痞子·无聊者
——不要杀我,否则我就自杀
一、 家世问题
我想给阿Z做个传,已是由来已久的了。但迟迟未下笔的原因,细思想也有三条:一、怕;二、怕;三、怕。有朋友问:所怕者何?究竟却回答不上来了。
当然,为人作传讲个名正言顺,所谓列传自传外传云云也;如今,名也不正,言也不顺;索性来个歪传,也可避剽窃鲁迅先生之嫌,岂不一举两得。
然而,人活在世上,大凡都讲个来头,这在阿Z也不能例外。我真正遇到了难处,茶饭不思了几日几夜,正要打消了念头之际,却听得一句“何去何来“的话,我做个套用——从自己的哭声中来,在别人的哭声中去——算是搪塞了了事。真正令我释然的是这个“歪”字,本身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做的玩意,所以与阿Q攀攀亲也未为不可,至多在行文之前书上一句——本文纯属虚构,且莫对号入座——不为传世立名,但求博人一笑,玩玩,而已而已。
关于阿Z的家世,倒颇有些传奇色彩的。他父亲名叫阿Y,出生在浙江会稽,七岁时随父阿X迁到陇西成纪;那时阿Z的曾祖父阿W还健在,老人家虽耳聋眼花一副老牛破车相,记性倒还蛮好的。他常对人讲起他的五位兄弟阿R、阿S、阿U、阿T、阿V,以及他们共同的父亲阿Q。
据鲁迅先生言,阿Q本无后的。但当他死后,声名日益显赫之时,就有一陇西成纪人氏声称为阿Q之子,叫阿R;接着也有八月生叫阿Y的,也认阿Q作父;也有叫阿X,在赵太爷的府上抱着吴妈的腿叫妈妈的——一时间,军阀互相闹着玩的把戏弄得正欢的时候,在中国大地上就掀起了认阿Q作父的社会时髦。后来根据某权威人士——此人仍有受贿之嫌——抓阄论证,暂且就把这六位(从R到W)记在阿Q的功劳薄上了。
这六个儿子起初逢年过节及父亲的诞辰忌日还到未庄的土谷祠拜一拜的,后来有了战争:小日本留着小胡须,配着军刀,在未庄巡逻——见人不八格雅路地干活,而是克油西瓦——盯小尼姑的稍,晚上据说还和她西沟西沟那一闹——遭遇爱情;国共两党也渐渐在附近打的正欢,祭拜于是做不成了——民国三十年,做祭拜时,阿W还被一带肩章扛长枪的大兵抓去审讯。
“哪里的?”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阿W不住地磕着响头,乞求着。
“我问你哪里的?”屁股被踹了一脚。
“吾父阿Q……”
“孽种!”那人却是当年唤作王胡的,因常受阿Q欺辱,不觉怒发冲冠,皮鞭抽得格外狠。据说阿W后来当了兵,解放战争援朝战争都参加过的;也许作战勇敢之故吧——传说他曾背着哧哧作响的炸药包,抱住麦克阿瑟的腿不放——连彭德怀大将军也握过他的手呢。退役后,在绍兴县委打杂;他为人也厚道,领导同事印象还不错,再加上有一双彭总握过的手,倒令不少人肃然起敬——县中队还向他的手行军礼呢。
文革中阿W到底遭了殃,他那双手给他惹了祸;再加上父亲阿Q的罪孽深重,阿W坐了监。刑满释放后就到乡下种地,直到迁到陇西成纪,仍三句话不离本行:“四分地,养的活一家人?”
阿W的儿子阿X,阿X的儿子阿Y。却说这阿Y,倒是极有抱负的,他立志要刷清世代务农的耻辱,便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阿Z却是极争气的,年方二十出头,在省城某大学攻读政治法律,后改行历史,如今也快毕业了罢。
二、兄弟
阿Z是九月份的一个下午踏进弱水居的。阿Z来时,弱水居已经住了七个人。他背着一口笨重的木箱,在悬有弱水居招牌的宿舍前犹豫了大半天。最后,他闭下眼睛,一脚将门踹了开;他的脚丫生疼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穿的并不是硬头皮鞋——甚至连皮鞋也不是,因为它是布做的。
室友都被他惊醒了,从被窝里伸出头来,正要骂骂咧咧,却发现是新来的,而且这一身装束,他们方半分好奇半分鄙夷地跟阿Z不冷不热地一一见过。然后大家极不情愿地将靠门的床铺上的皮箱一一取走,塞在各自床下,就又蒙头去睡了。装什么大尾巴狼,阿Z心里很不服气。他很快便铺好床,索性一个人下楼——找乐去了。
阿Z出来时,天正下着雨。他的新奇劲一下子没有了,就站在路旁树下看景想心事。一个花伞过来了,伞下一男一女,手分别插在对方牛仔裤屁股上那个兜里,阿Z心里有些酸,继而鄙夷;那男的嘴朝女的脸上蹭过去的时候,阿Z终于一个“妈妈的”在心里骂出了声,以至于不屑去看,掉头朝楼上回去了。
大学校园中每天都有这样的事发生,阿Z渐渐地,就释然了;惟一有些不自在的,是室友,新名词叫兄弟或猪猡,刚开始彼此相安无事,日日在一起厮混,说话更是口无遮拦,人人都拼命地谈曾经有多少女孩跟他“遭遇爱情”,阿Z撇了撇嘴,终于蒙头大睡去了。
“阿Z,你呢?”室友喜欢搞搞“午夜温馨”什么的,大概都“山穷水尽疑无路”,把那古老的文君相如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的翻版,自己也感到味同嚼蜡之时,终于想找阿Z乐乐了。
“我……我本没……” 阿Z本来有些反感,知道兄弟们拿他反讽;但继而想到上床那个爱情故事最多的孔C,已经受到普遍的尊敬——大凡受到反讽的人,都有自嘲对之——我偏不,阿Z想;又忽然“花伞”的事,阿Z终于有了灵感。
许多年来,我都是跟几个女人滚在一张大床上的——阿Z的话,真骇掉了兄弟们的魂;很快,他便被推举为“情圣”,享受着特殊的待遇,比如,可以有人替打洗脚水什么的,阿Z生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幸福。
然而比较可恶的是那个孔C,大约心里不服吧,所以时常找茬,比如说晚上灯熄了,他就问:“阿Z,我这儿有个谜语,猜不猜的啦——”自然,其他人都撺掇,阿Z没有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小小意西啦,说说看啦——”
“裸体男人进女人浴室,打一数学运算的啦——”孔C说完,心下来意,便“高枕无忧”去了,伴有做作出来的鼾声——挑战!
“这毛毛雨的啦,求绝对值的啦。”正当所有人都在想,所有人都想不出时,阿Z一语破天机;兄弟们都“高,高”地佩服——唯有孔C打着鼾,他不便醒来了。阿Z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快乐,耳朵嗡嗡直响,彷佛整个宿舍楼都在为他鼓掌。
但是阿Z仍然没有快乐,每日作业只是多,老师也不好,全然没有天堂的感觉,还说什么“写每一首诗,看每一个女孩”,人家见了,不但不主动伸出手来“交个朋友吧”,甚至连个笑脸也不做,牛哄哄地过去了,阿Z的鼻孔感到有点香气,却似乎两条虫要爬下来了。阿Z到底有些伤感了。
阿Z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提着一个大包缓缓地走,——走过去,正要说“让我帮帮你”的时候,却发现是孔C——这个家伙坏极了,就说今天早上吧,两个人用过的半盆洗脸水,谁也不愿意倒,最后就分作两份,各处理各的了——阿Z的大脑高速旋转,终于躲在一旁,看着孔C吃力而满头大汗的样子,肚子幸运了一回。
阿Z回到宿舍,却发现水果皮瓜子皮满地狼藉一塌糊涂;社长马内见他回来了,便道:“阿Z,该你值日……”
三、杀死猪
当阿Z也穿起皮鞋的时候,他便可以公然地踹宿舍的门了;门“啪——”的一声,打在孔C住的床架子上,呵呵,惬意极了。
孔C骂了一声“俗”!,不料就激起了阿Z的旧病——忌俗。阿Z这个人最怕俗了,却说早年在乡村上中学的时候,也赶过几年潮流的。比如金庸,比如琼瑶,他都是知道一些的。有一次上课老师提问三角函数,他一不小心便说了个“降龙十八掌,掌上寒烟翠”,老师不悦,传为佳话。后来村里来了个体验生活还大谈特谈黄土窑洞的建构原理的作家,那人披肩发,大络腮胡子,好端端的牛仔裤,定要挖去两片膝盖,而且屁股上还用各种颜色的画笔,画了许多“春宫图”。阿Z想城里人怕就这样吧。也将本来就破的裤子挖了两个洞,正要给上面圈圈点点画些光屁股娃娃的时候,他老爹烟锅抽得滋滋响,鞋帮邦邦两磕,照头一烟锅,竟把阿Z脑中的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吓跑了。
阿Z第一次真正理解“俗”的含义是跟父亲进城,发现城里孩子将父亲叫爸,将母亲叫妈妈,而乡村孩子却是叫爸爸叫妈之后了。从此他就跟阿Y唱反调。比如阿Y让他骑上牛放猪他偏要骑上猪放牛,阿Y说阿X死后阿Z要穿白孝衫,阿Z偏要穿的大红大紫。农村人大凡早上吃馍馍下午吃面,阿Z偏不,后来干脆白天睡觉晚上吃饭,整的阿Z妈一遍又一遍念叨,这孩子咋拉!
如今却说这岁末将至,就纷纷扬扬了一场大雪;阿Z偏要穿的单单的,在校园里兜风,整的男孩子腋下的小妞们还要探出头来,像观赏稀有动物一样。阿Z注意看那眼神,有没有多少有点陶醉的,不料就打了一个寒战,招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妈的,都是假的,假的,阿Z终于感到不实惠,猫着腰还是窜脱了。
当然,阿Z也喜欢听流行歌。前几年是“妹妹坐船头”,如今妹妹不再坐船头了,却又成了“走后头”,过两天又成了“上心头”,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又要上床头”。阿Z有些莫名的兴奋,仿佛抓住了谁的什么把柄似的。阿Z躺着却想:“一步一叩首”,可见不是顺风,那么从何而来“纤绳荡悠悠”?应该是“纤绳紧绷绷”。真是强盗逻辑,阿Z终于有些忿忿不平了,但继而又很开心:老子天下第一——个发现其中有诈的。“呃——呃——” 阿Z清清嗓子,正要把这一重要发现告诉室友的时候,对面床上躺着听耳机的林夕梦白了他一眼:“阿Z,你不是最忌俗吗?”
“呃——这个我,我这个,是忌——” 阿Z话到喉头,却似乎反胃上来的中药水,不得不咽下去了。
人生像粪。那天下午阿Z在屙屎时突发奇想,如此说来,每个人都是一台造粪机器了!真有些想不通,不知不觉,手里的《三毛全集》就滑落了。当阿Z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好端端的一本精装书,就这样躺在粪坑里,正要骂杂种造孽,却又怕别人听见,说自己拾不义之财。但突然又想起这本书是自己的,就又开始用最恶毒的话咒那个乘自己不备将书弄掉的家伙,养下儿子肯定没鸡巴。他还是怪罪到三毛头上了:这个吃饱了没事干,全世界疯跑到西班牙交配的女人——有人研究出女人的最大欲望竟是脱光了衣服行走,第二大欲望乃是拥有一头猪,猪,懂吗?只有猪才会趴在女人身上,照样如在猪圈一样乱拱,所以能让女人又惊又喜又恶心。猪就喜欢吃屎,对不对?同意的就举手。不举手的,就是吃着中国饭放着外国屁——的猪,所以猪最该死——杀死猪。
正当阿Z欣喜地,心砰砰直跳的时候,发现旁边一个人,内逼,急得团团转,不觉好笑,大叫爽快爽快,却迟迟不肯起来就走,直至那人另觅到了一个,方迅速逃也似的出了厕所。
四、守望者
阿Z的班在那个严寒的冬天,受了些委屈——系上扩建教学楼,把他们移到以前做仓库的没有暖气的平房里去了——好多人整日只有怨言,班里有些乱套。早上照旧没人生炉子,南宫琰只好站在讲台上一遍又一遍地问:“谁是值日生?谁是值日生?”没有人睬她,因为贴在前墙上黑板旁的值日表早已不见了,就连贴在一起的课表也被透过破窗户吹进来的冷风舞弄的七零八落了。
教室里冷的像冰窖,好多人蜷在一起发抖,呼出的热气已成了他人十分喜好的取暖资源。时常有人大声嚷:“生活委员,生活委员,快生炉子,冻死了!”每当这时,南宫琰也是手足无措。班里的男同学大都很调皮,她一个女孩子家,又能拿人家怎么样呢。
阿Z站了出来,他迎着烈烈的北风,在操场北边的空地里,用手将雪抛开,跪在地上摸可以用来生火的柴。阿Z抱着柴回来时,他的脸以及耳朵已经冻得通红,十根手指僵直地粘在一起,掰也掰不开。南宫琰看着那双已起了不少红斑的手,心里真不是滋味。当她伸出手,要给阿Z暖暖时,这位祖先连小尼姑的脸也摸的小伙子,却显得过度腼腆——一反昔日那种在其他女孩子前大大咧咧的常态,她似乎爱上了南宫琰。
假设南宫琰也爱上了阿Z,接下来的事就可想而知,二人按部就班地先“谈”,后“恋”,再“爱”,本来也就这么简单(在此略去,同意的请举手)。
值得一提的是南宫琰,她有一个习惯,每周礼拜日总要去郊外的麦田里——无论春夏秋冬——而且,总是一个人去。
余下的阿Z,总会躺在床上,抱着本《爱情法则》看上一天,其实,他什么字也没看进去;似乎每一页上都写着“秦颂”二字,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高渐离和一个女人的图像,仿佛人民币上的防伪水印,渐渐地,高渐离不见了,“红高粱”中那个九儿又出现了,当然,有没有轿夫头子,谁说得清。
女孩儿这玩意儿就是邪门儿。阿Z很自然地受到兄弟们的一通奚落,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从幻觉中走出来的阿Z,当然又会走下楼去。
“上自习去?”如果有一位室友这样问,阿Z必然会十分反感,冷冷地道:“弱智才上自习去呢!”
“那么,泡妞?”
“泡你M——” 阿Z的那个“妈”已说出了半个,室友正要发脾气,一想这可怜的孩子,遂不作声了。
惟一能让阿Z惬意的事,是上厕所不让坑坑,看内逼者之窘相。当然,偶然经过水房门口,忽听里面哄哄作响,如怒涛拍岸般,有点好奇,探进头去,发现水龙头一律没关,十四根水管齐刷刷向外喷水,一簇好看的风景。阿Z不觉神情愉悦,想:学校收咱那么多钱……拍拍屁股走了。浪费?与我无关……活该。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阿Z在楼道里吆喝上一嗓子,传呼就响了。
一见南宫琰,阿Z就有些沉不住气,好在南宫琰立即就给他陪笑脸,而且还请他看电影——“爱情麻辣烫”,阿Z就揽着她的腰,跟以前一样了。
五、自由与民主
阿Z决心做一些事了,比如说攻攻四级英语什么的。然而他正经的单词一律记不住,像rape,sexintercource,还有condom AIDS,immpregnate之类的单词却过目不忘。
阿Z越来越对他所学的专业不满了。有一次系上开会,他就躲在人群中,大吼“政治是骗人的,金钱是万能的”,系主任孙大力的目光,像出膛的子弹,阿Z却早已躲到另一个角落,跟两位美貌姑娘(谭子、严竹因)喧美国法律的自在之境去了。系上连鞋子袜子应该怎样摆放都做了明文规定——“这不民主”,阿Z渐渐对一切都不满了起来,继而就生出一种奇特的思维。比如看见系牌,他就会想到,当初这一定是个肉案,屠夫是猪,跟他的女顾客,谁知会在上面干了什么勾当;再比如看见女孩子头上的钗子,他定说是手淫的工具,很好看的嘴,那一定又是喷着油腻与烟雾的出租司机吻过的,还有隆起的胸,那里面其实是灶上买的连黄带酸的馒头,而且这三八将来一定无甚好运,要么是个金丝雀,要么包二奶,但凡有个丈夫,跟她不分偶,就AA;再比如脱光了衣服,让男人轮流观看,这叫“考验目光”,或者用三重积分求自己的阴影部位……
然而,像阿Z这样的人,却时常有些惊喜,比如,在《太平御览》上翻到“伏羲女娲昆仑上野合”,偶见“妹即来就兄”之句,他就欣欣然不知所措,大嚷嚷,说:老子天下第一——个发现男权社会的端倪。接着他就把这个思想整理整理,操作成文,发表在历史系刊《自由与民主》上了。大意是说女娲表现为主动,然而,恰恰,在性上,主动一方反倒是对被动一方的追求和依赖;又说女娲孤雌造人带来的性禁忌,女人由此而颐指气使,男人而双性化,产生焦虑,从而创造盘古神话时,将其尘根割去,因黎民百姓皆是“身上诸虫,因风所感”;而禁忌则是源于对生育功能的神秘化崇拜以及痛苦的血淋淋的恐惧;后来的乱伦是集体无意识的对性禁忌的反叛,但部分男人仍受到阴翳,有了分化,即产生远日近月情结,所以有十日反羲和而弈射十日,与芾妃偷情,却又将冯夷左眼射瞎;至于精卫填海,则是对男权社会的复仇心理……所有这一切又都“秘密传授”,才有今天这种“既承认是龙的传人,却又羞于启齿是兄妹野合的产物”的事,以至于我们缺乏创造伟力,还谈什么永恒与不朽!
阿Z的文章引起了点不小的轰动;他就很顺利地转到了历史系。似乎获得新生的阿Z,又以一篇《徐志摩死因考》(他反对郁达夫的“商人名教”观点,又在林徽因祭飞机残骸上做文章),顺利地当上了《自由与民主》的编辑。阿Z不禁有些飘飘然了。他每发出一篇有点见解的文章,便正襟危坐,等待着少女读者的拜访,抑或校电视台女记者的“Hello,please……”
“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阿Z一日一日地这样声嘶力竭,像十八岁的少女一样,搞点“自我陶醉”或“抒情行为”什么的。
六、入党
阿Z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实惠。
弄个诗人当当,当然,比较实惠,至少可以踹中文系的门,检验皮鞋质量,如果恰好有人在,优越性就出来了,卖个笑:“老兄,我来跟你们,交流交流诗歌!”走了进去,呵呵,好烟好茶,舍我其谁?还有,挎个小妞,满校园地转,这不叫卖弄“风”“骚”,而是“寻求灵感”。进城叫“采风”,出城叫“踏青”,乡下去就叫“体验生活”。这都是毛毛雨的啦,出入卡厅如入无人之境,翘起二郎腿进行“河东狮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先生,请买单!”“什么阿堵物!我的歌,不值吗?”如果被揍,这叫“黎明前的黑暗”,拍拍土,一句“地球,被我踩在脚下”,再也不“赛赛,丝望能能够丝欢”伸腰打哈欠都注意形象了。从此,日子与众不同,坐在楼下,用手在脚上的藏垢纳污之处尽力挖掘,仿佛有什么宝藏,还煞有介事地放在鼻子上闻闻,这叫“进入状态”。
当然,阿Z还是赚了很多,比如就有一个叫肖琏娜的女孩子慕名——阿Z的笔名叫“我是你大爷”——拜访。阿Z先给她解释取这个笔名是源于对世界的仇恨,仇恨来自爱情,爱情是一种精神暴力,暴力的心理基础是对自身存在的恐惧。阿Z洋洋得意一副作家模样挺像人。那女孩颇有些猎奇心理,跟阿Z各取所需,很快便成了诗人的冈察洛娃了。
肖琏娜比南宫琰中意多了,她符合小女人的定义:三分妩媚三分矫情三分感觉外加一分尚不让人生厌的虚荣心。全然优良精子配种。阿Z心里爽啊,脸上挂着不带任何一氧化二氮成分的笑。
阿Z往往回去的很晚,宿舍很少有人理他;对一个“不问日神酒神的人”来说,他也并不去寻根究底,是什么力比多还是荷尔蒙现象——头一埋睡个天亮,这叫奥修“生活”。当阿Z的知名度已有十的十次方前面还要乘莱目达的时候,他终于想到入党,这对他来说,将更实惠。
入党,是要讲路子的,阿Z想。
于是,他入了爱心社。义务劳动,他参加了;给盲聋哑小学捐助,他参加了;到广场搞环保宣传,他参加了。
他怀疑电视台摄像时,他无意识挤到镜头前,被看出了破绽;要么那次禁烟签名,他的字写的太豪情万丈,有做作之嫌;还是常在背地里说美国如何如何好,被告了密,算不上社会主义的爱国者?——否则怎么,那斧头镰刀的红本本,还是没发到手!
阿Z请社长陈一言吃了点食物,又拐弯抹角地要了点证明材料——阿Z的存在,或多或少,使我校精神文明建设,又上一个新台阶——材料的最后,陈一言这样写道。
红本本发下来了,阿Z牛起来了;日日携肖琏娜逛情人节,吃爱情美食糖,似乎还进进快活林什么的。
有时也能遇到车祸,被撞的或许是一位女孩,阿Z也有凑近人圈去看的意思,但突然发见那女孩长得并不好看,阿Z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阿Z说,写字要扁,做人要圆,这叫实惠。
七、性感美元
阿Z当上系宣传部长之后,就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病——精神孤独,他时时以为自己是在虚幻中。为了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有事没事总要将宣传部里的人叫齐开会。看到人都陆续地来了,他才有点相信:哦,原来我是部长。
“凯斯”时,总要狠命地咬肖琏娜的舌头。
“猪,干吗你?”肖琏娜跳将起来,嚷道。
“看来这是真的……” 阿Z无精打采,像蔫了的黄瓜,喃喃地,又报有点自嘲地道。
阿Z总觉得他这一切来得太容易,全然没付出应有的代价。同宿舍的林夕梦、乔郁单、孔C等,日日努力地劳作,现在仍默默无闻。阿Z觉得他是在预支将来的幸福,再这样下去,说不准哪天,会出车祸?会心脏病突发?会失去肖琏娜,当然,还有脚下这双踹了几次门都没踹破的皮鞋?
与肖琏娜搞活塞式势能演习,阿Z也极不投入,一觉醒来,明天,我将会在哪里?这简直是一场欺骗,被玩弄了的感觉油然而生;穿越时空,他仿佛看到昆仑山上那两股青烟,当初并没合二为一;那被阉割了的盘古,将会是一种生命虚无的暗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阿Z一把推开肖琏娜,却第一次发现一个少女的睡姿竟是这样好看:身体很有神韵的一起一伏——肖琏娜在发抖。
“咱们该算算账……” 阿Z说。
“除了爱情,你还给了我什么!”肖琏娜大哭了起来,像一只发情的雌兽,撒泼。
阿Z决心给肖琏娜以补偿了。他辞掉了宣传部长,辞掉了《自由与民主》的编辑,他要打工去了。
走在街上,阿Z发现,女人还有商品都是如此性感,如好莱坞巨星一样,充满着诱惑和欲望。阿Z不觉神情愉悦,想:看每一个女人,写每一首诗。然而就很张口结舌,“啊,啊”了两声,任凭怎么想象感叹号的大小与形状,也终于沦为尴尬,不做声了。阿Z突然觉得自己很肤浅,却一不小心,将一个模样极像张曼玉的女人,“理性”了一下,money就在手中,看着阿Z笑。阿Z也不觉着抱歉,想,你做皮肉生意赚得,我就偷不得?伤风败俗!阿Z甚至觉着有些恶心了。阿Z对着太阳看,却发现这玩意更性感,姿势简直比肖琏娜的睡态还要妩媚,而且充满肉以及其他各种感观的欲望。那防伪水印中的女人,简直跟那个作家屁股上的“春宫”图很吻合——不断向阿Z眨着眼睛,而且展示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是一张美钞,阿Z想。
一个冰激凌,肖琏娜一笑妩媚:启齿颦颦;
两个冰激凌,肖琏娜二笑多情:顾盼神飞;
三个冰激凌,肖琏娜三笑放浪:风月无边。
阿Z终于明白“除了爱情,你还给了我什么”的真正内涵:丘比特的神矢只射孔方兄的眼。当“阿Z又一次怯生生地守候在店铺门口,问:老板,有没什么事做?那头猪一阵乱拱,皮笑肉不笑,反问:当鸭?阿Z恼羞成怒: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做逍遥鬼。又被放出一条母狗,唬得满街跑”时,阿Z突然发现自己丑陋不堪了,简直如非洲饥民一样逃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
“都说爱情美啊,我却无所谓……”唱着唱着,阿Z就伤感,仿佛一抹极其熟悉的绯云,跟上去细看,却并非自己深爱的那个姑娘,于是惊觉:所谓伊人,在天一方——已为人妻。
阿Z漫无目的。突然又发见一群一群的女孩子走过,本来想与自己无关,但似乎又有一个极像南宫琰——两年前,与阿Z友好地说了句沙扬娜啦,就跟一日本留学生西沟西沟那一闹上了——阿Z不妨多看两眼,却无一例外地,前襟上写着“我是一个处女”抑或“性病+专科”,待走过,后襟上又都是“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抑或“请到XXX斜对面”的字样。
愿上帝宽恕这卑贱如猪狗般的灵魂,阿门——阿Z边祈祷边逃也似地疾走。
阿Z继续玩味肖琏娜的那句话,似乎要参出什么个中奥妙——一种危机的暗示?
“我爱你!”“我十分爱你!”“我十分十分爱你!”
阿Z喃喃——似乎要博得一种怜悯——继而激情万丈,仿佛在向天皇发誓效忠——地道。
“难道我的感情就这样廉价?”肖琏娜转过身,径去,不复相顾。
“我以人格作保,我是个失败的男人——” 阿Z仰天长太息以流涕曰。
夕阳如血?夕阳如尘。
(假设肖琏娜又从夕阳中来,说:下辈子嫁给你,骗你是小狗!并伸出小拇丫丫,要跟阿Z拉勾。阿Z就笑,笑出一脸泪水?……妈的!)
