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咒

小说 创作
马陌上 发表于:
黑蓝
大悲咒 文/马陌上 春 又是一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我搬到了这个小院落里。我必须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待东山再起。我要让卓文君那个贱婊子看看。 房东前脚离开,我就将房门掩上。院子里很吵,谁家的录音机传出“两只蝴蝶”的歌声,一个女人操一口河南腔说:“那嫖客连我的口红也抢走了。”另一个女人接口道:“你记下他的样子了么,让你男人打死他。”我实在听得心烦意乱,便找了些破报纸将墙壁的任何缝隙都塞上。这是一个小木屋,只有临街的墙是砖砌的,其余三面墙壁都是木板。木板似乎有些年月了,散发着霉味,凑近几乎能听到虫子在里面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的穿行声。 我是被赶出来的,所以除了身上穿的4件衣服外,什么行李也没有。但幸运的是,我有足够的钱。我简单盘算了一下,房租每月70元,吃饭每天两顿,每顿5元……谢天谢地,我足足可以维持1个年头。在这一年里,我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东山再起。 外面渐渐黑下来了。我拉开房东提供的花被子,想蒙头睡一觉,既然还有这么多钱,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一只苍蝇在我枕边飞来飞去,它显然还没从冬天的寒气中完全苏醒,动作显得迟缓而笨拙。它的个头大得出奇,简直有两个苍蝇那么大。 被子也散发着阵阵霉味。以及其他各种酸腐而复杂的味道。院子里很多人吵吵嚷嚷着做饭,煤球炉子的火光明明灭灭,映在我的天花板上。饭菜的香气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我不知道我还要在这房间里躺多久,但我实在没有食欲。 我叫司马相如。我爸爸姓司,我第二个爸爸姓马。我今年31岁。 卓文君很白,尤其是屁股,跟漂白粉漂过一样。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这样一个事实:那白屁股婊子竟然被我这样的杂种操了三年。亲爱的人民,每当想到这个事实,我的龟头就从包皮里滑出来,在内裤上左冲右突让我心痒无比。 可是还有机会吗?我还有机会让那婊子对我噘起屁股吗? 我有些兴奋,但对手淫的确提不起兴趣。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手握鸡巴挺过来的,我的第二个爸爸看我蔫不拉叽的样子,总会摸摸我的头说:“孩子,做人要有点劲头。”说完便得意地哈哈大笑,我妈妈也陪着笑,两腮微红。我知道那婊子昨夜被操得很爽,这没什么,但她还像处女那样动不动就红脸,我简直有些鄙视她。可恶的上天从未怜悯过我,因为最让我痛恨的事,还是让我给逮着了。卓文君就是跟我妈妈一样的婊子。 门咯吱响了一下。外面依旧很吵。一只猫溜进我的房间来了。它四处逡巡了一遍,又出去了。风从门缝里刮进来,有一种泥土的味道。似乎开始下雨了。的确如此,女人们扯直了嗓子喊:“快收衣服!”“快,快点!”“凳子搬进去!”“还有裤衩!”“还有我的裤衩!”“煤球!”“竹竿!”“麻将桌!”“拖鞋!”“葱!”“塑料纸给我!”“钳子!”“笤帚!”“自行车!”“皮球哪里去了?”“皮球——”“皮球——”“皮球——” 我仔细琢磨这些喊声的意义,以便确认自己到底将要生活在怎样的群落里。 一阵慌乱之后,雨沙沙沙沙沙沙地下起来了。院子里顿时很寂静。雨似乎是全落在了塑料上,声音很响很整齐。即使全世界就剩这一种声音啦,我也无法原谅卓文君那婊子。 想起她,在这雨天的夜里想起她。啊,真他妈灵,我的龟头又从包皮里滑出来了。我睡意全消,坐起来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这是我的健身习惯。当初我总认为,只要坚持做仰卧起坐,总有一天,我的嘴就能够得着我的鸡巴。那样,我就不再需要一个婊子将它含进又吐出。我曾经多么希望做一个自足的人。 现在,她终于将她那黑漆漆的阴户朝向了别人。那嫖客直直地跪在床上,一把抓过那婊子的长头发,将她的头按进他的裆部……这一切过去发生过,现在发生着,将来也必将发生。哦,如果阴户是一只垃圾筐,我希望投进去的是痰,大便,硫酸,丝丝作响的雷管,白鼠和流着汁液的死婴。 他让她吃他的精液和大便。他把尿全部撒进她的嘴里。为了回报,他只是象征性地吮吸她的脚趾。啊,这一切正在发生并必将发生。 我叫司马相如,我是个杂种。我要把胳膊伸进卓文君那婊子的阴户里去。 就这样,整个晚上我都在胡思乱想,天亮的时候,我想那嫖客再也没有力气干卓文君了,所以我才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但我不想起身,我不想迈出门一步,我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狗日的世界交往。那只大苍蝇在玻璃上撞来撞去。隔壁有人说话:“皮球昨天被雨淋感冒了。”“他妈呢?”“一早就出工了。”“皮球你妈呢?”“我妈出工了。”“皮球你是被雨淋感冒了吗?”“嗯,阿姨。”整个下午,隔壁都在颠三倒四地讨论皮球的感冒问题,似乎为了印证大人们所言非虚,小孩的咳嗽声夹杂其间。 皮球是个小男孩。傍晚时分,他怯生生地探头进来,问:“叔叔,我家猫在你房里吗?” “你叫皮球?”其实我已经知道他是皮球,我只是想逗逗他。 “嗯。” “你为什么叫皮球?” “我妈就这样叫我。” “你妈为什么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皮球没有回答,两只小胖黑手在门板上摩挲了一会儿,飞快地跑走了,边跑边喊:“妈,妈,猫不在叔叔屋里。”我屏住呼吸,想听皮球妈妈到底说句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是个知识分子。我羞于走出这屋。我知道我要做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东山再起。过去的一切让我蒙羞,我得彻底洗刷掉。我要让卓文君看看。如果她心生悔意,愿意重新对我噘起屁股,那我该摆出怎样的姿态呢?嗯,我一把抓过她的头发,用鸡巴戳她的脸。我用脚踩她的阴门。我用火燃她的阴毛。我把燃着的烟头塞进她的肚脐里。我让她在客厅里爬着转圈,我抬起她的双腿,让她用嘴吸尽地毯上的灰尘和痰迹。我让她伸直舌头舔我的拖鞋,就像舔我的龟头那样。我把打开的啤酒瓶塞进她的阴道里,让啤酒像涌泉一样向外冒……恶有恶报,这是我的信念。 仇恨袭过之后,我又一次沉沉睡去。 沙沙沙,沙沙沙。虫子在木制的墙壁里跑来跑去。夜半,月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直照到临街那面墙上,藤原纪香的半裸画正好暴露在光线里。我起身站在床上,摩挲了摩挲那光洁的铜版纸,从头到脚,藤原纪香该是怎样的一个软体动物?亲爱的人民,你能指望一个青年鳏夫能有多少道德?我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阴部,尽管那阴部被裹在牛仔裤半开的拉链背后,并且充满了灰尘的味道。我像个孩子一样,折腾了半夜。我对着墙壁猛烈射精。在剧烈的抽搐结束之前,我抬头望了望月亮。啊,女神,这世间为什么充满了不贞? 沙沙沙。 后半夜我醒来了一次,我想拉屎。这事如此荒诞,你能想象一个几天滴米未进的鳏夫,竟然还要排泄吗?月光照在窗口的桌面上,不用开灯也能摸下床。需要交待一下,多年来,为了夜间醒来随时能操到卓文君,我养成了裸睡的习惯。所以当月光打在我的鸡巴上时,我并不感到羞耻和丑陋。我说的是,我轻轻拉开门,裸身站在院子里。这是我第一次出这屋门。院子静寂无声,月光下显得更加逼仄。绳子从这家屋檐扯到那家屋檐,纵横交错,晾满衣物。微风徐来,地上的影子时静时动,仿佛一院落的鸡在夜间觅食。我突然希望皮球一下子蹦到我眼前,我拉着他的小胖黑手,穿过这院落,绝尘而去。 我得排泄,所以迅即在院子里磕磕绊绊地走,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旮旯,我希望厕所就在哪堆竹竿或废旧纸箱的背后。但没有。我的脚步声肯定惊动了这夜间最灵敏的耳朵,一家屋子亮起了灯,接着有小孩的哭声,一个女人闷着声腔喊:“别哭,再哭我把你交给城管叔叔!”那小孩抽泣了几声,灯便熄了。那天下雨女人们喊叫着收进屋的东西,现在又塞满了院子,厕所一定在某些杂物的背后,这是我的信念。但我最终泄了气,我跌倒在阴影中的一大堆烂棉絮里,浑身上下沾满了湿漉漉的棉花团。一件硬物差点擦伤我的鸡巴,我用手拽出一看,原来是块小黑板,凑近光亮,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四个大字:还我公道。我突然头皮发麻,这棉花冢里该有怎样的冤屈?我目不斜视地回到屋子里,将屎拉在一张旧报纸上,然后包起来藏在抽屉里。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拉屎。这院子里他妈的连个厕所也没有。 婊子卓文君该拥着她那嫖客奸夫甜美地睡死在棉被里了吧?沙沙沙,沙沙沙。 我不吃不喝一连好几天,直至我的身上出现腐尸味。一天傍晚,院子里照旧很吵,我突然难得的好心情,想高歌一曲。我从阴湿的床底下老鼠翻出的土堆中刨出一个大瓷盆,边敲边唱: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起——来—— 起……来……来……来…… 我确信我是唱着这首歌昏死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满屋子的人。一个男人用他铁钳般的食指和拇指掐着我的人中,看我睁开眼睛,他长出一口气,一股悠长的大蒜味被我深深纳入五脏六腑中,使我顿时精力充沛。我刚要说句什么,他先开口了:“我说哥们——”他的话很快被一个尖嗓子红衣女人打断:“别有什么想不开,我说大兄弟,睡过女人吗,没睡过死了可要后悔的,这世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你那个坑你可不能便宜了别人……”满屋子的人哄笑不已,一个绿衣女人在她背上擂了两拳:“就你嘴像屁眼一样,拉出啥是啥。人家可是四眼儿文化人呢。”我只好陪着苦笑了两声,放声说:“不就一张逼吗,老子换张操。” 皮球从人缝里钻出来凑到床沿上,我伸出手,他便会意地把那小胖黑手放进我的手心里。皮球眨巴了两下眼睛,抿了抿嘴说:“叔叔,你是想阿姨了吗?”我打了个冷战,拍了拍皮球的头,说:“叔叔爱你。” 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对我来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怎样继续生活。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我的破屋,我很热情地跟他们一一道别,并在他们脚还没迈出门槛的时候,热切地询问他们的家境、来路、家庭成员、饮食、避孕手段、子女教育、日常交通方式以及有没有夜生活。我甚至问一个鳏居的男人怎么解决性饥渴,他的回答很干脆:“嫖。”我接着问:“哪有?”他努努嘴:“绿衣服那个就是。”我迅速掩饰了我的惊异:“多少钱一次?” “好逼三百,烂逼一百。” 我相信你已经知道,这院子里住了好几个妓女,还有一些上访户。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哦,五湖四海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自不同的省。这让这个不大的院落显得很热闹,尤其在傍晚的时候。妇女们在屋檐下用煤球炉子麻利地做饭,小孩们则在杂物堆里钻来钻去,男人们在门窗上敲敲打打,似乎永远在修理着什么。仅有的几个妓女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她们睡了一天,在这个时候,总会花枝招展地穿过狭窄的院落去上夜班。浓浓的香水味盖过锅里的饭菜香。她们跟每一个人热情地打招呼: “大嫂,炒什么啊,这么香?” “妹子,铁锤他爸要吃蒜薹炒鸡蛋……你要不要吃点饭再去?” “不用了大嫂。晚了就没生意了。” 她们一般会在凌晨6点回来。当寂静的院落回响起高跟鞋敲击石板地面的声音,机灵的孩子总会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出屋门缠着疲倦的妓女叫“阿姨”。他们一般会得到几枚糖果,或者爆米花,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得到一些他们压根不认识的东西:巧克力,或各种奇形怪状的坚果。动作迟缓的小孩没抢到食物,他们便会夺走妓女小包里的口红、香水、眉笔、镜子或避孕套。妓女们不会为这点小玩意生气。 夏 男人们经常会在晚饭后聚在一起,我说的是夏天。 当男人们都习惯于把头伸到院子中的水龙头下去洗的时候,夏天说来就来了。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能闭着眼睛听出是哪个妓女从外面回来了,嗯,她们虽然都穿高跟鞋,但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貂禅脚步比较轻,但小时候左腿受过伤,所以左脚落地要比右脚落地来得迟疑。红拂走路一阵风。西施总是很爱惜她的鞋,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新住进来的黛玉,似乎有点羞怯,总是沿着墙根放轻了步子走——她才14岁,不羞怯才怪。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获得了一份新工作。嗯,是皮球妈首先这样提议的,她认为我有文化,所以应该在法律问题上给大伙多出出主意。我本来也闲得无聊,就一口答应了。几家死硬上访户甚至提出每家每月给我10元钱作为报酬,我拒绝了。这令他们很不快。屈原——就那晚掐我人中的满嘴蒜味的陕西大汉,显得尤其生气,他的语调很强硬,手叉腰站在窗外叫嚷:“你这是看不起我屈原!