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黑蓝“诗人互读”栏目——周瓒与袁永苹互读

诗歌 创作
adieudusk 发表于:
黑蓝2013年6月
周琰|主持人的胡话 本期诗人互读邀请了两位女性诗人:周瓒与袁永苹。我选择这两位诗人,是因为她们两人在处理女性和社会生活的题材方面具备同一种质地的认真和开放的视角,创造了独特的自我与他者之间认知与交互的声音。言为心声,诗人的声音是多种多样的,而我在这两位诗人的声音中发现了自我、诗人、时代的声音交响的多声调音响,她们都具备了不局限于小我,却诚挚地出于自我的女性表达的声音。 无愧于一个优秀的批评家的敏锐,周瓒指出:一个诗人独特的语调,保持了诗人的信心和真实感和才华的精粹。如庖丁解牛般,她从永苹作为诗人的语调入手,指出她“平易、坦率、温和的女中音”中,蕴含着“敏感、愤怒与悲怆的心灵”被节制的张力和爆发力。在作为一位年轻诗人自然投入的爱情与生活的诗歌中,永苹的深入在场使得她真实地品味痛苦和命运,从而与现实直面。但是永苹的优秀在于她能够突破爱情主题的自我限制,“进入社会”,并主动“介入时代与寻求主体性”,这样使得她的声音有了广阔性和丰富性;而诗人“非间离感”的介入保持了诗歌“诚实”的高贵。这是“内孕于个人性中的现实”,周瓒极具洞察力的分析,肯定了这种将外在现实内化的可贵尝试,这确实是值得困惑于自我与现实冲突的年轻诗人可以鉴戒的一种诗歌认识与创造的有力量的途径。 永苹对周瓒的认识,既细致丰富,也表达了一定的矛盾和困惑。她首先确认了作为思想家,有鲜明女性问题认识、观点和行动力的活动家,批评家和自觉思考创造语言的周瓒诗人学者的身份与声音,一个不同于大多数中国当代女性诗人的坚硬的声音。她注意到周瓒诗歌主题的广阔,关注现代人生存与精神的困境,感受出于“一个时代人的整体的痛感”而非一己之我的思考。但是周瓒的这种广阔、力量和强度,也为永苹带来了困惑,她揣度诗人更多出于玄思和理性,以过滤诗人自我的情感表达为代价而表达一种普遍关注;与周瓒相对比,她认为自己更多是从个体经验出发,使用生活经验的词汇表达哪怕是普遍关注的事物。这个认识,我认为有一定的偏差,但是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并具有启发性的偏差,它显示了一个自觉而充满信心地介入社会生活与普遍关注的诗人的明确与无畏,和一个感受到自我表达与普遍关注之间的相联系又矛盾而有疑虑的诗人的内在张力与真实。我们需要这两种真实的声音,同我们自己的自我与关注他者的声音交响与共鸣,丰富并激励女性诗歌和整体诗歌写作的真诚投入、反思、与勇毅创造。 袁永苹,1983年生人,文学硕士,少年时代开始写诗。曾任报社记者,曾获DJS诗集奖、北大未名诗歌奖、复旦在南方提名奖。现工作生活在东北哈尔滨。 周瓒,诗人、学者、译者、戏剧工作者。1999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毕业。1998年,与诗人翟永明等创办女性诗歌民刊《翼》,1999年获安高诗集整理奖。2007年参加北京帐篷戏剧小组,为北京流火帐篷剧社核心成员。2008年,与导演曹克非创办“瓢虫剧社”。近年参与北京小剧场实践,推动诗歌剧场和帐篷戏剧行动。出版有诗集《松开》、《写在薛涛笺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诗集《吃火》,尼娜·卡香诗集《葬礼上的啦啦队长》,学术著作《透过诗歌写作的潜望镜》等。现居北京。 周瓒|语调与真实——读袁永苹近作 在写诗与读诗中,我最经常体会到的,是一种语调的难得。若获得了一种语调,有时是节奏感,一首诗大半就已经成功了。诗的独特整体语调保有了诗人的信心和真实感,以及一个诗人才华的精粹部分。 这次阅读的袁永苹的诗,大致具备了这样一种语调:平易、坦率、温和的女中音,节制着一个敏感、愤怒与悲怆的心灵。它带着晚年的卡瓦菲斯与中年的辛波斯卡的诗歌回响,虽然与刚刚而立之年的袁永苹多少有些不相称,但别有一种诚实的力量。