八、妈的,就这么简单
我狂笑全天下,因为疯狂;
我凄笑全天下,因为执着和无奈;
我哈哈一笑全天下,因为感悟,因为升华。
当我再一次见到阿Z时,他正和孔C林夕梦诸位兄弟躲在弱水居中豪饮,他的神情很木然,斟,端,饮,仿佛一系列代数符号,不再有任何意义,当然,与看电视听音乐也无甚区别,这都是生命的某种形式,内容成了一种表象。
听阿Z说,他在忏悔,然而总觉自己无罪,除非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因为他,上小学时也想着为四化服务,初中也无早恋,高中照样为了高考,而大学并没随地吐痰,何罪之有?
阿Z于是就用脚走路,用嘴吃饭,日日出没在宿舍,饭厅抑或教室里。偶尔也坐坐舞厅,但只是坐坐,因为这是生命以某种形式的存在,仅此而已。但在阿Z的面前,忽然就闪出了好多嘴,黑红带花斑的,仿佛涂了劣质颜料,好像欧氏几何上的椭圆,忽远,忽近地,在空中跑,仿佛就有肖琏娜、南宫琰、谭子和严竹因的。阿Z坐坐,就出去,看星空,月亮上那幅花手帕,至今还蒙着。
后来,阿Z就过了四级英语,而且第一次拿到一等奖学金,他请我吃了一顿馆子,没任何借口。他告诉我,钱是很有用的东西,但并不性感。他又告诉我,女人是天底下最贱的东西,所以不可予以尊严;小人其实易养,唯女人难养,所以不可与之为政,不可与之谋道。
后来,再后来,具体地说是毕业前的一个阴沉郁闷的下午,阿Z背着铺盖卷,径直走到肖琏娜跟前,用食指狠狠刮了一下她的嘴唇,道:也许,你是我这一生曾经最爱过的女人。
(同意的请举手,假设)后来,再后来,肖琏娜气喘吁吁跑到阿Z执教的那个穷山沟,抱住他,热烈地吻过之后,说:阿Z,我怀孕了。阿Z于是低头想:这孩子该取个什么名?从A、B到Q,再到Z,却是最后一个字母,如何是好?阿Z想不出,肖琏娜就笑,笑出一脸灿烂,阿Z跟着笑,笑出一脸(A)辉煌?(B)疑惑?(C)幸福?(D)无奈?(E)悲哀?(F)非以上答案?(请选择)
附阿Z诗作2首:
其1:人在大学/除了吃饭/除了睡觉/还偷看月下男女搂抱亲吻之事业/也打扑克也下棋/也呼吸空气
其2:人在大学/除了记忆/除了进餐/白日梦想金元/夜晚无限膨胀性欲/而外/无所事事(当然,如果不幸觅一个丰满而不臃肿,苗条而不干枯的姑娘,然后悲哀一生……)
1998年,兰州
最后更新 2012-05-31 20:51:04
发表于 黑蓝
小说 创作
大悲咒
文/马陌上
春
又是一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我搬到了这个小院落里。我必须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待东山再起。我要让卓文君那个贱婊子看看。
房东前脚离开,我就将房门掩上。院子里很吵,谁家的录音机传出“两只蝴蝶”的歌声,一个女人操一口河南腔说:“那嫖客连我的口红也抢走了。”另一个女人接口道:“你记下他的样子了么,让你男人打死他。”我实在听得心烦意乱,便找了些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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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咒
文/马陌上
春
又是一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我搬到了这个小院落里。我必须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待东山再起。我要让卓文君那个贱婊子看看。
房东前脚离开,我就将房门掩上。院子里很吵,谁家的录音机传出“两只蝴蝶”的歌声,一个女人操一口河南腔说:“那嫖客连我的口红也抢走了。”另一个女人接口道:“你记下他的样子了么,让你男人打死他。”我实在听得心烦意乱,便找了些破报纸将墙壁的任何缝隙都塞上。这是一个小木屋,只有临街的墙是砖砌的,其余三面墙壁都是木板。木板似乎有些年月了,散发着霉味,凑近几乎能听到虫子在里面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的穿行声。
我是被赶出来的,所以除了身上穿的4件衣服外,什么行李也没有。但幸运的是,我有足够的钱。我简单盘算了一下,房租每月70元,吃饭每天两顿,每顿5元……谢天谢地,我足足可以维持1个年头。在这一年里,我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东山再起。
外面渐渐黑下来了。我拉开房东提供的花被子,想蒙头睡一觉,既然还有这么多钱,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一只苍蝇在我枕边飞来飞去,它显然还没从冬天的寒气中完全苏醒,动作显得迟缓而笨拙。它的个头大得出奇,简直有两个苍蝇那么大。
被子也散发着阵阵霉味。以及其他各种酸腐而复杂的味道。院子里很多人吵吵嚷嚷着做饭,煤球炉子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在我的天花板上。饭菜的香气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我不知道我还要在这房间里躺多久,但我实在没有食欲。
我叫司马相如。我爸爸姓司,我第二个爸爸姓马。我今年31岁。
卓文君很白,尤其是屁股,跟漂白粉漂过一样。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这样一个事实:那白屁股婊子竟然被我这样的杂种操了三年。亲爱的人民,每当想到这个事实,我的龟头就从包皮里滑出来,在内裤上左冲右突让我心痒无比。
可是还有机会吗?我还有机会让那婊子对我噘起屁股吗?
我有些兴奋,但对手淫的确提不起兴趣。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手握鸡巴挺过来的,我的第二个爸爸看我蔫不拉叽的样子,总会摸摸我的头说:“孩子,做人要有点劲头。”说完便得意地哈哈大笑,我妈妈也陪着笑,两腮微红。我知道那婊子昨夜被操得很爽,这没什么,但她还像处女那样动不动就红脸,我简直有些鄙视她。可恶的上天从未怜悯过我,因为最让我痛恨的事,还是让我给逮着了。卓文君就是跟我妈妈一样的婊子。
门咯吱响了一下。外面依旧很吵。一只猫溜进我的房间来了。它四处逡巡了一遍,又出去了。风从门缝里刮进来,有一种泥土的味道。似乎开始下雨了。的确如此,女人们扯直了嗓子喊:“快收衣服!”“快,快点!”“凳子搬进去!”“还有裤衩!”“还有我的裤衩!”“煤球!”“竹竿!”“麻将桌!”“拖鞋!”“葱!”“塑料纸给我!”“钳子!”“笤帚!”“自行车!”“皮球哪里去了?”“皮球——”“皮球——”“皮球——”
我仔细琢磨这些喊声的意义,以便确认自己到底将要生活在怎样的群落里。
一阵慌乱之后,雨沙沙沙沙沙沙地下起来了。院子里顿时很寂静。雨似乎是全落在了塑料上,声音很响很整齐。即使全世界就剩这一种声音啦,我也无法原谅卓文君那婊子。
想起她,在这雨天的夜里想起她。啊,真他妈灵,我的龟头又从包皮里滑出来了。我睡意全消,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这是我的健身习惯。当初我总认为,只要坚持做仰卧起坐,总有一天,我的嘴就能够得着我的鸡巴。那样,我就不再需要一个婊子将它含进又吐出。我曾经多么希望做一个自足的人。
现在,她终于将她那黑漆漆的阴户朝向了别人。那嫖客直直地跪在床上,一把抓过那婊子的长头发,将她的头按进他的裆部……这一切过去发生过,现在发生着,将来也必将发生。哦,如果阴户是一只垃圾筐,我希望投进去的是痰,大便,硫酸,丝丝作响的雷管,白鼠和流着汁液的死婴。
他让她吃他的精液和大便。他把尿全部撒进她的嘴里。为了回报,他只是象征性地吮吸她的脚趾。啊,这一切正在发生并必将发生。
我叫司马相如,我是个杂种。我要把胳膊伸进卓文君那婊子的阴户里去。
就这样,整个晚上我都在胡思乱想,天亮的时候,我想那嫖客再也没有力气干卓文君了,所以我才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但我不想起身,我不想迈出门一步,我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狗日的世界交往。那只大苍蝇在玻璃上撞来撞去。隔壁有人说话:“皮球昨天被雨淋感冒了。”“他妈呢?”“一早就出工了。”“皮球你妈呢?”“我妈出工了。”“皮球你是被雨淋感冒了吗?”“嗯,阿姨。”整个下午,隔壁都在颠三倒四地讨论皮球的感冒问题,似乎为了印证大人们所言非虚,小孩的咳嗽声夹杂其间。
皮球是个小男孩。傍晚时分,他怯生生地探头进来,问:“叔叔,我家猫在你房里吗?”
“你叫皮球?”其实我已经知道他是皮球,我只是想逗逗他。
“嗯。”
“你为什么叫皮球?”
“我妈就这样叫我。”
“你妈为什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皮球没有回答,两只小胖黑手在门板上摩挲了一会儿,飞快地跑走了,边跑边喊:“妈,妈,猫不在叔叔屋里。”我屏住呼吸,想听皮球妈妈到底说句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是个知识分子。我羞于走出这屋。我知道我要做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东山再起。过去的一切让我蒙羞,我得彻底洗刷掉。我要让卓文君看看。如果她心生悔意,愿意重新对我噘起屁股,那我该摆出怎样的姿态呢?嗯,我一把抓过她的头发,用鸡巴戳她的脸。我用脚踩她的阴门。我用火燃她的阴毛。我把燃着的烟头塞进她的肚脐里。我让她在客厅里爬着转圈,我抬起她的双腿,让她用嘴吸尽地毯上的灰尘和痰迹。我让她伸直舌头舔我的拖鞋,就像舔我的龟头那样。我把打开的啤酒瓶塞进她的阴道里,让啤酒像涌泉一样向外冒……恶有恶报,这是我的信念。
仇恨袭过之后,我又一次沉沉睡去。
沙沙沙,沙沙沙。虫子在木制的墙壁里跑来跑去。夜半,月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直照到临街那面墙上,藤原纪香的半裸画正好暴露在光线里。我起身站在床上,摩挲了摩挲那光洁的铜版纸,从头到脚,藤原纪香该是怎样的一个软体动物?亲爱的人民,你能指望一个青年鳏夫能有多少道德?我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阴部,尽管那阴部被裹在牛仔裤半开的拉链背后,并且充满了灰尘的味道。我像个孩子一样,折腾了半夜。我对着墙壁猛烈射精。在剧烈的抽搐结束之前,我抬头望了望月亮。啊,女神,这世间为什么充满了不贞?
沙沙沙。
后半夜我醒来了一次,我想拉屎。这事如此荒诞,你能想象一个几天滴米未进的鳏夫,竟然还要排泄吗?月光照在窗口的桌面上,不用开灯也能摸下床。需要交待一下,多年来,为了夜间醒来随时能操到卓文君,我养成了裸睡的习惯。所以当月光打在我的鸡巴上时,我并不感到羞耻和丑陋。我说的是,我轻轻拉开门,裸身站在院子里。这是我第一次出这屋门。院子静寂无声,月光下显得更加逼仄。绳子从这家屋檐扯到那家屋檐,纵横交错,晾满衣物。微风徐来,地上的影子时静时动,仿佛一院落的鸡在夜间觅食。我突然希望皮球一下子蹦到我眼前,我拉着他的小胖黑手,穿过这院落,绝尘而去。
我得排泄,所以迅即在院子里磕磕绊绊地走,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旮旯,我希望厕所就在哪堆竹竿或废旧纸箱的背后。但没有。我的脚步声肯定惊动了这夜间最灵敏的耳朵,一家屋子亮起了灯,接着有小孩的哭声,一个女人闷着声腔喊:“别哭,再哭我把你交给城管叔叔!”那小孩抽泣了几声,灯便熄了。那天下雨女人们喊叫着收进屋的东西,现在又塞满了院子,厕所一定在某些杂物的背后,这是我的信念。但我最终泄了气,我跌倒在阴影中的一大堆烂棉絮里,浑身上下沾满了湿漉漉的棉花团。一件硬物差点擦伤我的鸡巴,我用手拽出一看,原来是块小黑板,凑近光亮,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大字:还我公道。我突然头皮发麻,这棉花冢里该有怎样的冤屈?我目不斜视地回到屋子里,将屎拉在一张旧报纸上,然后包起来藏在抽屉里。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拉屎。这院子里他妈的连个厕所也没有。
婊子卓文君该拥着她那嫖客奸夫甜美地睡死在棉被里了吧?沙沙沙,沙沙沙。
我不吃不喝一连好几天,直至我的身上出现腐尸味。一天傍晚,院子里照旧很吵,我突然难得的好心情,想高歌一曲。我从阴湿的床底下老鼠翻出的土堆中刨出一个大瓷盆,边敲边唱: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起——来——
起……来……来……来……
我确信我是唱着这首歌昏死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满屋子的人。一个男人用他铁钳般的食指和拇指掐着我的人中,看我睁开眼睛,他长出一口气,一股悠长的大蒜味被我深深纳入五脏六腑中,使我顿时精力充沛。我刚要说句什么,他先开口了:“我说哥们——”他的话很快被一个尖嗓子红衣女人打断:“别有什么想不开,我说大兄弟,睡过女人吗,没睡过死了可要后悔的,这世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你那个坑你可不能便宜了别人……”满屋子的人哄笑不已,一个绿衣女人在她背上擂了两拳:“就你嘴像屁眼一样,拉出啥是啥。人家可是四眼儿文化人呢。”我只好陪着苦笑了两声,放声说:“不就一张逼吗,老子换张操。”
皮球从人缝里钻出来凑到床沿上,我伸出手,他便会意地把那小胖黑手放进我的手心里。皮球眨巴了两下眼睛,抿了抿嘴说:“叔叔,你是想阿姨了吗?”我打了个冷战,拍了拍皮球的头,说:“叔叔爱你。”
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对我来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怎样继续生活。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我的破屋,我很热情地跟他们一一道别,并在他们脚还没迈出门槛的时候,热切地询问他们的家境、来路、家庭成员、饮食、避孕手段、子女教育、日常交通方式以及有没有夜生活。我甚至问一个鳏居的男人怎么解决性饥渴,他的回答很干脆:“嫖。”我接着问:“哪有?”他努努嘴:“绿衣服那个就是。”我迅速掩饰了我的惊异:“多少钱一次?”
“好逼三百,烂逼一百。”
我相信你已经知道,这院子里住了好几个妓女,还有一些上访户。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哦,五湖四海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自不同的省。这让这个不大的院落显得很热闹,尤其在傍晚的时候。妇女们在屋檐下用煤球炉子麻利地做饭,小孩们则在杂物堆里钻来钻去,男人们在门窗上敲敲打打,似乎永远在修理着什么。仅有的几个妓女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她们睡了一天,在这个时候,总会花枝招展地穿过狭窄的院落去上夜班。浓浓的香水味盖过锅里的饭菜香。她们跟每一个人热情地打招呼:
“大嫂,炒什么啊,这么香?”
“妹子,铁锤他爸要吃蒜薹炒鸡蛋……你要不要吃点饭再去?”
“不用了大嫂。晚了就没生意了。”
她们一般会在凌晨6点回来。当寂静的院落回响起高跟鞋敲击石板地面的声音,机灵的孩子总会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出屋门缠着疲倦的妓女叫“阿姨”。他们一般会得到几枚糖果,或者爆米花,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得到一些他们压根不认识的东西:巧克力,或各种奇形怪状的坚果。动作迟缓的小孩没抢到食物,他们便会夺走妓女小包里的口红、香水、眉笔、镜子或避孕套。妓女们不会为这点小玩意生气。
夏
男人们经常会在晚饭后聚在一起,我说的是夏天。
当男人们都习惯于把头伸到院子中的水龙头下去洗的时候,夏天说来就来了。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能闭着眼睛听出是哪个妓女从外面回来了,嗯,她们虽然都穿高跟鞋,但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貂禅脚步比较轻,但小时候左腿受过伤,所以左脚落地要比右脚落地来得迟疑。红拂走路一阵风。西施总是很爱惜她的鞋,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新住进来的黛玉,似乎有点羞怯,总是沿着墙根放轻了步子走——她才14岁,不羞怯才怪。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获得了一份新工作。嗯,是皮球妈首先这样提议的,她认为我有文化,所以应该在法律问题上给大伙多出出主意。我本来也闲得无聊,就一口答应了。几家死硬上访户甚至提出每家每月给我10元钱作为报酬,我拒绝了。这令他们很不快。屈原——就那晚掐我人中的满嘴蒜味的陕西大汉,显得尤其生气,他的语调很强硬,手叉腰站在窗外叫嚷:“你这是看不起我屈原!你看不起屈原,也就是看不起这满院儿的人!”当时我喝了点酒,从屋子里冲出来跟他嚷嚷:“我他妈的老婆都让别人在操,我还能看不起谁!”
最后还是皮球妈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吧大兄弟,反正你也一个人,不如大伙轮流着管你晚饭。你看成不?”
我正要推辞,皮球妈接着说:“啥也别说了大兄弟,也就多抓一把米的事儿。”
这事就这么定了。因为是皮球妈提议的,所以第一天我就去她家吃。她和皮球所住的屋子是我的斜对门,打开窗户,就能清楚地看到她在锅里拨拉来拨拉去的是什么。这个33岁的女人去年才死了男人,但她看上去麻利,而且坚强。仅有的短发被她用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张秀气中透着肃穆的脸盘在外面。
“以前我是女人。我男人死后,我就变成男人啦。”她边叮嘱我夹菜边爽朗地笑。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男人是怎么死的,她语气淡定地说:“乡政府派人把他活埋了。”
“你男人叫什么?”我问她。
“党爱国。”
“他是不是很英俊?”
“浓密大眼的一个活人。”
“他多大了?”
“今年十一月初八就三十五了。”
“大姐,当初是你追他还是他追你啊?”我全身都有点哆嗦,希望用这些废话耗完这顿饭的时间。
“什么追不追的,他家有钱,我家穷,但我模样不赖,就这样被媒人说成了。”她起身给皮球盛饭时摘掉了头巾,经过墙上的镜子时用手使劲捋了捋头发,抿了抿嘴唇,以便看上去鲜活红润一些。
我意识到她是个年轻女人,所以问:“大伙都叫你皮球妈,你的名字是什么?”
“刘娇娥,”她把双手搁在大腿上磨来磨去,挺直了身子坐在小凳上,讪讪地一笑,“不好听。”
我看了看表,使劲咽了口唾沫,然后摘下眼镜。屋子里模糊一团,只有光线从某个地方扑面而来。坐在对面的刘娇娥也模糊一团,只是一个影子。我对那影子发号施令:“给我拿点酒。”
一杯酒下肚,我感觉自己不怎么哆嗦了,于是大声问:“党爱国到底是怎么死的?”
“乡政府派人把他活埋了。”她的语气很淡定,“这里有材料,你看看吧。”
我并拢双手,把脸埋进手掌中。掌心全是我呼出的酒气,又被我深深吸进肚子去了。我戴上眼镜,小心翼翼地翻阅茶几上这沓上访材料。刘娇娥把皮球抱到大立柜后面的床上,边拍边轻轻地唱谣曲: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等皮球彻底熟睡的时候,我算基本理清了头绪。
党爱国祖上是个富户。
乡政府认为党的父亲墓里应该埋有不少值钱的陪葬品。
他们不断派人跟党交涉,想让党将父亲的墓掘开,把墓葬捐给乡政府。
党不答应。
矛盾终于激化了。腊月二十二,晚上,雪很大,乡政府派人去偷偷掘墓。他们在墓里没有发现什么,便气急败坏地将党的父亲尸骨拆散,丢弃在墓旁的椿树下。腊月二十三,乡政府派人来给党爱国送文件,文件上说他父亲的墓非法占用农田。腊月二十四,乡政府派人来收取3000元的非法占用农田的罚款,党没有交。腊月二十五,乡政府派了十一个人来给党的父亲强行迁墓。这时候,党爱国才有点害怕,他觉得乡政府是动真格的了,所以好烟好酒招待了那十一个带镐的人。腊月二十六,党爱国去乡政府交罚款,他们收下那3000元之后,又要求党再交2000元的滞纳金,党为自己辩护:“不就迟了两天吗?”政府的答复是:“一天一千。”党在乡政府大院里一间办公室挨一间办公室向过申诉,希望政府理解自己的难处,得到的答复是:“滞纳金交了一切都好说。”下午,党去了乡政府驻地周围的几个亲戚家,但一分钱也没借到。腊月二十七,党卖了妻子的一件首饰,卖了一头耕牛,卖了三口袋粮食,凑足了2000元。乡政府的答复是:“又迟了一天,还得交一千。”党跪在乡政府大院里,哭泣了一个下午,希望政府原谅他。腊月二十八,党生拉硬扯把刘娇娥带到政府大院,他希望乡长、副乡长、乡党委书记、副书记、会计、农林委员会主任等实权人物能跟刘娇娥睡一觉,依此折免那1000元——不,是2000元。副乡长摸了摸刘娇娥的脸,朝地上啐了一口,阴阳怪气地说:“谁操你这农业逼?拉出去爱哪卖哪卖去!再说,两千元老子操什么逼没有!”腊月二十九,党爱国来到距家三里地的一个偏僻的小山窝里,这里是他父亲的坟地,他想在除夕来临前给父亲烧几张纸钱,然后将墓掘开,将尸骨移出来架柴禾火化掉,免得再生事端。但他发现父亲的尸骨被胡乱丢弃在椿树下,掘开的墓还在日光下敞着。党爱国一口气奔回家,扛上汽油桶去了乡政府大院。村上很多人看到了,但没拦他。乡亲们呐喊着鼓励他:“烧死那帮狗日的!”皮球哭着跑到三婶家找刘娇娥。刘娇娥随后到了乡政府,夺下了党爱国手中的打火机。党爱国撂下一句狠话:“你们挖了我的祖坟,你们一个一个都得死!”看门人说:“官老爷们都去各村吃年饭去了,你要烧也就烧咱几个下人。”回到家,党爱国就去了墓地,他把父亲的骨头一根一根收拢来,重新拼接好,安放进棺材里。他钻在墓坑里不出来。一连几天,党都呆在墓坑里。刘娇娥给他送去饭,他蹲在墓道里吃。大年初八,乡政府终于派人来跟党爱国交涉。第一天来的三个人要把党的父亲的墓填上,被党骂了回去。第二天夜里,来了十一个人,手里拿着镐。他们喝令党从墓里出来,党没有照办。党说:“如果乡长不亲自来给个说法,我就死在这墓里。”拿镐的人用手电筒晃党的眼睛,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老子连你也埋掉?”党说:“不信。”党于是跟他父亲被埋在了一起。
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想卓文君。我几乎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有蟋蟀在屋檐下叫。天快亮的时候,我隐隐约约睡着了,但黛玉在敲窗户喊我,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没事,我说那你进来吧。黛玉坐在床沿上,垂着头,欲言又止。我知道她肯定有事,所以又抓紧时间睡了一小会——在苦难来临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做好准备。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黛玉看我醒来,立即站了起来,婷婷玉立,两脚并拢,要不是满屋子的香水味,我真拿她当一个羞怯的中学生。
我继续躺在床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她:“黛玉,你找我什么事?”
