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敦煌记(残篇)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一切在预料中发生,相当于什么也未曾发生。 出敦煌记(残篇) 文/马陌上 2 演员2人:李清照,我。 舞台背景:沙漠。 许多年后,你们也许会在敦煌北面的沙漠里发现一堆枯骨。对此,我几乎已经无话可说了,我惟一要提醒你们的是,那上面刻有文字的是兽骨,没有文字的才是我。虽然在兽骨越来越难找的那几天,我一度打过自己的主意。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用右手书写,所以完全可以把左手取下来,也许会有点不适,但绝不至于致命;还有,兽骨既然已经找不上了,双脚也显得比较多余,如果拿下来不是那么轻而易举,我完全可以选择首先将肉踢掉,然后在上面刻下我认为必须刻下的那些符号。后来我显然否决了这种愚蠢的想法,开始在更大的范围内寻找兽骨——淡水既然还可以维持那么六七天,我为什么要提前结果自己呢。在第三天天快黑的时候,好运气终于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我在一个小沙柳林中发现了一只狼。它显然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半闭着眼睛蹲在一个小沙丘上,显得那么温顺,慵懒,好像卓文君父亲养的那只宠物狗。但它毕竟还没有放弃求生的意志,在我第三次用树枝捅它的时候,它突然向我发起进攻。可惜它全然不是我的对手,只几个回合,它便倒在它自己的血泊中。忘了交待:我有枪。血从它脖子上快要流尽的时候,我突然俯下身来,用嘴对准它的伤口,将自己灌了个饱。在我把它的尸体放上我的肩膀的时候,我感到我的体力似乎已经恢复了。在返回如照城的路上,一种轻松与惬意竟然袭上我的心头。我多么想唱首歌啊,虽然这种冲动三十年已经没有过了。我还是给您讲讲沙漠中的美景吧。 从哪儿说起呢? 风。 对,先从风说起吧。沙漠中很少有凉风习习的感觉,但今天的确是个例外。我喜欢这种例外。这种例外让我觉得在沙漠中活下去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艰难。刚进沙漠那阵子,对于沙漠气候,我,还有李清照,都仅仅只有一点可怜的经验,那点可怜的经验还完全来源于电视、电影、报纸和冒险家们的自传,他们对沙漠的那些略带浪漫色彩的描述,让我们以为沙漠中每天都刮风,而一旦刮风,必定是飞沙走石的那种:好端端的天,说变就变,那变化先从天边的颜色开始,刚才还是一派晴朗的蔚蓝,现在突然变成灰色,持续了三五分钟,那灰色就变成了粉红色,紧接着是紫色,然后是深红,深红的周围还镶着金边,太阳突然不见了,一切都变成了黑色,天幕合上了。就这些,就这些漂亮的描述让李清照觉得刮沙尘暴其实就是在演电影。当时她说,这不是科教片,所以风沙只应该是背景,画面的中心要有人,人必须是一男一女。在天空还是蔚蓝色的时候,他们应该坐在一个沙丘上,那女的手指指向远方,男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他们望见的东西应该是楼阁和水榭,还有花丛,还有蝴蝶,还有水榭中婀娜女子的倒影,还有楼阁外面的街市,还有车马喧,还有贩夫走卒,还有鹅毛扇,还有羽纶巾。突然起风了,天边变成了灰色,海市蜃楼不见了,女一号的手指停在半空,幽怨地说:希望破灭了。男一号当然要安慰她:风沙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女一号说:一切都会过去,当然包括这美景,这美景也会过去的。男一号当然要不断地安慰她:若是这美景一刻也不离开过你的眼睛,时间久了,岂不令你反生厌倦?女一号心里还是不甚畅快:照你说来,这离离合合的事就是注定的了?男一号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整个天空就变成了粉红色,女一号幽怨地说:这是在为一个幽怨的灵魂致哀。沉默。还是沉默。镜头转向远处,一个黑点从地平线上冒出来。黑点由远及近。在观众已经能够辨识它是一个动物但尚且无法辨识它是什么动物时,镜头转向天空。天空已经变成了紫色,紧接着是深红。那金边慢慢地,一层一层地,好像从那深红中努力渗出来的一样,镶在了深红的边上,整个天空看上去多么像是刘尚书家的小姐穿的肚兜啊。镜头转到人物。男一号坚定地说:不要害怕,我会带你逃开这风沙,找到水,走出这沙漠,寻一个没有忧愁,没有贫穷,没有厌倦和疲乏,但有鲜花开放,有蝴蝶飞翔,有牛羊肥壮的地方,在那里,我们渔樵耕读,诗礼传家。女一号凄然一笑,面若桃花,吹气如兰,吐字如缕:那里是天堂,我们背负着人世的诅咒和罪,天堂不会接纳我们。其实,能静静地躺在你怀里,能这样死去,我已经很满足了。男一号把女一号抱得更紧了些,头向下低,下巴抵在女一号的脑门上。镜头转:地平线上的那个黑点近了,更近了,先形成一个动物,接着形成一个骆驼。那骆驼走啊走,走啊走,镜头一转,驼峰上多了两个点,一个点是红色,一个点是黑色。骆驼走出镜头。天空完全变成黑色。天幕合上。 李清照说:够浪漫吧? 我说:是。 李清照说:该你了。 我说:天幕合上后,镜头全是黑色。那黑色持续七分钟。 李清照说:这么长?观众还不被你急死,不换台才怪呢。 我说:我有办法。 李清照说:我知道你的办法,莫不是让幕后一个凄厉悠长的女声说——还我头来,还我头来?观众不被你吓死才怪。 我说:不不,那女一号不是没死吗,干吗让她鬼魂伸冤哪?我的办法是,在这黑屏的七分钟里,放一段非常好的音乐,比如说《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之类的。 李清照说:老土啊你,就知道个《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放一段《小天鹅湖》不行吗? 我说:就依你,放一段《小天鹅湖》吧。其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音乐很不敏感,这个音乐制片还是得你来做。 李清照说:七分钟后呢? 我说:音乐,音乐。六分五十六秒,六分五十七秒,六分五十八秒,还是音乐,五十九秒,音乐。七分,音乐突然停止,不带一丝拖沓。画面:鲜花开放,蝴蝶飞翔,牛羊肥壮。 李清照说:接着说呀。 我说:一群小孩,有男有女,齐声高唱——许多年,许多年前,许多年前的以前,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爷爷奶奶在沙漠中,我的爷爷奶奶在沙漠中有一次历险。 李清照擂了我一拳。 我摸了摸我的脸颊,湿湿的,还有点血腥的味道。我把手凑近眼睛一看,满手的血。我以为是我的手破了,但半天也找不出伤口。天色已有点暗了。让我这个近视眼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在流血,还着实费了点工夫。 狼。是那只狼的伤口又开裂了。本来在我将它扛上肩膀前,它的血已经流干了。但经过我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它体内任何能够残存一丝血浆的地方,任何一个沟沟连连区区折折的地方,就这样被抚平,拉直,直至不容一滴液体留存。 看见天色将晚,我就鼓励自己加快脚步。我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如照城,李清照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那里,我不放心。 她那么瘦,那么弱,是一个易碎品。风会将她卷走,风卷起来的沙会将她埋葬,沙中夹杂的碎石会敲开她的小脑壳子。即使这些都没有,没有风,没有沙,没有石,也没有食人兽光顾如照城,但整天面对同样的事物,同样的寂静,她一样会受不了。蔚蓝的天色是好的,久了就会令她生厌;一片乌云是好的,但呆呆地浮在半空中,久了就会令她惊惧。 她需要我。这一阵她一定在念叨那首古老的歌谣:式微,式微,胡不归?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加快脚步,身上还负着一匹狼,这令我体力消耗很大。没走出一百码,我就有些气喘吁吁了。这样一来,我的心情又重新变得糟糕起来,我已经没有多少兴趣给你讲述沙漠中的美景了。虽然太阳完全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沉下去后天空依然那么蔚蓝明朗,虽然大地一片金黄只有干枯的或尚未干枯的胡杨黑黑地矗在那里像一个个陈枪列戟的汉朝战士,但我已经没有心情给你讲下去了。 事实上,我的健康状况早已经开始恶化,我大约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我需要的不是活多久,而是活下去的勇气,赋予我这勇气的,很大部分应该来源于我对自己身体状况的自信,所以在我将这只狼扛上肩膀的那一刻,我宁愿盲目地相信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 跳过这些令一个中年男人无比尴尬,扫兴和焦虑的话题吧。 