而诗意是怎样获得的呢?尤其她写的是多么普通的日常生活! 《旅行计划》中,恋人承诺的旅行、垂钓计划直到结婚都未能实现,锁在阳台抽屉里的渔具像是“给梦想的礼物”,而“未来”的“后来”出现在婚照上的二人,则是内心疤痕累累经历了伤痛的“新人”:未竟的愿望和细味的现实突兀对照,背后隐藏了多少存在的艰难。《你的童年》的结尾,从对恋人童年生活的想象、追索,看照片,一句反问“为什么我们不能 / 从襁褓中就在一起”,显示了对恋人的炽热之爱。爱欲愈是深切、强烈,到达极致,恋爱中人就品出了痛苦,因而幸福与爱就带有了宿命色彩,并要求诗人直面现实中的方方面面,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里选的多是与爱情生活相关的诗,但有意思的是,爱情母题没有成为各种传统主题的新版本,而是被描绘成诗的主人公(姑且用这个词)由此进入社会,介入时代与寻求主体性的过程。《晚餐》二首看起来很平实,但平实的叙述中隐藏着深切的痛楚与悲悯,情人之间的矛盾化为刀锋般的想象:“你不会成为失语者,不会从上面抓下一把突然地闪电”,“我们分吃着彼此”,“我吃下你的一片脑叶”,“你吃下我的”,最终,“接受”成了一个颇具存在主义色彩的动词, 你真的能够真心接受一顿好晚餐,能够接受 这餐桌上全部的痛苦——你也就在这世上接受了全部的 痛苦,和欢乐。 《他》令人联想起辛波斯卡的那首《回家》,都是写一个男人,或都是诗人的恋人。通过爱恋和关切的目光,“他”的性格、情感、情绪乃至不幸等等,都在睡眠时刻,被观察刻画为爱意满溢的深情之诗。《手术室》和《床》则是以“她”的视角展开,不仅人称从“我”变成了“她”,而且视线也由两人世界延伸开去,获得了观察世界与反观自身的能力,自我开阔了,诗也更深邃。 《低等生活》从文体上看,只是一段散文,诗人强制性地为这段散文分行,使之变成一首豆腐块式的小诗。这可以理解为诗人激烈奔涌的思绪与自我约束的结果。在这令人尴尬的非典型诗歌文本中,诗人描绘了一种不断下沉的人生境遇。她称“她”生活的那条街为“低等的老街”,生存着各式底层人群,他们聚集在“下流的小饭馆”,而“她”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她也 曾想活得高贵,自她从一个三流大学攻读 完硕士学位做过小记者、三流杂志编辑和 晚间电视节目主持人。但现在,下沉是她 选择唯一方向(或者她根本就没有选择。) 在这里,非间离感的描述为诗人获得了一种诗的高贵:诚实。对于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主流话语,诸如幸福感与中国梦之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诗人诚实的拒绝不啻为我们时代文化的一副良药,一记警钟。 “下沉”,换个角度,也意味着背负和承受,对于内孕于个人性之中的现实,一个诗人能选择或没有选择地体认它,都是一种可贵而有力的创造。当代诗人或许应该具备袁永苹这样的能力,将曾经被启蒙角色塑造出的“外在现实”纳入自己的身体(自我)之中,有意识地使自己成为新现实的孕育者。这或许也可以算是当代诗歌独特的介入方式之一。 袁永苹|旅行计划 你我好几次说起要远走他乡 出去旅行,看看外面的天地。 在冬季,你总说要带我去钓鱼 你说你曾钓到过最大的鱼 足足有好几斤重,震惊了整个河边的人。 你说我们可以去钓上各种各样的鱼 大的你可以为我做成美味, 小的我们可以喂养我们的猫。 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们哪也没去 没去旅行,也没去钓鱼, 你的渔具被我放在阳台的抽屉里 它们就像是要留给梦想的礼物。 我们总是说着,在未来…… 后来,我们在结婚日那天的照片上面出现 你脸上写满了羞涩,穿灰衬衫利落的发型, 我穿着红裙子,微胖。 虽然那时我们的心已经疤痕处处 可是我们却真的像是从未受过伤痛的新人。 