黛玉的挎包从肩上滑到臂弯里,她垂下胳膊,包顺势落到手里,在膝盖前晃来晃去。发现我的目光被她的小白皮包吸引,她又及时制止了晃动,将它紧紧地搂在胸前。她的胸部一起一伏,似乎有些紧张。我说黛玉你坐。黛玉摇了摇头。我说这孩子。黛玉突然说:“你真拿我当孩子吗?”我说当然。黛玉说:“可我是个妓女。”她声音虽小,但“妓女”两个音发得咬牙切齿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顿了半天说了句傻逼话:“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黛玉说:“可我是自愿的。”
“我知道。”我本来想表达的意思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沦为妓女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但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遭到她的误解,她语速极快地说:“在你看来我天生就是当婊子的命!”说完拎着她的包一阵风似地走了。
我想仔细玩味一下刚才跟黛玉的对话,但皮球在院子里喊:“叔叔,叔叔,我妈说孔干事早上有空。”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起身,15分钟之后,我唇红齿白地站在刘娇娥的屋檐下。真他妈的好天气,我多想高歌一曲。我把皮球举过头顶,然后看着他惊恐地双脚乱蹬的样子哈哈大笑。刘娇娥装扮完毕从屋里出来,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说:“你也是个娃娃。”
她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不断跟进进出出的人打招呼。皮球说:“妈,你跟叔叔啥时候回来?”刘娇娥蹲下身子整了整他的衣衫说:“你就在院子里玩,不要乱跑。”皮球说:“我找貂禅阿姨玩。”刘娇娥说:“别打搅你阿姨睡觉。”
孔干事是个热心人,他对党爱国的死深表同情。这个正直的公务员长着两撇小胡子,眼睛暗淡无光。他的记忆力似乎很差,刘娇娥三次向他介绍我的名字,他还是喊我“向马如”。他稍微显得有点粗俗,多次纠缠在这样一个问题上:“小向是你新找的男人吗?”刘娇娥说:“人家是文化人。”孔干事两眼突然放出光来,用拳头在桌子上狠狠一擂:“说得不错,文化人床上都窝囊废!”要在三个月前,我肯定起身给他一拳,但现在,我只是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又擦,陪着笑说:“不是有伟哥么。”他在我肩膀上擂了一拳,放声大笑,“兄弟,一次一粒才有效,可不能为了省女人一次吃半粒,女人只有饥渴死的,没有挨操操死的。要是找婊子,你就一次两粒,哎呀兄弟,”他又砸了我一拳,“婊子爽得哇哇叫,只喊我要我要哥哥使劲操。”我斜眼看了看刘娇娥,她不动声色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笑。她显然已经习惯了。
那天仍然没谈出什么结果,案子已发回地方重审,但败诉可能仍然极大,因为乡政府一口咬定党爱国是赌博输了钱,没脸进家门,所以自杀在父亲坟里向祖宗谢罪的。
从孔干事那里出来,刘娇娥找了公用电话跟党爱国的弟弟党兴国求证了这事,电话那头的答复显得更为详尽:
1, 乡政府出具了党爱国有赌博前科的证明;
2, 对于控方提出的11个拿镐的人,因控方无法说出这11人的名姓,所以纯属捏造;
3, 尽管有证人见到腊月二十五11个拿镐的人进了党爱国家,但他们是代表乡政府督促党家迁坟的。他们跟控方捏造的11个谋杀犯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
4, 控方提出党父坟地不属于耕地,显然是无稽之谈,4年前党家华家曾在那片地里种过苜蓿;
5, 乡政府并未收取党爱国高额滞纳金,因为没有收据存根;
6, 党爱国给亲戚提供的借款理由都是捏造,显然有赌友催他年关前偿还债务;
7, 党爱国出售妻子刘娇娥首饰,出售粮食,出售耕牛,理由同第六条;
8, 党爱国唆使妻子刘娇娥试图对乡政府公职人员进行性贿赂一事,乡政府不予表态,如果刘娇娥坚持认为该行为可以作为党爱国受政府逼迫而走投无路的证据,那乡政府就保留提请司法机关从刘娇娥阴道中提取男性遗留物进行检测的权利;
9, 党爱国生前有煽动民众仇恨政府之劣迹,并试图以实际行动颠覆政府,念他已死,既往不咎;
10, 乡政府认为,刘娇娥长期非法上访,已对本府的声誉造成严重伤害,给本府和民众的信任关系制造了严重的裂痕,所以本府本着爱民、亲民、以德治民的“三民原则”,提请司法机关敦促刘娇娥尽快结束非法上访,回到家乡。
晚饭后大家围到刘娇娥家屋檐下的小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声援她。李世民拎来一扎啤酒,跟屈原边猜拳边喝,输的喝酒一杯,赢的骂一句乡政府。李世民输了,屈原就骂:“乡政府的妈让驴日。”李世民仰脖一口喝干,问:“怎么个日法?”屈原说:“给乡政府的妈喝点春药,她就撵着让驴日。”在一旁闷声不语的白起突然插话道:“乡政府自个干自个的妈,不可能便宜驴的。”苏武摆出很有见解的样子,捡起刚被李世民启到地上的瓶盖在桌子上敲了敲,说:“你们都不知道,驴早日过乡政府的妈了,要不乡政府哪里来的?”屈原脸有点涨红:“你见过驴日乡政府的妈吗?”苏武用手指将瓶盖弹得直转:“这你得问皮球妈。反正我们那里的驴都日乡长妈。”
刘娇娥看大伙没有散去的意思,就拌了碟萝卜丝让大家下酒。黛玉也过来凑热闹,众人迅速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直性子屈原首先大着嗓子问:“妹子,怎么还不接客去?晚了可没生意了。”黛玉白了他一眼,道:“把你的酒喝。”屈原直起身,拍了拍黛玉的头说:“是不是昨晚被整疼了?”黛玉照他的光膀子捣了一拳,说:“来月经了不行吗!”苏武还是他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说你们两个,人家还是个孩子呢。”屈原呛了苏武一句:“你让她把裤子脱了看看长没长毛,还孩子呢。”黛玉没理他,直接点我的名:“我找司马相如有事。”众人才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没喝酒,也没参与讨论,只是铺了几张旧报纸躺在屋檐下困觉。其实我一点也没睡着,皮球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避孕套,坐在我跟前一遍又一遍地吹大它。我从小就害怕气球吹爆的那一瞬,所以在他吹到快炸时,偷偷用手指戳一下他的腋窝。但小家伙非常执拗,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戳他。
我在大伙的嘲笑声中进了黛玉的屋。她住在院子南面的拐角处。屋子不大,但很整洁,几面墙壁上贴满了刘德华的海报。我拨拉开头顶上悬挂的风铃、中国结、裤头、胸罩以及蚊帐,遵照黛玉指挥,坐在了她素洁的床沿上。被子很白,床单很粉,床头贴的是她自己的照片,乱七八糟很多张。黛玉看我感兴趣,就凑过身来讲解:
“那张穿白裙子的是初二拍的。”
“扎小辫的是小学五年级。”
我问她:“怀念学生生活?”
她摇了摇头,又补充强调:“一点也不。”
黛玉要不是做了妓女,我敢说她是个美女。她过早显露出来的美色害了她。跟大多数长相不赖的女中学生一样,黛玉碰到了一个禽兽班主任。他以辅导为名,两年之内在他那嘎吱嘎吱响的单人床上干了黛玉六百多回。他在干黛玉的同时,还在干着班上的另两个女孩。“我觉得很屈辱,我晚上9点准时从他那里走,经常还没出门,晴雯就斜挎着书包哼着歌来了。探春是9点半来。刮风下雨的时候,我们就等齐了一起走。干完我和晴雯,他就没劲再干探春了,只是用嘴舔一舔那里就放她走了。我和晴雯都很羡慕探春,想把顺序换过来。探春不愿意,哭着骂我是婊子,以后我和晴雯再没等过她。总算有报应,一个雪天,她还没出操场就被另一个老师拖进学校的仓库强奸了。那个老师见她没流血,就逼着问她把第一次给谁了。探春说了我们班主任的名字,那老师就威胁我们班主任,要把这事说出去。班主任没有办法,就答应把我和探春派给那个老师玩。那个老师是教体育的,很变态,天天都要干我和探春每人两次,每到第二次我都很疼,都流血。那老师见到血就更疯狂,完事后总会用他的破背心给我擦血。每次都用那一条背心,从来不洗。据说他天天都将那条背心穿在身上,他说那是爱我的表现。每晚临出门时,他总会塞给我一把花生米,因为我流了血;给探春什么也不给。后来我一个姐姐从深圳回来,穿金戴银的,说深圳多好多好,我就跟了她去。她其实在深圳已经做了几年小姐,轻车熟路的,所以也介绍我做这个。没多久我那姐姐被十一个嫖客轮奸死了,我就来了这里……”黛玉边说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外语书,我问黛玉:“你在学外语啊?”黛玉说:“惊奇吧?”我摇了摇头,但又从嘴角挤出一个“是”。
“What’s your name?”黛玉笑嘻嘻地说了句英语。
我还沉浸在她的故事里,所以没有在意她那蹩脚的发音。黛玉嘟着嘴说:“快些回答。”
“司马相如。”
“用英语!”
“My name is Simaxiangru.”
“Do you like China?”
“Yam,China is very good.”
“Let’s begin?”
“Yes, very good.”
“Do you need another?”
我一边敷衍着黛玉,一边翻看她床头的相册。最后一句我根本听不懂什么意思,所以不再理会。黛玉催促我回答,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黛玉说:“你应该说‘No, Just you.’”
黛玉找我就是想让我教她英语,没别的意思。
铁锤是个愣头愣脑的小男孩,两条鼻涕像幼虫一样在嘴唇上沿爬来爬去,院子里的孩子都叫他“鼻涕虫”。大人们并不嫌弃他,不论谁,只要碰到他,就会扯下他肩膀上的小毛巾,擦掉鼻涕后再用别针给他别回去。这毛巾是他妈妈别在他肩膀上的,但铁锤还不会用。铁锤家里最近很喜庆,因为小家伙得到了份工作。白起很高兴,家家户户敲门通告这个好消息。他的胖媳妇炖了半锅排骨,拘谨的白起像个刚到城里做迎宾的村姑,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对每一个进他家门的人点头哈腰。感觉像是过年似的,李世民甚至提出要搞一串鞭炮来。饭后,李世民和屈原吆喝着打麻将,这激起了皮球妈的不满。看得出,党爱国生前的确好赌,而这一劣习的确给刘娇娥造成了很大伤害,令她至尽不能释怀。我建议她回屋休息,但皮球跟铁锤撕打在一起,她只好去将两个小家伙分开。皮球打死不愿意跟刘娇娥回屋,她只好将他双手反剪,固定在自己的两腿间。皮球动弹不得,就跟白起怀里的铁锤这样对峙着。铁锤盯着皮球的眼睛看,皮球对他做了个鬼脸,小家伙便哇一声哭开了。他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枕在白起臂弯的头来回转动,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咧嘴大笑,并无一个掏出糖果上前来,这彻底激怒了他。他将怨气全部发在白起身上,可着劲撕扯白起的衣领,并试图用脚踹白起的肘部。
这个暴躁的小伙子成了谈论的焦点。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正是因为爱哭才得到了这份工作,但具体枝节还是很令大伙好奇。
“为啥城里人自己不给父母哭丧,偏要雇人来哭?”坐在角落的红拂首先发出疑问。这个东北胖妞的问题得到许多妇女的附和。
“一个人哭不热闹,不如雇很多人热闹。”李世民的答案难掩他爱热闹的天性,在他看来,人世间的一切,就是图个热闹。
“要说热闹,还不如雇一群狗来叫呢。”鳏居的屈原总是能显出跟人抬杠的本领。
“还真有雇去哭狗的呢。”在一旁忙活的白起媳妇听到“狗”字,插了句话。
“前几天一个姑娘的狗死了,铁锤公司的老板就骑摩托车来把铁锤接了去,那次铁锤哭得响,那姑娘还多给了十块钱呢。”白起为了证实妻子所言非虚,补充道。
说到狗,很多人纷纷贡献他们的见闻:有的说见过穿衣服的狗,有的说见过坐轿车的狗,有的说见过洗澡的狗,有的说见过跟人性交的狗……七嘴八舌,你争我辩,似乎是要比出谁更见多识广一些。苏武摸到一张好牌,停口,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慢吞吞地说:“城里人为啥要雇人哭丧?是因为他们早盼着爹妈死。爹妈一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哪有眼泪可淌?城里人为啥盼爹妈早死?菜贵呀,米贵呀,药费贵呀,啥都要钱呀,不吃不喝可以撑两天,不上厕所总不行吧?没钱屎也能憋死人。”他总是显得很有见解,妇女们不再唧唧喳喳,似乎陷入了自责和伤感。嗯,进城谋食,爹妈公婆可不是被扔在一边嘛。妇女们起身散去,孩子也被领走了,铁锤坐在床沿上,两根鼻涕快垂到下巴了。毛主席不喜欢脏孩子,他一脸愠色,屹立在白起家的墙上。
铁锤本来还有一个哥哥,据说细皮嫩肉像颗小人参。白起媳妇说起这孩子就泪水涟涟,就像说起旧社会似的。“可是他死了。”白起坐在一旁一言不发,这个温和的小丈夫只有在老婆最无法自控的时候才用最低沉的声音强调这样一个事实。显而易见,他想制止妻子继续哭诉下去。铁锤跟着哭,母亲边哭边喝斥他,但无法奏效,她便抽他的屁股,铁锤哭得更凶了。母亲眼泪汪汪地瞪着他:“你哭啥,你哥死了又不是你死了你哭啥。”说完又抽他几巴掌,可怜的铁锤眼泪像溪流一样在脸上奔涌,却未能换来一个铜板。跟刘娇娥的冷静形成对比,这家人的发言权掌握在一个感情无遮无拦的大嗓门女人手里,所以那晚我基本没得到多少有效信息——我甚至连死者的名字都没搞清楚,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儿子叫啥名时,她惊恐地尖叫道:“肯定叫了,娃儿那么疼,肯定叫了……”
很不愉快,我放弃了弄明原委的企图,只想安慰安慰她,但我这个笨拙的傻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傻逼话:“你不是还有铁锤嘛……”这话彻底让她崩溃了,她操起一只碗向我掷来,嘶哑着嗓子喊:“你想让他们再弄死铁锤?四眼狼你太狠心了……”白起起身按住了这个疯狂的婆娘,在她一边叫骂一边试图挣脱白起时,我抽身而出。
我跌跌撞撞去找屈原,屈原的房门半掩着,人却不在屋里。我又去敲黛玉的门,她的门锁着,但我还是边敲边喊:“黛玉,黛玉。”显然没人应,苏武隔着窗子喊:“司家兄弟,进来坐坐。”这个略显优雅的进城务工者有高中文凭,所以说起话来也文气十足。他一个人住,屋子有些凌乱,床上胡乱扔着几本男性健康类的书——这难得一见的东西令我烦躁透顶,所以粗暴地将它们捡起并甩到墙上去。苏武拿出一瓶二锅头,但这无法平息我的神经质。我操起瓶子,跨到院子里大声喊:“屈原,屈原,有种出来跟老子喝几瓶!”屈原笑嘻嘻地从红拂房间出来,这个色鬼显然心满意足,这令我火冒三丈。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腰,将他摔倒在地,然后很有风度地示意他再来。屈原跟我在院子里练起了摔跤,苏武眼见无法阻止,在一旁当起了裁判。当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苏武启开了酒。迷迷糊糊,我又一次看到了月亮,那么清澈,那么光照四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红拂床上。阳光美好,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足量而温爽的氧气从大开的窗户中输送进来,啊,窗台上五颜六色的植物正在生长。红拂笑盈盈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袋豆浆。她唤我起床,我一把拉过她,使她俯身下来,我对着她的耳朵轻呼“老婆”。她显然很高兴,示意我躺着喝豆浆——我觉得我的家庭生活又要开始了。这种美好错觉没延续多久,在我穿衣打算离去时,红拂显然伸手问我要钱。我在三秒钟的错愕之后醒悟:她不过是个婊子。我有点伤情,低沉着声音问她:“多少?”她帮我整了整衣领说:“二百四。”
在付钱给她之前,我突然想捉弄捉弄她,于是问道:“昨晚我到底做了什么?”
她满不在乎的神情:“跟我睡觉啊。”
“怎么个睡法?”
“嘿,你醉得像摊烂泥,屈原把你扛过来的。”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那事呗。”
“什么那事这事的,你不说清楚我不付钱,你这是欺诈消费者。”
“开玩笑,我这明码标价,怎么欺诈你了?你脱了裤子看看你鸡巴是不是被我整软了?”她笑得咯咯的,伸手朝我的裆部抓来。我阻挡住她的手,继续道:“二百四是你说的,我咋知道这些钱用在啥地方了——到底是这里?”我用另一只手点了一下她的乳房,又拍拍她的裆部,“还是这里?”
那妇人看起来有点不悦,但还是咯咯地笑着:“婊子也有婊子的标准,看来你以前从没嫖过。我摸你你不准摸我是四十,我摸你你也可以摸我是八十,我摸你小鸡鸡让你射出来是一百二,我用奶子帮你做出来是一百五,用嘴是一百八,用阴道是三百。你是熟人,打八折,没赖你吧?”
我把钱揉成一团塞到她的胸罩里,出了门。那妇人还在身后喊:“急了再来啊——”我回头看时,她已经在摆弄窗台上的植物了。皮球在院子里拿避孕套吹气球,看见我,他跑过来将那双小胖黑手塞进我的手里,我问他:“你妈妈呢?”他说:“出工去了。”我问:“铁锤呢?”他说:“哭狗去了。”我又问:“屈原叔叔呢?”他说:“背人去了。”“那铁锤爸爸和妈妈呢?”“捡瓶子去了。”“李叔叔和苏叔叔呢?”“苏叔叔在睡觉,李叔叔放哨去了。”
这个美好的上午,就我显得无所事事。黛玉房里传出咕咕唧唧念外语的声音,我知道他在用功,所以没进去叨扰。貂禅和西施都紧闭着门,纵使这初夏的好天气,也无法将她们从昨夜的灯红酒绿中唤醒。
皮球家的猫躺在屋檐下,四肢舒展,一动不动,看起来相当惬意。我拾起一根羽毛挠了挠它的屁股,它睁开眼看了看我,又呼呼大睡了。
我进屋换了件衣服想到街上逛逛,出门时碰到屈原,他一脸怒气,边急冲冲地向进走边嚷嚷:“真日他娘,死人也缺斤短两!”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本想质问昨晚的事,但这个黑汉抡开我的手,用脚狠狠踹了一下门框,接着说:“你说操蛋不操蛋,说得好好的一百五十斤以内十五块钱,超了可以加,背到火葬场时称了一百九十六斤,烧完了他那杂种儿子和儿媳都不认帐了,一口咬定说他那死爹没那么重,撑死也就一百四十斤……真日他娘!”我从没见过这个靠苦力谋生计的中年鳏夫这么生气,所以安慰他:“就当给红拂了。”他一听这话更激动:“老子背二十个死人才够日一次逼,真日他娘!”黑汉眼眶竟然有些湿润,我把他扯到我的屋里坐定,以很有见地的口气教训他:“背死人为个球?不就为个钱么?挣钱为个球?不就为个糊口继续上访么?上访为个球?不就为个说法么?你从陕西大老远跑到这里,是为日红拂的逼还是为那几块钱?”
屈原显得有些释然,但嘴里仍然有点忿忿不平:“四块六毛钱也是钱。”
这个黑汉比白起、陈娇娥、苏武甚至李世民所受的冤屈都要小——在我看来,那简直算不得什么。尽管每当他笨手笨脚为我揪面片时我都暗暗立誓要帮他昭雪沉冤,但因并未涉及人命,我很少把他的事放在心上。这个鳏居了二十多年的家伙有时候一脸憨笑地念叨他那水嫩水嫩的媳妇和没有生出来的粉红色的娃儿。苏武常常取笑他:“是你那媳妇水嫩,还是豆腐水嫩?”黑汉摸摸自己的脸颊,思量半天也不得答案,只是憨憨一笑。他们都怀疑屈原在吹牛,但我始终相信曾经存在过那么一个女人,在渭水之滨。她在屈原心里,并不比那间茅草屋、那片金黄色的麦田、那头褐色母牛来得更清晰。他只记得她水嫩水嫩的,更加准确的模样,他始终描述不出来,而那头母牛,他则能清楚地说出它脖子下的白斑和眼眶上的褶皱……
跟党爱国父亲事出一因,乡政府认为屈原的茅草屋非法占用农田,勒令拆迁,屈原再三不从。夏五月,大旱利火,他们派人放火烧了屈原正要收割的两亩麦子。风起东南,火势凶猛,引燃了地头的草屋,屈原牵牛出逃。翌日,他袖了把灰烬作为证据四处讨说法,这激怒了乡政府,他们派人将三根雷管插进母牛生殖器然后引爆,并警告屈原如果再告下场跟母牛一样。
黑汉说:“牛逼炸飞了,后半截身子都成糊糊了,两只前腿一跳一跳地在灰堆里扑腾。眼珠子都震出来了。”
事情尽管很糟糕,但白起的塑料瓶毕竟快堆成山了。细心的白起将它们一排一排地码起,大的在下面,小的在上面,这稳固的梯形并不能阻止皮球家淘气的猫将白起的杰作一次又一次地踩翻。刘娇娥追打着猫,并向白起媳妇道歉,那妇人总是回一嗓子:“没事皮球妈,我再捡几个就让铁锤爸去卖。”
李世民在一个小区当保安的同时,领着他十七岁的妹妹四处做检查,他其实只需要证明自己的妹妹处女膜是被外力捅破而不是性交破裂就可胜诉。看起来有些滑稽,他经常冲进门脱下保安制服拉着妹妹就往外跑,这个急性子的瘦人总是能够在一次又一次的检测无果后重新燃起希望。那女孩很怕生,李世民上班时她总是将门倒插得紧紧的,要不是听到她哥哥的声音,院子哪怕失火也休想让她打开门。刘娇娥试图带她出去做工,最终没能成行。惊恐的少女看见马路上行走着的是成千上万的陌生面孔,这令她受不了,尖利着嗓子喊“哥哥,哥哥”,路人围拢来不解地看着躺在地上打滚要挟刘娇娥将她送回院子的少女,纷纷摇头叹息:“可怜的疯子!”
他们说得没错,这可怜的女疯子在那个晚上之后,就彻底对人这种动物失去了信任,当然,她哥哥除外。为了清晰而准确地知晓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我只好将这份简单的材料看了好多遍:
敬爱的大领导爷爷、叔叔、奶奶、阿姨:
我叫李太平,我爸爸叫李白,我妈妈叫杜十娘,我哥哥叫李世民。我们村计划生育抓得紧,一家只生一个孩子,我没意见,拥护这个好政策,要不人多得没地方可去,没东西可吃,干部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乡上的干部给我们村的干部下任务,要求1年必须抓20个人来结扎。那年我们村大多数女的都跟男人到外地打工去了,村上剩的女的很少。一天趁天黑,村上几个干部进到我家里,蒙住我嘴,把我抬上驴硬驮到乡卫生院。医生看我还没结婚,结扎不合适,一个医生想跟我睡,另外几个把他打死了。死了人,他们再没人敢脱下裤子朝我身上扑了,就用腌萝卜塞到我那个里面,留了很多血。一个医生对另一个说:“这下不是处女了,开!”上了麻药,但我脑子清楚得很,他们用刀子割开我肚子把我结扎了。可我真的还没结婚,求求你们给我做主,下辈子作牛作马报答你们的恩。
李太平(李世民代笔)
此后的许多天,李世民都极力说服李太平接纳我。嗯,当我们三个都在的时候,李世民就对妹妹说:“太平,相如哥哥是好人。”他的声音很轻柔,跟平时大嗓门的李世民一点不一样。李太平总是钻到哥哥身后,用一副惊恐的眼神望着我。她拿所有的人都当做医生,我想。卫生院轻而易举地驳斥了上述材料中的说法。他们认为李家纯属讹诈,因为李太平的阴道中连片萝卜渣儿都没有。卫生院的女院长指着李世民的鼻子骂:“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要脸了,未婚先搞,怀了野种反倒给医院栽赃,什么世道啊这是!”
李太平的名声在她被结扎后迅速变得很臭。十里八乡流传这样一种说法:李长期被她父亲霸占,致使怀孕后,以天黑掩人耳目,去乡卫生院流产。但因胎儿太大,且胎位不正,所以只能开刀取出。医生张居正在手术台上心脏病突发身亡。张家人请法师做道场,法师认为是李太平身上的秽气使得张医生中邪而死的。
为了将这种说法固定下来,卫生院宣传办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县电视台、文化馆和一家周报的记者都来了,他们黑压压地挤满了太平家的院子。县政府也派了一个主管宣传的副县长来主持招待会。葡萄和香蕉、苹果、梨子被来凑热闹的小孩哄抢一空,副县长拍着桌子喊:“这些狗日的穷光蛋八辈子没吃过葡萄!”他说了一句实话,李家沟能吃起水果的孩子还没出世呢。乡长正要张罗着剪彩,他刚从随行秘书的皮箱里掏出一大卷大红绸布,要交给侍立身后多时的、从县宾馆请来的、穿大红旗袍的、一脸微笑的、高个子的女礼仪,突然被副县长的吼声惊吓到了,绸布掉到地上,像水一样哗哗摊开了。他顾不上绸布,指挥几个年轻的乡镇干部:“抓住,给我把那些杂种抓住,让把葡萄吐出来。统统关监狱,统统枪毙!”一听要枪毙,孩子们把抢到的水果全部就手丢掉,四散而逃。乡长大喊:“把门关掉,一个都不许放走!”孩子们受到惊吓,有几个已经倒地大哭。勇敢的几个试图爬上墙头,但被身手敏捷的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几个职员抢前抓住了脚踝。孩子们被一个一个扔到绸布上,匍匐在地。副县长对着麦克风即时发表了一通“讲文明、树新风”的演讲,快结束时,他声泪俱下地说:“我也是人民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人民。但是,人民必须接受教育,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要让他们从小就懂得尊重上级,尊重领导,否则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就要断送在下一代手里!”乡长带头鼓掌,在场的人都跟着拍手。掌声不绝,院子里布满喜庆气氛。
李世民正觉得妹妹这事可能被他们忘了——也许他们就是想开一个普通的教育群众讲文明、树新风的会,想到这里,心下欢喜,也跟着鼓掌,而且比谁都使劲,但穿西装的村长过来了,他交给李世民一个红灯笼,让他挂到墙角的树梢上去。李看见灯笼上贴着“爱民如子”四个字,就踢掉鞋子,三两下爬到树上去了。他吃力地将灯笼的绳子系在树稍上,准备下来,转身却看见几个人在屋檐下打着梯子挂横幅,歪歪扭扭的,上面白纸黑字,贴着一行大字:李白李太平伤风败俗问题媒体见面会。李世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晃了几晃,他还是抓牢了枝干。几个人将红绸布从人群脚下扯出来。穿西装的重新站成一排,每人手里都有一把金灿灿的小剪刀。几个穿红旗袍的用盘子端上雪白雪白的白手套。鼓手开始击鼓,乐手开始奏乐,秧歌队开始扭起来。李世民觉得高处更好,所以就骑在树杈上观赏这盛事。
西装们落座后,一个白大褂开始发言。话筒中电流声很大,具体内容听不清,但“李太平”“李白”这两个名字,李世民很敏感,每从白大褂嘴里发出这样一个音,李白就咯噔一下。他不得不抓牢树干。每个着西装的轮流抓过话筒讲了一遍,大致意思都一样:李白和李太平有伤风化,不利于树新风。最后该李白表态。这个干瘪的老头几乎是被架到麦克前,他抖抖索索,仿佛被抓住的小偷,话筒被塞到他干瘦的手里,他抓住话筒,突然跪下来,朝着西装们磕起了响头。他边磕边说:“谢谢官老爷对草民的教育,草民知错了。”相邻的西装们指着地上这干瘪的老东西,比划着,谈笑风生,似乎眼前在上演一场精彩的猴戏。记者围过来,肩扛炮筒一样的摄像机,对着地上蠕动的动物狂摄一阵,县电视台一个女记者站在高处发出指令:“面朝这边跪着,最好再挤点眼泪出来,嘴再咧一点,要有感激涕零的样子!”