索性再跳过令一个中年男人走得无比吃力的从沙柳林到如照城的这一段路吧。 话说在天完全黑下来时,我回到了如照城。 这里你可以想象有一段对话。 我:照,我回来了。 她:如,是你吗? 我:是我啊,我打到了一匹狼。 【她扑上来,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双脚在地上不停地蹦达。她脸上挂着泪珠,眼上挂着笑。】 她:知不知道人家为你担心了一整天呢。 我:我又不是铁做的心肠,怎么会不知道呢。别哭了,乖,我这不已经回来了吗。 她:一定累坏了。我给你拿水喝。 我:不用了,我不渴。我们的淡水不多了,你身子那么虚,你看,嘴唇都干裂了,还是你…… 她:不要说了,我可不想死在你后面,一个人守个大沙漠,死了,干了,变成木乃伊了还没人知道。 我:你不是相信木乃伊总会复活的吗?等你复活了,再说给别人听不是很好吗? 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总会很冗长,如果你的想象力足够发达,时间足够宽裕,你尽可在此无限停留。而我选择就此打住。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胡乱往肚子里填了点东西,就着篝火,我开始了一天最重要的工作:刻字。 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首先刻下的是一个时间。我为什么要让人们记住这个时间?而不是别的时间?这个时间我在干什么呢?这几个脑子中一闪而过的问题,其实我也回答不上来。虽然年代并不久远,但我的的确确已经记不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一种比较可靠的解释是:那天压根什么都没发生。我不过只是在一个本子上反复地写写画画。我是个作家,这是我的本能。 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当我写到第二十一遍的时候,绝望真的向我袭来。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不喜欢绝望,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知道我是个罪犯。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在纸上写写画画。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还比较好,可现在,起风了。我就在纸上写:12月28日,晴,风。虽然打开电视就有人告诉你天气情况,但我还是喜欢观测。我没事可做,所以就趴在窗户上,这样一来,我绝对可以保证,我是那第一个看见敦煌天气变化的人。敦煌这地方怪,早上太阳明明还红红的,一眨眼的功夫,就起风了。一起风,我心头就泛起一丝喜悦。你知道我喜欢有事发生。我趴在窗户上,工地上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刚才还好好的,还各安其位,各干其事,一阵风,哈哈,他们就都变得惊惶失措,像蚂蚁一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站在塔吊下,手持话筒清清嗓子,安装在塔吊巨臂上的大喇叭中就传出他的声音:所有人注意,所有人注意,把板材都用帆布盖起来,把板材都用帆布盖起来,把石灰都用帆布盖起来,把石灰都用帆布盖起来,把水泥都用帆布盖起来,把水泥都用帆布盖起来。 看起来他是个领导。但为什么领导说话都要说两遍呢?我为大脑中一闪而过的这个问题暗自窃喜了两秒钟。 蚂蚁们开始小跑起来。他们担心下雨,虽然敦煌这地方一年下不了几场雨,但还是有人担心下雨。我不担心。我在房子里。 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说的是卓文君已经离开三天了。跟你说说三天前的事吧,虽然这是传记作家或者考古学家的事,但我还是亲口给你说说吧。我实在没事可做。 三天前,让我算算,12月28日,27日,26日,对,也就是12月25日那天。早上迷迷糊糊睁开眼,我发现天光很好,窗帘缝隙中挤进来的一道阳光像刀子一样横亘在我的脖子上。像往日一样,我伸开胳膊,弓起腰,想揽住妻子再打个踏实而满足的哈欠,但我的手触到的仅仅是床头上冰冷的角铁,而不是热乎乎的妻子。 她已经起床离开了。虽然略微有点遗憾,但我还是打了一个满足的哈欠,然后抱着妻子的枕头安然入睡了。当我的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我又一次醒来了。那道阳光已经离开我的脖子,打到了对面的墙上,像要劈门而出。我对着那道阳光一阵猛喊:我的太阳啊,我的亲亲的太阳啊,没有你,我的生活无助,完全失去方向。我用一切语言来赞美你尚且不够,因为你为我带来了温暖,安逸和继续生长的希望。我的亲亲的小太阳啊,虽然我爱你的灵魂远远胜过爱你的厨艺,但没有早餐,我的赞美诗将显得那么没有力量。 这是我一贯的伎俩。在厨房中忙碌的妻子听到这些,就会马上端来两个热乎乎的煎蛋,揭开被子,在我的光屁股上拍一把,然后边用湿毛巾给我擦脸边说:连女儿都不要我这样伺候了,你是越老越来劲了。 我亲她一下:我这是老来翠嘛。 “老来翠”是妻子给我取的外号。 妻子咯咯大笑。笑完后,总会给我身后再架两个枕头,这样我就可以半仰着,一口一口地品尝她送到我嘴里的美味。 当然,在咀嚼的罅隙,我会时不时地夸赞妻子几句。妻子最爱听的一句永远是:好吃。 但是今天,我已经将赞美诗唱了三遍,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穿着睡衣,下床,走出卧室。第一个奔向的地方是厨房:厨房没有;我抽身从厨房出来:客厅也没有;客厅那边的房间有两个:书房没有,女儿的卧室也没有——女儿也不在,平时她这个时候不在是上学去了,但今天她的确是请了病假的啊。 我穿着睡衣像一个王一样巡视了一遍我的领地:书房中有一个大书架,书架上有很多书,但没有多少灰尘,说明它的主人是一个多么博学,勤勉,但不怎么邋遢的家伙。虽然适度的邋遢跟得体的幽默感,以及骨子里不着痕迹的那点痞赖精神一样,会成为一个作家身份的标志,但为了妻子清洁的爱好——她是处女座,在新浪网主页上点“星座”,点“处女座”,一行字这样写道:处女座,多有洁癖——我宁愿收敛一点我的邋遢。电脑桌放在书桌的旁边。你知道,电脑已经发明了若干年,但对我这样一个生在60年代的中国的人来说,它显然无法取代笔和纸,而让我能够流利的书写和表达。这样,妻子就变成了我的打字员。你知道,女人在敲击键盘方面比男人有着天然的优势。我走出书房,客厅永远是老样子,花瓶摆在电视的正中间,VCD的四个角都没悬空,沙发顶上没放任何东西,谁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会掉到沙发后面,等用到时四处找,好不容易找见,弄得人一头一脸的土。你知道,这样的共识是20年磨合的结果,虽然妻子往往很迁就我,但在婚后的前十年里,她总是习惯于把手表,戒指,电话本等东西放在沙发靠背的顶上。有三件事改变了她的这个习惯——1,婚后六年春,女儿岁半,我外出,妻浆洗于厕,女儿爬上沙发,吞下戒指一枚;2,九年春,一名贵手表掉于沙发后而人不知,后动员亲戚,来家协助找寻,历时一日,未得,翌日,方得;3,十年春,一存折无故不见,上有粮款若干,致与妻多生嫌隙,三年后于沙发底觅得,已面目可疑,不能辨识,废。我又来到厨房:煤气,电源,什么都关着,电冰箱除外,但一目了然,冰箱里并没有什么可供充饥,鸡蛋倒有很多,但那肯定是生的,冰激凌还有几个,但那一个个上面都写着“女儿专用”,何况我从来都不喜欢甜食。卧室:被子虽然没叠,但令人舒服地拥在席梦思床的东南角,避孕套放在孩子找不见的地方。洗手间:蒙在镜子上的小水珠已经快要干了,香皂盒摆在刷牙缸的旁边,抽水马桶的沿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我就重新躺下来。我确信妻子是陪女儿看医生去了。虽然我的胃已经开始严正抗议了,但我还是情愿等到妻子回来再吃饭。 我顺手抓起床头柜上的镜子照了照。镜子中的我?嘿嘿,不说也罢。 还是跟你说说我的女儿吧。 司马师:女,汉,生于1983年12月25日,小名师师。 当我在一块头骨上刻下上面这行字时,我看了看躺在我身旁的李清照。她显然是睡着了。在月光下,她的脸色分外惨白,就像一个刚从水中打捞上来的尸体。虽然已经是春天了,沙漠中白天热得让人发慌,但夜里还是有些冷,干柴已经用光,篝火也快要成为一堆灰烬了。我起身在如照城中巡视了一遍,一切安好,可就是没有一把柴草,一根枝条,就是鸟的羽毛,兽的绒毛也没有一根。月光下的如照城中只有沙子,城墙,土墩,以及前朝士兵留下来的箭镞。兽骨本来可以燃烧,但这希罕的玩意我的确还有大的用途。我后悔白天只顾了打狼,没弄一些沙柳枝回来。 狼? 一想到它,我开始有点兴奋。我把它拖到墙角,用箭镞做成的耙子耙它的毛。它显然过了褪毛期,秋天长成的那一层厚而密实的长毛早已经没有了,新毛还没完全长成,所以很遗憾,摆弄了半夜,也才只有馒头大的那么一团。