你看不起屈原,也就是看不起这满院儿的人!”当时我喝了点酒,从屋子里冲出来跟他嚷嚷:“我他妈的老婆都让别人在操,我还能看不起谁!” 最后还是皮球妈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吧大兄弟,反正你也一个人,不如大伙轮流着管你晚饭。你看成不?” 我正要推辞,皮球妈接着说:“啥也别说了大兄弟,也就多抓一把米的事儿。” 这事就这么定了。因为是皮球妈提议的,所以第一天我就去她家吃。她和皮球所住的屋子是我的斜对门,打开窗户,就能清楚地看到她在锅里拨拉来拨拉去的是什么。这个33岁的女人去年才死了男人,但她看上去麻利,而且坚强。仅有的短发被她用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张秀气中透着肃穆的脸盘在外面。 “以前我是女人。我男人死后,我就变成男人啦。”她边叮嘱我夹菜边爽朗地笑。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男人是怎么死的,她语气淡定地说:“乡政府派人把他活埋了。” “你男人叫什么?”我问她。 “党爱国。” “他是不是很英俊?” “浓密大眼的一个活人。” “他多大了?” “今年十一月初八就三十五了。” “大姐,当初是你追他还是他追你啊?”我全身都有点哆嗦,希望用这些废话耗完这顿饭的时间。 “什么追不追的,他家有钱,我家穷,但我模样不赖,就这样被媒人说成了。”她起身给皮球盛饭时摘掉了头巾,经过墙上的镜子时用手使劲捋了捋头发,抿了抿嘴唇,以便看上去鲜活红润一些。 我意识到她是个年轻女人,所以问:“大伙都叫你皮球妈,你的名字是什么?” “刘娇娥,”她把双手搁在大腿上磨来磨去,挺直了身子坐在小凳上,讪讪地一笑,“不好听。” 我看了看表,使劲咽了口唾沫,然后摘下眼镜。屋子里模糊一团,只有光线从某个地方扑面而来。坐在对面的刘娇娥也模糊一团,只是一个影子。我对那影子发号施令:“给我拿点酒。” 一杯酒下肚,我感觉自己不怎么哆嗦了,于是大声问:“党爱国到底是怎么死的?” “乡政府派人把他活埋了。”她的语气很淡定,“这里有材料,你看看吧。” 我并拢双手,把脸埋进手掌中。掌心全是我呼出的酒气,又被我深深吸进肚子去了。我戴上眼镜,小心翼翼地翻阅茶几上这沓上访材料。刘娇娥把皮球抱到大立柜后面的床上,边拍边轻轻地唱谣曲: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等皮球彻底熟睡的时候,我算基本理清了头绪。 党爱国祖上是个富户。 乡政府认为党的父亲墓里应该埋有不少值钱的陪葬品。 他们不断派人跟党交涉,想让党将父亲的墓掘开,把墓葬捐给乡政府。 党不答应。 矛盾终于激化了。腊月二十二,晚上,雪很大,乡政府派人去偷偷掘墓。他们在墓里没有发现什么,便气急败坏地将党的父亲尸骨拆散,丢弃在墓旁的椿树下。腊月二十三,乡政府派人来给党爱国送文件,文件上说他父亲的墓非法占用农田。腊月二十四,乡政府派人来收取3000元的非法占用农田的罚款,党没有交。腊月二十五,乡政府派了十一个人来给党的父亲强行迁墓。这时候,党爱国才有点害怕,他觉得乡政府是动真格的了,所以好烟好酒招待了那十一个带镐的人。腊月二十六,党爱国去乡政府交罚款,他们收下那3000元之后,又要求党再交2000元的滞纳金,党为自己辩护:“不就迟了两天吗?”政府的答复是:“一天一千。”党在乡政府大院里一间办公室挨一间办公室向过申诉,希望政府理解自己的难处,得到的答复是:“滞纳金交了一切都好说。”下午,党去了乡政府驻地周围的几个亲戚家,但一分钱也没借到。腊月二十七,党卖了妻子的一件首饰,卖了一头耕牛,卖了三口袋粮食,凑足了2000元。乡政府的答复是:“又迟了一天,还得交一千。”党跪在乡政府大院里,哭泣了一个下午,希望政府原谅他。腊月二十八,党生拉硬扯把刘娇娥带到政府大院,他希望乡长、副乡长、乡党委书记、副书记、会计、农林委员会主任等实权人物能跟刘娇娥睡一觉,依此折免那1000元——不,是2000元。副乡长摸了摸刘娇娥的脸,朝地上啐了一口,阴阳怪气地说:“谁操你这农业逼?拉出去爱哪卖哪卖去!再说,两千元老子操什么逼没有!”腊月二十九,党爱国来到距家三里地的一个偏僻的小山窝里,这里是他父亲的坟地,他想在除夕来临前给父亲烧几张纸钱,然后将墓掘开,将尸骨移出来架柴禾火化掉,免得再生事端。但他发现父亲的尸骨被胡乱丢弃在椿树下,掘开的墓还在日光下敞着。党爱国一口气奔回家,扛上汽油桶去了乡政府大院。村上很多人看到了,但没拦他。乡亲们呐喊着鼓励他:“烧死那帮狗日的!”皮球哭着跑到三婶家找刘娇娥。刘娇娥随后到了乡政府,夺下了党爱国手中的打火机。党爱国撂下一句狠话:“你们挖了我的祖坟,你们一个一个都得死!”看门人说:“官老爷们都去各村吃年饭去了,你要烧也就烧咱几个下人。”回到家,党爱国就去了墓地,他把父亲的骨头一根一根收拢来,重新拼接好,安放进棺材里。他钻在墓坑里不出来。一连几天,党都呆在墓坑里。刘娇娥给他送去饭,他蹲在墓道里吃。大年初八,乡政府终于派人来跟党爱国交涉。第一天来的三个人要把党的父亲的墓填上,被党骂了回去。第二天夜里,来了十一个人,手里拿着镐。他们喝令党从墓里出来,党没有照办。党说:“如果乡长不亲自来给个说法,我就死在这墓里。”拿镐的人用手电筒晃党的眼睛,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老子连你也埋掉?”党说:“不信。”党于是跟他父亲被埋在了一起。 那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想卓文君。我几乎记不起她长什么样了。有蟋蟀在屋檐下叫。天快亮的时候,我隐隐约约睡着了,但黛玉在敲窗户喊我,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没事,我说那你进来吧。黛玉坐在床沿上,垂着头,欲言又止。我知道她肯定有事,所以又抓紧时间睡了一小会——在苦难来临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做好准备。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黛玉看我醒来,立即站了起来,婷婷玉立,两脚并拢,要不是满屋子的香水味,我真拿她当一个羞怯的中学生。 我继续躺在床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她:“黛玉,你找我什么事?” 黛玉的挎包从肩上滑到臂弯里,她垂下胳膊,包顺势落到手里,在膝盖前晃来晃去。发现我的目光被她的小白皮包吸引,她又及时制止了晃动,将它紧紧地搂在胸前。她的胸部一起一伏,似乎有些紧张。我说黛玉你坐。黛玉摇了摇头。我说这孩子。黛玉突然说:“你真拿我当孩子吗?”我说当然。黛玉说:“可我是个妓女。”她声音虽小,但“妓女”两个音发得咬牙切齿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顿了半天说了句傻逼话:“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黛玉说:“可我是自愿的。” “我知道。”我本来想表达的意思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沦为妓女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但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遭到她的误解,她语速极快地说:“在你看来我天生就是当婊子的命!”说完拎着她的包一阵风似地走了。 我想仔细玩味一下刚才跟黛玉的对话,但皮球在院子里喊:“叔叔,叔叔,我妈说孔干事早上有空。”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起身,15分钟之后,我唇红齿白地站在刘娇娥的屋檐下。真他妈的好天气,我多想高歌一曲。我把皮球举过头顶,然后看着他惊恐地双脚乱蹬的样子哈哈大笑。刘娇娥装扮完毕从屋里出来,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说:“你也是个娃娃。” 她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不断跟进进出出的人打招呼。皮球说:“妈,你跟叔叔啥时候回来?”刘娇娥蹲下身子整了整他的衣衫说:“你就在院子里玩,不要乱跑。”皮球说:“我找貂禅阿姨玩。”刘娇娥说:“别打搅你阿姨睡觉。” 孔干事是个热心人,他对党爱国的死深表同情。这个正直的公务员长着两撇小胡子,眼睛暗淡无光。他的记忆力似乎很差,刘娇娥三次向他介绍我的名字,他还是喊我“向马如”。他稍微显得有点粗俗,多次纠缠在这样一个问题上:“小向是你新找的男人吗?”刘娇娥说:“人家是文化人。”孔干事两眼突然放出光来,用拳头在桌子上狠狠一擂:“说得不错,文化人床上都窝囊废!”要在三个月前,我肯定起身给他一拳,但现在,我只是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又擦,陪着笑说:“不是有伟哥么。”他在我肩膀上擂了一拳,放声大笑,“兄弟,一次一粒才有效,可不能为了省女人一次吃半粒,女人只有饥渴死的,没有挨操操死的。要是找婊子,你就一次两粒,哎呀兄弟,”他又砸了我一拳,“婊子爽得哇哇叫,只喊我要我要哥哥使劲操。”我斜眼看了看刘娇娥,她不动声色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笑。她显然已经习惯了。 那天仍然没谈出什么结果,案子已发回地方重审,但败诉可能仍然极大,因为乡政府一口咬定党爱国是赌博输了钱,没脸进家门,所以自杀在父亲坟里向祖宗谢罪的。 从孔干事那里出来,刘娇娥找了公用电话跟党爱国的弟弟党兴国求证了这事,电话那头的答复显得更为详尽: 1, 乡政府出具了党爱国有赌博前科的证明; 2, 对于控方提出的11个拿镐的人,因控方无法说出这11人的名姓,所以纯属捏造; 3, 尽管有证人见到腊月二十五11个拿镐的人进了党爱国家,但他们是代表乡政府督促党家迁坟的。他们跟控方捏造的11个谋杀犯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 4, 控方提出党父坟地不属于耕地,显然是无稽之谈,4年前党家华家曾在那片地里种过苜蓿; 5, 乡政府并未收取党爱国高额滞纳金,因为没有收据存根; 6, 党爱国给亲戚提供的借款理由都是捏造,显然有赌友催他年关前偿还债务; 7, 党爱国出售妻子刘娇娥首饰,出售粮食,出售耕牛,理由同第六条; 8, 党爱国唆使妻子刘娇娥试图对乡政府公职人员进行性贿赂一事,乡政府不予表态,如果刘娇娥坚持认为该行为可以作为党爱国受政府逼迫而走投无路的证据,那乡政府就保留提请司法机关从刘娇娥阴道中提取男性遗留物进行检测的权利; 9, 党爱国生前有煽动民众仇恨政府之劣迹,并试图以实际行动颠覆政府,念他已死,既往不咎; 10, 乡政府认为,刘娇娥长期非法上访,已对本府的声誉造成严重伤害,给本府和民众的信任关系制造了严重的裂痕,所以本府本着爱民、亲民、以德治民的“三民原则”,提请司法机关敦促刘娇娥尽快结束非法上访,回到家乡。 晚饭后大家围到刘娇娥家屋檐下的小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声援她。李世民拎来一扎啤酒,跟屈原边猜拳边喝,输的喝酒一杯,赢的骂一句乡政府。李世民输了,屈原就骂:“乡政府的妈让驴日。”李世民仰脖一口喝干,问:“怎么个日法?”屈原说:“给乡政府的妈喝点春药,她就撵着让驴日。”在一旁闷声不语的白起突然插话道:“乡政府自个干自个的妈,不可能便宜驴的。”苏武摆出很有见解的样子,捡起刚被李世民启到地上的瓶盖在桌子上敲了敲,说:“你们都不知道,驴早日过乡政府的妈了,要不乡政府哪里来的?”屈原脸有点涨红:“你见过驴日乡政府的妈吗?”苏武用手指将瓶盖弹得直转:“这你得问皮球妈。反正我们那里的驴都日乡长妈。” 刘娇娥看大伙没有散去的意思,就拌了碟萝卜丝让大家下酒。黛玉也过来凑热闹,众人迅速将话题引到了她身上。直性子屈原首先大着嗓子问:“妹子,怎么还不接客去?晚了可没生意了。”黛玉白了他一眼,道:“把你的酒喝。”屈原直起身,拍了拍黛玉的头说:“是不是昨晚被整疼了?”黛玉照他的光膀子捣了一拳,说:“来月经了不行吗!”苏武还是他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说你们两个,人家还是个孩子呢。”屈原呛了苏武一句:“你让她把裤子脱了看看长没长毛,还孩子呢。”黛玉没理他,直接点我的名:“我找司马相如有事。”众人才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没喝酒,也没参与讨论,只是铺了几张旧报纸躺在屋檐下困觉。其实我一点也没睡着,皮球不知从哪里搞到一个避孕套,坐在我跟前一遍又一遍地吹大它。我从小就害怕气球吹爆的那一瞬,所以在他吹到快炸时,偷偷用手指戳一下他的腋窝。但小家伙非常执拗,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戳他。 我在大伙的嘲笑声中进了黛玉的屋。她住在院子南面的拐角处。屋子不大,但很整洁,几面墙壁上贴满了刘德华的海报。我拨拉开头顶上悬挂的风铃、中国结、裤头、胸罩以及蚊帐,遵照黛玉指挥,坐在了她素洁的床沿上。被子很白,床单很粉,床头贴的是她自己的照片,乱七八糟很多张。黛玉看我感兴趣,就凑过身来讲解: “那张穿白裙子的是初二拍的。” “扎小辫的是小学五年级。” 我问她:“怀念学生生活?” 她摇了摇头,又补充强调:“一点也不。” 黛玉要不是做了妓女,我敢说她是个美女。她过早显露出来的美色害了她。跟大多数长相不赖的女中学生一样,黛玉碰到了一个禽兽班主任。他以辅导为名,两年之内在他那嘎吱嘎吱响的单人床上干了黛玉六百多回。他在干黛玉的同时,还在干着班上的另两个女孩。“我觉得很屈辱,我晚上9点准时从他那里走,经常还没出门,晴雯就斜挎着书包哼着歌来了。探春是9点半来。刮风下雨的时候,我们就等齐了一起走。干完我和晴雯,他就没劲再干探春了,只是用嘴舔一舔那里就放她走了。我和晴雯都很羡慕探春,想把顺序换过来。探春不愿意,哭着骂我是婊子,以后我和晴雯再没等过她。总算有报应,一个雪天,她还没出操场就被另一个老师拖进学校的仓库强奸了。那个老师见她没流血,就逼着问她把第一次给谁了。探春说了我们班主任的名字,那老师就威胁我们班主任,要把这事说出去。