记者们从各个角度拍摄了李白一通之后,又捉出伏在角落里的李太平,他们让她指斥这猪狗不如的父亲。头发凌乱的少女被拎到父亲身旁,她眼神呆滞地望着伏在地上的父亲,使出力气踩了几脚,仿佛踩一堆破而脏的布。她冲出摄像机的包围,在桌前站定,口气决绝地说:“县长,我跟你睡吧。”副县长扫了她一眼,轻蔑地说:“这孩子疯了。”全院子的人突然静寂下来。树上的李世民掉了下来,声音巨大,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运气好的显然还看到了下落过程。几个反应灵敏的记者将镜头对准了那棵树,但显然没能拍到什么。他们顿足叹息,多么希望树再高一些。
这天此后发生了什么,李世民显然不能准确地描述,因为他的头恰好撞在树下的磨盘上。他晕过去了。关于那热闹的一天,李太平也无法说出更多——这可怜的女疯子。
七天后,村民发现李白像抹布一样,死在一个山窝里。但这并没有止住流言,张医生的家人仍然到李家来闹。杜十娘投井自杀了,等她的尸体漂上水面后,李世民便领着妹妹离开了村子。
“我这辈子都回不去了。”李世民神情黯然地说。
“这不重要,”我试图安慰他,“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能让太平这样下去。”
一个拯救少女太平的计划被执行着。在这个问题上,刘娇娥得到大家一致的拥戴,尽管她不是院落里唯一的女性,但几位妓女们坦言,如果由她们执行这个计划,恐将少女太平引向堕落,白起媳妇可以担此重任,但显然,她远没有从丧子之痛中苏醒过来。大家的善良愿望归结起来只有一条,那就是的确不能让少女太平变成真正的疯子。从李世民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可以看出,假使这个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他势必活不下去了。
“她遭了那么大的罪。”提起此事,李世民总会这样说。
红拂总算发了一次善心,她暗示屈原,可以给可怜的李世民白搞一次。屈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苏武,苏武又告诉了我。尽管我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禁不住他们的劝,便也抓耳挠腮试图想出一个将这个老光棍搞到红拂床上的妙计。最便捷而有效的显然是酒精,但李世民海量,除了屈原,没人能陪得住他。
机会其实也就来了。西施在这事上帮了大忙。她厌倦了每晚被皮松肉糙的老年男人压在身下的生活,所以改行做起了午夜节目接线员。但仍然是上夜班。一个盛夏的中午——嗯,节目开始之前,有必要交待一下院落里的生态:勤奋的刘娇娥显然出工去了,她在一个有钱的鳏居老头家做保姆,活计据说比较轻松,主要就是伺候那大小便失禁的富翁的饮食起居;她门前的绳子上永远晾满衣物,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显然她最近情绪不错,竟然侍弄起了盆栽植物——那只懒猫正躺在花盆下呼呼大睡呢。皮球将吹大的避孕套用橡皮筋扎上,一个一个挂在檐下的竹竿上——小家伙自得其乐,没有心思理会其他人。白起家门紧锁,门口的塑料瓶堆眼见得要有窗台高了;害死铁锤哥哥的凶手据说已经被收监——这实在是个利好消息,它鼓舞了白起一家,他们信心十足,想在离开这个城市前攒一笔小钱。嗯,艳阳高照,我只是回屋拿水杯时顺道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一切安好,显得宁静而安详。
这个城市死人的事渐渐少了,这令屈原有些焦躁:一连三天,他都没接到一单生意啦。苏武几乎放弃了上访,这个有主见的家伙总在教育他人见好就收。春天的时候他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但夏天一到,他似乎不再那么热心弄清真相了。他这样安慰自己:“一个老矿工,挖了一辈子煤,死在井下也算死得其所。”他比谁都更清楚这是一个法制社会,凡事都得有证据。父亲和他的工友们葬身的地方迅速盖起了楼房,想要证明他确确实实死在这里都很难。苏武知道自己没有能耐推翻这楼,挖开这夯实了的地基——无法寻出尸体,只能听信矿主的解释:矿工集体偷逃,下落不明。“嗯,”苏武苦笑了一下,“一千年以后,我爹还不会死,档案上永远会写他‘失踪’。”
“我也失踪好几个月啦。”我这样安慰面色沉重的苏武。
正当我们聚到西施屋里的时候,李世民回来了。他是今天我们安排的主角,所以一举一动都受到注视。他边走边脱制服,隔着窗子喊“太平”,太平应了一声“哥”,李世民说“太平你干吗呢”,太平不应声,李世民说“太平你打开窗子透透气。”太平打开窗子,李世民把衣服递了进去,并从裤兜摸出一个青果,说:“太平你吃。”太平左手接衣服,右手接青果,笑嘻嘻地从窗口退下。
嗯,人都齐了。西施开始发牌,屈原显得无精打采,苏武捣了他一肘子,屈原抱怨说:“纸牌是娘们耍的,爷我不耍这个。”西施从抽屉里找出几颗骰子,掷到屈原面前,屈原看也不看,说:“爷不耍这个。”
屈大爷的否定措施加快了游戏的进程。西施无计可施,使出杀手锏:“掷骰子比大小,每次最小的脱件衣服。”
屈大爷来了精神,嘴里嚷嚷着:“就是么,不来点荤的,光来素的有什么意思?爷我不是吃素长大的。”
李世民想开溜,被苏武抓住塞到距门最远的位置上,他念叨着:“我回去穿件衣服。”这个平日口无遮拦的家伙临阵显得极度拘谨。但显然已经晚了,西施掷了个十一点,屈原七点,苏武九点,我十点,李世民抖抖索索,掷出八点,屈原利索地脱掉背心,身上显出很白的一个背心印子。没有谁很背运,也没有谁一件未脱,多个回合下来,苏武开始盘点:“西施还剩裤衩和奶罩,屈原剩一条裤衩,司马相如一条裤衩,李世民裤衩一条,袜子一只……”局面到这里就有些尴尬,尤其李世民,他打死也再不掷了。大家认为他耍赖,一致喝令他去买酒。
西施是个开朗的女人,她并未因游戏结束而穿起衣裳,她的红裤衩和红奶罩像三只灯笼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眼球。她笑得前仰后合,任何人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令她大笑不止。嗯,也的确,任是谁,光着身子总会不自在,为掩饰这种不自在,所有动作都显得滑稽起来。
跟一般人一样,我对她的职业有浓厚的兴趣,所以挑起午夜节目这个话头。她将腿盘起来坐上床沿,说:“其实就是用电话帮那些老男人自慰。”屈原一脸无知地问:“电话怎么自慰?”西施说:“就是我嗯嗯啊啊地叫床,他在那头手淫。”屈原问:“收钱吗?”西施说:“一分钟好几块呢。”屈原不解:“那不如去嫖了。”城市中总有一些事让这个爽直的陕西黑汉疑惑,李世民拎回两扎啤酒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独自琢磨:“那真不如去嫖呢。”李世民启开一瓶塞到他手里,他仰脖猛灌了一口,还是不解:“西施,一分钟真几块?”西施说:“也不一定,我们有几条线,有些线便宜,但只是陪人解闷,说几句肉麻话。更便宜的连肉麻话也不说,就是听对方说他的事,他相好跟人跑啦,他心里很痛苦,老婆被上级搞啦,心里不爽,就这些破事儿。经理给我们规定,一块钱的线儿一分钟不能超过十个‘爱’字儿,两块的线儿‘爱’字随便说,但不能说到鸡巴和逼,可以说‘做爱’,但不能说‘操逼’,三块的什么话都能说,但不能叫床,四块以上的,啥都可以干,跟操逼一样,就是身子跟身子没挨着……”屈原听得入神,哈喇子从嘴角流到下巴也没发觉。苏武问:“你是几块的线啊,大妹子?”“当然是最贵的,谁不想提成高。”西施喝了一气啤酒,补充道:“公司里跟我接一条线儿的三十多个人呢,上班时真他妈逼热闹,三十多个娘们在一间大厅哼哼唧唧嗯嗯啊啊的,像李世民这种人,去大厅转一圈保准你遗八次精。”她拍了一下李世民的肩膀,问:“你信不信?”李世民推掉她的手,只把头低了又低。西施一气喝完半瓶酒,接着说:“我们经理是个老头,他来查岗时,那些贱婊子为了表现自己,扯直了嗓子开始叫,一个比一个大声,像是八十个鸡巴在操一个逼一样,爽到天上去了。”
这个天生的演讲家还没说完,我就有些醉意了,浑身燥热,只想趴在地上。苏武试图拉起我,我就势连他也拖倒在地。苏武说“喝”,我又将一瓶干了。屈原这个黑汉,嘿,这头黑汉,他还坐在那里,嘿,这黑汉想他的女人了,这黑汉是个枣红脸。李世民蜷缩在一堆酒瓶上,喃喃自语,而西施似乎想搞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将身子不断朝他跟前凑。
我跟苏武躺在地上对饮。但尿意也就一阵紧似一阵。我拾起身子,出得门来,在逼仄的院子和门廊里撞来撞去,一头来到大街上。嗯,过了路口就是电线杆,我勉励自己一定记住这条信息。车水马龙——每次站在街口,我都能想起这个成语。嗯,人总得对看到的一切作出描述。要是屈原那黑汉站在这里,他一定会说:“狗日的。”要是苏武,他会说:“还是社会主义好。”要是皮球,他会盯着红灯念:“十九,十八,十七……”要是卓文君,她会说:“也没人张罗在这儿修个地下通道。”嗯,蒙上天不弃,在我从我的大短裤中掏出鸡巴前,我过了马路,并一帆风顺地站在了电线杆下。
电线杆四周蹲满了扛锹的人,他们对我的行为很漠视。显然他们谁都这样干。不远处停了一辆铲土机。一个戴红袖章的矮子大声吆喝:“谁的铲土机?操你大爷。”我脑子非常清醒,要是他来操我大爷,我就朝他袖章上撒尿,把他淋成落汤鸡。
如你所愿,李世民过了平生第一次性生活。他人事不省在西施的地上之后,被屈原背死人一样背到红拂屋里。事后,李世民根本不相信有这事。他死死咬定:“除了买酒的钱,我口袋里一分钱也没少。”他的意思谁都明白:红拂不是扶贫办的干部,她的确得靠两腿间夹着的那玩意混口饭吃。
整个夏天,院子里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氛,人们拿李世民打趣:“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啥滋味。”他总是这样反驳:“人参果轮不到我。”嗯,他不过是个小保安。在出门向左向左再向右再向左的一个住宅区里,他的职责是看家护院。在一个大铁门里面,有他的一间小屋,他跟另外两个人轮流呆在那小屋里,警惕地观察每一个进铁门的人。大多数人衣衫鲜亮,昂首阔步地进门,这种人肯定是主人,时髦的话叫“业主”;还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家伙,衣衫褴褛,佝偻着腰在门口一溜一溜的,这种人肯定是业主的父母,他们从遥远的地方来。白天,小区里几乎见不到一个男人。慵懒的妇人穿着拖鞋和睡衣下楼,头发湿漉漉地到旁边的小店喝豆浆,不用看表也知道,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当她们再一次下楼的时候,手里牵着狗,李世民知道,该换班了。嗯,日子这样过起来也蛮快,他甚至不想提起妹妹的事了。
刘娇娥喜洋洋地摘掉了她的头巾,老家捎信来说,上访的确起了作用,主审法官认为,苜蓿不算粮食,所以苜蓿地也不算耕地。黛玉还在认真地学着英语,她已经不再摸着墙脚走了,她是个熟练的婊子啦。铁锤很少能见得到,早上天未亮他被人用摩托车接走,晚上人静时才送回来。这令屈原很疑惑:“死人要不多,铁锤咋这么忙?”可他已经很久没生意了。红拂念叨着他赊的账啥时候还。屈原背着红拂骂:“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苏武有时候一连几天睡大觉,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回来,他看起来瘦了很多,但脸上洋溢着不可琢磨的满足。
貂禅动不动抱怨化妆品越来越贵了,但总在出门前涂抹那么一两个小时。刘娇娥指着皮球的鼻尖警告他:“不许再拿阿姨的东西。”但有什么用呢,这个党家的独苗总有吹不完的“气球”。他成一个大孩子啦,几个穿开裆裤的脏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哥哥”。白起媳妇的菜越做越好吃了,李世民非常羡慕他的口福,但屈原撇撇嘴说:“我女人会做臊子面。”苏武打趣他:“你说红拂啊?”屈原悻悻地说:“少提那婊子。”他已经欠红拂七百二十块钱啦。
李太平还是躲在屋子里,但毕竟开始说话了,除了屈原,其他人只要站在窗外喊“太平”,她总归会答应一声:“我哥不在。”白起屋檐下的塑料瓶经常在夜里坍塌,白起对媳妇抱怨:“明天就卖掉。”刘娇娥想栓起她家的猫,但这个自由惯了的畜生摆出一副吃人的样子。大致为了表示歉意,刘娇娥将家里的塑料瓶全部腾出来,让皮球给白起媳妇抱过去。屈原的侄子种了他的地,并在屈原给老家打电话的时候说:“那地上了灰,真肥。”西施的嗓子都快哑了,皮球开始掠夺她的金嗓子喉宝,她捂住包左躲右闪,并比划着:不是糖。铁锤哥哥的死因已经弄清楚了:他是从四楼的教室被抛到操场上的。但尸体在什么地方,凶手拒不交待。
苏武抽屉里的六味地黄丸被屈原发现了,他将这个消息传给所有人:“苏武那小子肾亏。”李世民还是不信他睡了红拂这事,亲自去问红拂,红拂说:“是真的。”屈原去一个工地当小工了,他的新工作是一个陕西老乡介绍的。皮球用小镜子晃貂禅的眼睛,貂禅眯着眼说:“阿姨眼睛好看吗?”这成为一个心病,貂禅觉得她开始老了:“眼角纹都出来了。”屈原责怪李世民不拿他当哥们,教妹妹提防他。黛玉帮他分析原因,得出的结论是:“你嗓门太大,怪吓人的。”屈原于是细声细气喊:“太平,太平。”太平还是不作声。苏武对这事的见解是:“太平在恢复中。能准确辨别声音,不让坏人充好人蒙骗,证明她脑子是清楚的。”
黛玉招揽外国嫖客,这已经不是秘密。她显得振振有辞:“卖给谁不是卖?”貂禅尤其羡慕她:“妹妹,要趁年轻,多接客。”这忠告显然被她采纳了,白天有时候会有外国人出入这个院落,连皮球也知道将他们领到黛玉门前。李世民在一个雨天下午闯入红拂屋里,塞给她一卷钱转身就走。红拂追出来,李世民说:“我不白干!”
白起开始忙着办各种证件,自从垃圾承包制实行以来,他只能在固定的一个区域捡饮料瓶啦。皮球家的猫再也找不见了,这是夏天结束以前唯一令人悲伤的事。刘娇娥服侍的那个老头终于寿终正寝,她暂时待业在家了。李世民在上班前就会将太平领到刘娇娥屋里,他希望妹妹能学会跟人相处。嗯,这个城市是孔干事的,也是刘娇娥的。是刘娇娥的,也是李太平的。是李太平的,也是白起一家的。是白起一家的,也是黛玉的。是黛玉的,也是红拂的。在夏天结束以前,他们都做好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准备。嗯,作为人,他们开始显得心安理得。
秋
司马相如。我第一个爸爸姓司,第二个爸爸姓马,在一个秋天,我常常能想起他们。尽管那个姓马的杂种并未对我的成型贡献他一丝一毫的精液,但在那些漫长的年代,唯一的一个细节令我记忆尤深:我总是骑在门前园子里的那棵泡桐上,看我家屋顶上的炊烟跟堂妹家的扭结在一起。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内心喜悦,抱在一起,仿佛得到什么启示。嗯,炊烟散去,我姓马的爸爸总会站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我总是在他快喊破喉咙时闷生闷气地答应个“嗯”字,而堂妹的妈妈,也站在村子的高处喊她的名字。我说的是,在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趴在临街的窗棂上看被雨淋过的泡桐。
貂禅。在夜总会,她再也接不到什么客人了。她最后一次服务的是一个老头。那老头花了她整晚的时间也无法勃起,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提起裤子系上领带,恼羞成怒地找来了经理。慑于他的威权,经理平静地对貂禅说:“你再别来上班了。”此后,她又换了几家场子,但这个二十四岁的老妓女再也无人问津了。有时候终于排到了号,她欣喜地敲开客人的房门,但嫖客上下打量她一眼,非常怜香惜玉地对她说:“小姐,看起来你满脸倦容,要不换你的同事来,好吗?”这令貂禅伤心万分,他们宁可排队等一个尚未擦去精斑的年轻婊子,也不愿享受她娴熟的性技巧。“那些小婊子只知道躺下然后张开大腿,再屁都不会,叫起来跟猪嚎一样难听,但那些蠢猪男人就是觉得他们操了一张嫩逼。”既然风光不再,貂禅便也口无遮拦。她对年轻的竞争者充满敌意,这敌意弥漫开来,使她跟院子中其余妓女的关系变得紧张,尤其是黛玉。黛玉有时候会把来寻她的老外迎到貂禅屋里去,但貂禅并不领情,完事后边数钱边诅咒黛玉:“总有一天要得艾滋病。”
刘娇娥。入秋以后很少再能见到她。屋檐下那盆植物在快要枯死时竟然迎来了一场接一场的秋雨,看起来又郁郁葱葱、一副生长的样子了。最后一次见她是陪她去找孔干事。经过一个夏天,孔干事变得肥且黑,但依然健谈。我们对伊拉克局势交换了看法,对台海形势表示担忧……在一种愉快的爱国氛围下,话题还是落在了党爱国上。孔干事认为党是一个懦弱的家伙,他完全可以不顾刘娇娥的撕扯,而奋然将乡政府点燃——尽管有纵火罪的危险,但只要媒体一关注,乡政府就会屈服。我对他这种以暴易暴的观点不敢苟同,认为党爱国做的是对的,“他呆在墓坑请求把他埋掉,其实是在试探拿镐人的道德底线。结果党爱国拿他们当人看,他们却一点也没配合。”我们又讨论到党爱国咽气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孔干事一口咬定,党死时肯定想着老婆老婆千万别改嫁。嗯,在这个秋日的午后,一个死去的傻子会给健在的人带来多少快乐!刘娇娥并未参与我们的争辩,但她不断嘲笑法院在苜蓿算不算口粮这事上的举棋不定。时而说算的人占了上风,乡政府便赢得了这起诉讼,但很快,又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说苜蓿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动物饲料,尽管农村许多穷人会在春天掐下它的嫩芽当菜吃,但并不能因为狗偶尔吃屎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屎是狗的口粮。这个下午我们都很愉快——嗯,在一个难得的明朗的秋日下午,所有人都感到能咧开嘴大笑是件幸福的事。
房东。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寡居在别处。尽管她牙齿上沾满隔夜的韭菜,但她的确是个有钱的婆娘。她怀了四胞胎似的身体在院子里像企鹅一样缓慢移动,从这个屋子转到那个屋子。她带来了一个令大家措手不及的消息:这里很快要拆迁。
皮球。获悉这个消息的皮球终于停止了吹气球,他飞快地在院子里奔跑,边跑边喊:“拆迁喽,拆迁喽。”正是他这一举动将所有人聚到了胖房东的周围。
白起媳妇。从女房东跟前确证拆迁的消息后,不说你也知道,这个女人第一反应是站在院子里喊白起:“白起,白起,明天就卖掉瓶子。”
屈原。晚上从工地上一回来,他就感到气氛的不寻常。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吵吵嚷嚷,有人将东西搬进搬出,似乎要去逃荒。这个陕西黑汉听不得“拆迁”二字,所以蒙头去睡了。第二天他照常出工。嗯,再有一个礼拜他就可以还清红拂的钱了。
白起。一早白起媳妇就嚷嚷着雇辆三轮车卖瓶子,但向来对老婆言听计从的他今天不知怎么了,非要再去捡拾几个回来。他对媳妇说:“反正也就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们做了一个分工:铁锤在家帮妈妈收拾东西,白起背着蛇皮袋上街。嗯,白起还肩负另一项任务,那就是物色一个房子。这显然不是什么难事,白起的一个同乡住在这个城市的南边,那里房租更为低廉些。这样说大致不错:即使没有拆迁这档事,白起迟早也是要搬的。铁锤哥哥银锤的尸体尽管没找全,但总算能拼起个人形了。缺的一条胳膊据交待,被砸碎从下水道冲下去了。这总算有了个完整的情节:银锤不认真听讲,被班主任老师抓住从四楼抛了下去。学校为掩盖此事,将当时看见此事的所有学生关进一个仓库里,严令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尸体被生物教研室肢解,风干后做了人体器官的标本。但一只胳膊实在无法处理,因为正好是胳膊着地,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学校研究后,将碎了的胳膊磨成粉,冲进了厕所的下水道。现在,真相已经大白,总算皆大欢喜了。白起显然无心再回忆这件令人不快的事了,恶人得到了恶报,宝贝儿子也算为养育他的母校做了点贡献——嗯,当后来的学生站在标本陈列室指指点点时,他们会向这位永远是十一岁的小师兄致意的。这毕竟令白起媳妇有些自豪了:“那么多娃儿,只有我娃儿白白胖胖,是做标本的料。”他们不愿多惹事端,因为眼看就要有点起色了,这快要抵到屋檐的塑料瓶,少说也有上千个吧。
黛玉。中午的时候起风了,黛玉手叉腰大骂这鬼天气。她显然要在搬走前晾晒晾晒衣物。跟衣物一起晾晒的,有三张绿灿灿的美元。我溜达到她屋里,想跟她说几句告别的话,但这个如日中天的婊子显然没多少兴致,她一边麻利地撕下床头的照片,一边敷衍着我:“坐,喝水。”我跟她打趣:“黛玉,留张照片给我做个纪念啊。”她信手扔给我一张,嗯,那时候她还是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呢。真争气,如今,她已经能赚来老外的钱了。美国佬总是把美元一层一层裹在鸡巴上,等他们爽快完,美元就顺当地留在黛玉的阴道了。看起来不免麻烦,但满当当一阴道浸透精液的美元,让黛玉一次又一次看到一个坚实的未来:“我想得很清楚,做四年‘鸡’,赚够一百万,然后做个处女膜,找个大学毕业懂感情的穷小子嫁了。郎才女貌,一辈子也挺自在的。”
刘娇娥。中午的时候她坐着孔干事的摩托车回来了,衣锦还乡似的,她跟所有人谦和地打招呼。她春风满面,显然心情不错。她将煤球炉和锅碗瓢盆送给了白起媳妇,将半袋面粉送给了李世民,将两件旧衣服送给了李太平,将皮球的一件旧衣服送给了铁锤……嗯,整个中午,她像个菩萨一样,脚步轻盈地在院子里穿梭。最后,她将那盆植物搬到我的屋檐下,抱起不愿走的皮球,横在摩托车后座上一溜烟走了。
警察。太阳西斜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他们一进门就打听白起家在什么地方。这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惊呆了正在盘点塑料瓶数字的白起媳妇。还好,没用任何人指引,警察就径直到了白起媳妇跟前。他们简单宣布了一项处罚决定:白起非法在别人承包的地界内捡拾可回收废品,所以依法没收白起的非法所得。尽管白起媳妇玩命阻拦,警察还是动手了,瓶子叮叮当当在院子里清脆地跳跃。一个警察打电话叫来四位民工模样的人,他们每人紧紧抱着两个大麻袋,佝偻着行走,显得很冷的样子。一阵骚乱过后,白起家门口显得空落落的。白起媳妇坐在原先垒瓶子的地方,一遍一遍念叨:“没啦,没啦,啥都没啦。”铁锤哭了几声后,在屋门口蹦蹦跳跳,他似乎对一只飞行不便的大苍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几乎要摔倒了,但迅速便能恢复平衡。一如既往,他的鼻涕挂在鼻孔上。
黛玉。黛玉跟其中一个警察看起来很熟络,他对她友好地打招呼,并在其他人忙着装瓶子的时候到黛玉屋里转了一圈。他甚至帮她辨识美元的真假。嗯,但现在她正专注地检视各个抽屉呢。这个细心的妓女不放过任何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使用过的避孕套被她分别从床下、被单下和柜子下搜寻出来,装满一大袋,端端正正伫在桌子上。
白起。警察离开两个小时后,白起哭哭啼啼地回来了。他分别对我、红拂、黛玉、貂禅、西施、李世民讲了他受到的冤屈。当天晚上,院子被一种悲伤气氛笼罩。但屈原仍然鼾声四起。
李太平。自从刘娇娥离开院子之后,这个少女就又变得痴痴呆呆。尽管她不再回避李世民以外的其他人,但一个看起来有些不雅的动作让李世民不得不将她反锁在屋子里:她不断地将手伸进裤子里,在裆部掏来掏去,仿佛很骚痒。李世民说,自从乡卫生院回来,她一直都这样。她还有一个癖好:在没人的时候脱下裤子一遍一遍地搓洗阴部。嗯,这为白天经常从李世民屋子里传出的哗哗水声提供了可信的解释。
黛玉。在搬走前,黛玉一连几天都没回来。后来一天她回来了,一句话没说,悄无声息地拿走了她的东西。
白起媳妇。叶子落满院子的时候,白起媳妇终于领着铁锤回老家去了。尽管这个城市还在不断死人,狗也并未绝迹,但再也没人请铁锤哭丧了。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哇哇大叫的样子跟哇哇大笑一样,许多雇主都觉得这孩子不祥。最后一次,经理想尽了办法挽救铁锤,他对铁锤说:“铁锤铁锤,你妈妈被车撞死了。”铁锤神情木讷,只管用袖子抹他的鼻涕。见未起效,经理就把芥末粉吹进他的鼻孔,甚至把胡椒面揉进他的眼睛,但这个倔强的孩子,一滴泪也不流。经理骑着摩托车把他送回来,对白起说:“你孩子没救了。”这对全家人是个大打击,从第二天开始,白起媳妇就断了全家人的肉。但这显然无济于事,在冬天到来前,即使变卖掉所有家什,也刚好够一张回老家的车票。