我将它扔进尚有一丝火星的灰烬中,一阵焦糊味随风飘来,接着咝啦一声,连火焰也没起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把狼皮剥下来给李清照当被子用,但经过这么一折腾,我浑身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想这件事还是留着明天再干吧。 我惟一能做的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我的怀里。这样,她或许就不至于被冻醒,即便在天亮前被冻醒了,也不至于一伸手就是满把的沙子。我要让她在醒来时触到的第一个对象是我的皮肤,嗅到的第一种气味是我的体味,看到的第一份景致是我的笑脸,只有那样,她才会坚信,在她浑然不觉的这些时间里,她仍然被人宠着,呵护着,惦记着,惟有那样,她才会坚信在她浑然不觉的这些时间里,她仍然是幸福的。惟其如此,我才会有信心熬过这夜,这野,这黑暗,这冷,这孤寂,这绝望。我别无他求,只希望史学家们能明白这个。 有那么几个夜晚,我其实真的想把李清照叫醒。我想让她看看我。就像在敦煌街头时一样。就像在申镇一样。就像在劳家铺子一样。就像在邴家集一样。就像在四棵树一样。就像在鸢曾回一样。就像在霭别离一样。就像在裘卜得一样。可是她睡得那样香,似乎白天有多么劳碌,又似乎要补上万世积压的瞌睡。 跳过这些吧。 回过头来,我宁愿再想想12月25日那天的事情。 12月25日,敦煌,晴。 多年以后,这一天,这一天在敦煌,这一天在敦煌一个普通人家发生的事情,这一天在敦煌一个普通人家发生的普通的事情,将要从所有的文字,记忆和想象力中溜走,但这一天的天气却永远地留在了许多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日记里,以及许多杜撰学家所做的文章的第一段里,以及气象局的光盘的D扇区里。 这一天阳光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脖子。 我本来想利用妻子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理一理我发昏的头脑,但不知怎么,我又一次睡着了。接下来,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睡着并醒来,除过我的肚子一次比一次叫得更响,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的那条光每次都打在不同的位置而外,我没有觉出什么变化。在第七次醒来时,我的肚子已经不怎么饿了,而那条光就要从房间里溜走了。当时,我的脑子中还突然冒出过一个奇妙的比喻:那光多么像个将军,它在一日之内就巡视了一遍它的领地。 作为作家,我为自己这奇妙的比喻深感自豪和兴奋。随后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我起身穿好衣服来到书房,我想写点东西。我在纸上胡乱地画着,后来又打开电脑,把那句话录入到我的文档里。 我又随便浏览着些网页。 12月25日:以色列军队摧毁了约旦河西岸的一个难民营,作为报复,巴勒斯坦激进组织哈马斯对以色列首都机场实行了自杀式爆炸袭击,导致20多人死亡,数百人受伤; 12月25日:印度南部一山区发生森林火灾,人员伤亡还不清楚; 12月25日:武汉某银行遭数名暴徒抢劫,一名银行工作人员在搏斗中被暴徒打死,警方随后赶到,5名暴徒被当场击毙,其余2名被当场抓获; 12月25日:广东东莞一打工妹在过生日时因饮酒过量,被男友奸杀,抛尸荒野; …… 我突然记起12月25日是女儿的生日。我为我这糟糕的记性连拍了七下脑门,觉得还不解气,在书架上抽出那本最厚的书又在它上面连拍了七下,这下,我感觉我是挨了一板砖,头虽然更晕了,但适度的疼痛让我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了。显然现在准备还不算太晚。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跑下楼去为女儿挑选最好的生日蛋糕,在她进门前,我已经将蜡烛一一插好。对了,一束鲜花是必不可少的。巧克力?当然了,没有巧克力也是万万不行的。光这些肯定还不够,还要有一桌丰盛的菜肴。女儿喜欢吃什么呢?鸡腿,这是第一位的,薯条,虽然不过是炸洋芋,但女儿爱吃,这就够了,水果呢,当然是香蕉了,这个时节,其他的也不一定能搞得到。对了,还要有一个玩具熊,虽然她已经16岁了,但女孩子嘛,你知道的,永远都长不大。 我害怕我这糟糕的记性又给我添乱子,所以我把上述东西一一写在纸上。这样,只要我记得纸条装在哪个口袋里就不会误事,显然,我的记性还没坏到记不清自己全身有几个口袋的地步。 做好这一切,我准备出门。但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她娘俩一早出门,看病是一定的了,但肯定用不了这一整天,说不上她们已将礼物选好正在向回赶呢。念头接二连三地来:女儿的外公也曾说要来给师师过生日。虽然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说的,但他一定表达过这个意思。 先打个电话问一问比较好。 你这个禽兽! 多年以后,我的传记作者肯定会这样拟他的书名:《你这个禽兽》,《看哪,这个禽兽》,《一个禽兽》,《论进化的不可靠性》,《天谴》,《文明的补丁》,《进化方略的疮疤》,等等诸如此类。 这五个字连同一个标点炸弹一样击中了我的心,使它顷刻间变得血肉模糊。要是别人这样说我,我或许会感到很无所谓。但师师外公这样说我,我却怎么也承受不起。他是一个倔强的老头,老伴死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常常剃光自己的头发,扬言要出家。他这行为招致了上级领导的不满,所以在他44岁那年,本来可以得到升迁,不料被提拔的是一个比他年轻好多岁给他当了10年秘书的下属,他还是原职未动。老头子觉得他已经不再被组织信任了,所以提出辞职。这彻底断送了他的仕途,因为组织部门认为他是在叫板上级领导。在家赋闲7个月后,他被一纸调令调离原来的领导岗位,成了敦煌档案馆的档案管理员。这不,快20年了,他就在一堆又一堆的废纸中度过。 跳过这些陈年旧事吧,它们是那么地索然无味,虽然不排除一个又一个令人心悸的细节一次又一次地在纸上跳跃。 你这个禽兽! “你”就是我,“禽兽”就是道德极其败坏的“人”。明白了这个,你当然也就明白了我在道德上是多么的卑劣与低下。我有罪。这罪不但是对妻子和女儿的,而且是对所有老实敦厚勤俭务实的敦煌市民的,是对所有善良的人们的道德底线的。 跳过这些令人不快的忏悔吧。 师师外公在电话中还说了些什么,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只要这五个字,只要这五个掷地有声的字和一个炸弹模样的标点,我就什么都清楚了。从那一刻起,我明白,妻子是不告而别的,她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女儿。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您仅仅是一个观众,我敬请您记住配角的名字—— 妻子:卓文君; 女儿:司马师。 让我们再回到我在敦煌的那个居所里。 话说我当时给师师的外公家拨了一个电话。电话挂断后,我就瘫倒在床上,自觉再也起不来了。其实我真希望就这样睡过去,睡到床一点一点塌陷,一点一点四角隆起,一点一点接拢,一点一点变成棺材。还不够,棺材一点一点沉陷,再一点一点沉陷,一点一点钻到地心里去。多年来,我等的不就是今天吗?这不就是“有事发生”吗? 死。 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但它可以激起人无限的向往。不是有人说死就是无梦之夜吗?不是有人说死就是溜进了另一间房子吗? 我的大脑无法负重,所以又一次沉沉地睡去。就这一点,我就应该背负三重诅咒: 1, 我应该失眠; 2, 我应该用失眠的时间进行自我反思; 3, 我反思的结果应该是立刻连夜出门把妻子和女儿找回来并向她们跪请杖责。 可是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没有妻子和我共用一张床,我觉得睡眠是那么美妙的事情。而她在的时候,通常就要麻烦的多了,上床睡觉感觉像是要做礼拜,有那么多讲究:不许不洗脚就上床,不许把臭袜子扔在床上,不许让被子掉到地上去,尽可能不要打呼噜……太多了,太多了。每逢周六做爱,就又在原来的“不许”上新增了三条“不许”:不许不刷牙就上床,不许不洗澡就上床,不许不换裤头就上床。 太多了,太多了。跳过这冗长,琐屑,让卑微的幸福感充满而令人不思进取的家庭生活吧,相信您的想法跟我一样。 日挂中天,而李清照兀自熟睡。 1 从头开始吧。 话说现在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话说我已经告别了我那冗长,琐屑,让卑微的幸福感充满而令人不思进取的家庭生活三天了。 