班主任没有办法,就答应把我和探春派给那个老师玩。那个老师是教体育的,很变态,天天都要干我和探春每人两次,每到第二次我都很疼,都流血。那老师见到血就更疯狂,完事后总会用他的破背心给我擦血。每次都用那一条背心,从来不洗。据说他天天都将那条背心穿在身上,他说那是爱我的表现。每晚临出门时,他总会塞给我一把花生米,因为我流了血;给探春什么也不给。后来我一个姐姐从深圳回来,穿金戴银的,说深圳多好多好,我就跟了她去。她其实在深圳已经做了几年小姐,轻车熟路的,所以也介绍我做这个。没多久我那姐姐被十一个嫖客轮奸死了,我就来了这里……”黛玉边说边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外语书,我问黛玉:“你在学外语啊?”黛玉说:“惊奇吧?”我摇了摇头,但又从嘴角挤出一个“是”。 “What’s your name?”黛玉笑嘻嘻地说了句英语。 我还沉浸在她的故事里,所以没有在意她那蹩脚的发音。黛玉嘟着嘴说:“快些回答。” “司马相如。” “用英语!” “My name is Simaxiangru.” “Do you like China?” “Yam,China is very good.” “Let’s begin?” “Yes, very good.” “Do you need another?” 我一边敷衍着黛玉,一边翻看她床头的相册。最后一句我根本听不懂什么意思,所以不再理会。黛玉催促我回答,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黛玉说:“你应该说‘No, Just you.’” 黛玉找我就是想让我教她英语,没别的意思。 铁锤是个愣头愣脑的小男孩,两条鼻涕像幼虫一样在嘴唇上沿爬来爬去,院子里的孩子都叫他“鼻涕虫”。大人们并不嫌弃他,不论谁,只要碰到他,就会扯下他肩膀上的小毛巾,擦掉鼻涕后再用别针给他别回去。这毛巾是他妈妈别在他肩膀上的,但铁锤还不会用。铁锤家里最近很喜庆,因为小家伙得到了份工作。白起很高兴,家家户户敲门通告这个好消息。他的胖媳妇炖了半锅排骨,拘谨的白起像个刚到城里做迎宾的村姑,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对每一个进他家门的人点头哈腰。感觉像是过年似的,李世民甚至提出要搞一串鞭炮来。饭后,李世民和屈原吆喝着打麻将,这激起了皮球妈的不满。看得出,党爱国生前的确好赌,而这一劣习的确给刘娇娥造成了很大伤害,令她至尽不能释怀。我建议她回屋休息,但皮球跟铁锤撕打在一起,她只好去将两个小家伙分开。皮球打死不愿意跟刘娇娥回屋,她只好将他双手反剪,固定在自己的两腿间。皮球动弹不得,就跟白起怀里的铁锤这样对峙着。铁锤盯着皮球的眼睛看,皮球对他做了个鬼脸,小家伙便哇一声哭开了。他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枕在白起臂弯的头来回转动,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咧嘴大笑,并无一个掏出糖果上前来,这彻底激怒了他。他将怨气全部发在白起身上,可着劲撕扯白起的衣领,并试图用脚踹白起的肘部。 这个暴躁的小伙子成了谈论的焦点。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正是因为爱哭才得到了这份工作,但具体枝节还是很令大伙好奇。 “为啥城里人自己不给父母哭丧,偏要雇人来哭?”坐在角落的红拂首先发出疑问。这个东北胖妞的问题得到许多妇女的附和。 “一个人哭不热闹,不如雇很多人热闹。”李世民的答案难掩他爱热闹的天性,在他看来,人世间的一切,就是图个热闹。 “要说热闹,还不如雇一群狗来叫呢。”鳏居的屈原总是能显出跟人抬杠的本领。 “还真有雇去哭狗的呢。”在一旁忙活的白起媳妇听到“狗”字,插了句话。 “前几天一个姑娘的狗死了,铁锤公司的老板就骑摩托车来把铁锤接了去,那次铁锤哭得响,那姑娘还多给了十块钱呢。”白起为了证实妻子所言非虚,补充道。 说到狗,很多人纷纷贡献他们的见闻:有的说见过穿衣服的狗,有的说见过坐轿车的狗,有的说见过洗澡的狗,有的说见过跟人性交的狗……七嘴八舌,你争我辩,似乎是要比出谁更见多识广一些。苏武摸到一张好牌,停口,悠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慢吞吞地说:“城里人为啥要雇人哭丧?是因为他们早盼着爹妈死。爹妈一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哪有眼泪可淌?城里人为啥盼爹妈早死?菜贵呀,米贵呀,药费贵呀,啥都要钱呀,不吃不喝可以撑两天,不上厕所总不行吧?没钱屎也能憋死人。”他总是显得很有见解,妇女们不再唧唧喳喳,似乎陷入了自责和伤感。嗯,进城谋食,爹妈公婆可不是被扔在一边嘛。妇女们起身散去,孩子也被领走了,铁锤坐在床沿上,两根鼻涕快垂到下巴了。毛主席不喜欢脏孩子,他一脸愠色,屹立在白起家的墙上。 铁锤本来还有一个哥哥,据说细皮嫩肉像颗小人参。白起媳妇说起这孩子就泪水涟涟,就像说起旧社会似的。“可是他死了。”白起坐在一旁一言不发,这个温和的小丈夫只有在老婆最无法自控的时候才用最低沉的声音强调这样一个事实。显而易见,他想制止妻子继续哭诉下去。铁锤跟着哭,母亲边哭边喝斥他,但无法奏效,她便抽他的屁股,铁锤哭得更凶了。母亲眼泪汪汪地瞪着他:“你哭啥,你哥死了又不是你死了你哭啥。”说完又抽他几巴掌,可怜的铁锤眼泪像溪流一样在脸上奔涌,却未能换来一个铜板。跟刘娇娥的冷静形成对比,这家人的发言权掌握在一个感情无遮无拦的大嗓门女人手里,所以那晚我基本没得到多少有效信息——我甚至连死者的名字都没搞清楚,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儿子叫啥名时,她惊恐地尖叫道:“肯定叫了,娃儿那么疼,肯定叫了……” 很不愉快,我放弃了弄明原委的企图,只想安慰安慰她,但我这个笨拙的傻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傻逼话:“你不是还有铁锤嘛……”这话彻底让她崩溃了,她操起一只碗向我掷来,嘶哑着嗓子喊:“你想让他们再弄死铁锤?四眼狼你太狠心了……”白起起身按住了这个疯狂的婆娘,在她一边叫骂一边试图挣脱白起时,我抽身而出。 我跌跌撞撞去找屈原,屈原的房门半掩着,人却不在屋里。我又去敲黛玉的门,她的门锁着,但我还是边敲边喊:“黛玉,黛玉。”显然没人应,苏武隔着窗子喊:“司家兄弟,进来坐坐。”这个略显优雅的进城务工者有高中文凭,所以说起话来也文气十足。他一个人住,屋子有些凌乱,床上胡乱扔着几本男性健康类的书——这难得一见的东西令我烦躁透顶,所以粗暴地将它们捡起并甩到墙上去。苏武拿出一瓶二锅头,但这无法平息我的神经质。我操起瓶子,跨到院子里大声喊:“屈原,屈原,有种出来跟老子喝几瓶!”屈原笑嘻嘻地从红拂房间出来,这个色鬼显然心满意足,这令我火冒三丈。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腰,将他摔倒在地,然后很有风度地示意他再来。屈原跟我在院子里练起了摔跤,苏武眼见无法阻止,在一旁当起了裁判。当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苏武启开了酒。迷迷糊糊,我又一次看到了月亮,那么清澈,那么光照四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红拂床上。阳光美好,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足量而温爽的氧气从大开的窗户中输送进来,啊,窗台上五颜六色的植物正在生长。红拂笑盈盈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袋豆浆。她唤我起床,我一把拉过她,使她俯身下来,我对着她的耳朵轻呼“老婆”。她显然很高兴,示意我躺着喝豆浆——我觉得我的家庭生活又要开始了。这种美好错觉没延续多久,在我穿衣打算离去时,红拂显然伸手问我要钱。我在三秒钟的错愕之后醒悟:她不过是个婊子。我有点伤情,低沉着声音问她:“多少?”她帮我整了整衣领说:“二百四。” 在付钱给她之前,我突然想捉弄捉弄她,于是问道:“昨晚我到底做了什么?” 她满不在乎的神情:“跟我睡觉啊。” “怎么个睡法?” “嘿,你醉得像摊烂泥,屈原把你扛过来的。”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那事呗。” “什么那事这事的,你不说清楚我不付钱,你这是欺诈消费者。” “开玩笑,我这明码标价,怎么欺诈你了?你脱了裤子看看你鸡巴是不是被我整软了?”她笑得咯咯的,伸手朝我的裆部抓来。我阻挡住她的手,继续道:“二百四是你说的,我咋知道这些钱用在啥地方了——到底是这里?”我用另一只手点了一下她的乳房,又拍拍她的裆部,“还是这里?” 那妇人看起来有点不悦,但还是咯咯地笑着:“婊子也有婊子的标准,看来你以前从没嫖过。我摸你你不准摸我是四十,我摸你你也可以摸我是八十,我摸你小鸡鸡让你射出来是一百二,我用奶子帮你做出来是一百五,用嘴是一百八,用阴道是三百。你是熟人,打八折,没赖你吧?” 我把钱揉成一团塞到她的胸罩里,出了门。那妇人还在身后喊:“急了再来啊——”我回头看时,她已经在摆弄窗台上的植物了。皮球在院子里拿避孕套吹气球,看见我,他跑过来将那双小胖黑手塞进我的手里,我问他:“你妈妈呢?”他说:“出工去了。”我问:“铁锤呢?”他说:“哭狗去了。”我又问:“屈原叔叔呢?”他说:“背人去了。”“那铁锤爸爸和妈妈呢?”“捡瓶子去了。”“李叔叔和苏叔叔呢?”“苏叔叔在睡觉,李叔叔放哨去了。” 这个美好的上午,就我显得无所事事。黛玉房里传出咕咕唧唧念外语的声音,我知道他在用功,所以没进去叨扰。貂禅和西施都紧闭着门,纵使这初夏的好天气,也无法将她们从昨夜的灯红酒绿中唤醒。 皮球家的猫躺在屋檐下,四肢舒展,一动不动,看起来相当惬意。我拾起一根羽毛挠了挠它的屁股,它睁开眼看了看我,又呼呼大睡了。 我进屋换了件衣服想到街上逛逛,出门时碰到屈原,他一脸怒气,边急冲冲地向进走边嚷嚷:“真日他娘,死人也缺斤短两!”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本想质问昨晚的事,但这个黑汉抡开我的手,用脚狠狠踹了一下门框,接着说:“你说操蛋不操蛋,说得好好的一百五十斤以内十五块钱,超了可以加,背到火葬场时称了一百九十六斤,烧完了他那杂种儿子和儿媳都不认帐了,一口咬定说他那死爹没那么重,撑死也就一百四十斤……真日他娘!”我从没见过这个靠苦力谋生计的中年鳏夫这么生气,所以安慰他:“就当给红拂了。”他一听这话更激动:“老子背二十个死人才够日一次逼,真日他娘!”黑汉眼眶竟然有些湿润,我把他扯到我的屋里坐定,以很有见地的口气教训他:“背死人为个球?不就为个钱么?挣钱为个球?不就为个糊口继续上访么?上访为个球?不就为个说法么?你从陕西大老远跑到这里,是为日红拂的逼还是为那几块钱?” 屈原显得有些释然,但嘴里仍然有点忿忿不平:“四块六毛钱也是钱。” 这个黑汉比白起、陈娇娥、苏武甚至李世民所受的冤屈都要小——在我看来,那简直算不得什么。尽管每当他笨手笨脚为我揪面片时我都暗暗立誓要帮他昭雪沉冤,但因并未涉及人命,我很少把他的事放在心上。这个鳏居了二十多年的家伙有时候一脸憨笑地念叨他那水嫩水嫩的媳妇和没有生出来的粉红色的娃儿。苏武常常取笑他:“是你那媳妇水嫩,还是豆腐水嫩?”黑汉摸摸自己的脸颊,思量半天也不得答案,只是憨憨一笑。他们都怀疑屈原在吹牛,但我始终相信曾经存在过那么一个女人,在渭水之滨。她在屈原心里,并不比那间茅草屋、那片金黄色的麦田、那头褐色母牛来得更清晰。他只记得她水嫩水嫩的,更加准确的模样,他始终描述不出来,而那头母牛,他则能清楚地说出它脖子下的白斑和眼眶上的褶皱…… 跟党爱国父亲事出一因,乡政府认为屈原的茅草屋非法占用农田,勒令拆迁,屈原再三不从。夏五月,大旱利火,他们派人放火烧了屈原正要收割的两亩麦子。风起东南,火势凶猛,引燃了地头的草屋,屈原牵牛出逃。翌日,他袖了把灰烬作为证据四处讨说法,这激怒了乡政府,他们派人将三根雷管插进母牛生殖器然后引爆,并警告屈原如果再告下场跟母牛一样。 黑汉说:“牛逼炸飞了,后半截身子都成糊糊了,两只前腿一跳一跳地在灰堆里扑腾。眼珠子都震出来了。” 事情尽管很糟糕,但白起的塑料瓶毕竟快堆成山了。细心的白起将它们一排一排地码起,大的在下面,小的在上面,这稳固的梯形并不能阻止皮球家淘气的猫将白起的杰作一次又一次地踩翻。刘娇娥追打着猫,并向白起媳妇道歉,那妇人总是回一嗓子:“没事皮球妈,我再捡几个就让铁锤爸去卖。” 李世民在一个小区当保安的同时,领着他十七岁的妹妹四处做检查,他其实只需要证明自己的妹妹处女膜是被外力捅破而不是性交破裂就可胜诉。看起来有些滑稽,他经常冲进门脱下保安制服拉着妹妹就往外跑,这个急性子的瘦人总是能够在一次又一次的检测无果后重新燃起希望。那女孩很怕生,李世民上班时她总是将门倒插得紧紧的,要不是听到她哥哥的声音,院子哪怕失火也休想让她打开门。刘娇娥试图带她出去做工,最终没能成行。惊恐的少女看见马路上行走着的是成千上万的陌生面孔,这令她受不了,尖利着嗓子喊“哥哥,哥哥”,路人围拢来不解地看着躺在地上打滚要挟刘娇娥将她送回院子的少女,纷纷摇头叹息:“可怜的疯子!” 他们说得没错,这可怜的女疯子在那个晚上之后,就彻底对人这种动物失去了信任,当然,她哥哥除外。为了清晰而准确地知晓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我只好将这份简单的材料看了好多遍: 敬爱的大领导爷爷、叔叔、奶奶、阿姨: 我叫李太平,我爸爸叫李白,我妈妈叫杜十娘,我哥哥叫李世民。我们村计划生育抓得紧,一家只生一个孩子,我没意见,拥护这个好政策,要不人多得没地方可去,没东西可吃,干部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乡上的干部给我们村的干部下任务,要求1年必须抓20个人来结扎。那年我们村大多数女的都跟男人到外地打工去了,村上剩的女的很少。一天趁天黑,村上几个干部进到我家里,蒙住我嘴,把我抬上驴硬驮到乡卫生院。医生看我还没结婚,结扎不合适,一个医生想跟我睡,另外几个把他打死了。死了人,他们再没人敢脱下裤子朝我身上扑了,就用腌萝卜塞到我那个里面,留了很多血。一个医生对另一个说:“这下不是处女了,开!”上了麻药,但我脑子清楚得很,他们用刀子割开我肚子把我结扎了。