苏武。苏武已经面黄肌瘦了。秋天刚来那阵,我们才知道他的职业非同凡响。城市有钱寡妇中流传一种秘方:精液美容。而且据说越是热鲜的精液越有效果。苏武被一个老乡推荐给两个少妇,她们尽管不是寡妇,但基本处于寡居状态。她们是一个有钱的老人的二奶和三奶。那个老人住在另一个城市,他半年才来临幸她俩一次。她俩是亲姐妹,所以住在一起且不相互妒忌。苏武每三天去郊区她俩住的别墅中一次。她们让他洗冷水澡,因为冷水浸泡后能让出精量更大一些。此后,苏武被安排进放映室中观看录像。录像内容是姐妹俩跟那个老人的床上画面。她们害怕苏武在观看录像时遗精,所以要求他用细铁丝扎住包皮。观看到老人快要射精的那一瞬,她俩就掐断画面,迅速解开铁丝,跪在苏武脚下,仰起脸,等苏武一注一注的浓稠精液喷在脸上和脖子上。要是那次苏武的出精量有所下降,她们会将观看时间延长,在老人快射精时倒回画面重新放。要是这个办法仍然无效,她俩则会让他再洗一次冷水澡。苏武对这种机械的出精方法有些厌倦,有一次吞吞吐吐地建议她俩,其中一个将阴道借给苏武,另一个跪在旁边仰头等,这样也许更快更多。但苏武不争气,在快射精时没忍住,全射在妹妹的阴道口了。这令姐妹俩大动肝火,姐姐一边把脸埋在妹妹阴部,试图将滚烫的精液弄回脸上,一边用手抓住苏武的鸡巴快速给他手淫。那一次,苏武射了两次,但她们并未多付酬劳。这令苏武有些不满,第二周再去时,趁她俩仰面接等,故意用鸡巴戳她们的脸。
李世民。他在一天下班回来的路上捡到一张报纸,上面写有市政府的拆迁公告。公告里说,在拆迁前拒不搬迁者有罪。公告后面的附表里说,上地的拆迁日是11月15日。这个院落所在的地方叫上地。这个消息令大家有些紧张。
司马相如。我叫司马相如,整个秋天,我都趴在临街的窗口向外望。多少年来,只有这个刚刚过去的夏天让我心安理得,我希望这样的好光景能长久一些。所以在推土机隆隆开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它扔石子。伐木工人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砍倒了院落周围的泡桐,光头司机开着卡车将它们全部运走了。戴红袖章的老奶奶指挥工人连树根也挖出来,她们坐在树根上边抽烟边谈笑风生。
居委会大妈。她们穿戴齐整,敲锣打鼓地进到院子里,挨家挨户地动员。其中一个手持喇叭,念着跟报纸上一模一样的内容。临出门前,她们点燃一串鞭炮,对前来围观的人说:“祝大家乔迁有喜。”
西施。西施的尖叫让大家觉得再也没法住下去了。嗯,一天下午,她打算从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接水洗衣服,却发现水龙头发出一阵尖利的嚣叫后,一滴水也流不出来。她拍拍打打,还是一滴没有。她绝望地尖叫了一声:“他大爷!”看到这景象,红拂赶紧去拉灯,却发现电也停了。这招的确有效,红拂和西施当晚就离开了。貂禅第二天一早也走了。
李世民。李世民再也没心思去上班了,隆隆的推土机的叫声让他心生不安,他害怕妹妹被压死在即将倒塌的屋子里。这个倔强的家伙一点积蓄也没有,他所有的收入都用来给妹妹做检查了。她的处女膜已经破裂,所有口碑好的医院在这事上异口同声,但对破裂原因,它们各执一词:性交,手淫,自行车,钝器……遗憾的是,没有一个结果能必然地证明系外力捅破。根据阴道组织的破坏迹象,钝器很有可能是在外力操作下进入,但也不排除李太平使用钝器自慰的可能。而大多数医院并不支持钝器一说,它们认为男性生殖器进入致使处女膜破裂是最大的可能。一家二流医院有一次从李太平的阴道中检测出了纤维物质,这令李世民兴奋莫名,他一晚上都没睡,但第二天一早,医院却告知他,纤维物质是检测医师的手带进去的。
苏武。极度虚弱的苏武有心放弃这个行当,但因为积习已深,每到第三天早上,即使一万个不愿意,他的鸡巴总是直愣愣地顶着被子,令他忍不住将手伸向裆部。
白起。可怜的白起在媳妇走后,千方百计想搞到一张车票钱,但他跟屈原在工地上干了三天便一病不起了。
房东。企鹅一样的女房东在秋天将尽时又一次来了。她带了几个泥瓦匠。他们在她的指挥下打算将门窗和其他能用的东西全部弄走。苏武跟房东交涉,希望她将能用的家什搬走,但不要拆卸门窗和木质墙壁。他的意见遭到拒绝,女房东喝令泥瓦匠将能弄走的全部弄走。屈原跳将起来,冲上去要跟房东动手,但被几个泥瓦匠制服了。他们缚住他的手脚,将他绑在早已不出水的水龙头上。
李世民。屈原的进攻失败后,李世民发起了新一轮的抵抗。他抱着妹妹爬上屋顶,坐在那里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一切正在发生。苏武要扑上去,没想到脚下一滑,自己先摔倒在地了。泥瓦匠指着地上的苏武冷嘲热讽:“大侠,这什么招法啊?”司马相如那个杂种软蛋,自己已将被褥抱出来交给了房东。事实上,李世民的抵抗起了实效,泥瓦匠跟他对峙了两个小时后,跟在房东后面悻悻地走了。但李世民的额头被飞来的瓦片击中,他几乎要昏过去了。我的意思是,要是泥瓦匠再不撤退,李世民非从屋顶上滚下来不可。
冬
这个冬天比往常来得早一些。李太平在第一场雪降临这个北方城市的那晚死了。事先没有任何兆头,前一天下午,她还试图弄回半颗未被运走的树根——她穿着一身红衣服,阴霭的天空下,北风吹过她的面颊,她像个少女一样红润而结实,抡开木棍敲打着树根上的泥块。半夜她就死了,只有李世民和苏武听见她尖叫了一声。她将半截木棍塞进了阴部。等李世民燃起煤油灯,血已经汩汩地像泉水一样从她的阴部向外涌,染红了的木棍没有人能辨识出来,它看起来多像从阴部伸出的一条血胳膊。
无法描述李世民那惊天一嚎,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就朝天嚎叫了那么一声,然后蒙上被子去睡了。像是从恶梦中吓醒了一次一样,这个晚上的不平静仅限于兄妹俩的两声喊叫。第二天一早,大家都知道下雪了。取暖问题显得急迫,整个院子可供遮风避雪的,只有李世民这间屋了。屈原所住的屋子,准确地说,只剩一面墙壁了,与其说他睡在屋子里,不如说睡在墙角的干草堆里。他已经被雪掩埋了,但这个黑汉仍在打着鼾,像是从坟冢底下传出的闷闷的乐声。好心的房东为他留了一面东西向的墙,西头只抵西施原来所住屋子的檐头,这浅浅围成的三角地带成了他新的休憩之地。苏武的屋子几乎片瓦不留,他在冬天来临之前已经赖到白起的大床上了。这个门和窗被拆卸走的屋子,依然维持着一间屋子的基本形象。细心的白起蛊惑屈原偷回一棵被伐倒的树,他斩下枝叶备作柴禾,树干被劈开,横平竖直地钉在窗口上,然后又从积年的陈物中搜罗出一张大的破草帘,一分为二,有门帘有窗帘,这使得他的屋子看起来像个暖室。司马相如显然是个寒号鸟式的人物,他的屋子三面墙壁只被拿走了一面,房东之所以放弃其他两张大木板,是因为它们实在已经被虫子蛀空了。敞开了的那面恰好是个风口,这使得取暖问题至为严峻。他的办法很有趣,那就是将屋子继续深掘,掘起的土恰好可以堆成一个防风工事。一口破旧的大缸是掘地时掘出的,正好派上用场,司马相如在屈原的帮助下,将它埋入临时堆砌的防风工事中,但留出口沿。这口大缸于是看起来就像山脚下的一个涵洞了。司马相如穴居其中,看起来颇有些满足的样子,要不是那杂种就是我,我甚至有些羡慕他随遇而安的智慧呢。
以上是那个夜间之后的早上能够看到的景象,除此之外,便是满眼的雪白。在这个清冽的早晨,谁都心安理得地睡在他们该睡的地方,没有红冠子的公鸡骄傲地站在墙头上,迎着东方即出的太阳喔喔地催人早起扫出一条迎客路。没有孩子,一切都了无必要,而活下去,这并不构成操劳的理由——在这个初雪的早晨,幸福显得如此容易索得。
我说的是当李世民看到这幅静谧而安详的景象后,他并没有唤醒谁,独自在屋子中挖了坑将李太平掩埋了。
唯一的亲人死去后,事情变得简单了,这是李世民不曾想到的,以前他甚至认为妹妹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但现在,他几乎要从地面上蹦起来呢。这使他不由假设,当初何不杀掉李太平这个闯入者,既然她无法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杀死她,跟卸去背上的重物一样天经地义。他本来打算寒流到来之前攒点钱,领妹妹到南方去,但现在,他甚至认为这种想法有些可笑了。这激励了他,在屈原鼾声停止、从雪堆钻出来之前,他已经劈好一堆柴禾了。李世民甚至欲将院子中的积雪铲到一处,这尖利的铁划过石板的声音吵醒了白起,他掀帘而出,站在屋檐下看,刺目的积雪让他不得不退回门帘后。李世民用一种喜悦的语调对他说:“我想撬起这些石板,春天能种点菜呢。”这个想法得到苏武的拥护,他们一起干起来了。
此后的好多天,大家都深信不疑,李太平被一个远房亲戚接到南方去了。
11月15日,晴,大风。
拆迁的事几乎被遗忘了,四辆推土机开过来的时候,这个院子已经重显生机:泥瓦匠留下的断砖碎瓦,能派上用场的已得到利用,彻底废弃的则被掩埋了。残留的墙壁,东一截西一截地胡乱伫立着,把院落分割成不规则的条块,墙上的大小洞孔,则活像经历过一场巷战——但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一场,尸体已被掩埋,弹壳也完全清理掉,只有战场还肃穆地留着,像留在博物馆一样。推土机卷起的尘土飘扬在院子的上空,这像信号弹一样让人群迅速聚拢到“前线”。屈原跑在最前面,他捡起半块砖,拎在手里。司机停止了操作,从驾驶室下来,看起来要大干一场了。
穿蓝色工装的司机被陕西黑汉的气焰盖住了,他回到驾驶室,掏出手机,哇啦了两句后,便靠着座位假寐起来——他看起来真的睡着了。另外三辆推土机一字排在后面,像护卫舰似的,并未从侧翼进前单独出击。这令屈原手中的砖块看起来很可笑,这唯一被起用的武器,像个咝咝冒烟不见炸响的手雷一样,颇有些滑稽。这个黑汉在将砖块举过后脑勺时,司机的委顿姿态令他无法拍下去,但又不甘就手扔到地上,这砖就被他托着,直到警察前来。
屈原的被捕成为一个事件,我们借此让警察大致明白了这么件事:这个院落还住有人,尽管它看起来如此败落。屈原被带走的时候,推土机的行动也同时被制止了。
11月17日,晴,大风。
宣传队一早就进驻院子里。他们看起来队伍庞大,足足有二十个人。其中十二个是老妇人,着一色的绿袄红裤,手中拿有扇子,肩上斜挎有锣鼓,她们自打进门,就在锣鼓声中载歌载舞。一记闷锣,舞蹈停止,她们站成前后两排,风吹杨柳般,边晃动身子边唱:
我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哇哈哈啊哇哈哈,
哇哈哈啊哇哈哈……
另外的几个人开始给十二妇人拍照,其中一个边问边在本子上飞速地记录着。她的问题令十二妇人停止了歌唱,开始抢答。有人将持有话筒的手伸得老高。
“请问义务动员钉子户,你们是自愿的吗?”
“是自愿的。我们看到报纸上说这里有钉子户,就自发组织了这么一个歌舞动员队。”
“请问你们对动员行动有多大把握?”
“非常大,我们已经成功动员了两百六十七户钉子户。”
“请问你们靠什么秘诀取得这么大的成绩?”
“唱歌跳舞说相声,让他们高兴,一高兴什么事都好办。”
事实上,十二妇人说得一点没错,当天傍晚,苏武跟白起就坚决要走,他们觉得附近的一个地下通道比这里暖和多了。但李世民不肯,苏武和白起硬拽着他走,他挣脱他们,爬上了屋顶。
11月29日,阴,大风。
推土机每天都绕着院落转一周,但并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李世民整天坐在屋顶,一句话不说,但有时会扯开嗓子唱两句:
我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哇哈哈啊哇哈哈,
哇哈哈啊哇哈哈……
街上有放学经过的小孩,他们着一色的校服,推推搡搡地过马路,听到李世民的歌声,他们会跟着唱:
我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哇哈哈啊哇哈哈,
哇哈哈啊哇哈哈……
最后两句总是唱不好,鬼哭狼嚎似的,没李世民唱得悠扬。
这天跟既往的十几天没多少区别,之所以记下来,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屈原在晚间时候回来了。他看起来精神不错,一进门就跟司马相如炫耀他十五天的牢狱生活。他所津津乐道的,其实只有一个核心:三天能吃一顿肉呢。
11月30日,晴,大风。
一如既往,我在午饭时间来到苏武和白起所在的地下通道里,这时分,他们面前的破衫上扔满了纸币和钢蹦儿,加起来也总有那么七八块。我只是拿走其中的零头,你知道,我本来可以维持足足一年,但红拂从我口袋里掏走了好几百块,我说的是,在我朝不保夕的这个冬天,一想起这个婊子,我就用最恶毒的粗话诅咒她。
嗯,屈原从今天开始跟我搭伙。这个粗人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转机,他用最下流的话跟菜市上的妇女打情骂俏——尽管她们的丈夫在一旁愠怒地微笑,但并不妨碍屈原能从这些妇人手中搞到低价菜。
刘娇娥的锅碗瓢盆辗转到了我手里,看起来不免寒碜,这些精致的瓷器和铁器跟那盆植物一样,被我安置在墙根下。一只铁桶显然成为最有价值的家当,出门左拐左拐再右拐有一个工地,那里的水龙头日夜不停地喷水。要是运气不错,压根不需要拎着桶跑那么远,附近的苗圃总在礼拜三早上浇灌,而洒水车一周要从这街上过去两次。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我们似乎不大能搞清日子。但这个问题迅速得到解决,李世民在他没发现有学生经过的一天傍晚,还没从屋顶下来就朝我示意了个“六”字。其实只要足够细心,表示日子的信息无处不在,比如礼拜六的晚上,附近高楼上的一个窗户总会亮起灯,而平时,显然无人来住。这激起了屈原的非分之想,他认为应该去偷条厚点的棉被。
12月7日,晴,大风。
皮球家的猫似乎回来了,天亮时分,我分明看见一个流窜的黑影。
12月23日,雪。
这日无事,之所以记下来仅仅因为天气。在这样的大雪天,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守在地下通道的,是跟苏武、白起一样的穷光蛋。同为穷人,苏武、白起要不断趴在别人脚下磕头,而另几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则在一旁坐着弹吉他。
12月24日,晴,大风。
雪是在午夜时分停的。
屈原显示了他目光远大的一面:他将所有器皿搬到院子里,并装满雪。他认为短期内不会有洒水车来了,苗圃显然也不用浇灌了,一场雪,什么都该休息休息了。
还未到中午,苏武突然兴冲冲地跑来,他要求我、屈原和李世民一起去他们栖身的地下通道乞讨,他显得无比兴奋,说话都有点结巴:“真他……娘爽,一早上就……二十,真比操……还爽……”
大家很快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屈原甚至有些雀跃,但李世民还是坚持坐在屋顶,他几乎成一个深沉的人了。在拐过街角的时候,回头望眼屋顶上的李世民,我隐隐约约想起一句小时候学的诗:独钓寒江雪。
这天收获不小,按名次排序如下:
白起,42.7元
苏武,39.2元
司马相如,22.4元
屈原,18.1元
傍晚的时候,势头非常好,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像天使,他们不但肯扔钱给我们,甚至在俯身的时候还面露微笑。
12月25日,晴,大风
雪水从屋顶上流下来,可再也找不出空的器皿了,屈原觉得可惜,所以站在屋檐下仰起脖子,水就滴进他的嘴里。事实上并不容易,这样的大风天气让他受够了捉弄——水滴总是在下落过程中突然偏离方向,令黑汉随时作出拔腿就追的滑稽姿势。
12月26日,晴,大风
雪完全化了,街上的行人都蹦蹦跳跳地走,以躲避呼啸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泥浆。
12月27日,晴,大风
貂禅回来了。她实在无处可去。这个年迈的婊子什么也没有了,我说的是除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生殖器。她垂头丧气,跟谁也不打招呼,径直住进了白起留下的空房子。
12月28日,晴,大风
推土机像被洗过一样,阳光下显得很耀眼。
12月29日,晴,大风
无事。
12月30日,晴,大风。
无事。
12月31日,晴,大风。
无事。
1月1日,晴,大风。
“元旦攻势”开始了,推土机刚一启动,最外层的一面墙就轰然倒塌。所幸他们并未继续推进,而只是用喇叭大声喊话:“里面的人听着,拆迁是唯一的出路,抗击拆迁是唯一的死路。”这句话不断重复,直到傍晚。
1月2日,晴,大风。
又有一面墙被推倒,喇叭里重复到天黑的一句话是:“生命诚可贵,不当轮下鬼。”
1月3日,晴,大风。
又一面墙倒掉。
喇叭从早到晚:“拆掉旧房子,明天更美好。”
1月4日,晴,大风。
又一面。
喇叭:“幸福生活在别处。”
从早上到晚上。
1月5日,晴,大风。
一面。
喇叭:“哇哈哈啊娃哈哈。”
从早上到晚上。
1月6日,晴,大风。
一面。
喇叭:“当。”
中午未到,李世民终于从屋顶上跳下来,而貂禅也极度抓狂地冲出屋门,不是这已进到院子的推土机令他们不安,而是这喇叭中鼓点一样不停歇的简单音符使他们烦躁不堪。屈原蜷缩在墙角,耳朵中塞满了泥巴,司马相如则早钻进缸里去了。
李世民揪起屈原,试图对挂在电线杆上的喇叭进行攻击,他们轮番上阵,但谁也没有力气爬到那么高。所有的瓦片都被掷出去了,但哪一块都没击中。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的声音在夜间也未休止。所有人都狂躁不安,疯了似的在院子中跑来跑去。毫无办法,折腾到凌晨四点,李世民最后一个撤出院落,逃到苏武、白起所在的地下通道里。
春
似乎又回到了刚刚过去的一年,春天开始的时候,地下通道——这个被苏武取名为“下地”的地方,已经热闹非凡。
首先是貂禅。她重新找回了自信,嗯,一个时刻面露微笑的站街女,生意兴隆自不待言。天气寒冷的时候,她站在通道的台阶下,除了瘸子,所有步行过街的人都春风拂面地经过她的身旁,他们中总不乏怀揣货币并期望在一个孔型装置中发泄那尚未被生计消耗殆尽的精力者;每当天气转暖,她就拾级而上,像个温柔但轻佻的圣母一样,斜靠在闪烁着护肤品广告的灯箱上,两腿并拢或交叉,眼帘低垂或扬起,路人扫视她的胸部,而她观察路人的脸和裆。她熟练地跟手攥钱袋的老者讨价还价,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捕捉更有诚意的围观者。
其次是红拂。在李世民坐在屋顶唱哇哈哈的那些日子,她差点死在这个城市的南端,但现在,她回来了。屈原尽管表现出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在大家都东倒西歪卧在墙根睡去之后,他会爬到红拂身边嘘寒问暖。
还有皮球。嗯,受不了新爸爸指着鼻子骂他“杂种”,这个倔强的小家伙偷偷跑了出来。
嗯,大家在“下地”过了一个好年,地面禁止放炮,地下则无人干涉。为了看起来更有模有样,苏武甚至买回了两幅对联,在白起的协助下,他将其贴在通道两侧的出口上。横批贴上去有些难度,屈原从一家杂货铺里借来了梯子。
嗯,在这冷风吹不到的地方,有男有女,有孩子。
但容许七八个人跪成一排的狭长通道,也并不就是天然的乞食乐土。原因是我们四肢健全——人们并不同情四肢健全的人。事实上,苏武看上去早已是个病汉,而红拂也距死不远,她整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下身发出难闻的恶臭,天气转暖的时候,苏醒了的大苍蝇总是在她身边盘旋。
李世民一言不发,他眼如死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嘴唇干裂——与其说是歌声,不如说是一种时促时缓的气流。
事实上,皮球充任着我们的救星。他面前的破瓷盆里,每隔那么一两个小时,就会传来硬币跟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
貂禅还在梦想着东山再起,每接一次客,她就添置一样看起来非常昂贵的物件,这包括但不仅仅限于护肤品和超短裙。各种栓剂塞满了她的大衣口袋,润滑和催情药物则在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她已经完全干了,这个不甘心的妓女寄望医学唤回她的活力。嗯,站在风口的她时时显出疲态,我说的是柳枝发芽的这个春天。
推土机再次开来的时候,大家从“下地”鱼贯而出,像俘虏一样走成一行。嗯,拆迁就是最大的世相,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明白。他们就这样在街上走,警察过来问他们是不是在游行。这种简单的干预让他们不得不将队伍散开,而像行人那样,三三两两地走动。他们没有目标,但不能停下,偶尔的逡巡或者徘徊立即会遭致盘问。这个城市在春光下显得无比美好,但谁也没有资格留恋。橱窗,天桥,广告牌,电线杆,高楼大厦……只有没长脚的,才不会被驱赶。
辗转多日,大家重新回到上地。这里早已一片瓦砾,但还未达到荒草萋萋的地步——我说的是,水龙头管还在那里兀自竖立,并能被一眼看到。谢天谢地,这个大瓦砾场比那个逼仄的院落阔敞多了,这让李世民显得有点沮丧,早知如此,何必要固执地坐在屋顶上——坐在地上不是一样吗?
嗯,红拂只能采取“躺”一种姿势了,蚂蚁和苍蝇爬满她的大腿和小腹,这个可怜的女人快要变成一堆液体了。
貂禅靠着电线杆站着,尽管她将赚来的钱都或涂或塞,用在自己身上,但即使最年老的嫖客,也对她失去了兴趣。她失去了东山再起的耐心,慢慢地改成蹲在电线杆下。
屈原,白起,苏武,以及司马相如,他们躺成一排,除了苏武,其余人都分明看见日出日落,月晦月明。皮球绕着他们跑来跑去,他在捉蝴蝶。
李世民?不说你也知道,他早已习惯从早坐到晚。他发出的声音已经跟蚊子一样了。
红拂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就乞求屈原将她埋掉。事实上,她身体的大部分已经化进了土里,蛆虫从她的舌苔下钻出来,蠕动几下就到了草丛里。死既已不可避免,屈原就问她还有什么愿望,她说要是有下辈子,希望能结次婚,不论跟谁。
屈原陷入沉默,躺到半夜他起身走了。天亮的时候他怀揣一块红色的纱巾回来了。他显然被玻璃割破了手——事实上,他的三根指头也留在了一个没有得手的婚纱店。情节不免老套,但这是生活的真相:红拂头顶那块纱巾死掉了。
红拂死去的时候面带悦色,这让大家看到了一丝希望。嗯,既然每个人都不免要死,那何不轮着像红拂那样享受死亡带来的愉悦?这其实是关于遗愿的问题。
苏武是下一个将死的人,所以大家把这机会首先让给他。苏武希望自己下辈子是个皇帝。这令大家非常为难,但还是尽力配合他:屈原是他的兵马大元帅,司马相如是他的宰相,白起是他的太监总管,李世民是吐蕃国的来使,而唯一的女人貂禅,则是他的皇后,皮球是皇后生的太子。
苏武靠在水管上坐稳,皮球和貂禅侍立两旁,其余人则跪着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武挥了挥袖子,说:“众爱卿平身。”其余人喊:“谢吾皇。”这时候,李世民从电线杆那边走过来,白起说:“启禀吾皇,吐蕃国来使觐见。”苏武说:“宣。”白起说:“宣来使。”李世民就走上前,嘴里胡乱呜啦了几句,司马相如对苏武深深一揖,说:“启禀吾皇,吐蕃来使说,他们已兵临潼关,要吾皇割河湟之地,作为吐蕃的牧场。”苏武大怒道:“岂有此理!小小吐蕃,欺朕无能还是怎的?元帅听令!”屈原抱拳一揖道:“末将在!”苏武说:“命你领三千人马,速退敌军!太子押运粮草,随后就到!”屈原说“是”后退到一侧。白起说:“皇上,应该杀掉这个吐蕃狂徒。”苏武做了个砍头的手势,李世民就被屈原反剪双手,白起拾起地上的瓦片在他的脖子上划来划去。
第二天轮到李世民。他希望下辈子当个土匪头子。除了皮球被他指定为喽啰、貂禅是压寨夫人外,其余人不是贪官就是村霸。他伏在地上,抓起瓦块肆意攻击贪官和村霸。大家谁都不能还手。嗯,一日下来,除他们三人外,所有人都鼻青脸肿,浑身疼痛。
皮球尽管没有继李世民就死的迹象,但他是唯一的孩子,大家一致认为应该让他的机会靠前些。皮球在天还没亮时就嚷嚷:“我要吃白面馍馍。”嗯,唯有他能够感到实实在在的饥饿。屈原扯起白起,只有他俩还有足够的精力完成这项任务。嗯,不到一袋烟工夫,屈原在前,白起紧随,二人狂奔回来,后面老远跟着一对男女,他们指着二人背影大骂:“噎死你狗日的。”一日之内,皮球三次重复了他这微不足道的愿望,屈原和白起三次都满足了他。这个下世不希望挨饿的小家伙在月光下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轮到貂禅。她已经很虚弱了,两只眼眶深陷下去,脸色惨白。她不甘心自己这幅模样就死,所以得空就拿出小镜子端详。不说你也知道,她希望自己下世生得漂亮一些。这个看起来简单的想法令大家束手无策。李世民从就近的苗圃里折了些花朵和枝条,编成花环给她戴在头上,但这无法让她完全满意。入夜时分,屈原又一次去冒险,这一次,他砸掉的是一家内衣专卖店的橱窗。他连橱窗中的塑料模特也扛回来了,这令貂禅欣喜不已。白起帮着拧掉模特的胳膊和腿。
嗯,白起。他希望自己是个判官。尽管旧事重提让人心有戚戚,但从早上到晚上,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白起,将心中积怨复述一遍。白起像个皇帝一样背靠水管坐直,一块碎砖被他当做静木,情绪激动时,他就抄起砖块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拍一下。
白起问皮球:“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皮球说:“活埋死的。”
白起又问:“苜蓿到底算不算粮食?”