这三天我都在做些什么呢? 反复。 我之所以在兽骨上刻下这两个字,是因为它们的确能够概括我当时的处境。 反复感冒:第一天因为晚上睡觉没盖严被子,外面下了点雨,窗子中吹进来的冷风就把我弄感冒了;第二天早上好了,但晚上因为停电,我起身找蜡烛时忘了披件衣服,就又感冒了;第三天早上因为我醉着,所以搞不清楚头痛是感冒没好还是酒精过度所致。 反复醉酒:不是我喝了许多次酒。酒我只喝了一次,是在第二天下午喝的。为了把自己彻底搞醉,我把酒柜中储藏多年的酒取出来全喝了。本来还不一定能醉,但你知道,我那天心情确实有些糟糕,外加多种酒混在一块,就真的喝醉了。一醉就人事不省,原本想撒点酒疯,但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何况撒酒疯也没人看,我就乖乖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夜半我醒过来了,月亮那么大,那么圆,圆圆的月亮在天上晃,好像在水中晃动的船。我听见远处有一两声狗叫,接着传来警笛声。这声音也许刺激了我的膀胱,我感到尿有点憋,就起床上厕所。这时候我才发现停电了。我突然有点惊恐,没有电怎么行呢?这个问题刺激着我的大脑,我就清醒了。我在地上晃来晃去找蜡烛,结果一晃我就又醉了。我感觉我像是被月亮的光扑到的一样,倒地便睡。当然,我是在第二天早上又一次醒过来时才发现我躺在地板上的。这个发现令我又有点惊恐:要是昨夜我完全醉着,早上睁开眼,发现自己好端端的怎么躺在了地板上,那该是多么令人费解的事情啊。身体既然可以在大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来走去,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有朝一日你发现你的大脑被固定在屋顶上,而你的身体在屋子里四处晃悠,并且还有破门而去的冲动,你无法叫喊,无法阻拦,你该怎么办?还没有想清楚,我就又醉过去了。这次大概时间不长,醒来时发现天色其实尚早,而我的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反复在书架前徘徊:在不感冒,不醉酒,不瞌睡的时候,我总要到书房里去看看。对于我这样一个生于60年代的读书人来说,对书,甚至对任何写满密密麻麻的符号的东西,都是充满了无限的敬意。我从不拿写满文字的手稿或者废报纸擦屁股。说出来不怕您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固执地认为,那写在纸上的文字,就是将死的灵魂的舞步,只要你不断摩挲它,灵魂的香气就会从它那伴随舞步摇曳的裙裾中散发出来。香气和裙裾,所以说灵魂是一个女人,所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在不感冒,不醉酒,不瞌睡的时候,我总要在书架前徘徊。我徘徊的原因是不知道我到底该看哪本书。还是说说我的书吧。我有七大架子书,它们分门别类,各安其位。第一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宗教类书籍。《圣经》,《金刚经》,《易经》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二子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哲学类书籍。《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偶像的黄昏》,《存在与虚无》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三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社会学类书籍。《交往与角色》,《论电视》,《论表演》,《信息控制与方式》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四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性学类书籍。《性心理学》,《海特性学报告》,《精神分析导论讲演》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五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科学,科技与文明类书籍。《达尔文的黑匣子》,《概率论》,《没落的西方》,《厌倦与疲乏》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六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历史,地方志,风俗志类书籍。《性史》,《史记》,《六十年代》,《埃及》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第七个架子共有七层,从上到下,摆满的是刑侦类书籍。《刑侦艺术》,《审判》,《在流放地》,《犯罪心理学》摆在它们中间最显著的位置上,这是我所常看的,这样摆是好的。NO,停,停,停止这种愚蠢的掉书袋的行为吧。一个作家或者学者,在自知快要不久于人世时,才会开列出一长串书目蛊惑他人。他们的愚蠢来源于他们极度贫困的创造力,鄙视他们吧。需要交待的一点是,这么多书,是我花了20多年时间才买全的。刚和妻子结婚那会,我们的工资都很低,我们微薄的收入无法同时满足我们那些小而可怜的欲望,所以只好把那些欲望分成几个梯队:购面粉,购书,购避孕套,购棉布,购奶粉,购油,购国库券。你可以看得出,在生活那么艰难的时候,购书仍然能够排在我们消费序列的第二位,可见妻子对我是多么的热爱啊。 反复在纸上写写画画:虽然生活往往露出被改动的痕迹,但我还是愿意记录一些事情。比如说天气。比如说我的心情。反复察看我在12月26日到28日这三天内记录下的事情,你会发现,其实除了“晴”“风”“雨”“冷”“不舒服”“干点什么”“不好”“怎么办”“唉”“天哪”“他妈的”“怎么搞的”“毫无办法”“绝望”“打电话”“吵”“作家”“禽兽”“道德”“啊”“好舒服啊”“师师”“床”“流血了”“瞒着”“人”“女儿”“糊涂了”“为什么”“门”“上来吧”“这里”“不是这里”“罪孽”“黑”“由她去吧”“哦”“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完了”“写下来”“屁”“还早”“没有”等等一些只言片语外,什么也没有。你可以把这些反复出现的字眼想象成一个失臆症患者临终前的呓语。 反复打开电脑:打开一次,没什么事,关上,过那么几分钟,又打开,还是没什么事,又关上,然后又打开,不断反复。虽然这个行为在传记作家那里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但我还是想做出解释。许多年来,我其实都被一种奇异的病痛折磨着。我总是希望有事发生,总是在等待着下一刻。这样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比如早上起来,看见太阳从远处高楼的顶上冒出来,我总在心里默默地渴盼着:天快点黑吧。等天终于黑了,我又在心里念叨着明天的太阳。我没有任何耐心在任何事情上驻留,我只希望快点结束。对我来说,“永远”就是“下一个”。这种糟糕的情况让我无法享受任何美妙的瞬间,包括洗澡,领工资,性以及在颁奖晚会上献辞。只有回忆才能偶尔把我从这种苦役中解放出来那么一半次。但是你知道,回忆这种行为跟服用安眠药一样,只有不断加大剂量才有效。这样一来,我的生活就完全被打乱了。我更加无法进入生活。在我跟生活之间好像有一层塑料膜,让我无法真正地痛快一次。这种抑郁与焦躁常常让我产生我已经被生活遗忘了——是遗忘,而不是拒绝——的错觉。这种错觉的后果是,我一面渴盼着有事发生,一面总在怀疑别处永远是事情的发生地,我被“发生”这种行为绕开了。这所有的一切互为因果,互相激励,以不断加强的速度吞噬着我的记忆力,想象力和判断力,使我越来越孱弱不堪。我拼命想抓住什么赖以自恃的东西,所以不断地打开,合上,打开,关闭。当我在12月28日这天早上醒来,想打开电脑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的时候,发现电还没来,我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了。接下来的时间真是令人苦恼,我不断地在地上转圈圈,我太想知道经过一个醉酒而不省人事的晚上之后,世界还是原来那个世界吗?我把左手放在键盘上,右手放在鼠标上,没有键盘和鼠标,我真想剁掉这两个毫无用途的东西。还是跳过这令人不快的更年期吧,因为我发现了另一件可以打发时光的事情。 反复趴在窗子上向外看:说白了,直至今天,我才有机会仔细审视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我住在77楼。从窗口望下去,一些头戴黄色安全帽的人在工地上忙忙碌碌,就像一些黄色的米粒子在水面上漂浮。