可我真的还没结婚,求求你们给我做主,下辈子作牛作马报答你们的恩。 李太平(李世民代笔) 此后的许多天,李世民都极力说服李太平接纳我。嗯,当我们三个都在的时候,李世民就对妹妹说:“太平,相如哥哥是好人。”他的声音很轻柔,跟平时大嗓门的李世民一点不一样。李太平总是钻到哥哥身后,用一副惊恐的眼神望着我。她拿所有的人都当做医生,我想。卫生院轻而易举地驳斥了上述材料中的说法。他们认为李家纯属讹诈,因为李太平的阴道中连片萝卜渣儿都没有。卫生院的女院长指着李世民的鼻子骂:“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要脸了,未婚先搞,怀了野种反倒给医院栽赃,什么世道啊这是!” 李太平的名声在她被结扎后迅速变得很臭。十里八乡流传这样一种说法:李长期被她父亲霸占,致使怀孕后,以天黑掩人耳目,去乡卫生院流产。但因胎儿太大,且胎位不正,所以只能开刀取出。医生张居正在手术台上心脏病突发身亡。张家人请法师做道场,法师认为是李太平身上的秽气使得张医生中邪而死的。 为了将这种说法固定下来,卫生院宣传办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县电视台、文化馆和一家周报的记者都来了,他们黑压压地挤满了太平家的院子。县政府也派了一个主管宣传的副县长来主持招待会。葡萄和香蕉、苹果、梨子被来凑热闹的小孩哄抢一空,副县长拍着桌子喊:“这些狗日的穷光蛋八辈子没吃过葡萄!”他说了一句实话,李家沟能吃起水果的孩子还没出世呢。乡长正要张罗着剪彩,他刚从随行秘书的皮箱里掏出一大卷大红绸布,要交给侍立身后多时的、从县宾馆请来的、穿大红旗袍的、一脸微笑的、高个子的女礼仪,突然被副县长的吼声惊吓到了,绸布掉到地上,像水一样哗哗摊开了。他顾不上绸布,指挥几个年轻的乡镇干部:“抓住,给我把那些杂种抓住,让把葡萄吐出来。统统关监狱,统统枪毙!”一听要枪毙,孩子们把抢到的水果全部就手丢掉,四散而逃。乡长大喊:“把门关掉,一个都不许放走!”孩子们受到惊吓,有几个已经倒地大哭。勇敢的几个试图爬上墙头,但被身手敏捷的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几个职员抢前抓住了脚踝。孩子们被一个一个扔到绸布上,匍匐在地。副县长对着麦克风即时发表了一通“讲文明、树新风”的演讲,快结束时,他声泪俱下地说:“我也是人民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人民。但是,人民必须接受教育,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要让他们从小就懂得尊重上级,尊重领导,否则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就要断送在下一代手里!”乡长带头鼓掌,在场的人都跟着拍手。掌声不绝,院子里布满喜庆气氛。 李世民正觉得妹妹这事可能被他们忘了——也许他们就是想开一个普通的教育群众讲文明、树新风的会,想到这里,心下欢喜,也跟着鼓掌,而且比谁都使劲,但穿西装的村长过来了,他交给李世民一个红灯笼,让他挂到墙角的树梢上去。李看见灯笼上贴着“爱民如子”四个字,就踢掉鞋子,三两下爬到树上去了。他吃力地将灯笼的绳子系在树稍上,准备下来,转身却看见几个人在屋檐下打着梯子挂横幅,歪歪扭扭的,上面白纸黑字,贴着一行大字:李白李太平伤风败俗问题媒体见面会。李世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晃了几晃,他还是抓牢了枝干。几个人将红绸布从人群脚下扯出来。穿西装的重新站成一排,每人手里都有一把金灿灿的小剪刀。几个穿红旗袍的用盘子端上雪白雪白的白手套。鼓手开始击鼓,乐手开始奏乐,秧歌队开始扭起来。李世民觉得高处更好,所以就骑在树杈上观赏这盛事。 西装们落座后,一个白大褂开始发言。话筒中电流声很大,具体内容听不清,但“李太平”“李白”这两个名字,李世民很敏感,每从白大褂嘴里发出这样一个音,李白就咯噔一下。他不得不抓牢树干。每个着西装的轮流抓过话筒讲了一遍,大致意思都一样:李白和李太平有伤风化,不利于树新风。最后该李白表态。这个干瘪的老头几乎是被架到麦克前,他抖抖索索,仿佛被抓住的小偷,话筒被塞到他干瘦的手里,他抓住话筒,突然跪下来,朝着西装们磕起了响头。他边磕边说:“谢谢官老爷对草民的教育,草民知错了。”相邻的西装们指着地上这干瘪的老东西,比划着,谈笑风生,似乎眼前在上演一场精彩的猴戏。记者围过来,肩扛炮筒一样的摄像机,对着地上蠕动的动物狂摄一阵,县电视台一个女记者站在高处发出指令:“面朝这边跪着,最好再挤点眼泪出来,嘴再咧一点,要有感激涕零的样子!” 记者们从各个角度拍摄了李白一通之后,又捉出伏在角落里的李太平,他们让她指斥这猪狗不如的父亲。头发凌乱的少女被拎到父亲身旁,她眼神呆滞地望着伏在地上的父亲,使出力气踩了几脚,仿佛踩一堆破而脏的布。她冲出摄像机的包围,在桌前站定,口气决绝地说:“县长,我跟你睡吧。”副县长扫了她一眼,轻蔑地说:“这孩子疯了。”全院子的人突然静寂下来。树上的李世民掉了下来,声音巨大,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运气好的显然还看到了下落过程。几个反应灵敏的记者将镜头对准了那棵树,但显然没能拍到什么。他们顿足叹息,多么希望树再高一些。 这天此后发生了什么,李世民显然不能准确地描述,因为他的头恰好撞在树下的磨盘上。他晕过去了。关于那热闹的一天,李太平也无法说出更多——这可怜的女疯子。 七天后,村民发现李白像抹布一样,死在一个山窝里。但这并没有止住流言,张医生的家人仍然到李家来闹。杜十娘投井自杀了,等她的尸体漂上水面后,李世民便领着妹妹离开了村子。 “我这辈子都回不去了。”李世民神情黯然地说。 “这不重要,”我试图安慰他,“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能让太平这样下去。” 一个拯救少女太平的计划被执行着。在这个问题上,刘娇娥得到大家一致的拥戴,尽管她不是院落里唯一的女性,但几位妓女们坦言,如果由她们执行这个计划,恐将少女太平引向堕落,白起媳妇可以担此重任,但显然,她远没有从丧子之痛中苏醒过来。大家的善良愿望归结起来只有一条,那就是的确不能让少女太平变成真正的疯子。从李世民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可以看出,假使这个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他势必活不下去了。 “她遭了那么大的罪。”提起此事,李世民总会这样说。 红拂总算发了一次善心,她暗示屈原,可以给可怜的李世民白搞一次。屈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苏武,苏武又告诉了我。尽管我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禁不住他们的劝,便也抓耳挠腮试图想出一个将这个老光棍搞到红拂床上的妙计。最便捷而有效的显然是酒精,但李世民海量,除了屈原,没人能陪得住他。 机会其实也就来了。西施在这事上帮了大忙。她厌倦了每晚被皮松肉糙的老年男人压在身下的生活,所以改行做起了午夜节目接线员。但仍然是上夜班。一个盛夏的中午——嗯,节目开始之前,有必要交待一下院落里的生态:勤奋的刘娇娥显然出工去了,她在一个有钱的鳏居老头家做保姆,活计据说比较轻松,主要就是伺候那大小便失禁的富翁的饮食起居;她门前的绳子上永远晾满衣物,她是个爱干净的人,显然她最近情绪不错,竟然侍弄起了盆栽植物——那只懒猫正躺在花盆下呼呼大睡呢。皮球将吹大的避孕套用橡皮筋扎上,一个一个挂在檐下的竹竿上——小家伙自得其乐,没有心思理会其他人。白起家门紧锁,门口的塑料瓶堆眼见得要有窗台高了;害死铁锤哥哥的凶手据说已经被收监——这实在是个利好消息,它鼓舞了白起一家,他们信心十足,想在离开这个城市前攒一笔小钱。嗯,艳阳高照,我只是回屋拿水杯时顺道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一切安好,显得宁静而安详。 这个城市死人的事渐渐少了,这令屈原有些焦躁:一连三天,他都没接到一单生意啦。苏武几乎放弃了上访,这个有主见的家伙总在教育他人见好就收。春天的时候他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但夏天一到,他似乎不再那么热心弄清真相了。他这样安慰自己:“一个老矿工,挖了一辈子煤,死在井下也算死得其所。”他比谁都更清楚这是一个法制社会,凡事都得有证据。父亲和他的工友们葬身的地方迅速盖起了楼房,想要证明他确确实实死在这里都很难。苏武知道自己没有能耐推翻这楼,挖开这夯实了的地基——无法寻出尸体,只能听信矿主的解释:矿工集体偷逃,下落不明。“嗯,”苏武苦笑了一下,“一千年以后,我爹还不会死,档案上永远会写他‘失踪’。” “我也失踪好几个月啦。”我这样安慰面色沉重的苏武。 正当我们聚到西施屋里的时候,李世民回来了。他是今天我们安排的主角,所以一举一动都受到注视。他边走边脱制服,隔着窗子喊“太平”,太平应了一声“哥”,李世民说“太平你干吗呢”,太平不应声,李世民说“太平你打开窗子透透气。”太平打开窗子,李世民把衣服递了进去,并从裤兜摸出一个青果,说:“太平你吃。”太平左手接衣服,右手接青果,笑嘻嘻地从窗口退下。 嗯,人都齐了。西施开始发牌,屈原显得无精打采,苏武捣了他一肘子,屈原抱怨说:“纸牌是娘们耍的,爷我不耍这个。”西施从抽屉里找出几颗骰子,掷到屈原面前,屈原看也不看,说:“爷不耍这个。” 屈大爷的否定措施加快了游戏的进程。西施无计可施,使出杀手锏:“掷骰子比大小,每次最小的脱件衣服。” 屈大爷来了精神,嘴里嚷嚷着:“就是么,不来点荤的,光来素的有什么意思?爷我不是吃素长大的。” 李世民想开溜,被苏武抓住塞到距门最远的位置上,他念叨着:“我回去穿件衣服。”这个平日口无遮拦的家伙临阵显得极度拘谨。但显然已经晚了,西施掷了个十一点,屈原七点,苏武九点,我十点,李世民抖抖索索,掷出八点,屈原利索地脱掉背心,身上显出很白的一个背心印子。没有谁很背运,也没有谁一件未脱,多个回合下来,苏武开始盘点:“西施还剩裤衩和奶罩,屈原剩一条裤衩,司马相如一条裤衩,李世民裤衩一条,袜子一只……”局面到这里就有些尴尬,尤其李世民,他打死也再不掷了。大家认为他耍赖,一致喝令他去买酒。 西施是个开朗的女人,她并未因游戏结束而穿起衣裳,她的红裤衩和红奶罩像三只灯笼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眼球。她笑得前仰后合,任何人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令她大笑不止。嗯,也的确,任是谁,光着身子总会不自在,为掩饰这种不自在,所有动作都显得滑稽起来。 跟一般人一样,我对她的职业有浓厚的兴趣,所以挑起午夜节目这个话头。她将腿盘起来坐上床沿,说:“其实就是用电话帮那些老男人自慰。”屈原一脸无知地问:“电话怎么自慰?”西施说:“就是我嗯嗯啊啊地叫床,他在那头手淫。”屈原问:“收钱吗?”西施说:“一分钟好几块呢。”屈原不解:“那不如去嫖了。”城市中总有一些事让这个爽直的陕西黑汉疑惑,李世民拎回两扎啤酒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独自琢磨:“那真不如去嫖呢。”李世民启开一瓶塞到他手里,他仰脖猛灌了一口,还是不解:“西施,一分钟真几块?”西施说:“也不一定,我们有几条线,有些线便宜,但只是陪人解闷,说几句肉麻话。更便宜的连肉麻话也不说,就是听对方说他的事,他相好跟人跑啦,他心里很痛苦,老婆被上级搞啦,心里不爽,就这些破事儿。经理给我们规定,一块钱的线儿一分钟不能超过十个‘爱’字儿,两块的线儿‘爱’字随便说,但不能说到鸡巴和逼,可以说‘做爱’,但不能说‘操逼’,三块的什么话都能说,但不能叫床,四块以上的,啥都可以干,跟操逼一样,就是身子跟身子没挨着……”屈原听得入神,哈喇子从嘴角流到下巴也没发觉。苏武问:“你是几块的线啊,大妹子?”“当然是最贵的,谁不想提成高。”西施喝了一气啤酒,补充道:“公司里跟我接一条线儿的三十多个人呢,上班时真他妈逼热闹,三十多个娘们在一间大厅哼哼唧唧嗯嗯啊啊的,像李世民这种人,去大厅转一圈保准你遗八次精。”她拍了一下李世民的肩膀,问:“你信不信?”李世民推掉她的手,只把头低了又低。西施一气喝完半瓶酒,接着说:“我们经理是个老头,他来查岗时,那些贱婊子为了表现自己,扯直了嗓子开始叫,一个比一个大声,像是八十个鸡巴在操一个逼一样,爽到天上去了。” 这个天生的演讲家还没说完,我就有些醉意了,浑身燥热,只想趴在地上。苏武试图拉起我,我就势连他也拖倒在地。苏武说“喝”,我又将一瓶干了。屈原这个黑汉,嘿,这头黑汉,他还坐在那里,嘿,这黑汉想他的女人了,这黑汉是个枣红脸。李世民蜷缩在一堆酒瓶上,喃喃自语,而西施似乎想搞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将身子不断朝他跟前凑。 我跟苏武躺在地上对饮。但尿意也就一阵紧似一阵。我拾起身子,出得门来,在逼仄的院子和门廊里撞来撞去,一头来到大街上。嗯,过了路口就是电线杆,我勉励自己一定记住这条信息。车水马龙——每次站在街口,我都能想起这个成语。嗯,人总得对看到的一切作出描述。要是屈原那黑汉站在这里,他一定会说:“狗日的。”要是苏武,他会说:“还是社会主义好。”要是皮球,他会盯着红灯念:“十九,十八,十七……”要是卓文君,她会说:“也没人张罗在这儿修个地下通道。”嗯,蒙上天不弃,在我从我的大短裤中掏出鸡巴前,我过了马路,并一帆风顺地站在了电线杆下。 电线杆四周蹲满了扛锹的人,他们对我的行为很漠视。显然他们谁都这样干。不远处停了一辆铲土机。一个戴红袖章的矮子大声吆喝:“谁的铲土机?操你大爷。”我脑子非常清醒,要是他来操我大爷,我就朝他袖章上撒尿,把他淋成落汤鸡。 如你所愿,李世民过了平生第一次性生活。他人事不省在西施的地上之后,被屈原背死人一样背到红拂屋里。事后,李世民根本不相信有这事。他死死咬定:“除了买酒的钱,我口袋里一分钱也没少。”他的意思谁都明白:红拂不是扶贫办的干部,她的确得靠两腿间夹着的那玩意混口饭吃。 整个夏天,院子里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氛,人们拿李世民打趣:“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啥滋味。”