司马相如代答:“有时候算,有时候不算。”
白起又问李世民:“你妹妹哪里去了?”
李世民说:“死了。”
白起又问:“怎么死的?”
李世民说:“自己死的。”
白起问苏武:“你爹怎么死的?”
苏武说:“煤矿事故。”
白起问屈原:“你家母牛怎么死的?”
屈原说:“炸死的。”
白起问司马相如:“你老婆被谁拐走了?”
司马相如:“一个男人。”
白起问:“你老婆为什么要跟别人上床?”
司马相如:“因为她是女人。”
貂禅。本来轮到屈原了,但貂禅现出即刻就死的样子,大家认为她捱不到下一轮了,所以说服屈原让她插次队。几乎已面目全非的貂禅无法忍受世上存在镜子这种物品。明白了她意思的屈原,发誓在夜间打碎城里所有能照见人影的东西。
屈原再没有回来,他大致被警察抓走了。
司马相如。嗯,这个杂种就是我。“我想杀人。”在就死之前,没有杀过人的人是可耻的。这个荒唐的想法被我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立即成了不可违抗的圣意。是的,在这个风清日朗的日子,我就是皇帝。苏武爬到我跟前,用哀求的口气说:“你杀了我吧。”这个虚弱的家伙被我一砖就拍到脑浆迸裂。我命令:“埋了。”白起默不作声,将他埋进了瓦砾堆。
“下一个。”
嗯,爬过来的是李世民。他身体看起来尚好,竟然砸了二十七砖才将他砸死。掘墓人白起默不作声,将他埋进了瓦砾堆。
“下一个。”
逃走的皮球被白起抓了回来。他扒下皮球的衣服,塞进他哇哇乱叫的嘴里,尽管小家伙四肢乱舞,但毕竟难逃就死的命运。我在白起的协助下扭下他的胳膊,并用尖利些的瓦片斩断骨头之间的筋和皮肉。他看起来无比惊恐,我只好先弄瞎他的双眼。嗯,拧断脖子着实费了些力气,等小家伙身首异处时,我和白起都要筋疲力尽了。
掘墓人白起将散落水管四周的皮球部件聚拢来,埋进了瓦砾堆。
“下一个。”
白起看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坐在地上歇息了大半天,然后起身一头冲向电线杆。嗯,他也脑浆迸裂。这种死法令我略有不快,所以在警车呼啸而来之前,攒足力气,在他半块脑袋上狠狠补了几砖。
最后更新 2011-03-22 10:39:49
发表于 黑蓝
小说 创作
GDP人
文/马陌上
李白来到北京的第二年就时来运转。有一天早上,他刚从梦中醒来,他的妻子赵香炉坐在床边拿着一张传单对他说:“李白,李白,也许我们的运气来了。”李白很不耐烦,一把夺过赵香炉手中的传单,说:“人人都在行骗,世道很乱……”。但他的眼睛随着为之一亮,说:“这倒是一个新鲜的事。不需要文凭,不需要力气,只要是个活人,都可以胜任。” [remark=3]
[/remark]李白...
(37回应)
GDP人
文/马陌上
李白来到北京的第二年就时来运转。有一天早上,他刚从梦中醒来,他的妻子赵香炉坐在床边拿着一张传单对他说:“李白,李白,也许我们的运气来了。”李白很不耐烦,一把夺过赵香炉手中的传单,说:“人人都在行骗,世道很乱……”。但他的眼睛随着为之一亮,说:“这倒是一个新鲜的事。不需要文凭,不需要力气,只要是个活人,都可以胜任。” [remark=3]
[/remark]李白的兴奋没维持几秒钟,他盯着赵香炉挂满眼角屎的眼睛问:“你认为这样的好事会降到我头上吗?你认为会吗?”赵香炉说:“没有谁是天生受苦的命。”李白一下扯住赵香炉的袖子:“你说的是真理吗?宝贝,你说话越来越有哲理了。是谁教你的?昨晚你难道遇着了一个高级嫖客?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你再也不用出去卖逼了,女儿也不用了。毕竟鸡巴满街都是,而逼只有一个。”
30分钟后,李白离开他跟妻子赵香炉、女儿李紫烟租住的地下室,来到大街上。他手里紧紧攥着赵香炉从街上带回来的传单,仿佛攥着一张陈年老逼。李白循着传单上面的地址走。李白走在晨曦的北京的大街上,显得像个一朝得志的小人。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如你所料,在路过安定门时,他摔了一交。李白从地上爬起来的那当儿,太阳从东边升起,明晃晃地照在安定门的四足大鼎上。李白不禁作诗一首:
日照香炉生紫烟
百里京城一日还
此去若遂丈夫志
妻女从此不坐台
李白毕竟还是有些小郁闷,觉得最后一句怎么说也不太押韵。但他很快便把这事给忘了,因为据传单显示,他要找的地方就在附近。想想一年多来,妻子女儿每每被鸡巴上裹着人民币的男人们操来操去,李白无不肝胆欲裂,而今一朝雪耻,怎不令人欣喜。李白是跳着走上这家公司的楼梯的。虽然有电梯,但李白不愿意坐,他浑身有的是劲。上到77楼时,李白想起两句诗,一句是“天子呼来不上船”,一句是“危乎高哉”。
李白怯生生地把头塞进门缝里,问:“请问GDP公司是这里吗?”
里边一个小姐,听到李白的声音,突然兴奋地跳起来,几乎是跑过来把李白迎进去,又是冲咖啡又是拿烟的。做这些的同时,她自我介绍道:“我叫杨玉环。我毕业于长安一个女子职业学院。我21岁那年就毕业了。毕业后我就来到了这里。我爸爸对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工作感到高兴。我妈妈也很高兴。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我爸爸的名字。我爸爸也姓杨,别人都叫他老杨,他以前在上海呆过几年。他是在那里认识我妈妈的。我妈妈当初并不想嫁给我爸爸。但我爷爷很有钱,他简直是个富翁。他做过半辈子的绸缎生意。你知道,那些年的生意很好做。我奶奶是个喜爱绸缎的人,虽然嫁给我爷爷后,她有用不完的绸缎,但她终生也没有对绸缎表示出半点厌倦。她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虽然她像一般大户人家一样,裹了脚,但她的耐心很好,你知道,我说的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小姐脾气。她这点最是得到她母亲的欣赏,所以六个女儿中,我奶奶是最受宠的。我奶奶的母亲出身贫困人家,所以对富家子弟的习气很看不惯。我奶奶的父亲常年在外,所以教育子女的重担几乎全落在我奶奶的母亲肩上,但她没有丝毫怨言。我爷爷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姨太抚养长大的。我爷爷的父亲一共有三房姨太,大姨太是山东人,她父亲在山东做官时生下的她……”
杨玉环还没有说完,李白就喝光了咖啡。杨玉环带着欣赏的口吻说:“不错不错。咖啡这种东西不是中国特产,事实上,它是从国外进口的。咖啡只是它的音译,它的英文原名写作COFFEE。我想这点你是清楚的。我爷爷的父亲的大姨太的母亲就很爱喝咖啡,你一定很想知道,生活在那个时代,茶仍然是主流饮品,她哪里得来的咖啡。哈,差点忘了告诉你,她是个很洋派的女人,她去过法国,颇学了些法国贵族的习气。她哥哥经营着一家海务公司,这家海务公司跟洋人做生意,用中国的丝绸换洋人的咖啡、玻璃、塑料制品、奶制品、橡胶制品、树脂制品,总之什么都换。你知道,那是一个交换的时代。如今,什么都不用交换了,什么都比那时候轻而易举。西伯利亚有用不完的石油,中东就更不用说了,新疆的储藏也许更为丰富。海水里面也能提炼出金子来。食物被大量生产出来……”
李白又一次喝完了咖啡。杨玉环面带悦色,给他又一次添满了杯子。杨玉环说:“我说的是,什么都开始了无休止的循环。什么都不再被需要。垃圾可以转化成食物。贮藏成了惟一的问题。哦,我们惟一需要的就是一个功能强大的胃。你可以想想,狗可以靠吃屎生活,而人可以靠吃狗生活。这是一个循环,别的都不再被需要。人吃狗肉变成人屎,狗吃人屎变成狗肉。人再吃狗肉,再变成人屎。狗再吃人屎,再变成狗肉。这叫生生不已。你也许明白我说的意思,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他们如果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也许就用不着做绸缎生意了。我说的是,他们完全可以养只狗。或者,如果他们的亲人中,有一个愿意扮演狗的角色去吃屎,一切将会变得简单起来。我说的是,历史本就早该终结了。我说的是,循环已经开始了。”
当李白第七次喝完咖啡的时候,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壮汉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李白,又看了看杨玉环。杨玉环说:“这个人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壮汉说:“那你退下吧。”杨玉环出去了。壮汉自我介绍道:“我叫李隆基,是这家公司的总负责人。你也许已经知道了,我们公司的名字叫GDP宗教事务公司,它其实是一个世界级宗教机构的下属部门。这个世界级研究机构的惟一职能是:弄清楚无休止循环的意义。也许循环在现在仍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词,但20年后,它将主宰整个人类。那时候,惟一的意义是数字,惟一的价值是数字的增长。一个功能强大的消化系统是那时侯的惟一需要。你明白我的意思,既然你已经通过了我们的面试,接下来的七个月中,你将被安排在一个全封闭的系统中,我们将把所有的财富都给你,把所有的美女都给你,我们给你的一切都是耐用品。我们惟一需要的是数字,是数字的快速增长。”
李隆基说完,一个头上竖着一块写有“高力士1”几个大字的老头走了进来,他说:“年轻人,本来这一切都可以由机器完成,但地球上有人——在人还没完全灭绝之前,任何绕开人的行动都是没有意义的。我说的是,机器可以生产一切,也可以把生产出来的一切消耗掉或者摧毁,然后又将它消耗掉的原本原样的生产出来。但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还活在这个地球上。”
李白脑子有些恍惚,他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俨然是一个教堂。一个置身77楼的教堂?李白倒抽了一口凉气。
教堂的正中是一个布道台。布道台的后面是一个门,门楣上面悬有“GDP教”几个阴森森的大字。门的两侧有两行竖着的大字。左边一行是:天国的路已经近了。右边一行是:人们,死去吧,我爱你们。
李白跟着高力士1进了那道门。那道门的后面又有六道门。第一道门上写着:拒绝历史。第二道门上写着:拒绝思想。第三道门上写着:拒绝意义。第四道门上写着:拒绝价值。第五道门上写着:拒绝差异。第六道门上写着:拒绝死亡。第六道门直通一个巨大的车间。李白跟着高力士1在车间里转悠了一圈,边转悠高力士1边给他介绍:“这个车间名字叫循环车间。它设计非常精密。它由三个系统组成。第一个系统是能量系统。第二个系统是物质系统。第三个系统是计算系统。在你进去之前,必须先给它提供一点原始的物质和能量,比如一泡屎。这泡屎的物质部分会被这个车间的物质循环系统分解、提取,最后合成一盘果酱,或者其他食物——这完全取决于你的爱好。能量部分会被能量循环系统收集并分配,一部分也许被用来合成那盘果酱,另一部分将供给你的其他需求。你吃了那盘果酱后,一定的时间内将会拉出另一泡屎,那泡屎将被能量系统和物质系统重新利用,循环不已。在这个过程中,计算系统将会精确地计算出GDP的增长。意思也就是,当你消化的越来越快,生产也会越来越快,计算系统的目的就是计算出这个增快的速度。如果你不仅仅满足于口腹之欲,你还有性的需求,那系统就会为你输送进一个美女,你可以跟她做爱。这其间你要消耗能量,如果你最终射了精,你还要消耗物质。但那个美女的体温也升高了,能量系统会在将她送出的途中给她降温,她多出的能量自然被系统收回。精液虽然看起来是你的物质消耗,其实不然,它们进入美女的阴道后,仍然会被系统巧妙地刮出,并回到系统。我们第一任护法曾说:食色,性也。意思也就是,在这里,除了进食和性交,其余欲望是不被允许的。但是你现在仍然有历史感,有思考的欲望,有追问意义的本能,有价值判断的能力,有差异感知系统,有死亡的可能性,为了避免一切影响循环的事发生,在进入车间之前,你将在我们的免疫系统内受训六六三十六天。请跟我走。”
高力士1把李白带到刚才经过的写有“拒绝历史”几个大字的第一道门前。那道门旁边有两个侧门,左边侧门上写着“进口”,右边侧门上写着“出口”。高力士1大声说了一句:“一切为了循环!”写有“进口”的门嘎吱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跟高力士1一模一样的老头,他的头上也插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高力士2。高力士2接过高力士1的话,大声说:“誓死为循环效忠!”
李白跟着高力士2进了“拒绝历史门”。门里面灯光明亮,四面墙上写满了与历史有关的标语,头顶有数也数不清的大小不一的喇叭。标语的内容大致如下:
拒绝历史
没有什么是不可被遗忘的
历史是不存在的
过去等于现在,现在等于将来
循环是惟一的真理
李白突然有些害怕,他害怕他遗忘了仇恨。他赶紧把他的仇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叮嘱自己,无论如何,以下这些事实是不能遗忘的:
1, 刘锄禾是个混蛋,他不但日过柳当午,他还日过赵香炉。
2, 白警官也是个混蛋,他有一个情妇网名叫依山尽。那女孩子才15岁啊。
3, 常河落也是个混蛋,他的养女叫圆圆。常河落这个畜生,他日过李紫烟,也日过常圆圆。
4, 赵香炉这个婊子也是不能被原谅的。她虽然从嫖客跟前挣来大把大把的人民币,但被嫖客插时,她竟然表现出很欣喜的样子。她的叫床声更不能被遗忘,那婊子跟母驴一样啊呕啊呕地叫。
5, 李紫烟这个小婊子也不能被原谅。赵香炉领她出去坐台时,她竟然不表示一丁点的反抗。这个小婊子为了卖个好价钱,竟然一天做一次处女膜修复手术。这个骗子,竟然想让嫖客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个处女!
李白还没有把他的仇恨回忆完,高力士2说话了:“正如高力士1所说,你现在仍然有历史感,有思考的欲望,有追问意义的本能,有价值判断的能力,有差异感知系统,有死亡的可能性,为了避免一切影响循环的事发生,在进入车间之前,你将在我们的免疫系统内受训六六三十六天。第一个六天内,你将被解除历史感。在拒绝历史门内,如果你生发了一丝一毫的历史感念,墙壁上的标语将会以最高的分贝从头顶上的喇叭中传达出来,并不断重复,直至你的历史感丧失。你知道,重复就是本质。在这六天中,你可以有一切食色的欲望,这些欲望都将被满足,前提是你必须首先提供你的一泡大便或者尿液或者精液或者唾液给我,总之,只要是你的蕴涵物质和能量的排泄物都行。”
李白于是拉了一泡屎。
第七天早上,太阳照在拒绝历史门中的香炉上时,高力士2站在门外说话了:“现在你已经成功地丢失了历史感,但你还有思考的欲望,有追问意义的本能,有价值判断的能力,有差异感知系统,有死亡的可能性,为了避免一切影响循环的事发生,在进入车间之前,你还将在我们的免疫系统内受训五六三十天。在接下来的六天内,你将被解除思考的欲望。在拒绝思想门内,如果你生发了一丝一毫的思考欲念,墙壁上的标语将会以最高的分贝从头顶上的喇叭中传达出来,并不断重复,直至你的思考欲念丧失。你知道,重复就是本质。在这六天中,你可以有一切食色的欲望,这些欲望都将被满足,前提是你必须首先提供你的一泡大便或者尿液或者精液或者唾液给我,总之,只要是你的蕴涵物质和能量的排泄物都行。”
跟从前一样,李白被交给了头上插有一块牌子的高力士3。高力士3又将高力士2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临末大声喊了一句:“誓死效忠循环!”
李白于是拉了一泡尿。
拒绝思想门内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标语:
拒绝思想
没有什么是可以思想的
思想是不存在的
思想等于不思想
循环是惟一的真理
李白隐隐觉得这样下去将会十分可怕,于是在进门之前,他琢磨了一遍以下几个问题:
1, 假如刘锄禾有柳当午给他日,他为什么还要日赵香炉?难道一个鸡巴日两张逼是注定的?
2, 依山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如果真愿意让白警官日——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3, 常河落日过李紫烟,也日过常圆圆?这权力是谁赋予他的?难道仅仅是人民币?
4, 赵香炉被嫖客插时,她为什么能够表现出很欣喜的样子?难道被插等于欣喜?
5, 李紫烟这个骗子,竟然想让嫖客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个处女!难道处女是稀世之物?
又过了六天。
李白于是吐了一口唾液。
又过了六天。
李白于是射了一次精。
日子就这样反复着过去。需要提及的是在拒绝意义门里,李白感受到了平生仅见的无聊——即使把前半生的无聊加起来,也不抵这里的一丝一毫。而在拒绝价值门里,李白享受到了平生仅见的丰盛。这里充满了稀世珍宝。“物尽其用”在这里是一条被蔑视的法则,所以你尽可随意破坏。一切的亵渎行为在这里都被允许。想想吧,即使想想都让人觉得兴奋。
接下来是拒绝差异。高下是一个差异,前后是一个差异,贫富是一个差异,美丑是一个差异,左右是一个差异,黑白是一个差异……现在开始拒绝差异:无高无下,无前无后,无贫无富,无美无丑,无左无右,无黑无白。一等于多,仅见等于无限。
最后,最后的最后,李白留下了自己的一撮阴毛,进了循环车间。
头上插着牌子的高力士8站在门口大声嚷嚷:“现在你已经成功地丢失了历史感、思考的欲望、追问意义的本能、价值判断的能力、差异感知系统以及死亡的可能性,为了避免一切影响循环的事发生,在进入车间之前,你还必须承诺放弃你的情感。因为情感会让你变得优柔寡断、举棋不定。如果真那样,在诸多的选择面前,你将无所适从。”
李白望了高力士8一眼。那个太监模样的家伙在77楼的北京的小风中居然显得有些伤感。
话说李白留下自己的一撮阴毛后,义无反顾地进了循环车间。这时候,李隆基携着杨玉环出现在车间内的布道台上。要不是一道强光透过屋顶打在那里,李白还真没发现车间里居然有一个布道台。李隆基和杨玉环被笼罩在光圈里。李隆基首先开口说话:“众位高力士们:各就各位,仪式现在开始!”真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成千上万的高力士,每人头上顶着一个写有自己名字和编号的牌子,像蚂蚁一样迅速布满了一台巨型机器的各个角落。每人头上都有星星光亮。高力士8头顶李白的阴毛,最后一个进了场。他面朝西方跪下,拜了八拜,边拜边以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声调喊道:“天佑我教!”成千上万的高力士跟着以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声调喊道:“天佑我教!天佑我教!!天佑我教!!!”
李白想:这声音肯定响彻云外。
然后李白被领到布道台旁的一个台子上。所有灯光一起熄灭,高力士们,以及李隆基杨玉环都一起进入暗处。
最后只有李白头上的灯亮了。
李白身旁的控制器上的灯也亮了。
控制器的电子显示屏中出现了这么一行字:请选择,(1)食,(2)性。李白感到肚子确实有点饿了,于是点了一下“食”。过了约莫三分钟,传输带上送来了一盘果酱,电子屏中显示:果酱,原材料阴毛。李白吃掉了果酱,他觉得很美味。电子屏上显示:果酱被吃掉,费时5分钟,GDP增长10%。继续选择请排泄。李白恰好有点尿急,于是撒了一泡尿。然后又点了一下“食”。过了约莫三分钟,传输带上送来了一盘果酱,电子屏中显示:果酱,原材料尿液。李白吃掉了果酱。电子屏上显示:果酱被吃掉,费时5分钟,GDP增长0%。继续选择请排泄。李白于是吐了一口痰。电子屏上显示:GDP增长减缓,为了刺激您的进食欲望,“食”下面将有两个选项供您选择,(1)果酱,(2)面包。李白于是点了一下“面包”。过了两分多钟,面包来了,李白迅速吃掉面包,电子屏上显示:GDP增长20%。
过了很长时间,李白拉了一泡屎,然后选择“性”。
5分钟后,一个美女被送了过来。
李白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美女回答:“杨玉环1”。
“能详细一点吗?”
美女回答:“身高169厘米,体重45千克,胸围45,腰围25,臀围35。头发均长40厘米。额头宽度5厘米,弧度曲率半径16厘米。鼻高1.7厘米。上嘴唇厚度78毫米,下嘴唇厚度84毫米。乳沟深度8.14厘米……叫床声音45分贝。以每分钟60次的速度抽插,直径3厘米以下的阴茎45分钟以上可以达到高潮,直径3到3.5厘米的阴茎,30分钟可以达到高潮,直径3.5到4厘米的阴茎,20分钟可以达到高潮,直径4到5厘米的阴茎,15分钟可以达到高潮,直径5厘米以上的阴茎,10分钟以内即可达到高潮;以每分钟90次的速度抽插,则达到高潮的时间分别是40分钟,25分钟,15分钟,10分钟和5分钟。”
李白于是把她日了。李白阴茎直径是3.8厘米,他抽插杨玉环1的速度是每分钟90次,果然,13分钟左右,杨玉环1就到了高潮。等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传送带又把她运走了。显示屏上说:GDP增长20%。李白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点了一下“性”,显示屏上说:请排泄。李白于是又撒了一泡尿。这次被送来的美女叫杨玉环2,跟刚才那个长得一模一样。李白觉得索然无味,但还是耐着性子把她日了。
显示屏上说:GDP增长减缓,为了刺激您的性欲望,“性”下面将有两个选项供您选择,(1)处女,(2)非处女。李白点了一下“处女”,下面又有两个选项,(1)人造处女膜处女,(2)天然处女。李白又点了一下(1),下面又弹出几个选项,(1)圣女贞德牌树脂膜,(2)圣女贞德牌硅胶膜,(3)林黛玉牌硅胶膜,(4)林黛玉牌树脂膜。李白点了一下(3),下面弹出6个选项,(1)超薄,(2)薄,(3)超薄,天然处女血,(4)超薄,人造处女血,(5)薄,天然处女血,(6)薄,人造处女血。李白点了一下(3)。
3分钟后,一个名叫貂禅1的人造处女被送了过来。李白于是把她日了。
这样食食色色地过了很久,李白已经开始厌倦了。为了刺激他的欲望,显示屏上的选项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色”下面的选项有一个是“男”。李白于是把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给日了。
但这仍然无法挽救GDP增长的低靡,李隆基于是携着杨玉环出来布道,他说:“这是一个光辉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一切都无比丰盛,一个就意味着无限,因为复制就是本质。其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没有必要,除了进食、排泄和性交。性交是促进食物消化的惟一良方。除了GDP的增长,我们别无其他伦理。凡是有助于GDP增长的,都是善的,凡是无助于GDP增长的,都是恶的。所以,我将以GDP宗教委员会的名义建议国家,一切耐用品都要尽快将其消耗,一个公民,如果将皮靴穿过三个月还未穿破的,将视为消费社会的公敌,在所有公民的见证下,将对他施行绞刑;食用一块面包三个小时后,还未消化并排泄的,将视为国家的罪人,在所有公民的见证下,他将被碎肉机绞成肉馅,以促进循环;性交一次三个小时后,还不能进行下一次性交的,将被处以火刑,纳入物质能量系统重新循环……国家需要公民的身体,而不是思想。因为思想无法消化食物,思想无法完成性交。”
这一席话对李白发生了效力。他开始拼命地进食和排泄。在进食和排泄的间隙,他开始拼命地性交。
李白在来到北京的第二年,终于能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的排泄系统越来越通畅了。到最后,李白吃下一片120克的面包,9秒钟后就能消化彻底并拉出120克重的一团屎来。他拉的屎黑亮有光泽,关节粗大,特别有型,层层天然盘叠,硬而不糙;他撒的尿,白中透黄,丝丝热气氤氲升腾……直到今天,他还被视为“GDP英雄”。
向英雄致敬。
最后更新 2011-03-22 23:23:35
发表于 《现代妇女》
小说 创作
日常爱情
文/马陌上
一个人多长时间了?
什么叫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就是单身。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我算算……一、二、三……半年,呵,不,快一年了。
今天天气不错。
好像。不过,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
哦。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我其实……哈,还是说说天气吧。
神经病!
嘿,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神经病……我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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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爱情
文/马陌上
一个人多长时间了?
什么叫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就是单身。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我算算……一、二、三……半年,呵,不,快一年了。
今天天气不错。
好像。不过,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
哦。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是吗?你怎么知道?
我,我其实……哈,还是说说天气吧。
神经病!
嘿,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神经病……我妈说的。
你说我是你妈?我看上去还没那么老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损啊?
这都是你自找的。好端端跟我谈什么天气啊?
那我跟你谈什么?谈恋爱?
谈恋爱?
没错。
跟我?
对。
你跟我谈恋爱?
怎么,你真弱智还是假弱智?
哎吆,我说,就凭你啊,也不自己照照,看看你那德性,我三天不吃饭也饱了。
还是说说天气……哎,北京的风真大。
风?你说风?你说谁是风?你说风怎么了?哪个风?你也认识风?风……
我说北京的风……
就是,就是北京的风……我就是在北京认识他的。
他?哪个他?谁是他?男他女她?
你神经病啊你?什么他?你说他怎么了?
他是谁,小姐?
还是谈谈别的吧……听说泰森来北京了。
就打拳击的那个?
还有哪个泰森。
好像是来北京了。与什么风什么的有关系吗?
算了。
哦,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
改天告诉你吧,反正也不好听。
你累了?
没有……唔,大概有点。
想不想喝点东西?
让我想想……好像是不想。
那么,四处走走?