我确信他们中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之竭尽全力的,为之增砖添瓦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一个有着铁石心肠的巨兽,一个全体市民仰望的,在敦煌地界上挺拔而起的,生殖崇拜促成的,想要奸淫作为女性存在的天空的,一个硕大无朋的阳具。时至今天,我终于才算明白了设计师的野心。难怪这楼已经建了50年还没建好。听卓文君的父亲说,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这楼早已经破土动工了。奇怪的是,它建建停停,后来干脆建一截,拆一截。所以整个工程的进度就好像那个想要从井底爬上来的青蛙:白天爬3米,晚上退2米,井深20米,问它几天可以爬出井?整个楼呢,看起来多像一棵成长中的树,春天来了,它发芽生长,夏天来了,它枝繁叶茂,秋天来了,它风扫叶落,冬天来了,它断枝断桠。一年之中,它看起来时而变大,时而变小。于是,那些头戴黄色安全帽的米粒子就不分春夏秋冬,在脚手架上蚂蚁一样爬上爬下。他们爬上脚手架有时候是为了把上面的砖头拿下来,有时候又是为了把砖头搬上去。但我确信,他们谁也记不清,他刚才搬下来的那块砖头是不是两个小时前他搬上去的那块。跳过这并不重要的问题吧,重要的是住在这个工地周围的人们遭殃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多么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啊。七个塔吊巨臂上的喇叭的噪音,七台水溶石灰机中汩汩上升的碱汽,七台巨型搅拌机甩出的泥浆,七台粉碎机口中吐出的粉尘,七台挖掘机巨大的车斗,七台起重机在空中不断挥舞的鹰钩,七台压筑机耀武扬威的神情,这一切,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不断地侵袭着你的视力,听力和辨识气味的能力。跳过这些无谓的牢骚吧。9月,指挥官肯定觉得应该加快工程进度了,所以把远在深圳的原材料厂也搬来了。工地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四个角,一夜之间多出了四个工厂:砖瓦厂,水泥厂,钢冶炼厂,石灰厂。跳过这些科技文明的伟绩吧,对它们的赞叹由未来派诗人们完成。趴在窗户上,我看到的其实不仅仅是这个工地,但它最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以至于我每对别人谈起什么,它就成了中心议题。 反复给花浇水:本来这活该妻子干,但她不在了,任务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说它是“任务”,只因为浇花的的确确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难事。一个准确的解释是:面对生命,我往往无所适从。 反复翻电话本:总想给谁打个电话,但翻遍电话本还是不知道该给谁打。我就不断地翻开又合上。我的电话本其实已经很破旧了,我强调这个的意思是,我仍然保留了许多年以前的朋友的联系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个顾念旧情的人。我挨个看上面的人。王阳明——7654321,敦煌市北京路77号?或许已经搬家了?总之有10年都没联系了吧。他是个很不错的家伙,瘦,高,眼镜架在鼻梁上,一个词可以概括,那就是“清矍”。他跟我是什么关系来着?一个钻在玄学故纸堆里的家伙。对,我也许听过他那狗屁不通的哲学讲座。什么时候?记不清了。李白——87654321,北京市敦煌路77号?会写两句歪诗,小孩提着油葫芦到油坊打油时唱的那种。“燕山雪花大如席”是他的句子?没错。三年前在海口开笔会的时候,他沾沾自喜地念给我听过,应该不会搞错。李白长什么样呢?记不清了。曹操——888,兰州市北京路77号?他是我从小玩大的铁哥们中混的最清楚的一个。由于涉嫌某些机密,不便透露他的职位。一个小道消息说,他快要被抓起来了。如果传言是真的,等他进了监狱,我再向你描述他那不敢恭维的长相。韩信——707000?不对,这是被划掉的号码,旁边用黑色标注的那个才是。这哥们很有意思。结婚20年了,跟妻子过得好好的,不知哪根弦断了,去年勾搭上了一个卖菜的河南妇女。那妇人不是省油的灯,可不愿意做二奶,没名没份的,没几天就把他们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录音带送韩信娘子那里去了。这好,娘子一怒,就跟韩信离了婚。韩信作为过错方,什么也没留下,儿子归娘子,房子归娘子,折子上的余额也归娘子。那妇人呢,看韩信什么也没了,扬言韩信诱奸了她,要韩信出5万块钱才愿意跟他结婚。这哥们就可怜了,一个人卷了两套干净衣服,在敦煌郊区民房租住去迄不提。赵飞燕——我一同事,刚毕业考公务员考到我单位的一半大丫头。机灵着呢,整天跟屁股后面所长长所长短的叫。一早上我来了个狠的,我说小赵,她说所长咋啦,我说你看我怎么样,她说所长什么怎么样,我说你看我长得怎么样,她左右端详,说所长长得精神,我说还有哪,她说所长年轻的时候肯定一帅哥呢,我说小赵啊,你嫌我老啊,她说所长想哪去了,人说男人四十一朵花呢,所长您正艳着呢,我说我真想把你睡了小赵,小赵说所长你没喝醉吧大清早的吓唬我干吗呢,我说我没吓唬你我是认真的,她说所长人好文章写得也好案破的也好不至于对一个小姑娘动手吧,我说你很像我姑娘哩,她说那是那是就跑开了。有趣吧?其实我是跟她闹着玩的,我就是死活不明白一北京姑娘跑敦煌来当那门子的公务员哪。朱元璋——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是个大官。不错,他是局长,算我的顶头上司。这个家伙有一嗜好你知道吗?喜欢长得漂亮点的男人。我为什么到现在才混到所长,就因为拒绝过这家伙一次。秦桧为什么混上去了,混到局里去了,不说你也明白,秦桧把屁股眼掰开让这家伙插过。也难怪,那厮是部队转业过来的,年轻力壮的时候正在部队服役,这嗜好还不是从那当口滋长起来的?卓父——一守档案的老头子,是个右派,否则也不会到敦煌这地儿来,扬州人,我的岳父。再多说两句吧,这个倔老头子当年本来已经考上了大学,可政府一动员支援大西北,他就屁颠屁颠地跑来了,自己来不说,还带来他的未婚妻。没几个月就是“大鸣大放”,他批评政府不够尊重知识分子。6月,反右开始的时候,他就被组织上叫去谈话,组织给他说,上面给我们单位下达的右派指标是两个,你算一个吧。老头子倔,说,既然是两个,把我爱人干脆也算上吧。组织认为他这是消极抵抗,后来就把他定为“极右分子”,把他爱人定为“疯狂包庇极右分子的右派分子”,发配到距敦煌不远的安西劳教农场改造去迄不提。黄庭坚——跟我是什么关系呢?苏轼——妻子卓文君大学时的国文老师。明白了吧?孔丘——电话本上只写了个名字,其余资料不祥。隐隐约约记得为师师入学的事找过他。哪个小学或中学的校长?不过他肯定是卓文君父亲介绍过来的关系。董仲舒——4334,敦煌市海口路77号。没错没错,董当时是海口路小学的教导主任,孔是校长肯定无疑了。一种可靠的解释是:当时师师外公把我们介绍给孔,孔给了我们董的电话,让我们直接去找董。朱熹——4332,敦煌市海口路77号。朱当时是教务主任,事情肯定还得经过他。至于如何得到他的电话,如何求他办事,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小妹——不说名字谁都知道她是卓文君的妹妹。从哪说起呢?她现在住在重庆,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该有多少岁了?那年她16岁。那年是?六年春?不,不对,六年春女儿吞戒指一枚。七年春?八年春?我还是起身查查我的日记吧。我来到书房。日记以前本来是锁在抽屉里的,但卓文君在我睡着时,常常把钥匙从我裤兜里掏了去看。后来被我发现,我说卓文君你干啥呢,她说我没干啥我就想看看你一天在干些啥,我说我除了上班就在家里待着我能干些啥,她说啥没干你干吗把日记锁起来啊,我说卓文君我锁日记不是害怕你看而是这本身是尊重不尊重隐私的问题,她说都结婚了还有什么隐私你身上有几颗痣我都比你清楚还有什么隐私,我说是没隐私但至少你得尊重我对不对,她说我哪里不尊重你了你说我哪里不尊重你了你一回家就老爷似的我一勺一勺地伺候着你我哪里不尊重你了,我说两码事这是两码事你明不明白卓文君,她说反正我就想知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没有,我说卓文君我有必要吗卓文君,她说没什么事瞒我你还写日记干什么你不直接给我说得了,我说我要把发生的事情记下来你知不知道,她说能记下来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说好吧好吧你看你看我来陪你看吧。这事以后,日记我就干脆放在书架的底层。我的日记也就越写越简单。1990年2月18日,晴,无事。1990年2月19日,晴,无事。1990年2月27日——1993年11月14日,三年无事。