他总是这样反驳:“人参果轮不到我。”嗯,他不过是个小保安。在出门向左向左再向右再向左的一个住宅区里,他的职责是看家护院。在一个大铁门里面,有他的一间小屋,他跟另外两个人轮流呆在那小屋里,警惕地观察每一个进铁门的人。大多数人衣衫鲜亮,昂首阔步地进门,这种人肯定是主人,时髦的话叫“业主”;还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家伙,衣衫褴褛,佝偻着腰在门口一溜一溜的,这种人肯定是业主的父母,他们从遥远的地方来。白天,小区里几乎见不到一个男人。慵懒的妇人穿着拖鞋和睡衣下楼,头发湿漉漉地到旁边的小店喝豆浆,不用看表也知道,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当她们再一次下楼的时候,手里牵着狗,李世民知道,该换班了。嗯,日子这样过起来也蛮快,他甚至不想提起妹妹的事了。 刘娇娥喜洋洋地摘掉了她的头巾,老家捎信来说,上访的确起了作用,主审法官认为,苜蓿不算粮食,所以苜蓿地也不算耕地。黛玉还在认真地学着英语,她已经不再摸着墙脚走了,她是个熟练的婊子啦。铁锤很少能见得到,早上天未亮他被人用摩托车接走,晚上人静时才送回来。这令屈原很疑惑:“死人要不多,铁锤咋这么忙?”可他已经很久没生意了。红拂念叨着他赊的账啥时候还。屈原背着红拂骂:“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苏武有时候一连几天睡大觉,有时候一连几天不回来,他看起来瘦了很多,但脸上洋溢着不可琢磨的满足。 貂禅动不动抱怨化妆品越来越贵了,但总在出门前涂抹那么一两个小时。刘娇娥指着皮球的鼻尖警告他:“不许再拿阿姨的东西。”但有什么用呢,这个党家的独苗总有吹不完的“气球”。他成一个大孩子啦,几个穿开裆裤的脏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哥哥”。白起媳妇的菜越做越好吃了,李世民非常羡慕他的口福,但屈原撇撇嘴说:“我女人会做臊子面。”苏武打趣他:“你说红拂啊?”屈原悻悻地说:“少提那婊子。”他已经欠红拂七百二十块钱啦。 李太平还是躲在屋子里,但毕竟开始说话了,除了屈原,其他人只要站在窗外喊“太平”,她总归会答应一声:“我哥不在。”白起屋檐下的塑料瓶经常在夜里坍塌,白起对媳妇抱怨:“明天就卖掉。”刘娇娥想栓起她家的猫,但这个自由惯了的畜生摆出一副吃人的样子。大致为了表示歉意,刘娇娥将家里的塑料瓶全部腾出来,让皮球给白起媳妇抱过去。屈原的侄子种了他的地,并在屈原给老家打电话的时候说:“那地上了灰,真肥。”西施的嗓子都快哑了,皮球开始掠夺她的金嗓子喉宝,她捂住包左躲右闪,并比划着:不是糖。铁锤哥哥的死因已经弄清楚了:他是从四楼的教室被抛到操场上的。但尸体在什么地方,凶手拒不交待。 苏武抽屉里的六味地黄丸被屈原发现了,他将这个消息传给所有人:“苏武那小子肾亏。”李世民还是不信他睡了红拂这事,亲自去问红拂,红拂说:“是真的。”屈原去一个工地当小工了,他的新工作是一个陕西老乡介绍的。皮球用小镜子晃貂禅的眼睛,貂禅眯着眼说:“阿姨眼睛好看吗?”这成为一个心病,貂禅觉得她开始老了:“眼角纹都出来了。”屈原责怪李世民不拿他当哥们,教妹妹提防他。黛玉帮他分析原因,得出的结论是:“你嗓门太大,怪吓人的。”屈原于是细声细气喊:“太平,太平。”太平还是不作声。苏武对这事的见解是:“太平在恢复中。能准确辨别声音,不让坏人充好人蒙骗,证明她脑子是清楚的。” 黛玉招揽外国嫖客,这已经不是秘密。她显得振振有辞:“卖给谁不是卖?”貂禅尤其羡慕她:“妹妹,要趁年轻,多接客。”这忠告显然被她采纳了,白天有时候会有外国人出入这个院落,连皮球也知道将他们领到黛玉门前。李世民在一个雨天下午闯入红拂屋里,塞给她一卷钱转身就走。红拂追出来,李世民说:“我不白干!” 白起开始忙着办各种证件,自从垃圾承包制实行以来,他只能在固定的一个区域捡饮料瓶啦。皮球家的猫再也找不见了,这是夏天结束以前唯一令人悲伤的事。刘娇娥服侍的那个老头终于寿终正寝,她暂时待业在家了。李世民在上班前就会将太平领到刘娇娥屋里,他希望妹妹能学会跟人相处。嗯,这个城市是孔干事的,也是刘娇娥的。是刘娇娥的,也是李太平的。是李太平的,也是白起一家的。是白起一家的,也是黛玉的。是黛玉的,也是红拂的。在夏天结束以前,他们都做好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准备。嗯,作为人,他们开始显得心安理得。 秋 司马相如。我第一个爸爸姓司,第二个爸爸姓马,在一个秋天,我常常能想起他们。尽管那个姓马的杂种并未对我的成型贡献他一丝一毫的精液,但在那些漫长的年代,唯一的一个细节令我记忆尤深:我总是骑在门前园子里的那棵泡桐上,看我家屋顶上的炊烟跟堂妹家的扭结在一起。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内心喜悦,抱在一起,仿佛得到什么启示。嗯,炊烟散去,我姓马的爸爸总会站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我总是在他快喊破喉咙时闷生闷气地答应个“嗯”字,而堂妹的妈妈,也站在村子的高处喊她的名字。我说的是,在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趴在临街的窗棂上看被雨淋过的泡桐。 貂禅。在夜总会,她再也接不到什么客人了。她最后一次服务的是一个老头。那老头花了她整晚的时间也无法勃起,天亮的时候他终于提起裤子系上领带,恼羞成怒地找来了经理。慑于他的威权,经理平静地对貂禅说:“你再别来上班了。”此后,她又换了几家场子,但这个二十四岁的老妓女再也无人问津了。有时候终于排到了号,她欣喜地敲开客人的房门,但嫖客上下打量她一眼,非常怜香惜玉地对她说:“小姐,看起来你满脸倦容,要不换你的同事来,好吗?”这令貂禅伤心万分,他们宁可排队等一个尚未擦去精斑的年轻婊子,也不愿享受她娴熟的性技巧。“那些小婊子只知道躺下然后张开大腿,再屁都不会,叫起来跟猪嚎一样难听,但那些蠢猪男人就是觉得他们操了一张嫩逼。”既然风光不再,貂禅便也口无遮拦。她对年轻的竞争者充满敌意,这敌意弥漫开来,使她跟院子中其余妓女的关系变得紧张,尤其是黛玉。黛玉有时候会把来寻她的老外迎到貂禅屋里去,但貂禅并不领情,完事后边数钱边诅咒黛玉:“总有一天要得艾滋病。” 刘娇娥。入秋以后很少再能见到她。屋檐下那盆植物在快要枯死时竟然迎来了一场接一场的秋雨,看起来又郁郁葱葱、一副生长的样子了。最后一次见她是陪她去找孔干事。经过一个夏天,孔干事变得肥且黑,但依然健谈。我们对伊拉克局势交换了看法,对台海形势表示担忧……在一种愉快的爱国氛围下,话题还是落在了党爱国上。孔干事认为党是一个懦弱的家伙,他完全可以不顾刘娇娥的撕扯,而奋然将乡政府点燃——尽管有纵火罪的危险,但只要媒体一关注,乡政府就会屈服。我对他这种以暴易暴的观点不敢苟同,认为党爱国做的是对的,“他呆在墓坑请求把他埋掉,其实是在试探拿镐人的道德底线。结果党爱国拿他们当人看,他们却一点也没配合。”我们又讨论到党爱国咽气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孔干事一口咬定,党死时肯定想着老婆老婆千万别改嫁。嗯,在这个秋日的午后,一个死去的傻子会给健在的人带来多少快乐!刘娇娥并未参与我们的争辩,但她不断嘲笑法院在苜蓿算不算口粮这事上的举棋不定。时而说算的人占了上风,乡政府便赢得了这起诉讼,但很快,又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说苜蓿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动物饲料,尽管农村许多穷人会在春天掐下它的嫩芽当菜吃,但并不能因为狗偶尔吃屎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屎是狗的口粮。这个下午我们都很愉快——嗯,在一个难得的明朗的秋日下午,所有人都感到能咧开嘴大笑是件幸福的事。 房东。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寡居在别处。尽管她牙齿上沾满隔夜的韭菜,但她的确是个有钱的婆娘。她怀了四胞胎似的身体在院子里像企鹅一样缓慢移动,从这个屋子转到那个屋子。她带来了一个令大家措手不及的消息:这里很快要拆迁。 皮球。获悉这个消息的皮球终于停止了吹气球,他飞快地在院子里奔跑,边跑边喊:“拆迁喽,拆迁喽。”正是他这一举动将所有人聚到了胖房东的周围。 白起媳妇。从女房东跟前确证拆迁的消息后,不说你也知道,这个女人第一反应是站在院子里喊白起:“白起,白起,明天就卖掉瓶子。” 屈原。晚上从工地上一回来,他就感到气氛的不寻常。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吵吵嚷嚷,有人将东西搬进搬出,似乎要去逃荒。这个陕西黑汉听不得“拆迁”二字,所以蒙头去睡了。第二天他照常出工。嗯,再有一个礼拜他就可以还清红拂的钱了。 白起。一早白起媳妇就嚷嚷着雇辆三轮车卖瓶子,但向来对老婆言听计从的他今天不知怎么了,非要再去捡拾几个回来。他对媳妇说:“反正也就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们做了一个分工:铁锤在家帮妈妈收拾东西,白起背着蛇皮袋上街。嗯,白起还肩负另一项任务,那就是物色一个房子。这显然不是什么难事,白起的一个同乡住在这个城市的南边,那里房租更为低廉些。这样说大致不错:即使没有拆迁这档事,白起迟早也是要搬的。铁锤哥哥银锤的尸体尽管没找全,但总算能拼起个人形了。缺的一条胳膊据交待,被砸碎从下水道冲下去了。这总算有了个完整的情节:银锤不认真听讲,被班主任老师抓住从四楼抛了下去。学校为掩盖此事,将当时看见此事的所有学生关进一个仓库里,严令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尸体被生物教研室肢解,风干后做了人体器官的标本。但一只胳膊实在无法处理,因为正好是胳膊着地,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学校研究后,将碎了的胳膊磨成粉,冲进了厕所的下水道。现在,真相已经大白,总算皆大欢喜了。白起显然无心再回忆这件令人不快的事了,恶人得到了恶报,宝贝儿子也算为养育他的母校做了点贡献——嗯,当后来的学生站在标本陈列室指指点点时,他们会向这位永远是十一岁的小师兄致意的。这毕竟令白起媳妇有些自豪了:“那么多娃儿,只有我娃儿白白胖胖,是做标本的料。”他们不愿多惹事端,因为眼看就要有点起色了,这快要抵到屋檐的塑料瓶,少说也有上千个吧。 黛玉。中午的时候起风了,黛玉手叉腰大骂这鬼天气。她显然要在搬走前晾晒晾晒衣物。跟衣物一起晾晒的,有三张绿灿灿的美元。我溜达到她屋里,想跟她说几句告别的话,但这个如日中天的婊子显然没多少兴致,她一边麻利地撕下床头的照片,一边敷衍着我:“坐,喝水。”我跟她打趣:“黛玉,留张照片给我做个纪念啊。”她信手扔给我一张,嗯,那时候她还是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呢。真争气,如今,她已经能赚来老外的钱了。美国佬总是把美元一层一层裹在鸡巴上,等他们爽快完,美元就顺当地留在黛玉的阴道了。看起来不免麻烦,但满当当一阴道浸透精液的美元,让黛玉一次又一次看到一个坚实的未来:“我想得很清楚,做四年‘鸡’,赚够一百万,然后做个处女膜,找个大学毕业懂感情的穷小子嫁了。郎才女貌,一辈子也挺自在的。” 刘娇娥。中午的时候她坐着孔干事的摩托车回来了,衣锦还乡似的,她跟所有人谦和地打招呼。她春风满面,显然心情不错。她将煤球炉和锅碗瓢盆送给了白起媳妇,将半袋面粉送给了李世民,将两件旧衣服送给了李太平,将皮球的一件旧衣服送给了铁锤……嗯,整个中午,她像个菩萨一样,脚步轻盈地在院子里穿梭。最后,她将那盆植物搬到我的屋檐下,抱起不愿走的皮球,横在摩托车后座上一溜烟走了。 警察。太阳西斜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他们一进门就打听白起家在什么地方。这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惊呆了正在盘点塑料瓶数字的白起媳妇。还好,没用任何人指引,警察就径直到了白起媳妇跟前。他们简单宣布了一项处罚决定:白起非法在别人承包的地界内捡拾可回收废品,所以依法没收白起的非法所得。尽管白起媳妇玩命阻拦,警察还是动手了,瓶子叮叮当当在院子里清脆地跳跃。一个警察打电话叫来四位民工模样的人,他们每人紧紧抱着两个大麻袋,佝偻着行走,显得很冷的样子。一阵骚乱过后,白起家门口显得空落落的。白起媳妇坐在原先垒瓶子的地方,一遍一遍念叨:“没啦,没啦,啥都没啦。”铁锤哭了几声后,在屋门口蹦蹦跳跳,他似乎对一只飞行不便的大苍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几乎要摔倒了,但迅速便能恢复平衡。一如既往,他的鼻涕挂在鼻孔上。 黛玉。黛玉跟其中一个警察看起来很熟络,他对她友好地打招呼,并在其他人忙着装瓶子的时候到黛玉屋里转了一圈。他甚至帮她辨识美元的真假。嗯,但现在她正专注地检视各个抽屉呢。这个细心的妓女不放过任何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使用过的避孕套被她分别从床下、被单下和柜子下搜寻出来,装满一大袋,端端正正伫在桌子上。 白起。警察离开两个小时后,白起哭哭啼啼地回来了。他分别对我、红拂、黛玉、貂禅、西施、李世民讲了他受到的冤屈。当天晚上,院子被一种悲伤气氛笼罩。但屈原仍然鼾声四起。 李太平。自从刘娇娥离开院子之后,这个少女就又变得痴痴呆呆。尽管她不再回避李世民以外的其他人,但一个看起来有些不雅的动作让李世民不得不将她反锁在屋子里:她不断地将手伸进裤子里,在裆部掏来掏去,仿佛很骚痒。李世民说,自从乡卫生院回来,她一直都这样。她还有一个癖好:在没人的时候脱下裤子一遍一遍地搓洗阴部。嗯,这为白天经常从李世民屋子里传出的哗哗水声提供了可信的解释。 黛玉。在搬走前,黛玉一连几天都没回来。后来一天她回来了,一句话没说,悄无声息地拿走了她的东西。 白起媳妇。叶子落满院子的时候,白起媳妇终于领着铁锤回老家去了。