有哪里可去呢?四环?三环?二环?不都一样?
要么,去我家?
你家?
很近的。
我们好像才认识吧?
没错。不过,我注意你已经两三天了。
我失恋了。
我知道!要不怎么会一个人来这地方呢?
你失过恋没有?
失恋?好像有过。
什么叫好像有过?
总之是不太痛苦的那种,不知算不算数?
你家就住这里?
确切地说,这不是我家,我爸妈都在国外。
国外?哪个国家?……没看出来,你还真行。
我行?……不过也就是。
客厅真大。
你喝咖啡还是啤酒?
什么都行。电视真大。
咖啡要不要加糖?
还是喝啤酒吧。这地毯是波斯的吧?
还行吧?
是很不错。你现在没女朋友吗?
怎么没有,你不就是吗?
坏死了,谁说要当你女朋友了?
不说我神经病了?
天可真热。
是,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现在已经不热了。
是天快黑了。
你赶我走?
没有,没有……不过……
你不想跟我睡觉吗?你们男人啊,真是。
……
你出汗了。
我爱你。
爱不爱我不介意。
我是真的。
男人趴在身上时都会这样说。
我不是那种人。
谁说你是那种人了。哦,别捏我。疼。
我快了。
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用纸擦一擦吧。
咱们这么快就上床……
你认为我是个轻浮的女人吗?
我不知道。
不过,也没关系。我喜欢这样。
我累了。
那你睡吧。
你呢?
我看会电视。
你不累?
你们男人呀,真是。
我们男人怎么了?
虚伪。
男人怎么虚伪了?
虚伪就是虚伪。就是虚伪嘛!
虚伪。虚伪。我也没说不虚伪。
你以前的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没干什么。
无业?
不是。
打工?
不是。
那是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
……
我还是想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有很大关系吗?
没有。我就是想知道一点事情,随便什么。
是吗?
不然,心里感觉有点空。
是不是饿了?
饿?
……
等等,我试感觉一下。哦,是有点。
想吃什么呢?
东西。
什么东西?
就是能吃的东西呀。
具体一点好不好。
冰箱里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下去看看。看有什么?
我估计什么也没有。
你自己的冰箱你不清楚?
我已经几天没回来了。
夜不归宿?
回来也没什么干的。
这里不是很大吗?
一个人守一个大房子,好像守墓似的——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
没意思就是没意思。
那怎么才叫有意思?
我怎么知道?
哦。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
你跟我睡觉只是寂寞。
你不寂寞吗?
……
那有真正的爱情吗?
有。当然有啊。
那你说怎样才算真正的爱情?
我想想……
想出来了没有?……喂,你到底想出来了没有?……怎么不说话?不高兴啦?……睡着啦?
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中国——国。
唱什么唱!
鲜红的太阳……永不落……
神经。
病。
什么病?
我有病。我就是有病。我是个妓女……
什么?
……多好。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哈哈哈,我多么伟大。天下的男人在我面前都得脱下裤子,哈哈哈。伟大呀……
你是不是又想要了?
是啊,是又怎么样?
给你。
除了这个,你还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吃的,傻比!
想吃什么,傻比?
东西。傻比!
什么东西,傻比?
吃的东西。傻比!
精液吃不吃?美容的。
日你妈!
哈哈哈,骂的爽。再来一句。
我操你妈——妈——妈——
可惜。
可惜什么?狗日的。
可惜你拿什么操?
哈哈哈哈,我胜利喽。
哈哈哈哈,我也胜利喽。
胜利者万岁。
胜利者万万岁!
拿东西吃吧。
你去拿。
凭什么?
凭你是女的。
哦,搞性别歧视是不是?
怎么歧视了?
没歧视那你去拿。
拿什么?
有什么拿什么。
要是什么也没有呢?
那还用问吗?
还是你去拿……要么,石头剪子布。
石头剪子布就石头剪子布。
一、二.
你输啦,你输啦。
高兴什么?
去拿东西呀!
什么东西?
吃的东西。
谁说了我要去拿?
你自己啊。
我说了吗?
你想耍赖。
谁耍赖了?
你。
我怎么耍赖了?
你输了还不拿东西吃。
输了就非得拿东西吃?蒋介石也输了谁见他给别人拿东西吃了?
不理你了。
再者说了,我说了是谁输谁去拿东西吗?
没有。
这就对了。
那怎么办?
再想想办法吧……谁谁谁说过,办法只要肯想,总是有的嘛。
头闷,还是别动脑筋了吧,你我又不是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怎么了?
据说他的脑瓜很好使。以后我有个儿子也取名叫爱因斯坦。
你也想养个儿子?
是不是很俗?
有点。
不过,我也算是为人类做了点贡献啊。
怎么说?
让人们记住爱因斯坦啊。
记住他干什么?他又不给你拿东西吃。
我想上厕所了。
好啊。太好了。
别人上厕所你也高兴?
有东西吃了。
可是去厕所不经过冰箱啊。
只有几步远嘛,你就……
我就委屈委屈?
就是,你就委屈委屈……明天早上我叫你起床。
叫我起床算什么?
报答你啊。
报答我什么?
大恩大德。
拿点吃的就算大恩大德?
当然。你没听过“失节事小,饿死事大”嘛。
好吧,就算我倒霉。
哦,哦,你是天底下最最好的老公。
可……
可是,我觉得冰箱里的东西不新鲜了,我想下楼叫两个便当……
不是。
可是,便当不解馋,还是买只烤鸭吧……
可是,我不想去厕所了。
哎呀,那怎么办?
再想吧。办法总会有的。
我说也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数十声每人拿出一个办法来。
好吧。数慢点哦,我很笨的。
一.
办法。
二.
办法,办法。
三.
办法,办法,办法快出来。
四.
还是想不出来呀,急死我了。
五.
办法,办法,办法……
六.
还是没有办法。
七.
我一定要生个爱因斯坦出来。办法,我就不信没有办法。办法……
八.
算了,算了。我放弃。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还有两分钟,继续想呀。
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笨呀。
怎么能怪我呢?我又不是爱因斯坦。再说,这办法又这么难想。
十.到了。还是没有办法,那就睡觉吧。
你应该让你爸爸妈妈给你再买个冰箱。
冰箱要那么多干什么?
一个放饭厅。一个放卧室床头。
倒也是。我当时一时糊涂了。
还是你笨吧。
睡觉吧。
明天干什么呢?
明天再说吧。
可是不计划好,我睡不着。
你说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那就呆着呗。
呆哪里呀?
那里都行。
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我今天晚上该做什么梦了。
什么梦?
蓝色的梦。
什么梦是蓝色的梦?
蓝色梦就是蓝色的梦嘛。
你喜欢蓝色?
有时候。
什么时候。
不定什么时候。
你猜我喜欢什么颜色?
不猜。
为什么不?
没意思。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你说什么有意思?
有意思的事当然多啦。
比如说……
比如说,生活,比如说,爱情,比如说……总之,很多的。
生活有意思吗?
当然有啊。
但我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你是不是受过什么打击?
没有啊。
你再想想。
我?打击?
对。
堵车算不算?
堵车?
是。有一次我开车去东单,堵了两个小时,我气坏了。你猜我为什么生气呢?我当时算了一算,两个小时啊,生命的多少分之一啊,就这样被浪费了呀。但是我无能为力啊,中国就这个现状啊。我坐在车上很着急,我就拼命地鸣号,我鸣啊鸣,可还是堵,我又什么办法呢?我就想我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呢……
是这样啊。
但以后再没有过受打击的感觉。
就那一次你就觉得生活没意思了?
没意思?怎么没意思了?我觉得挺好啊。
那你说生活没意思?
是我说的吗?
难道是我说的?
就算是我说的吧。
好了,不说这个了。
那说什么?
说别的吧。
别的什么?
什么都行。
别的生活?
还有别的生活吗?
不说生活。
那说什么?
别的。
除了生活还有什么呢?
还有,还有……吃饭啊,睡觉啊……
说睡觉吧。
睡觉吧。
我也累了。
做个梦吧。
梦什么呢?
你说呢?
随便。
梦最奇特的吧。
什么最奇特?
我怎么知道。
梦你跟别人做爱吧。
奇特吗?
那梦大象吧。
大象我见过。
那梦老虎吧。
太凶了。
老鼠?
太狡猾了。
干脆,梦大便吧。
大便?
不奇特吗?
好,就梦大便吧。
大便,大便,美丽的大便入梦来。
大便,可爱的大便一层一层盘上来。
啊,我梦见大便了。
真的?
真的。
哎吆,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什么也没梦见。
没关系的。没有人会怪罪你的。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
那,你说说你梦见的大便什么颜色?
蓝色。
蓝色?
真的蓝色。
没骗我?
没。
那有蓝色的大便?
梦嘛,反正当不得真。
蓝色的大便。多奇妙呀。你好幸福呀,梦见蓝色的大便。
说说别的吧。
可我最喜欢蓝色了。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大海的颜色。
你喜欢海?
难道你不喜欢吗?
没有人不喜欢海的。
太阳已老高老高了。
饿了吗?
咿,我问你,我昨天晚上吃东西了没有?
我怎么晓得?
你不是睡在我身边吗?
是又怎么样。
那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吃东西了没有?
我又不是你的保姆。
没意思。只有你对我这样。
我怎么了?
你没怎么。
那你怎么了?
我不高兴。
不高兴?
就是不高兴。
好好的怎么不高兴?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高兴嘛。
你要我怎么你才高兴?
让我想想……只有你不高兴,我才能高兴起来。
好吧,我告诉你,我不高兴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这样笑?
高兴嘛。
真高兴了?
你看我的笑像不像周星驰?
周星驰是谁?
周星驰就是周星驰,难道还会有两个周星驰。
不说这些了。
就是,多没意思。
今天到哪找乐子去?
你说呢?
我不知道才问你的嘛。
好像没什么可乐的。
很无聊是吗?
当然。不过,谁不无聊呀?
那,生个孩子玩玩吧。
孩子?
很奇怪吗?
我跟你生孩子?
有什么问题吗?
就你跟我?
还会有谁吗?
你很想要个孩子吗?
不是啦。
那你刚才……
我刚才怎么?你不是很无聊吗?我不是为了给你解闷吗?有什么错吗?
知道了。
不说这个了。
不说。
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干吗问这个?
看好不好听。
不好听。至少我觉得不。
好啦,现在你想说我也不听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喂,有没有搞错,只能纠缠在这个上吗?
好,不说了。
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
才认识我一天就烦我了是吗?
没有啊,我这人脾气挺好的。
说来说去还是烦了,脾气好不说而已嘛。
没有,真没烦。
咱俩分手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分哪门子手啊?
就是想分嘛。
认识还不到一天啊。
不到又怎么地。
太快了吧。
你放心,现在我又不想分手了。
那起床吧。
最后更新 2011-01-25 13:54:11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祝你节日快乐
文/马陌上
脱衣服要先脱上面的,挠痒痒要先挠下面的。但脱别人的衣服相反,挠别人的痒痒相反。
晚上正要入睡,强强打来电话。补充一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比如,我床头上连个台灯也没有,要是有个台灯,我就用不着先躺在被窝里假寐一阵子,培养培养睡觉的情绪,等睡意袭来,还得下床,穿上拖鞋,屈膝跑到门后面关灯。兰州10月的天气已经很严寒,要不是害怕感冒,我..
(4回应)
祝你节日快乐
文/马陌上
脱衣服要先脱上面的,挠痒痒要先挠下面的。但脱别人的衣服相反,挠别人的痒痒相反。
晚上正要入睡,强强打来电话。补充一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比如,我床头上连个台灯也没有,要是有个台灯,我就用不着先躺在被窝里假寐一阵子,培养培养睡觉的情绪,等睡意袭来,还得下床,穿上拖鞋,屈膝跑到门后面关灯。兰州10月的天气已经很严寒,要不是害怕感冒,我一定会记起在关灯前先关上手机。这一切并没有阴差阳错,但最终的结果却令我非常气恼。由于被窝内外的温差给身体带来的强烈不适,我睡意几乎全消。在黑暗里,人的思维格外活跃,想象力像长了翅膀。
首先想起的是一个词:意识。为什么先想起一个词,而且不是别的,恰恰是这个呢?因为我睡不着觉,意识在那里左突右突,像一个挺挺而立的阳具,它决定着我:存在。我一下觉得那些唯心主义哲学家那么恶心,伪善。相反,马克思,那个老头子,长着大胡子——我以前念《资本论》的时候,常常无端地想,他吃饭时会不会给胡子上粘上米渣子,不讲卫生的人,总会让人多少有些反感——但现在,我突然觉得他像我死去的爷爷。爷爷?在汉语里的解释是:1、和善的,可亲的;2、童年;3、乡下。马克思具备这三个品质,所以他是你,我,所有讲汉语的人的爷爷。从莱茵河畔走来的爷爷,从童年走来的爷爷,长着白胡子,和善而可亲。
这样想的时候,我伸出了我的手,虽然窗外工地上的灯光很亮,但屋子里仍然是不见五指的黑暗。我想抓住我爷爷的胡子。这时候,手机响了,我一把抓起手机,乡下,童年,一切和善而可亲的事物就从指缝间乘机溜走了。我有些懊恼,暗誓将来一定要把那打电话的杂种的孙女搞到手。不看号码也知道,那打电话的杂种是谁。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已经12点多了还不睡觉?
“喂,这里是西部欢乐园,欢迎您来欢乐,欢迎您来跳舞,欢迎您来唱歌,欢迎您来摘星星,欢迎投稿,欢迎到兰州来玩,欢迎来看黄河,欢迎来到黄河上放屁,欢迎写狗屁诗,欢迎白日依山尽,欢迎黄河入海流,欢迎欲穷千里目,欢迎更上一层楼,欢迎投票,欢迎入党……”对着电话,我说。我有一个想法,一口气说上几个小时,直至手机欠费停机。
但我没有。
在我喘口气的空挡里,强强说:“我是强强。”
“什么事?是不是你爷爷死了?”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早就死了。”
“那,是不是你想起什么了?比如,童年什么的,开裆裤什么的,泥巴什么的。”
“师大明天有个仪式。”
强强挂断了电话。我一看,5分1秒。操电信局他妈,又占了老子59秒的便宜。
说起仪式,我更没有睡意了。我寻思:某事需要伴随某仪式,则该事一定为非同小可之事。什么事是非同小可之事呢?老婆生孩子,儿子娶老婆——向好事方面想,不外乎这么两样。向坏的方面想,就不胜枚举了。呵呵,不胜枚举,你看我也会用一个成语了。不胜枚举而试举之:死亡,癌症,尿道炎,月经不调,脑积水,爱滋病,梅毒,阳痿,早泄,龟头糜烂。相比之下,失恋,丢钱,出车祸,遭人强暴,已经不算什么了。
师大为了哪一条要举行仪式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我跟一个女人疯狂做爱——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真正的女人是什么样子——说出来不怕您笑——我还真不知道——我还是个处男呢。我梦见正到兴头时,我突然被谁猛推一把,就像一个幕后偷窥者被一下子推到了台前。天哪,台下人山人海,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不像你预想的那样——脸刷地一下红了,直红到耳根,直红到无地自容,直想地上有个老鼠洞——我没有,我只是像个无知的孩子,用爱怜的目光看着我的娇羞无限的女人;那一刻,我觉得“女人”其实是个褒义词。我没想着怎样收场,我微不足道的窘迫来源于我对性知识的一窍不通;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我真的就像个无知的孩子,我的眼里只有泪水。我的女人,她缓缓移步到我面前,丝绸水一样流到地上,片片桃花从天而降。我的耳旁突然想起歌声,颂经一样。伴随着节奏,我们的身体开始律动。台下响起万千掌声。
这是真正的仪式。
第二日继续上班。但非常奇怪的是我的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表,9点,9点1刻,10点差4分。我一遍又一遍的翻台历,15号,10月15号,离发工资还有19天。我怀疑我是不是病了。
好不容易到中午,灶上是我向来最爱吃的烧茄子,但我突然觉得人生是那么的没意思,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又有什么意思呢?掌勺的师傅问我要点什么,我说:汤。他显得非常莫名其妙,我寻思了一会子,在座的都吃得津津有味,我还是怀揣现金离开比较好。我想我的手机是不是没电了,否则怎么已经12点15分了还是没人给我打电话。
坏了,手机没带!
我一下就像天塌了似的惊慌失措。肯定有人在找我,肯定有什么事在等着我。我几乎是狂奔出单位的院子,不管“空车”还是“有客”,也不管是5元起价的还是7元起价的,我是见到出租车就招手。但是他妈的真不巧,兰州人民怎么一夜之间都变得有钱了,出租车也没一辆空的。我简直是跑着回到了我的出租屋。一路上,路边风景飘摇,行人驻足观看,我感觉我就是一个贼。同样的眼神如果是在梦里,我肯定自我感觉是个英雄。我住在7楼。当我气喘吁吁瘫倒在地一把将手机抓到手里时,得到的结果简直就是一个灾难:手机没开。
我如何知道有人找过我,我如何知道没有人找过我,我如何知道有人没找过我,我如何知道没有人没找过我。
我细细端详起我的手机:波导牌,中国货。但无论如何我也无从从它上面得到任何有启示价值的消息。我觉得惟一的办法是打电话问问我的朋友,熟人,女朋友,女熟人,老师,女老师,一个一个地问,看他们是否打电话找过我。
首先,最有可能给我打电话的人是谁呢?
其次,最想给我打电话的人是谁呢?
还有,最不得不给我打电话的人是谁呢?
“有可能”就是有时间:小伟忙着读研,国画陷如一些妇女问题中脱不开身,文思肯定在忙着写他的患了性幻想症的小说。他们在时间上把自己搞得像个穷人。
“想”是什么意思呢?父母想我是疼我,担心我的身体,女友想我是爱我,爱我跟她说话,兄弟们想我是想让我请他们喝酒,在我喝醉后要赢我的钱。但是他们都不可能打电话,他们在感情或者动机的流露上还是个16岁的少女,含蓄地像半掩的门,半开的花,半阴半晴的月光,半有半无的高潮。
“不得不”?这世上有不得不的事吗?生活不是哲学,不是化学上的反应条件,什么都可以通融,没有那个傻瓜愿意板个面孔,班主任似的。
寻思了一圈,我还是不知道先给谁打电话。
强强?
对,就是他。
昨天夜里他打电话给我的,按照惯例,他应该对他这种肆意干扰他人休息的行为表示抱歉。但夜里,他没有。按照惯例,他应该在次日早晨弥补他的过失给别人带来的情感上的不愉快。成熟什么意思?不就是懂得花自己的钱,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或者负责?在我的印象中,强强是成熟的。他有一张成熟的脸:圆圆的有好多赘肉;他还有一个成熟的脑袋:上小,中大,下大,倒圆锥体扣在柱体上,远远看去整个一个不规则的球;成熟的鼻子:嗅觉灵敏,对各项动态,尤其关乎人事方面的,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预见;嘴:哈哈,今天天气不错,局长您亲自出来撒尿?
所以他无论如何在今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
13519640110——我按这个号码拨了出去。我有些惶恐,从小到大,都是我给别人道歉,所以对即将到来的荣耀,或者说角色的突然置换感到有点无所适从。
“您好,您所拨打的手机正在通话之中,请稍候再拨。”电话中传出我们大家都熟悉,但都不知道她是谁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你可以把她想象成你的姐姐或者母亲。
过5分钟拨,还是那个声音;10分钟,还是;30分钟,1小时,还是。我突然觉得我被什么事遗忘了,被一种潮流抛弃了,被一个现场拒绝了。
我失落到极点。下楼,徒步走到广场。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像一把用旧了的老刀子,摔碎了的碗茬子。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在心上狠狠地剜一刀,然后负痛猛跑,负痛大叫。我要让人人都看见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我最终没有,我只是掏出了我的钱。
一共三张。我必须把他们花光。
除了强强,我虽然不知道还有谁给我打过电话,但我想我至少清楚我喜欢吃些什么。山楂冰糖葫芦两元一串,我可以拥有一百五十串;西安小奶糕七毛一根,我可以拥有四百二十八根;烧茄子五元一盘,我可以拥有六十盘。我还清楚我可以玩点什么,可供成年人做的游戏并不多,但火车站附近的洗头坊,据说5元一次,完了还回赠一包软兰州。我一下觉得我就是富人了。我有钱。
为了把这种良好的感觉保持地久一些,我给单位打电话说我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强强,他得了尿结石,我需要看一看他。
我掏出我的钱,把他们全部捏在手里。我就这样穿过广场。我希望人人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我唱。
“我是一只小小鸟。”我唱。
“我爱你,中国——”我唱。
我拉开衣服的拉链,我让风吹进我的心里。如果有顶帽子,我想我也会把鸭舌转向后面。想起这个,我一下觉得我有件事情要干了:得赶紧买顶帽子。
真是令人兴奋,我居然需要一顶帽子。
从东方红广场到解放门,从南昌路到建国门,从八一巷到人民大道。对不起,谢谢,打扰一下,再见。我只是想要一顶帽子。
“围巾行不行?围巾?”
“耳套子呢?耳套子?”
“口罩?还有口罩?”
“有没有避孕套?”
一个更年期的大娘让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对她的感觉怪怪的,不像是反感,也不像是怨恨。但我承认我不爱她。
我又折回广场。广场上的鸽子被人围观,被人养,在地上走来走去,一个个神气活现,脱衣舞演员似的。
没有帽子,我害怕硫酸的雾,楼上人的唾液,偶尔飞离地面的鸽子的尿和屎。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在我将我的钱重新装回口袋时,我想起了强强的最后一句话:师大有个仪式。
提起仪式,我首先想到的是人,那么多人;而与人在一起,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寂寞。我主意一定,就折回五泉山方向,我要到我的出租屋里看一看:电源有没有关?窗户有没有关?兰州这鬼地方邪,我不想在我参加完仪式美好归来时,满屋子都像刮过沙尘暴。
想到仪式在别处,而且就在今晚,我竟然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地方——我甚至连灯也没开;我径直步入厨房,电饭锅的红灯并没有亮,煤气阀紧紧地关着。天并没完全黑下来,透过窗户的微弱的光,我还是最后瞥了一眼我的单身生活:用过几天的锅还在那里放着;西红柿已经快半个月了吧,虽然颜色还是那么红,但它毕竟已萎缩地像九十岁男人的阴囊。
九十岁的瘦男人,修长的手指。我突然有些莫名的惊恐,顾不得卧室的窗户究竟有没有关,抓起一个硬硬的东西就向门外逃。到了楼下,我发现我紧紧攥在手里的只是一个胡萝卜。啊,胡萝卜,美丽的胡萝卜,我要把你献给我敬爱的母校,就像曾经献给邻居家花花,然后叫她插在他爷爷的坟头上一样。
如果你不是去火葬场,请你不要坐34路车。西关换乘1路到西站,西站换乘72路到师大。
师大是我的母校。
快到师大时,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关上手机。我要让人人都无法打扰我。
古老的灰色的校门上,大红灯笼高高挂,一些人在那里照相。校园里,感觉很热闹,真的像过节一样。理科楼前,围了许多人影,一个高挑的女孩站在台子上,她衣服的领子很低,兰州10月的天很冷,我担心她会感冒。她咿咿呀呀地唱了一阵子,好像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上海上等人家的半旧的留声机。又有几个人窜到台子上,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灯光的照耀下,他脸上的表情很自负,头随着向后昂,活脱脱宫里出来的公公。我想他们要演一个“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戏了,但面前站的那个家伙并没跪下来,反而从口袋里掏出把喷枪,那个像公公的把纸交给身边的另外两个人,自己退到一边。拿到纸的两个人把纸一层一层地打开,台子底下所有人开始鼓掌,我想纸里包的是什么呢?难道是火?但没有,纸里面什么也没有。拿喷枪的人朝展开的黄亮黄亮的纸面上开了几枪,纸面上出现了四个字:母较你好。母较?的确是这两个字。台下又开始鼓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声音此起彼伏,潮水一样。小时候在一孔破窑洞里看过牛皮影子戏,跟刚才那个节目很像哩。又有一个女孩子上了台,咿咿呀呀地唱,像在说一些过去的事:我那么傻,我竟然那么傻,我原不知道冬天也有狼的,我那么傻,我太傻,原不知道冬天也有狼的。跟先前那个一样,高挑的身材,衣服领子那么低,兰州10月的天很冷,我已经失贞的妹妹,哥哥只担心你会感冒。
我挤出人群,来到相对空旷冷漠的操场上:许多事跟以前一样,只不过扮演者不同而已。所有女孩嘴唇亲上去都是那么柔软,口臭患者除外,脸摸上去都那么光滑,有牛皮癣的除外。青春是美好的,趁眼角还没出现鱼尾纹,下巴还没长出第二个,肚皮上还没有孕妇斑,小奶子还能挺起来,好好地爱吧。我为你们祝福,祝你节日快乐。再过几年,孩子会把你的小奶子吸得干瘪,案板上的刀会把你柔软的小手磨出茧。今晚是属于你们的,你看天上的星星都在眨着眼。
我想我该回去了。仪式都在会议室,名人都在专家楼。闪光灯亮的地方我进不去。失去恋人的在台子上唱,没有恋人的在台子下叫,有恋人的抱在操场上啃。兄弟我是个局外人。
在我下马时,谁请我喝酒?
在我上马时,谁为我指路?
兄弟我挡个出租车要回我的出租屋。
黄河两岸,风景后退;桥南桥北,行人靠边。
泪水一下子涌出我的双眼。
兄弟我今夜不哭,我只想死。要是兄弟我死了,请把我拉到西藏,用刚蓝的湖水洗去我的罪,用雪山的刀割开我的皮。盘旋的苍鹰从高空落下,大的吃肉,小的饮血。
我听见我对司机说。那个踩着油门、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是今夜我惟一的兄弟。
最后更新 2011-01-25 13:5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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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之后再回来或各就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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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之后再回来或各就各位
文/马陌上
直至今天,我才有机会仔细审视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
王阳明打电话说他下午四点钟下火车,而现在,估计才两点。
两点是妻子上班的时间。她有睡午觉的习惯,而我没有;在她睡午觉时,我只能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我发呆的原因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看哪本书;但很显然,我必须看点什么。正当我要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什么书时,妻子睡醒了。她从..