就这。妻子后来越来越无法从我的日记中得到什么,渐渐地也就不看了。闲话休提,且表正事。话说我来到书房,在书架前乱翻一气,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日记中是这样记载的:六年春,师师岁半,吞戒指一枚,翌年,妻赴南方,师师无人照料,文君父差小妹前来,吾甚喜。还有什么吗?从头说起吧。话说卓文君出差去了南方,大致需要时间若干,止留师师与我在家,爷俩孤苦凄清,好不悲惨,多亏那卓老头,人倔心不寒,给我们送来了卓小妹,咦呀咳,咳咳咦呀咦呀咳咳,好比那大雪封门几十天,好心的员外来送炭,好比那鸟儿飞上了艳阳天,好比那鱼儿钻到了水里边,岂不美哉,快哉,真真是云开了,雾散了,端地个好日头让我看见了。话说卓父领着小妹来到我家,简单地吩咐了几句之后就走了。小妹当时16岁,正在重庆路的一个中学念高一。重庆路距我家很近,卓父的意思是每天放学后她就不用回家了,直接到我家来帮我照看师师。小妹那天上身穿了个红毛衣,雪白雪白白得像她皮肤一样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下身穿了件带背带的蓝色牛仔裤,足瞪一双雪白雪白的大球鞋;头上扎两小辫,刘海直垂到眼睑上。一看就八十年代中期的典型打扮。我说小妹你坐你不要拘束你要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一样,她说我一点也不拘束我就是喜欢跟师师玩,我说那就好那就好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哭,她说爱哭是饿了你给她吃点东西就不哭了,我说可不是么可这么大点毛孩子能吃什么呢馒头嚼不动面条一吃就拉稀喂奶粉又不喝可能非得吃你姐的奶才不哭。小妹就红了脸把头深深地垂到胸脯上。我说小妹你不抬头你在那儿闻什么呢。小妹说姐夫你不正经说完就跑到隔壁屋子抹鼻子去迄不提。这是第一日。我那时正在忙着写一部破案的小说,因为情节非常曲折,小说写得很是艰难,常常是写一段删两段。白天单位事多,只好下班后闷在家里写。我上班的时候,就把师师用一根绳子系在床头上,绳子的长度恰好可以允许她在床上爬来爬去。下班后一进门,我就把她抱在怀里用胡子茬扎她的脸,她笑得很乐。但那天,我重复同样的亲昵动作时,她的脸被我扎破了。只一滴血,在她脸上向下滑落,快到下巴处时,我伸手替她擦去。师师大概看出了我的异样,非要掰开我的手指,好像我手心里握着什么宝贝似的。我拗不过她,就把手摊开来。奇怪的是,那血还是一滴,红水银似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师师看见血,就哇哇地大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我彻底失去了耐心,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两下,她哭得更凶了。我心烦意乱,把她塞进床底下的纸箱子里。她还在哭。我突然那么多眼泪,就趴在床上像个小孩似地大哭起来了。小妹在这个时候来了——她有钥匙,看到这景象,也不知哪里受了委屈,跟着我们爷俩哇哇地哭起来。我把师师从纸箱子里取出来,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小妹,三人起起落落地哭了半个晚上不提。这是第二日。第三天我进门时小妹正在洗衣服呢,我说小妹你放着水很冰我来吧,她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说姐夫你真有意思水冰冰我难道就不冰你了,我说姐夫是大人了不怕冰,她说小妹也是大人了不怕冰,我说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天生怕冰冰着了就落下病根了姐夫是男人男人落不下病根,她说还男人呢男人哪有动不动就哭的,我说你姐不在我想你姐了想你姐哭一哭有什么不对的吗,她说姐夫你其实是真男人。我就楞了。在她晾出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我走出书房我说小妹真辛苦你了,她说不辛苦不辛苦你就是知道嘴上说些感谢的话,我说我明天给你买件漂亮衣裳吧女孩子都喜欢这个,她说你还是先给我暖暖手吧。我就把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我的两只手心里不提。这是第三日。第四天我不用上班,就在家里写了一会小说,然后出去买菜,给师师买奶粉,买尿布,顺便给小妹买了一条白裙子。买裙子时,女营业员问多高,我在我的下巴上比划了一下,她又问瘦还是胖,我说不瘦不胖刚合适,她白了我一眼,结婚证带了没有?我说买衣服要钱要布票要结婚证干什么?她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给你爱人买的,我有点急了,把给师师买的奶粉尿布等物什一股脑儿从大帆布包里全掏出来摆在柜台上,我说,你看清楚了,我孩子都多大了我不给我爱人买我还能给谁买去。她咯咯一笑,叫什么真儿啊你,你又不是给别人买你叫什么真啊你。小妹回来时,我正在做饭,她挤进厨房来要给我帮忙,我把手在围裙上两抹,硬是把她给推出去了。我忙得焦头烂额把饭端到客厅里时,她正在跟师师逗笑呢。我说小妹,你做师师姨娘太小了,还不如让师师喊你姐姐得了。小妹莞尔一笑,那我喊你什么?就喊我叔叔吧。那我姐呢,难不成还让我喊阿姨?我说我做梦都想有个阿姨呢,她说那我给你当阿姨吧,说完咯咯地跑开了。我扑上去挠她的痒痒,她忍不住,狂笑不止。我不肯罢手,还挠,她讨饶,我还挠,师师突然哭开了,我才停手。小妹边哄师师边说,师师以为你欺负我呢。吃罢饭,看了会电视,小妹就哄师师睡觉,师师不肯,小妹就挠师师的痒痒,师师笑,小妹还挠,师师笑累了,就睡着了。我把白裙子拿出来给小妹看,小妹爱不释手。我说小妹你穿上吧。小妹就站在镜子前换衣服。小妹说姐夫你不许看。我说姐夫不看。小妹穿着白裙子杵在我面前,我说小妹真好看。小妹脸上飞过一道红,说裙子好看还是人好看,我说人好看配个好看裙子就什么都好看了。小妹说我不信,我说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小妹说我不照,我说那就姐夫说了算。小妹一把抱住我的腰抽泣起来,我摩挲着她的头发我说好端端地小妹你哭什么啊你,小妹说我心里揪,我说吃饭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揪开了呢,小妹抽泣的更厉害了。小妹说就是揪就是揪就是揪嘛。我说小妹乖。小妹说不乖。我说乖小妹不哭。小妹说就哭。我说再哭我可要挠你痒痒了。小妹咯咯一笑拉起我的衣襟擦了我一衣襟的鼻涕眼泪兀自跑开不提。这是第四日。第五日小妹没来,我兀自跟师师煮了点便饭去吃不提。第六天是礼拜六,我下班回来时小妹已经在家里了,我说小妹周末不回家去休息休息吗,小妹说嫌弃我了,我说哪里哪里,小妹说那还赶我走,我说害怕小妹累着。正说话间,师师扶着墙挪了出来,边挪边说,爸爸,球。我一看,她嘴里叼着个大气球,我乐了,说小妹你真会逗师师玩。小妹说我回来时她就在手里攥着,我帮她吹大了。我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气球,我劈手从师师手里夺了过来。师师哇哇地开始哭。小妹就去哄她。小妹说干吗对师师这么凶啊,我说这不是她玩的东西,小妹说不就一个气球吗,小孩子都玩的。我说这不是气球,小妹说能吹起来不是气球是什么。我说小妹你还小你当然不认识了。小妹说姐夫又看不起小妹了不是。我说怎么会。小妹说那你就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说安全套。小妹说安全套是什么东西啊。我说用的。小妹说干什么用的。我说戴的。小妹说往哪里戴的。我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小妹说我就想现在明白嘛。我说傻瓜。小妹说你戴我看看。我说戴上挺吓人的。小妹说有多吓,我不怕。我说小妹你等等。小妹莞尔一笑。我说我还是觉得不合适小妹。小妹说我就要看。我说小妹你背过身去。小妹就背过身去了。我说小妹你转过来。小妹转过身突然哇地叫了一声然后双手捂脸说姐夫你耍流氓。我说就这里戴的。小妹说,可是,可是,戴那里有什么用啊。我说防止怀孕。小妹说怀孕是女孩的事男孩为什么要戴啊。我说女孩的没形状没法套只好套男孩的了。小妹把指头移开了条缝,好奇地端详了会说真有意思。我说这有什么意思。小妹说别别,别装进去,我还想再端详端详。小妹把手从脸上拿开,猫着腰凑到我跟前,说,真有趣。小妹用手指拨拉了一下,那玩意就在空中晃,小妹说荡秋千似地。小妹又拨拉了一下,我突然感觉就要炸裂了。我一把揽过小妹说,我要你小妹。小妹显然受到了惊吓,说姐夫姐夫你,我用嘴堵上了她的唇。我一边抱着她向床边移,一边说小妹小妹。小妹不答应,只顾挣扎。我突然双臂发力,她就像旱鸭子掉到水里一样胡乱扑腾了两下就不动了。我撕开她的裙子,我说小妹你真白。小妹闭着眼睛拼命抱住我的头。在我舌尖触到她乳头的那一刹那,小妹爆发似地尖叫一声姐夫。我说姐夫在。小妹说姐夫我怕疼。