尽管这个城市还在不断死人,狗也并未绝迹,但再也没人请铁锤哭丧了。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哇哇大叫的样子跟哇哇大笑一样,许多雇主都觉得这孩子不祥。最后一次,经理想尽了办法挽救铁锤,他对铁锤说:“铁锤铁锤,你妈妈被车撞死了。”铁锤神情木讷,只管用袖子抹他的鼻涕。见未起效,经理就把芥末粉吹进他的鼻孔,甚至把胡椒面揉进他的眼睛,但这个倔强的孩子,一滴泪也不流。经理骑着摩托车把他送回来,对白起说:“你孩子没救了。”这对全家人是个大打击,从第二天开始,白起媳妇就断了全家人的肉。但这显然无济于事,在冬天到来前,即使变卖掉所有家什,也刚好够一张回老家的车票。 苏武。苏武已经面黄肌瘦了。秋天刚来那阵,我们才知道他的职业非同凡响。城市有钱寡妇中流传一种秘方:精液美容。而且据说越是热鲜的精液越有效果。苏武被一个老乡推荐给两个少妇,她们尽管不是寡妇,但基本处于寡居状态。她们是一个有钱的老人的二奶和三奶。那个老人住在另一个城市,他半年才来临幸她俩一次。她俩是亲姐妹,所以住在一起且不相互妒忌。苏武每三天去郊区她俩住的别墅中一次。她们让他洗冷水澡,因为冷水浸泡后能让出精量更大一些。此后,苏武被安排进放映室中观看录像。录像内容是姐妹俩跟那个老人的床上画面。她们害怕苏武在观看录像时遗精,所以要求他用细铁丝扎住包皮。观看到老人快要射精的那一瞬,她俩就掐断画面,迅速解开铁丝,跪在苏武脚下,仰起脸,等苏武一注一注的浓稠精液喷在脸上和脖子上。要是那次苏武的出精量有所下降,她们会将观看时间延长,在老人快射精时倒回画面重新放。要是这个办法仍然无效,她俩则会让他再洗一次冷水澡。苏武对这种机械的出精方法有些厌倦,有一次吞吞吐吐地建议她俩,其中一个将阴道借给苏武,另一个跪在旁边仰头等,这样也许更快更多。但苏武不争气,在快射精时没忍住,全射在妹妹的阴道口了。这令姐妹俩大动肝火,姐姐一边把脸埋在妹妹阴部,试图将滚烫的精液弄回脸上,一边用手抓住苏武的鸡巴快速给他手淫。那一次,苏武射了两次,但她们并未多付酬劳。这令苏武有些不满,第二周再去时,趁她俩仰面接等,故意用鸡巴戳她们的脸。 李世民。他在一天下班回来的路上捡到一张报纸,上面写有市政府的拆迁公告。公告里说,在拆迁前拒不搬迁者有罪。公告后面的附表里说,上地的拆迁日是11月15日。这个院落所在的地方叫上地。这个消息令大家有些紧张。 司马相如。我叫司马相如,整个秋天,我都趴在临街的窗口向外望。多少年来,只有这个刚刚过去的夏天让我心安理得,我希望这样的好光景能长久一些。所以在推土机隆隆开来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它扔石子。伐木工人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砍倒了院落周围的泡桐,光头司机开着卡车将它们全部运走了。戴红袖章的老奶奶指挥工人连树根也挖出来,她们坐在树根上边抽烟边谈笑风生。 居委会大妈。她们穿戴齐整,敲锣打鼓地进到院子里,挨家挨户地动员。其中一个手持喇叭,念着跟报纸上一模一样的内容。临出门前,她们点燃一串鞭炮,对前来围观的人说:“祝大家乔迁有喜。” 西施。西施的尖叫让大家觉得再也没法住下去了。嗯,一天下午,她打算从院子里的水龙头上接水洗衣服,却发现水龙头发出一阵尖利的嚣叫后,一滴水也流不出来。她拍拍打打,还是一滴没有。她绝望地尖叫了一声:“他大爷!”看到这景象,红拂赶紧去拉灯,却发现电也停了。这招的确有效,红拂和西施当晚就离开了。貂禅第二天一早也走了。 李世民。李世民再也没心思去上班了,隆隆的推土机的叫声让他心生不安,他害怕妹妹被压死在即将倒塌的屋子里。这个倔强的家伙一点积蓄也没有,他所有的收入都用来给妹妹做检查了。她的处女膜已经破裂,所有口碑好的医院在这事上异口同声,但对破裂原因,它们各执一词:性交,手淫,自行车,钝器……遗憾的是,没有一个结果能必然地证明系外力捅破。根据阴道组织的破坏迹象,钝器很有可能是在外力操作下进入,但也不排除李太平使用钝器自慰的可能。而大多数医院并不支持钝器一说,它们认为男性生殖器进入致使处女膜破裂是最大的可能。一家二流医院有一次从李太平的阴道中检测出了纤维物质,这令李世民兴奋莫名,他一晚上都没睡,但第二天一早,医院却告知他,纤维物质是检测医师的手带进去的。 苏武。极度虚弱的苏武有心放弃这个行当,但因为积习已深,每到第三天早上,即使一万个不愿意,他的鸡巴总是直愣愣地顶着被子,令他忍不住将手伸向裆部。 白起。可怜的白起在媳妇走后,千方百计想搞到一张车票钱,但他跟屈原在工地上干了三天便一病不起了。 房东。企鹅一样的女房东在秋天将尽时又一次来了。她带了几个泥瓦匠。他们在她的指挥下打算将门窗和其他能用的东西全部弄走。苏武跟房东交涉,希望她将能用的家什搬走,但不要拆卸门窗和木质墙壁。他的意见遭到拒绝,女房东喝令泥瓦匠将能弄走的全部弄走。屈原跳将起来,冲上去要跟房东动手,但被几个泥瓦匠制服了。他们缚住他的手脚,将他绑在早已不出水的水龙头上。 李世民。屈原的进攻失败后,李世民发起了新一轮的抵抗。他抱着妹妹爬上屋顶,坐在那里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一切正在发生。苏武要扑上去,没想到脚下一滑,自己先摔倒在地了。泥瓦匠指着地上的苏武冷嘲热讽:“大侠,这什么招法啊?”司马相如那个杂种软蛋,自己已将被褥抱出来交给了房东。事实上,李世民的抵抗起了实效,泥瓦匠跟他对峙了两个小时后,跟在房东后面悻悻地走了。但李世民的额头被飞来的瓦片击中,他几乎要昏过去了。我的意思是,要是泥瓦匠再不撤退,李世民非从屋顶上滚下来不可。 冬 这个冬天比往常来得早一些。李太平在第一场雪降临这个北方城市的那晚死了。事先没有任何兆头,前一天下午,她还试图弄回半颗未被运走的树根——她穿着一身红衣服,阴霭的天空下,北风吹过她的面颊,她像个少女一样红润而结实,抡开木棍敲打着树根上的泥块。半夜她就死了,只有李世民和苏武听见她尖叫了一声。她将半截木棍塞进了阴部。等李世民燃起煤油灯,血已经汩汩地像泉水一样从她的阴部向外涌,染红了的木棍没有人能辨识出来,它看起来多像从阴部伸出的一条血胳膊。 无法描述李世民那惊天一嚎,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就朝天嚎叫了那么一声,然后蒙上被子去睡了。像是从恶梦中吓醒了一次一样,这个晚上的不平静仅限于兄妹俩的两声喊叫。第二天一早,大家都知道下雪了。取暖问题显得急迫,整个院子可供遮风避雪的,只有李世民这间屋了。屈原所住的屋子,准确地说,只剩一面墙壁了,与其说他睡在屋子里,不如说睡在墙角的干草堆里。他已经被雪掩埋了,但这个黑汉仍在打着鼾,像是从坟冢底下传出的闷闷的乐声。好心的房东为他留了一面东西向的墙,西头只抵西施原来所住屋子的檐头,这浅浅围成的三角地带成了他新的休憩之地。苏武的屋子几乎片瓦不留,他在冬天来临之前已经赖到白起的大床上了。这个门和窗被拆卸走的屋子,依然维持着一间屋子的基本形象。细心的白起蛊惑屈原偷回一棵被伐倒的树,他斩下枝叶备作柴禾,树干被劈开,横平竖直地钉在窗口上,然后又从积年的陈物中搜罗出一张大的破草帘,一分为二,有门帘有窗帘,这使得他的屋子看起来像个暖室。司马相如显然是个寒号鸟式的人物,他的屋子三面墙壁只被拿走了一面,房东之所以放弃其他两张大木板,是因为它们实在已经被虫子蛀空了。敞开了的那面恰好是个风口,这使得取暖问题至为严峻。他的办法很有趣,那就是将屋子继续深掘,掘起的土恰好可以堆成一个防风工事。一口破旧的大缸是掘地时掘出的,正好派上用场,司马相如在屈原的帮助下,将它埋入临时堆砌的防风工事中,但留出口沿。这口大缸于是看起来就像山脚下的一个涵洞了。司马相如穴居其中,看起来颇有些满足的样子,要不是那杂种就是我,我甚至有些羡慕他随遇而安的智慧呢。 以上是那个夜间之后的早上能够看到的景象,除此之外,便是满眼的雪白。在这个清冽的早晨,谁都心安理得地睡在他们该睡的地方,没有红冠子的公鸡骄傲地站在墙头上,迎着东方即出的太阳喔喔地催人早起扫出一条迎客路。没有孩子,一切都了无必要,而活下去,这并不构成操劳的理由——在这个初雪的早晨,幸福显得如此容易索得。 我说的是当李世民看到这幅静谧而安详的景象后,他并没有唤醒谁,独自在屋子中挖了坑将李太平掩埋了。 唯一的亲人死去后,事情变得简单了,这是李世民不曾想到的,以前他甚至认为妹妹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但现在,他几乎要从地面上蹦起来呢。这使他不由假设,当初何不杀掉李太平这个闯入者,既然她无法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杀死她,跟卸去背上的重物一样天经地义。他本来打算寒流到来之前攒点钱,领妹妹到南方去,但现在,他甚至认为这种想法有些可笑了。这激励了他,在屈原鼾声停止、从雪堆钻出来之前,他已经劈好一堆柴禾了。李世民甚至欲将院子中的积雪铲到一处,这尖利的铁划过石板的声音吵醒了白起,他掀帘而出,站在屋檐下看,刺目的积雪让他不得不退回门帘后。李世民用一种喜悦的语调对他说:“我想撬起这些石板,春天能种点菜呢。”这个想法得到苏武的拥护,他们一起干起来了。 此后的好多天,大家都深信不疑,李太平被一个远房亲戚接到南方去了。 11月15日,晴,大风。 拆迁的事几乎被遗忘了,四辆推土机开过来的时候,这个院子已经重显生机:泥瓦匠留下的断砖碎瓦,能派上用场的已得到利用,彻底废弃的则被掩埋了。残留的墙壁,东一截西一截地胡乱伫立着,把院落分割成不规则的条块,墙上的大小洞孔,则活像经历过一场巷战——但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一场,尸体已被掩埋,弹壳也完全清理掉,只有战场还肃穆地留着,像留在博物馆一样。推土机卷起的尘土飘扬在院子的上空,这像信号弹一样让人群迅速聚拢到“前线”。屈原跑在最前面,他捡起半块砖,拎在手里。司机停止了操作,从驾驶室下来,看起来要大干一场了。 穿蓝色工装的司机被陕西黑汉的气焰盖住了,他回到驾驶室,掏出手机,哇啦了两句后,便靠着座位假寐起来——他看起来真的睡着了。另外三辆推土机一字排在后面,像护卫舰似的,并未从侧翼进前单独出击。这令屈原手中的砖块看起来很可笑,这唯一被起用的武器,像个咝咝冒烟不见炸响的手雷一样,颇有些滑稽。这个黑汉在将砖块举过后脑勺时,司机的委顿姿态令他无法拍下去,但又不甘就手扔到地上,这砖就被他托着,直到警察前来。 屈原的被捕成为一个事件,我们借此让警察大致明白了这么件事:这个院落还住有人,尽管它看起来如此败落。屈原被带走的时候,推土机的行动也同时被制止了。 11月17日,晴,大风。 宣传队一早就进驻院子里。他们看起来队伍庞大,足足有二十个人。其中十二个是老妇人,着一色的绿袄红裤,手中拿有扇子,肩上斜挎有锣鼓,她们自打进门,就在锣鼓声中载歌载舞。一记闷锣,舞蹈停止,她们站成前后两排,风吹杨柳般,边晃动身子边唱: 我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哇哈哈啊哇哈哈, 哇哈哈啊哇哈哈…… 另外的几个人开始给十二妇人拍照,其中一个边问边在本子上飞速地记录着。她的问题令十二妇人停止了歌唱,开始抢答。有人将持有话筒的手伸得老高。 “请问义务动员钉子户,你们是自愿的吗?” “是自愿的。我们看到报纸上说这里有钉子户,就自发组织了这么一个歌舞动员队。” “请问你们对动员行动有多大把握?” “非常大,我们已经成功动员了两百六十七户钉子户。” “请问你们靠什么秘诀取得这么大的成绩?” “唱歌跳舞说相声,让他们高兴,一高兴什么事都好办。” 事实上,十二妇人说得一点没错,当天傍晚,苏武跟白起就坚决要走,他们觉得附近的一个地下通道比这里暖和多了。但李世民不肯,苏武和白起硬拽着他走,他挣脱他们,爬上了屋顶。 11月29日,阴,大风。 推土机每天都绕着院落转一周,但并未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李世民整天坐在屋顶,一句话不说,但有时会扯开嗓子唱两句: 我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哇哈哈啊哇哈哈, 哇哈哈啊哇哈哈…… 街上有放学经过的小孩,他们着一色的校服,推推搡搡地过马路,听到李世民的歌声,他们会跟着唱: 我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的花朵真鲜艳。 哇哈哈啊哇哈哈, 哇哈哈啊哇哈哈…… 最后两句总是唱不好,鬼哭狼嚎似的,没李世民唱得悠扬。 这天跟既往的十几天没多少区别,之所以记下来,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屈原在晚间时候回来了。他看起来精神不错,一进门就跟司马相如炫耀他十五天的牢狱生活。他所津津乐道的,其实只有一个核心:三天能吃一顿肉呢。 11月30日,晴,大风。 一如既往,我在午饭时间来到苏武和白起所在的地下通道里,这时分,他们面前的破衫上扔满了纸币和钢蹦儿,加起来也总有那么七八块。我只是拿走其中的零头,你知道,我本来可以维持足足一年,但红拂从我口袋里掏走了好几百块,我说的是,在我朝不保夕的这个冬天,一想起这个婊子,我就用最恶毒的粗话诅咒她。 嗯,屈原从今天开始跟我搭伙。这个粗人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转机,他用最下流的话跟菜市上的妇女打情骂俏——尽管她们的丈夫在一旁愠怒地微笑,但并不妨碍屈原能从这些妇人手中搞到低价菜。 刘娇娥的锅碗瓢盆辗转到了我手里,看起来不免寒碜,这些精致的瓷器和铁器跟那盆植物一样,被我安置在墙根下。一只铁桶显然成为最有价值的家当,出门左拐左拐再右拐有一个工地,那里的水龙头日夜不停地喷水。要是运气不错,压根不需要拎着桶跑那么远,附近的苗圃总在礼拜三早上浇灌,而洒水车一周要从这街上过去两次。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我们似乎不大能搞清日子。但这个问题迅速得到解决,李世民在他没发现有学生经过的一天傍晚,还没从屋顶下来就朝我示意了个“六”字。其实只要足够细心,表示日子的信息无处不在,比如礼拜六的晚上,附近高楼上的一个窗户总会亮起灯,而平时,显然无人来住。这激起了屈原的非分之想,他认为应该去偷条厚点的棉被。 12月7日,晴,大风。 皮球家的猫似乎回来了,天亮时分,我分明看见一个流窜的黑影。 12月23日,雪。 这日无事,之所以记下来仅仅因为天气。在这样的大雪天,街上并无多少行人,守在地下通道的,是跟苏武、白起一样的穷光蛋。