广告之后再回来或各就各位
文/马陌上
直至今天,我才有机会仔细审视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
王阳明打电话说他下午四点钟下火车,而现在,估计才两点。
两点是妻子上班的时间。她有睡午觉的习惯,而我没有;在她睡午觉时,我只能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我发呆的原因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看哪本书;但很显然,我必须看点什么。正当我要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什么书时,妻子睡醒了。她从卧室出来,打了一个很满足的哈欠,看来她睡得很好;打完哈欠后她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妻子也有一个不得不提的习惯:便前便后都要冲水,就像饭前饭后睡前睡后都要刷牙一样。
但今天,很明显,她没有拉屎。她冲完水,大概只是象征性地在坐便式马桶上蹭了一下屁股,在她要提起裤子时,她大概觉得事情有些不够完美,于是很响地放了一个屁,然后又很响地冲水。这一切显得夸张而又井井有条。
按照惯例,她在临出门时还应该说上一声:“如,我走了;下班后,我接孩子。”但今天她没有。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何止是生气,她或许已经起了杀掉我的念头。但这一切并不影响她的午休。就冲着这点,她比我更有资格享受尚且不够美好的生活,比我更有资格获取人世本就不多的快乐。
“如”是妻子对我的爱称。我真正的名字叫司马相如。
在她用力摔上那扇钢铁制造的防盗门时,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填进书房的沙发里。我抬头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钟表:一点三十一分。电梯停停歇歇,需要五分钟才能下到一楼;2路公共车5分钟一趟;从解放门到世纪广场4站路需要15分钟;穿过广场需要3分钟。这样,妻子即使运气不好,到楼下时前一辆2路车刚过,而第二辆还需要等4分58秒,她也不至于迟到。当然,遇上堵车,就简直可以算得上不幸了;至于电梯停电等灾难性事件更是百年不遇,因为这是城市。什么叫城市,城市就是这样,不停水,不停电,交通方便。你想想,各种各样的管线、网络在城市的上空、地表和地下森林一样密布,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一个方便。
而此刻,妻子应该面带微笑,站在她的柜台里。
还早。我摸出一根烟,慢慢地移步到窗口。我住在77楼,从窗口望下去,整个城市有点像凶杀案的现场:一些车在那里狂奔,一些人在那里手忙脚乱,而真正的凶手,正悠闲自得地坐在2楼临窗的位置窃笑。
像敦煌这样的城市,在中国至少有6897个。
敦煌,直至今天,我才有机会审视这个我居住了21年6个月19天的地方。这个机会来自于王阳明,昨天他打电话说他今天下午四点就可以到达敦煌;而现在,才两点多一些。很显然,我必须解决我的孤独,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两个小时的无所事事是不可想象的。
我决定想一些事情。但在我进入沉思之前,我必须先看看我的大房子。我就是这样的人,在没有确保一切安全,而且各就各位之前,我无法静下心来。我起身离开我的大沙发,并开始环顾四周:书架上没有多少灰尘,桌布也干净,墨水瓶盖紧旋着。我走出书房,客厅也是老样子,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我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会掉到沙发后面,等用到时四处找,好不容易找见,弄得人一头一脸的土。厨房:煤气,电源,什么都关着,电冰箱除外。卧室:被子虽然没叠,但令人舒服地拥在席梦思床的东南角,避孕套放在孩子找不见的地方。洗手间:蒙在镜子上的小水珠已经快要干了,香皂盒摆在刷牙缸的旁边,抽水马桶的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
一切都各就各位,所以我没有理由不进我的书房,没有理由不把大脑用来思考一些问题:比如,王阳明是谁?他叫我去干什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仪式?等等。
我重新把自己臃肿的身体塞进书房的大沙发里。在我看来,这个沙发如此合乎我的身体,就像为我量身定做的棺材一样。当然,对妻子来讲,就显得很阔绰了。妻子不常坐这个沙发,只有做爱时偶尔才用用它。是这样子的:妻子身高1.72米,体重48公斤,而我身高1.64米,体重89公斤,你可以想象我们在床上完成一次性交是多么地不易。我在上面?她承受不了我的体重,就拼命用指甲攻击我的脊背,假使我抓住她的双手,她就无节制地放屁,这常常令人扫兴;况且,由于我身形短小,张开嘴巴伸直了舌头,也只能够得着妻子下巴以下3厘米的位置,这里既不是嘴唇,也不是乳房,更不是耳垂附近的敏感区域,所以在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并张开嘴巴索吻时,我只能把我的阳具从她的身体里拿出来,双臂使力匍匐前行3厘米才能满足她这转瞬即逝的愿望。我在下面?天哪,我可怜的腰连它自身都挺不起来,何况还要追加另外两部分重量:一,48公斤的妻子,二,撞击48公斤的妻子。我在下面但妻子骑在我身上?你知道,她是个懒人,她可不愿意把自己当个套子一样往别人那里套;狗爬式?这在理论上是可以的,但经过实践,你会发现它一样地不可取——我庞大的肚子给我制造了麻烦,它即使紧紧贴在妻子撅起的屁股上,我的龟头的最尖端距妻子的屁眼也还是有1.33厘米的距离,要消除这微小的距离,我就得拼命收腹,但你知道,惟有抑制呼吸才能做到这点,可是性交这种耗氧量巨大的运动,抑制呼吸还不等于在要人的命?
于是我们想到了沙发,书房里的大沙发。这时候,我就会用我灵巧的右手一把拎起被子,把它拥到席梦思床的东南角,然后像扛起一袋面似地扛起妻子,穿上我44码的大拖鞋,走出卧室,并经过客厅。客厅还是老样子,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我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会掉到沙发后面,等用到时四处找,好不容易找见,弄得人一头一脸的土。客厅走完就是书房,书房也还是老样子:书架上没有多少灰尘,桌布也干净,墨水瓶盖紧旋着。一切都各就各位,我就把妻子扔下一袋面似地扔在沙发里,这时候我会想起她的名字并轻声叫唤:文君,文君。我不急于掰开她的双腿;从头到脚,我要细细地看看她。
妻子是个美女。她的头发黑亮有光泽,从双肩上垂下的两绺刚好能够分别抵达左右乳晕的顶端,脊背后面的——不看沙发背后靠墙立着的镜子我也知道——整整齐齐地垂到第七个脊椎骨上;她的头皮是那种健康的暗青色;额头上有三条皱纹——当然,只有十分愁苦时才能显现得出来;太阳穴不算十分饱满,但也微微地隆起;黑眼球与白眼球之比约为1:2;双眼皮,但到距小眼角四分之一处就嘎然而止;眉毛粗细均匀,向下弯曲,形成一个曲率半径约为3.5厘米的弧度;鼻子瘦,翘,挺拔;颧骨突出;嘴唇长3.37厘米,单片厚度为0.74厘米,张大时上下唇间距可达3.10厘米;耳垂柔软,耳洞直径约为3微米;下巴略尖,好像后来挂上去的一样;脖子周长恰好等于我的左右拇指中指分别相接形成的圆的周长。其他部位不用向你描述,因为你永远无法看到。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应该好好地想一想王阳明的事。
他是昨天给我打的电话?没错。
他打电话说他要到敦煌来?没错。
他打电话说他今天下午四点钟准时到敦煌?没错。
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吃饭?睡觉?准备吃饭?准备睡觉?已经吃过饭了?刚刚睡起来?撒尿?修脚趾甲?脱靴子?酝酿做爱情绪?手放在自己的裤裆里?发呆?没错。
他打电话的时候妻子在干什么?“如,你的电话。”没错。
他打电话的时候,书架上没有多少灰尘?没错。
桌布也干净?没错。
墨水瓶盖紧旋着?没错。
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没错。
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没错。
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没错。
煤气,电源,什么都关着,电冰箱除外?没错。
被子没叠,但令人舒服地拥在席梦思床的东南角?没错。
避孕套放在孩子找不见的地方?没错。
蒙在洗手间镜子上的小水珠已经快要干了?没错。
香皂盒摆在刷牙缸的旁边?没错。
抽水马桶的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没错。
他打电话的时候一切都是各就各位?没错。
想清楚了这些,我开始回想我们谈话的具体内容。
司马相如吗?是,你是?哦,你可能记不清了,我是你的一个朋友。朋友?对,朋友。哦,是我的朋友?是,我们认识的。朋友当然认识的。你难道还没想起来吗?我,想……我当然想起来了,你不是那个……对啊,我就是那个,那个,你的朋友啊。啊,是啊,你好你好,好久不见了啊。是好久不见了,你可能已经把我忘了吧?怎么会,怎么会呢,朋友怎么能忘了呢?还好,还好你还没把我忘掉,我就是那个,那个……是啊,你不就是那个,那个……是啊,这么多年了啊,你还好没把我忘掉。我怎么能忘掉你呢?你不就是那个,那个……是啊,我就是那个,那个王阳明啊。啊,你是王阳明啊,好久不见啊……王?阳?明?是啊,所以我就要到敦煌来了,我要带你去参加一个仪式,我明天下午四点钟到,一定等我,啊?
一切都清楚了。我抬头看了看壁钟:三点二十四分。距王阳明来还有三十六分钟。一想到有人要来,我就感到无比兴奋:他或者高大,或者矮小,或者肥胖,或者瘦削,或者是个男的,或者是个女的,或者家有余财万贯,或者膝下无儿晚景凄凉,或者还有狐臭,或者头顶有个疮疤,或者念过《等待戈多》,或者还不知道米兰•昆德拉是捷克斯洛伐克人——这些都没关系,我都会让他坐在77楼的我的大房子的窗口欣赏街景,并与他亲切交谈。他也许会说:看哪,整个城市有点像凶杀案的现场,一些车在那里狂奔,一些人在那里手忙脚乱。我会接着说:而真正的凶手,正悠闲自得地坐在2楼临窗的位置窃笑。
我还会带他参观我的卧室。我将略带抱歉地对他说:你看,我这人……被子依然没叠……他肯定会说:那有什么关系?拥在席梦思床的东南角,看起来不也很舒服吗?我还带他参观我的书房,他肯定会这样赞叹:书架上没有灰尘,桌布也干净,就连墨水瓶盖也紧旋着……多么好的卫生习惯啊。我还带他参观我的客厅: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我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会掉到沙发后面,等用到时四处找,好不容易找见,弄得人一头一脸的土。还有厨房:煤气,电源,什么都关着,电冰箱除外。还有洗手间:蒙在镜子上的小水珠已经快要干了,香皂盒摆在刷牙缸的旁边,抽水马桶的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
一切都清楚了。我抬头看了看壁钟:三点三十三分。距王阳明来还有二十七分钟。一想到有人要来,我真是无比高兴:他不论是坐五等车厢,还是坐一等车厢,他不论是来自美国,还是坦桑尼亚,他不论是一世清白,还是刚从监狱出来……亲爱的人们,我都是一样的高兴你明白吗?我都会让他坐在77楼的我的大房子的窗口欣赏街景,并与他亲切交谈。他也许会说:看哪,整个城市有点像凶杀案的现场,一些车在那里狂奔,一些人在那里手忙脚乱。我会接着说:而真正的凶手,正悠闲自得地坐在2楼临窗的位置窃笑。我还会带他参观我的卧室。我将略带抱歉地对他说:你看,我这人……被子依然没叠……他肯定会说:那有什么关系?拥在席梦思床的东南角,看起来不也很舒服吗?我还带他参观我的书房,他肯定会这样赞叹:书架上没有灰尘,桌布也干净,就连墨水瓶盖也紧旋着……多么好的卫生习惯啊。我还带他参观我的客厅: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我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会掉到沙发后面,等用到时四处找,好不容易找见,弄得人一头一脸的土。还有厨房:煤气,电源,什么都关着,电冰箱除外。还有洗手间:蒙在镜子上的小水珠已经快要干了,香皂盒摆在刷牙缸的旁边,抽水马桶的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
一切真的都清楚了。我抬头看了看壁钟:三点四十二分。距王阳明来还有十八分钟。
兴奋使我无法静静地坐在沙发里。我起身踱步到窗口,俯身向下看,整个城市有点像凶杀案的现场,一些车在那里狂奔,一些人在那里手忙脚乱。我燃着了一支烟,并把它叼在嘴上,我就这样穿过我的大房子,我的王国。一切都很清楚,一切都各就各位,人民安居乐业,四季风调雨顺。
一切再清楚不过了。我抬头看了看壁钟:三点五十一分。距王阳明来还有九分钟。
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当我再一次经过电视机时,我突然想瞧瞧现在正演点什么。就现在?就现在,下午三点五十一分的现在。我被我这突然的想法激怒了:一切都已各就各位,为什么还要动一下呢,哪怕就稍稍的一下?但我还是打开了电视,在图像尚未出现之前,我听到一个声音:四点整有好戏上演,广告之后请再回来。虽然知道是广告时间,但我并没有就手关上它——我害怕错过四点整的好戏……你想想,王阳明一进门,好戏就开始上演,这是多么吉祥的事啊。
我实在不爱看广告,就又在客厅里踱起了步。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我巡视着一切,并低声念叨着。
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我巡视的脚步越来越快,念叨的声调越来越高。
啊!
我听见我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啊!
这叫声吓坏了我,我一下瘫坐在了地上。啊!多么可怕啊,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
我决定做点什么。我看了看壁钟:三点五十二分。距王阳明来还有八分钟。还有时间。我决定做点什么。
三点五十三分:我把客厅里的三人沙发向阳台方向移了大约80厘米,我想这样会好些。
三点五十四分:我把VCD挪到电视柜的最下面一层,我想这样会好些。
三点五十五分:我把放在电视机正中间的花瓶搬到卧室的地上,我想这样会好些。
三点五十六分:我关上了客厅的窗户,我想这样会好些。
三点五十七分:我关上了卧室的窗户,并把书房那块大玻璃搬到客厅来,我想这样会好些。
三点五十八分:我把电视机向靠墙的位置移了移,并把插线板隐藏在电视柜的后面,我想这样会好些。
三点五十九分:我把遗留在显眼位置的剪刀,指甲刀,剃须刀等刀具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并把客厅里的茶几也向阳台方向移了大约80厘米。
还是有点不够完美。可到底缺点什么呢?
沙发是沙发,VCD是VCD,花瓶是花瓶。我突然来了灵感,我飞快地跑进书房,找出已弃置多年的毛笔和墨,胡乱地抽出张报纸,并把它撕成大小不均的条儿,在它们上面依次写上:沙发,VCD,花瓶,电视机,窗户,玻璃,插线板……还有最后一张,我在上面郑重地写上我的名字——司马相如。最后,我找出浆糊,把它们依次贴在沙发,VCD,花瓶,电视机等等物什的身上;写有司马相如的那张,当然,我得把它贴在我的头上,可是很不巧,可恶的浆糊没有了,我只好找出一个曲别针,把它别在我的胸前——嘿嘿,我看起来多像个新郎啊。
真是好极了。看起来阔绰并空旷多了。而且什么是什么都一目了然。一切就要在这样的场景下开始了。
我已经听到了敲门声。
我去开门。
闪身进来一个女的。
是妻子。
卓文君。
“是你?”
“是我。”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卓文君突然加重了语气,对我厉声吼道:“司马相如我告诉你,这家也是我的!”
她以前从来不对我这样的。“我说卓文君你怎么了你疯了吗我说过这家不是你的了吗你对我这么大声干吗你害怕谁都听不见是吗?”我显然也被她激怒了。
“我就是疯了我就是害怕谁都听不见我就是疯了我就是害怕谁都听不见我就是害怕谁都听不见我看你能把我怎么地?”她重重地摔上门快步走到电视机跟前把音量开到最大。
“你爱我吗,天哥?”
“爱,傻丫头,我不爱你还能爱谁去?”
“你爱我哪里呀?”
“让我想想……我爱你……”
“不许想,要快些回答我。”
“我爱你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坏死了你。天哥,你真坏。”
“你就喜欢我这样啊……”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快感,或者说是一种快感的需要。我饿虎扑食般地扑上去,死死地卡住妻子的脖子,一步一步将她逼到客厅里的那张三人沙发上。妻子的脸开始胀得通红,开始变形,开始发紫……开始口吐白沫,开始全身痉挛。我想,一切就快要过去了。一想到一切就快要过去了,我突然间恢复了自信,并昂起了我高贵的头,镜子里的我开始通红,开始变形,开始发紫。
妻子伸出双臂,显然想操起随便一样什么东西,但一切都没有了,一切都在抽屉里。
“许个愿吧!”
“好,谁也不许睁开眼睛!”
“不睁开就不睁开!”
“骗人是小狗!”
“小狗就小狗!”
我的手开始发酸。我想再坚持一会就过去了。我想再最后看她一眼:妻子是个美女。她的头发黑亮有光泽,从双肩上垂下的两绺刚好能够分别抵达左右乳晕的顶端,脊背后面的——不看沙发背后靠墙立着的镜子我也知道——整整齐齐地垂到第七个脊椎骨上;她的头皮是那种健康的暗青色;额头上有三条皱纹——当然,只有十分愁苦时才能显现得出来;太阳穴不算十分饱满,但也微微地隆起;黑眼球与白眼球之比约为1:2;双眼皮,但到距小眼角四分之一处就嘎然而止;眉毛粗细均匀,向下弯曲,形成一个曲率半径约为3.5厘米的弧度;鼻子瘦,翘,挺拔;颧骨突出;嘴唇长3.37厘米,单片厚度为0.74厘米,张大时上下唇间距可达3.10厘米;耳垂柔软,耳洞直径约为3微米;下巴略尖,好像后来挂上去的一样;脖子周长恰好等于我的左右拇指中指分别相接形成的圆的周长。其他部位不用向你描述,因为你永远无法看到。
我抬起头。在镜子里,我能够看到电视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大约18岁,女的也大约18岁,他们坐在草地上,阳光美好,有蝴蝶飞翔,有鲜花开放。
“说说你许的愿吧!”
“我希望你天天像过节一样快乐。”
“想不想知道我许的愿?”
“想啊!”
“我也是希望你天天像过节一样快乐。”
妻子的黑眼球与白眼球之比变成了1:20。
我松开了我的手。
“广告之后,请再回来。”
我抱起妻子,慢慢踱到书房,并把她扔进那张大沙发里。就是平时我安置我那臃肿的身体的那张沙发。对妻子而言,它当然显得阔绰了些。
我看了看壁钟:四点二十四分。
我想我该做点什么了。
我把客厅快要靠近阳台的三人沙发向里面移了大约80厘米,并把VCD挪到电视柜的中间一层,接着把放在卧室地上的花瓶搬到电视机的正中间,还把电视机向外面移了移,把插线板拿出来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打开客厅和卧室的窗户,并把客厅那块大玻璃搬到书房来;我把装在抽屉里的剪刀,指甲刀,剃须刀等刀具也全拿出来,我是个糊涂的人,以免用到时四处找又找不到;最后,我把客厅里的茶几也向里面移了大约80厘米,让它跟沙发呆在一个匹配的位置;再最后,我把贴在所有物件上的字条全都撕下来——当然包括我身上的——因为我觉得这个其实没有必要,天下不认识我的人多了,但谁还能不认识沙发和VCD?
做完这些,我发现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好像根本没人动过一样——
书房:书架上没有多少灰尘,桌布也干净,墨水瓶盖紧旋着。
客厅也是老样子: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我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会掉到沙发后面,等用到时四处找,好不容易找见,弄得人一头一脸的土。
厨房:煤气,电源,什么都关着,电冰箱除外。
卧室:被子虽然没叠,但令人舒服地拥在席梦思床的东南角,避孕套放在孩子找不见的地方。
洗手间:蒙在镜子上的小水珠已经快要干了,香皂盒摆在刷牙缸的旁边,抽水马桶的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
当然了,站在窗口向下望,一切也都一样:一些车在那里狂奔,一些人在那里手忙脚乱。
最后更新 2011-01-25 13:5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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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场式
文/马陌上
我搬进这个楼上的时候,一楼楼梯口有只灰猫。当时帮我搬家的工人从拖车上卸下东西,然后开动马达驶出了院子——马达的突突声只在院子里响了两声就听不见了,他肯定没有遭到看门人的盘问。院子里栽种了三颗夹竹桃,还有一颗干枯了的向日葵——它的头早已在夏天的时候被人割走了。
那是初冬的下午,我拎着我的两个黑皮箱上了楼,并径直住进分给我的那个房间。房间的..
入场式
文/马陌上
我搬进这个楼上的时候,一楼楼梯口有只灰猫。当时帮我搬家的工人从拖车上卸下东西,然后开动马达驶出了院子——马达的突突声只在院子里响了两声就听不见了,他肯定没有遭到看门人的盘问。院子里栽种了三颗夹竹桃,还有一颗干枯了的向日葵——它的头早已在夏天的时候被人割走了。
那是初冬的下午,我拎着我的两个黑皮箱上了楼,并径直住进分给我的那个房间。房间的四壁上落满了旧年的灰尘。地是那种非常粗糙的水泥地面,有三条钢筋暴露在外面——我有轻微的洁癖,对地面整洁要求尤其严苛,所以在大致清扫了一下墙壁后,就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花在整治地面上了。其实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不过是从墙角积年的废品中,找出一些类似于木料、布料的东西,将坑坑洼洼的地方填平,然后从床下找出一些旧报纸铺在上面。当一切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时候,天色已暗将下来。站在窗口向外望:黑夜马上就要笼罩这个高原上的城市。
由于刚才一阵折腾,我觉得有点口渴。在床沿上坐着发了一会呆,我决定到水房去一趟。出房间门,穿过一个南北走向的走廊,然后右拐,进入一个东西走向的走廊,水房就在这个走廊第三个房间的旁边。在两个走廊的接口处,是楼梯,从这里,一直可以走到院子里去。水房有脚步声,但声控灯泡显然已经坏了,我说的是,在我打开水龙头盛水的这段时间里,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他显然是躲在某个木板后面的坑位上,边拉屎,边手淫。
当我打来水,却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电。第一天就这样过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敲邻居的门。里面没人应声。他家门口摆着一个精致的垃圾筐。
我一连敲了几个门,都没人应声。我确信其中一家是有人的,因为他家门缝里正在向外流水,我确信他(她)是在洗衣服,于是我说了一句话:“我不是坏人!”但仍然没人答应,我又强调了一遍:“我不是坏人,我是这个楼上的新住户。”说完我觉得有点滑稽,于是踹翻了他家门口的一把破纸伞。走出有三四米远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拿走这把伞。这事就这样成了。
我来到院子里,仍然想搞清楚停电的事。看门人是个聋哑干枯风烛残年的家伙,他住在一个黑屋子里,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感光功能,所以可以想象,我从他那里一无所获。
我从一楼的走廊进去,辗转上到二楼。又上到四楼。我就在四楼住。早晨的阳光很明亮,从走廊的玻璃上打进来,让每个房间的门牌号都显得清楚无比。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是这个城市的疆界——壁立万仞的群山。如此美好的早晨,我没有理由不高歌一曲,于是我在走廊里放声唱了起来。我的歌喉很好,为了让每个善良的上帝的选民都能听到,我从四楼到一楼,又从一楼到五楼,做了几个来回的巡回演出。虽然没人出来捧场,但我想,他们一定躲在门后面窥视我的矫健身姿呢。这是第二天。
我房间里的电还是没有解决,所以我睡到很晚才起床。这个十五平米的小房间,陈设屈指可数:一张简易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小茶几;一个鱼缸;一只台灯。是的,就这些东西。我是个懒人,在我看来,除了床,其余陈设几乎没有什么用途。两只皮箱我还放在原地——进门不远的那只小茶几旁。我从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只钥匙,这令我有点好奇,于是把它插入屋子里有锁孔的任何地方,但遗憾的是,它的确是把废弃的无用的钥匙。既然是废弃的,为什么它会被放在抽屉里?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半天。最后,我把它扔到窗子外面去了。入夜的时候,我想到楼底下捡回它,结果怎么也找不见了。
我站在楼底下大声喊:“谁捡了我的钥匙?”
我接着喊:“谁捡了我的钥匙?交出来。”
我喊:“大爷我没有耐心。谁捡到就乖乖交到403来。”
我喊:“我没有为难大家的意思。我也是本楼的合法住户。”
有几个窗户的灯灭了。
我故意在走廊里弄出巨大的声响。这是第三天。
出了我的房间门,穿过一个南北走向的走廊,然后右拐,进入一个东西走向的走廊,水房就在这个走廊第三个房间的旁边。我打开水龙头,把水放到最大,整个水房都发出水流撞击水槽的哗哗声。我在水房里逡巡了半天,并一个一个掀开三面木板围着的大便池的小门,但没有什么发现。便池里的隔夜尿渍呈现出一种金黄色。我开始不在厕所里撒尿,我把尿都撒在走廊里。
门牌号为327的房间门口,放着一把椅子,我在椅子上坐了坐。椅子旁边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空瓶子。我把空瓶子带到我的房间里。
所有走廊里放着的东西都被我带到房间里。这是第四天。
第五天的时候,走廊里又出现了一些物品:破纸伞,空瓶子,精致的垃圾筐,一小块废角铁,一顶草帽,线团,一张三条腿单人床。我大声喊:“失火了。”这是个谎言。我只是用我的火柴在走廊里划拉了几下。
第六天,我喊:“失火了”。这是个谎言。
我房间里的电还没有解决。这个十五平米的小房间,陈设屈指可数:一张简易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小茶几;一个鱼缸;一只台灯。是的,就这些东西。我是个懒人,在我看来,除了床,其余陈设几乎没有什么用途。两只皮箱我还放在原地——进门不远的那只小茶几旁。不用下楼也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三颗夹竹桃,一颗没头的向日葵。走廊里又多出了几个空瓶子;破纸伞从335门口,被挪到了109门口。我仔细检查了一遍,其余一切都各就各位。这楼上一定有人的,这是我的信念。于是在第七天傍晚的时候,我放火烧了这楼,逃出了这城。
最后更新 2011-01-25 13:4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