我说小妹不怕。小妹说姐夫我是第一次。我说姐夫会疼你的小妹。说完我就进入了她。小妹说姐夫你轻点。我说姐夫轻点。小妹说姐姐当初也是这样给你的吗。我说不提姐姐。小妹说姐姐白还是小妹白。我说小妹白。小妹说哦疼。我说小妹你真疼吗。小妹说姐夫。我说姐夫在。小妹说姐夫你会娶我吗。我说小妹你别担心姐夫会疼你一辈子的。小妹说姐夫。我说哦。小妹说哦姐夫。我说哦宝贝。小妹说哦轻点姐夫。我说还疼吗小妹。小妹不说话,我就把舌头递给她。小妹睁开眼说不疼了姐夫。我得到命令似地,突然狂风暴雨般地向她的阵地发起总攻。小妹说姐夫你看师师。我说师师在哪。小妹说正对着我笑呢。我扭过头一看,师师喊了声爸爸,我就泄了。这是第六日。第七日,上帝歇了他的工,我跟小妹也歇了我们的工,兀自搂抱着沉沉睡去不提。小妹后来就去了重庆上大学,再后来就在重庆安下了家。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那年她16岁,现在她该有多少岁了?这是小妹。陆游——8899?市作协的一个职业作家,大伙都亲切地喊他放翁。辛弃疾——市局刑警队的,我最好的搭档。庄周——这哥们有意思。以前在塑料厂合成车间上班,后来有一天突然不去了。快发年终奖了他就死活不去了,任谁也劝不动。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原因。原来前一天晚上,他正和妻子做爱在兴头上,妻子突然拿出一个避孕套要给他套上,他尖叫一声“塑料”,就人事不省了。他那玩意60天都没下得去,后来请了个江湖郎中开了个偏方才勉强治好,但从此,他就阳痿了。更可怕的是他一见着塑料就惊恐不安。你说城市里哪一天不用塑料制品,不见塑料袋满天飞。他妻子以为他脑子出问题了,失望之下就离了婚。这哥们的怪病一日比一日狠,后来干脆连塑料脸盆也不敢用了。现在据说他一个人住在贵州的黑森林里,整日与野兽为伍。当然这是听说的,当不得真。不说了,不说了,跳过这无聊的漫无目的的人物介绍吧。 反复想一件事情: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所以我就反复地想,总想把它搞清楚。虽然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我还是想把它搞清楚。一个人,两岁半的时候,他到底有没有记事能力?这就是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我的意图你当然清楚。假使师师当时还没有记事能力,那我跟小妹的事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假使她已经有了记事能力,在后来成长的岁月里,她为什么从没有对我表现出半点嫌恶和戒心呢? 反复聊天:第三天中午,来电了。当时我正趴在窗子上看工地上的工人们搬砖头,突然一道光经窗玻璃反射打到我的眼睛上,我眼睛一亮,随即吆喝了一嗓子“来电了”。我迅速把所有的电器都打开,亮的亮,唱的唱,嗡嗡的嗡嗡。这是应该的,我要让它们一同工作,以此来给我过个节。来电了,难道你不高兴吗?最后是电脑,我打开它觉得还是没事干,就给光驱里塞了张罗大佑的唱片让它兀自去唱不提。后来我胡乱浏览着些网页,一切跟以前一样,首先是爆炸,其次是森林火灾泥石流山体滑坡,再次是沉船翻车和连环枪击案,最后是诱奸乱伦和情杀。新闻每天都这样,坐屋子里也能写出来,不看也罢。我又点了一下“星座”,然后输入妻子的名字和生日,又输入我的名字和生日,敲回车,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说“天生一对”。我退出,又在地址栏输入我的名字,点“搜索”,弹出的对话框说“汉代的一位大才子”。我搜索“陆游”,结果是“诗人”,我搜索“李白”,结果还是“诗人”,搜“朱元璋”,结果是“皇帝”,搜“庄周”,结果是“虚无主义”。我退出搜索,点“聊天室”,提示是“第一次发言请注册,否则请登陆”,我点“登陆”,结果是“请输入昵称”,我输入“昵称”,“请输入密码”,我输入“密码”,提示是“该用户不存在,登陆失败”。捣鼓了半天,我终于进到一个聊天室里。好多人迎面而来,都说“你好,欢迎你”,我说“大家好”。我多么像在阅兵啊。一个叫李清照的跟我打了个照面说“能聊聊吗”,我说“可以”,她说“名字?”,我说名字,她说“性别?”,我说性别,她说“年龄?”,我说“你搞人口普查还是计划生育?”,她说“呵呵,你这人挺逗的”,我说“该我审你了”,她说“来吧”,我说“名字?”,她说“李清照”,我说“性别?”,她说“女”,我说“年龄?”,她说“你能不能有点创意”,我说“呵呵,你这人挺逗的”,她就乐了,给我一连发了三个表示笑的表情,我说“好笑吗”,她说“其实你挺有幽默感的”,我说“呵呵,幽默感就是逗,你这人挺逗的就是挺有幽默感的”,她说“我好开心”,我说“开心就是开胃”,她说“?”,我说“要开心,先开胃”,她思考了半天,说“明白”。我突然掉线了。再进去时李清照已经不见了。我就在聊天室里等,左等右等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我就下线仍旧趴到窗户上去不提。奇怪的是我再也无心看那些工人们把砖头搬来搬去了。 0 许多年后,我的传记作家一定会在他那不朽作品的扉页上这样写道: 当44岁的司马相如遇上22岁的李清照,一切都开始了。 而演说家以此为素材展示他那生花妙嘴时,也一定会这样开场: 女士们先生们,这不是一个年老的欧洲诱奸年轻的美国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年轻的美国诱奸年老的欧洲的故事。 而我,对此竟浑然不觉。 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话说我已经告别了我那冗长,琐屑,让卑微的幸福感充满而令人不思进取的家庭生活四天了。我还是没有心思庆祝这一伟大的变革,我需要的仅仅是,把这露出改动痕迹的生活重新归零。归零,懂吗? 归零。 早上起来,站在阳台上伸了伸懒腰,想想还是无事可干,而阳光如此明媚,不免有点遗憾。应该给自己找点乐子,我想。 我打开电视,一个中年男人在那里喋喋不休,他脸上的表情很好玩,我就搬来一块大镜子,边看电视边对着镜子模仿他的表情。三两下,我就被自己逗乐了。我伏在沙发上笑个半死。等我缓过气来,那个节目已经完了。我操纵着遥控板,可转了几圈再也没能发现一个跟他表情一样痴呆的主持人。所有频道都过了新闻时段,我就无所用心地看一个洗衣粉的广告。突然想起一个恐怖故事:一个人入室抢劫,杀了户主后衣服上沾的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突然窗户外面一个声音传来——因为你没用某某牌洗衣粉。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户,又随手换了几个台。其中一个台正在演一个都市泡沫剧,下面是他们的对话。 男:你为什么不爱我? 女:我就是不爱你。 男:不爱我总有个理由吧。 女:没有理由。 男:没有理由你为什么不爱我? 女:没有理由我就不能不爱你吗? 男: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女:我就没爱过你。 男: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女:我从来就没爱过你。 男:你为什么从来就没爱过我? 女:我就是从来都没爱过你。 换台后突然觉得当个演员挺好玩的。不是吗?可以随便说些肉麻的话,可以抱着亲,可以胡乱搞,可以被绳子吊着飞来飞去,还可以装死。 可我适合演什么角色呢?商人?黑帮大佬?警察?三角恋的核心?午后被车轧死的醉鬼? 都不好。 突然,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演尸体。这是多么需要耐心的一个角色啊。我为自己的绝佳创意暗自窃喜了一回。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势躺倒在地板上,我要先演练一回。这样我就为自己找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演尸体。 整个上午,我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后来太阳透过窗户晒到我的屁股上,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就起身结束了我的“表演”。 还有什么事好玩呢? 后来我又想出了一个点子。我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搬到客厅,把它们靠墙立在四周。我一件一件脱去我的衣服,边脱边扭动身体跳舞。我想我的天分还适合做一个脱衣舞演员。 实在无事可干,我就坐在沙发上回忆醉酒的感觉。酒柜中的酒早已经让我喝光了,无酒可饮,我只能如此。奇妙的是,我就在这种回忆中慢慢晕眩起来,后来还有了呕吐的感觉。我真醉了。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太阳仍然在天上,我便打开电脑。