同为穷人,苏武、白起要不断趴在别人脚下磕头,而另几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则在一旁坐着弹吉他。 12月24日,晴,大风。 雪是在午夜时分停的。 屈原显示了他目光远大的一面:他将所有器皿搬到院子里,并装满雪。他认为短期内不会有洒水车来了,苗圃显然也不用浇灌了,一场雪,什么都该休息休息了。 还未到中午,苏武突然兴冲冲地跑来,他要求我、屈原和李世民一起去他们栖身的地下通道乞讨,他显得无比兴奋,说话都有点结巴:“真他……娘爽,一早上就……二十,真比操……还爽……” 大家很快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屈原甚至有些雀跃,但李世民还是坚持坐在屋顶,他几乎成一个深沉的人了。在拐过街角的时候,回头望眼屋顶上的李世民,我隐隐约约想起一句小时候学的诗:独钓寒江雪。 这天收获不小,按名次排序如下: 白起,42.7元 苏武,39.2元 司马相如,22.4元 屈原,18.1元 傍晚的时候,势头非常好,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像天使,他们不但肯扔钱给我们,甚至在俯身的时候还面露微笑。 12月25日,晴,大风 雪水从屋顶上流下来,可再也找不出空的器皿了,屈原觉得可惜,所以站在屋檐下仰起脖子,水就滴进他的嘴里。事实上并不容易,这样的大风天气让他受够了捉弄——水滴总是在下落过程中突然偏离方向,令黑汉随时作出拔腿就追的滑稽姿势。 12月26日,晴,大风 雪完全化了,街上的行人都蹦蹦跳跳地走,以躲避呼啸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泥浆。 12月27日,晴,大风 貂禅回来了。她实在无处可去。这个年迈的婊子什么也没有了,我说的是除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生殖器。她垂头丧气,跟谁也不打招呼,径直住进了白起留下的空房子。 12月28日,晴,大风 推土机像被洗过一样,阳光下显得很耀眼。 12月29日,晴,大风 无事。 12月30日,晴,大风。 无事。 12月31日,晴,大风。 无事。 1月1日,晴,大风。 “元旦攻势”开始了,推土机刚一启动,最外层的一面墙就轰然倒塌。所幸他们并未继续推进,而只是用喇叭大声喊话:“里面的人听着,拆迁是唯一的出路,抗击拆迁是唯一的死路。”这句话不断重复,直到傍晚。 1月2日,晴,大风。 又有一面墙被推倒,喇叭里重复到天黑的一句话是:“生命诚可贵,不当轮下鬼。” 1月3日,晴,大风。 又一面墙倒掉。 喇叭从早到晚:“拆掉旧房子,明天更美好。” 1月4日,晴,大风。 又一面。 喇叭:“幸福生活在别处。” 从早上到晚上。 1月5日,晴,大风。 一面。 喇叭:“哇哈哈啊娃哈哈。” 从早上到晚上。 1月6日,晴,大风。 一面。 喇叭:“当。” 中午未到,李世民终于从屋顶上跳下来,而貂禅也极度抓狂地冲出屋门,不是这已进到院子的推土机令他们不安,而是这喇叭中鼓点一样不停歇的简单音符使他们烦躁不堪。屈原蜷缩在墙角,耳朵中塞满了泥巴,司马相如则早钻进缸里去了。 李世民揪起屈原,试图对挂在电线杆上的喇叭进行攻击,他们轮番上阵,但谁也没有力气爬到那么高。所有的瓦片都被掷出去了,但哪一块都没击中。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的声音在夜间也未休止。所有人都狂躁不安,疯了似的在院子中跑来跑去。毫无办法,折腾到凌晨四点,李世民最后一个撤出院落,逃到苏武、白起所在的地下通道里。 春 似乎又回到了刚刚过去的一年,春天开始的时候,地下通道——这个被苏武取名为“下地”的地方,已经热闹非凡。 首先是貂禅。她重新找回了自信,嗯,一个时刻面露微笑的站街女,生意兴隆自不待言。天气寒冷的时候,她站在通道的台阶下,除了瘸子,所有步行过街的人都春风拂面地经过她的身旁,他们中总不乏怀揣货币并期望在一个孔型装置中发泄那尚未被生计消耗殆尽的精力者;每当天气转暖,她就拾级而上,像个温柔但轻佻的圣母一样,斜靠在闪烁着护肤品广告的灯箱上,两腿并拢或交叉,眼帘低垂或扬起,路人扫视她的胸部,而她观察路人的脸和裆。她熟练地跟手攥钱袋的老者讨价还价,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捕捉更有诚意的围观者。 其次是红拂。在李世民坐在屋顶唱哇哈哈的那些日子,她差点死在这个城市的南端,但现在,她回来了。屈原尽管表现出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在大家都东倒西歪卧在墙根睡去之后,他会爬到红拂身边嘘寒问暖。 还有皮球。嗯,受不了新爸爸指着鼻子骂他“杂种”,这个倔强的小家伙偷偷跑了出来。 嗯,大家在“下地”过了一个好年,地面禁止放炮,地下则无人干涉。为了看起来更有模有样,苏武甚至买回了两幅对联,在白起的协助下,他将其贴在通道两侧的出口上。横批贴上去有些难度,屈原从一家杂货铺里借来了梯子。 嗯,在这冷风吹不到的地方,有男有女,有孩子。 但容许七八个人跪成一排的狭长通道,也并不就是天然的乞食乐土。原因是我们四肢健全——人们并不同情四肢健全的人。事实上,苏武看上去早已是个病汉,而红拂也距死不远,她整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下身发出难闻的恶臭,天气转暖的时候,苏醒了的大苍蝇总是在她身边盘旋。 李世民一言不发,他眼如死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嘴唇干裂——与其说是歌声,不如说是一种时促时缓的气流。 事实上,皮球充任着我们的救星。他面前的破瓷盆里,每隔那么一两个小时,就会传来硬币跟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 貂禅还在梦想着东山再起,每接一次客,她就添置一样看起来非常昂贵的物件,这包括但不仅仅限于护肤品和超短裙。各种栓剂塞满了她的大衣口袋,润滑和催情药物则在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她已经完全干了,这个不甘心的妓女寄望医学唤回她的活力。嗯,站在风口的她时时显出疲态,我说的是柳枝发芽的这个春天。 推土机再次开来的时候,大家从“下地”鱼贯而出,像俘虏一样走成一行。嗯,拆迁就是最大的世相,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明白。他们就这样在街上走,警察过来问他们是不是在游行。这种简单的干预让他们不得不将队伍散开,而像行人那样,三三两两地走动。他们没有目标,但不能停下,偶尔的逡巡或者徘徊立即会遭致盘问。这个城市在春光下显得无比美好,但谁也没有资格留恋。橱窗,天桥,广告牌,电线杆,高楼大厦……只有没长脚的,才不会被驱赶。 辗转多日,大家重新回到上地。这里早已一片瓦砾,但还未达到荒草萋萋的地步——我说的是,水龙头管还在那里兀自竖立,并能被一眼看到。谢天谢地,这个大瓦砾场比那个逼仄的院落阔敞多了,这让李世民显得有点沮丧,早知如此,何必要固执地坐在屋顶上——坐在地上不是一样吗? 嗯,红拂只能采取“躺”一种姿势了,蚂蚁和苍蝇爬满她的大腿和小腹,这个可怜的女人快要变成一堆液体了。 貂禅靠着电线杆站着,尽管她将赚来的钱都或涂或塞,用在自己身上,但即使最年老的嫖客,也对她失去了兴趣。她失去了东山再起的耐心,慢慢地改成蹲在电线杆下。 屈原,白起,苏武,以及司马相如,他们躺成一排,除了苏武,其余人都分明看见日出日落,月晦月明。皮球绕着他们跑来跑去,他在捉蝴蝶。 李世民?不说你也知道,他早已习惯从早坐到晚。他发出的声音已经跟蚊子一样了。 红拂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就乞求屈原将她埋掉。事实上,她身体的大部分已经化进了土里,蛆虫从她的舌苔下钻出来,蠕动几下就到了草丛里。死既已不可避免,屈原就问她还有什么愿望,她说要是有下辈子,希望能结次婚,不论跟谁。 屈原陷入沉默,躺到半夜他起身走了。天亮的时候他怀揣一块红色的纱巾回来了。他显然被玻璃割破了手——事实上,他的三根指头也留在了一个没有得手的婚纱店。情节不免老套,但这是生活的真相:红拂头顶那块纱巾死掉了。 红拂死去的时候面带悦色,这让大家看到了一丝希望。嗯,既然每个人都不免要死,那何不轮着像红拂那样享受死亡带来的愉悦?这其实是关于遗愿的问题。 苏武是下一个将死的人,所以大家把这机会首先让给他。苏武希望自己下辈子是个皇帝。这令大家非常为难,但还是尽力配合他:屈原是他的兵马大元帅,司马相如是他的宰相,白起是他的太监总管,李世民是吐蕃国的来使,而唯一的女人貂禅,则是他的皇后,皮球是皇后生的太子。 苏武靠在水管上坐稳,皮球和貂禅侍立两旁,其余人则跪着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武挥了挥袖子,说:“众爱卿平身。”其余人喊:“谢吾皇。”这时候,李世民从电线杆那边走过来,白起说:“启禀吾皇,吐蕃国来使觐见。”苏武说:“宣。”白起说:“宣来使。”李世民就走上前,嘴里胡乱呜啦了几句,司马相如对苏武深深一揖,说:“启禀吾皇,吐蕃来使说,他们已兵临潼关,要吾皇割河湟之地,作为吐蕃的牧场。”苏武大怒道:“岂有此理!小小吐蕃,欺朕无能还是怎的?元帅听令!”屈原抱拳一揖道:“末将在!”苏武说:“命你领三千人马,速退敌军!太子押运粮草,随后就到!”屈原说“是”后退到一侧。白起说:“皇上,应该杀掉这个吐蕃狂徒。”苏武做了个砍头的手势,李世民就被屈原反剪双手,白起拾起地上的瓦片在他的脖子上划来划去。 第二天轮到李世民。他希望下辈子当个土匪头子。除了皮球被他指定为喽啰、貂禅是压寨夫人外,其余人不是贪官就是村霸。他伏在地上,抓起瓦块肆意攻击贪官和村霸。大家谁都不能还手。嗯,一日下来,除他们三人外,所有人都鼻青脸肿,浑身疼痛。 皮球尽管没有继李世民就死的迹象,但他是唯一的孩子,大家一致认为应该让他的机会靠前些。皮球在天还没亮时就嚷嚷:“我要吃白面馍馍。”嗯,唯有他能够感到实实在在的饥饿。屈原扯起白起,只有他俩还有足够的精力完成这项任务。嗯,不到一袋烟工夫,屈原在前,白起紧随,二人狂奔回来,后面老远跟着一对男女,他们指着二人背影大骂:“噎死你狗日的。”一日之内,皮球三次重复了他这微不足道的愿望,屈原和白起三次都满足了他。这个下世不希望挨饿的小家伙在月光下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轮到貂禅。她已经很虚弱了,两只眼眶深陷下去,脸色惨白。她不甘心自己这幅模样就死,所以得空就拿出小镜子端详。不说你也知道,她希望自己下世生得漂亮一些。这个看起来简单的想法令大家束手无策。李世民从就近的苗圃里折了些花朵和枝条,编成花环给她戴在头上,但这无法让她完全满意。入夜时分,屈原又一次去冒险,这一次,他砸掉的是一家内衣专卖店的橱窗。他连橱窗中的塑料模特也扛回来了,这令貂禅欣喜不已。白起帮着拧掉模特的胳膊和腿。 嗯,白起。他希望自己是个判官。尽管旧事重提让人心有戚戚,但从早上到晚上,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白起,将心中积怨复述一遍。白起像个皇帝一样背靠水管坐直,一块碎砖被他当做静木,情绪激动时,他就抄起砖块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拍一下。 白起问皮球:“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皮球说:“活埋死的。” 白起又问:“苜蓿到底算不算粮食?” 司马相如代答:“有时候算,有时候不算。” 白起又问李世民:“你妹妹哪里去了?” 李世民说:“死了。” 白起又问:“怎么死的?” 李世民说:“自己死的。” 白起问苏武:“你爹怎么死的?” 苏武说:“煤矿事故。” 白起问屈原:“你家母牛怎么死的?” 屈原说:“炸死的。” 白起问司马相如:“你老婆被谁拐走了?” 司马相如:“一个男人。” 白起问:“你老婆为什么要跟别人上床?” 司马相如:“因为她是女人。” 貂禅。本来轮到屈原了,但貂禅现出即刻就死的样子,大家认为她捱不到下一轮了,所以说服屈原让她插次队。几乎已面目全非的貂禅无法忍受世上存在镜子这种物品。明白了她意思的屈原,发誓在夜间打碎城里所有能照见人影的东西。 屈原再没有回来,他大致被警察抓走了。 司马相如。嗯,这个杂种就是我。“我想杀人。”在就死之前,没有杀过人的人是可耻的。这个荒唐的想法被我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立即成了不可违抗的圣意。是的,在这个风清日朗的日子,我就是皇帝。苏武爬到我跟前,用哀求的口气说:“你杀了我吧。”这个虚弱的家伙被我一砖就拍到脑浆迸裂。我命令:“埋了。”白起默不作声,将他埋进了瓦砾堆。 “下一个。” 嗯,爬过来的是李世民。他身体看起来尚好,竟然砸了二十七砖才将他砸死。掘墓人白起默不作声,将他埋进了瓦砾堆。 “下一个。” 逃走的皮球被白起抓了回来。他扒下皮球的衣服,塞进他哇哇乱叫的嘴里,尽管小家伙四肢乱舞,但毕竟难逃就死的命运。我在白起的协助下扭下他的胳膊,并用尖利些的瓦片斩断骨头之间的筋和皮肉。他看起来无比惊恐,我只好先弄瞎他的双眼。嗯,拧断脖子着实费了些力气,等小家伙身首异处时,我和白起都要筋疲力尽了。 掘墓人白起将散落水管四周的皮球部件聚拢来,埋进了瓦砾堆。 “下一个。” 白起看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坐在地上歇息了大半天,然后起身一头冲向电线杆。嗯,他也脑浆迸裂。这种死法令我略有不快,所以在警车呼啸而来之前,攒足力气,在他半块脑袋上狠狠补了几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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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马陌上,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9人
最后更新 2011-03-22 10:39:49
纪娴
2011-03-22 11:15:36 纪娴 (兵荒马乱)

预言家啊

fatagaga
2011-03-22 16:31:59 fatagaga

寓言。最后,死路一条。

轩轩轩
2011-03-22 21:14:06 轩轩轩 (有一点呆)

支持

M.31.
2011-03-25 19:16:04 M.31.

这是艺术。。。

[已注销]
2011-06-02 12:47:55 [已注销]

最喜欢党爱国死掉的那段,截图下来看了好几遍。我背下来去吓唬领导了,你该不会告我侵权吧?

马陌上
2011-06-02 12:49:49 马陌上 (电影,小说。)

怎么会呢?呵呵 欢迎全文背诵

南木
2011-09-02 12:56:10 南木 (也无风雨也无晴)

很戏剧~

车车
2012-05-20 23:12:07 车车 (生命在于没有意义)

最不容易的是有口吻。虽然这口吻总觉得哪看到过。

🌏
2012-05-21 17:59:33 🌏

作者,很喜欢王小波吗?

车车
2012-05-21 18:00:36 车车 (生命在于没有意义)

其实我就是LS这意思,你好直接。。。

马瑞里安🌈
2012-05-25 01:06:35 马瑞里安🌈 (Mua~~~)

王小波还有点温情和谐虐…这完全就是哭丧和咒语…

玄黄
2012-06-04 17:21:56 玄黄 (我有二猫)

活著的最後都死了,最後只剩下胡同口戴紅袖章,監視一切的、公園裡唱完跳完歌頌完盛世,轉身跳上公交車裝要死逼朝九晚無下限的年輕人讓座的僵尸老逼們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