电脑桌面上,女儿在那里痴痴地笑,我也跟着笑了。我一笑就笑个不止,后来干脆扑倒在地,大放悲声地哭起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但哭一会我又乐了。就这样哭一会笑一会,一个下午差不多就完了。 晚上,我从女儿的房间中找出她平时睡觉时抱着的玩具熊,然后抱着它试图入睡。但还是不行,瞌睡让我差不多已经睡光了。我又找出妻子的睡衣穿在身上,我希望这样会好些。还是不行,我想我是丧失了睡眠的能力。 毫无办法,我就又躺在床上演尸体,一直演到天亮。夜半尿急,但我还是坚持到了天亮,作为演员,我想我是称职的。 第二天,也就是公元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话说我已经告别了我那冗长,琐屑,让卑微的幸福感充满而令人不思进取的家庭生活五天了。扳着指头算算,其实也真快。今天我不想再演尸体了,我要演一个“爸爸”和“丈夫”。 作为作家,我想我应该为我这个双重角色草拟一个简单的剧本: 6:30:爸爸起床。爸爸刷牙。爸爸动作轻轻,为了不吵醒妈妈和女儿。 6:45:爸爸系上围裙煎鸡蛋。期间的空隙里,爸爸给妈妈、女儿把牙膏挤在牙刷上。 7:00:爸爸喊妈妈起床。妈妈穿衣服,刷牙,洗脸。 7:30:妈妈喊女儿起床。女儿穿衣服,刷牙,洗脸。 7:45:一家人围在桌前吃早餐。爸爸说笑话。 8:00:爸爸领女儿外出跑步。 这个剧本其实很好演。虽然写完剧本已经11点了,但我把家里所有的表都调到6点20分,然后躺在床上等。躺着躺着我就真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所有的表都是11点。我以为又是晚上了,但看看窗外,日挂中天,恍惚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是在演戏。我重新把所有的表调回6点20,然后又躺在床上等。这次还算幸运,没睡着。指针指向6点30时,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像模像样地刷牙,洗脸。虽然写剧本前我已经洗过一次脸了,但为了入戏,我还是认认真真地洗了一遍。鸡蛋冰箱里有,煎鸡蛋显然也不怎么费事。 难的是“爸爸喊妈妈起床”,没有妈妈,这该怎么演?“妈妈喊女儿起床”就更没法演了。我灵机一动,把被子捣鼓成一个躺着的人形,然后对着被子说:“该起床了,亲爱的。”“妻子”没听见,我又重复了一遍:“该起床了,亲爱的。”然后在“屁股”的位置上轻轻地拍了拍:“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孩子他妈。”我拿走被子,相当于“妻子”起床了。“妈妈喊女儿起床”就需要两床被子了,一床我裹在身上演“妈妈”,另一床“躺”在女儿的床上演“女儿”。“吃早餐”怎么办?反正被子们都不会吃,我就一个人把三个鸡蛋全消灭了。“爸爸领女儿外出跑步”怎么演?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到马路上拖张被子跑不好,就在客厅里拖张被子兀自跑了一回。 当演员如此好玩,为了把这种兴趣保持地持久一些,我就不断地扮演屋子里的各种东西。演沙发时,为了把当沙发的感受演的真切一些,我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并在自己的身上压了两块案板。演窗户时,我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蹲在窗沿上,为了防止打盹掉下去,我还用绳子把自己系在暖气管道上。 这种游戏虽然有趣,但玩多了也会腻歪。在筋疲力尽并索然寡味时,我重新打开电脑并进了一个名叫“出敦煌记”的聊天室。这次,李清照在线。 我忙不迭地发过去一条信息:你好。 李清照:你好。 我:江湖上最后一次出现你的踪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江湖上最后一次出现你的踪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江湖上最后一次出现你的踪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清照:江湖上最后一次出现你的踪影,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那天我掉线了。 我:那天我掉线了。 李清照:你是谁呀? 我:重新返回聊天室等了半小时不见你我就下了。 李清照:你是谁呀? 我:有点奇怪。 李清照:不和陌生人说话。 我:我不是陌生人啊。 李清照:我不认识你。 我:我就是那天和你在那个聊天室说话的那个人啊。 李清照:是吗? 我:一点没错。 李清照:可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你再想想,想想有一天,有一个人,在一个聊天室里,是不是给你说过话? 李清照:有一天?一个人?聊天室?说话? 我:是不是? 李清照:好像没错。 我:不是好像,是的确。 李清照:的确好像。 我:记起来了吧? 李清照:就算是吧。后来呢? 我:后来我掉线了。 李清照:再后来呢? 我:再后来我重新进到聊天室时你已经不在了。 李清照:然后? 我:然后我等了半小时不见你我就下了。 李清照:可是我到哪里去了呢? 我:我怎么知道。 我:我很无知的。 李清照:可是我到哪里去了呢? 我:一定得搞清楚吗? 李清照:也是,搞清楚又能怎么样呢? 我:你多大了? 李清照:有用吗? 我:随便问问。 李清照:说点高兴的吧。 我:可我仅仅只知道你的名字和性别啊。 李清照: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随便什么都行。 李清照:我是个妓女。 我:啊? 李清照:吓着你了? 我:没有没有,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吓着呢。 李清照:我每天都接七个客人,礼拜天也不休息。 李清照: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妓女。 李清照:告诉你吧,当妓女好玩。 李清照:我还有六个姐妹,我跟她们处得不错。 李清照: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就结伴而行。 李清照:我们站在昏黄的路灯底下,等待被一束束猎艳的目光瞄准。 李清照:我们衣食无忧,我们身体还算健康。 李清照:先生,想不想知道我们的收费标准? 我:不,不,不用了。 李清照: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就这些,够了。 李清照:想必也是。其实对于一个妓女,你只需要知道她的性别就够了。 我:这样说来,是我自讨没趣了? 李清照:哈哈。 我:笑什么? 李清照:我被自己逗乐了。 我:不明白。 李清照:我能是个妓女吗? 李清照:真正的妓女会逢人就讲她是妓女吗? 李清照:笨蛋。 我:寻我开心是吗? 李清照:其实我倒真愿意是个妓女呢。 我:怎么有这奇怪的念头? 李清照: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希望自己是个妓女。 我:我不明白。 李清照:你当然不明白了。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我吓了一跳。铃声响过七下,我才算镇定下来。我蹑手蹑脚地跑到客厅,刚要提起听筒,电话就不响了。我想对方一定是不耐烦了。我返回电脑桌前重新坐定,可李清照已经下线了。 我恨恨地把那个打电话的家伙诅咒了七遍。 该干点什么呢? 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的时候,又一个问题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会不会是妻子打来的? 我重新拿起听筒“喂,喂”地喊了几声,但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突然想杀掉我自己。这个想法令我无比兴奋。我竟然有一件事情需要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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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马陌上,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2-05-31 21:01:14
Mr.Wrong
2012-05-31 21:07:16 Mr.Wrong (眼睛瞪得像tony~~~)

欣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