袁永苹|你的童年 有好几次我路过你童年的小学 在那里你度过了浪荡的少年。 我想你不是听话的孩子,但 为了表示出强悍与父亲竞争 你早早就学会了抽烟。 我知道高年级的同学会想要欺负你 但你会显得酷酷地,好把他们吓跑。 你也跟我说过,初中时你辍学 但是练就结实的肌肉,留长发去 学校里面打篮球,你一个人, 你总是酷酷的,在一次洗澡时 给母亲骄傲的显露你的新生肌肉。 这世界对于你来说充满伤害。 那时候我们并不认识 但我似乎在某个下午遇见过那个 在厕所偷偷抽烟的你,还有那个 在操场上打篮球的你。 初次看到你的少年照片,我吓坏了 眼泪就要流下来——那就是你? 现在我们结婚了,作为你的妻子 有时醉酒过后,我们都为那件事 而伤悲—— 为什么我们不能 从襁褓中就在一起。 袁永苹|低等生活 她享受着她人生欢乐的时辰,在这城市的 月光下挥霍——与丈夫喝喝酒,寂寞地生 活在一条低等的老街上。那里妓女、出租 车司机、掮客、保险推销员都在那间下流 的小饭馆里“吸溜吸溜”喝着稀粥。她也 曾想活得高贵,自她从一个三流大学攻读 完硕士学位做过小记者、三流杂志编辑和 晚间电视节目主持人。但现在,下沉是她 选择唯一方向(或者她根本就没有选择。) “走进新时代”“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或者“青春无限极”!她心想:没有那种 “美好而且高贵的生活”让我们荡起前胸 或者露出臀部,侍候官员,学会为人处世、 厚黑学、讨人欢心。现在对她来说,唯一 要紧的就是如何避免在没有存款的时候怀 孕,或者——像曾经多么热烈拥抱这低等 的美好生活。 2012年冬 袁永苹|晚餐 在准备晚餐时,冬季已在门前的大街上流淌。 在每一个燃着灯火的窗口里,建造它坚硬的政权。 晚餐时开始地悄悄统治,晚餐是这冬季的全部。 食物单纯、美好、压抑。晚餐时分,那些宏大的事物, 绝不会在餐桌上强盗一般显现。你用勺子轻轻敲击盘子, 你不会成为失语者,不会从上面抓下一把突然地闪电 —— 你真的能够真心接受一顿好晚餐,能够接受 这餐桌上全部的痛苦——你也就在这世上接受了全部的 痛苦,和欢乐。 袁永苹|手术室 弗吉尼亚前往深水潭那一天, 她躲避开丈夫,连续不断 走向水底。 白色的手术刀划开她肉体的冬日 分它为三十岁,分她为黑暗 和黑暗的更深一级。 一日之内,她退出贞洁的妻子 和母亲。下午两点三十分, 戴淡蓝色轻帽的护士钳住她的右手臂 “请站在这里!”L型的回廊。 在这个深处的手术室里,女人们被带领, 全部都坐上小型游艇来一次深海旅行。 医生驾驶它们划开海面和波纹。 另一个室内,刀叉刺向食物 用餐者分吃肉类。几分钟之后, 一支军队前往闷热的小乡村,坚硬的铁靴 踏击教堂门前的第一级石阶。 爆炸、小型地震发生在几个抽象的夜晚。 有人在角落里焚烧通奸者,男孩和女孩 坐上一小段台阶,看着一扇门, 整个冬天开着自己。 2012年6月 袁永苹|晚餐 在餐桌对面,就在这餐桌上 我们分吃着彼此。 我吃下你的一片脑叶, 你吃下我的。 这个角落的餐桌,灯光并不十分好, 窗台上有镂空的白色桌布。 我的右臂和你的左臂能轻触 灰色丝绸的窗帘。外面在下雨, 它在我们下班争吵的路上就下了起来, 也许没下,但是刮风了。 我从你的左边绕到了右边,我试图微笑, 但是全都失败了。现在 餐桌上摆放着我们的伤害, 他们像肉饼一样厚腻。 我们不肯好好地吃上一顿晚餐, 我们曾经骄傲地发誓要生活在一起, 但是我们不能好好相爱。 你我都不是国王。 袁永苹|他 他躺在睡床上,此刻安睡 春季从冬天的肚子里 生出他窗前温暖的阳光。 他轻轻松松地闭着眼睛 虚心接受窗栏后的光线, 薄薄的小嘴巴接受自己缓慢地呼吸。 午睡把他的头颅和蓝色封面的 《圣经释义》放在一处。 他的睫毛稀疏抖动,在下眼睑垂下阴影 胸腔平静有规律地起伏。 他手臂上的血管像是原始森林, 某时喷水管一样激动起来。 他曾温驯地在地下乐队弹奏吉他 无比温柔地抚摸女孩们的阴蒂。 此刻它们平安地摆放在胸前, 像是一对儿阵亡的小士兵。 他坚硬而裸露的膝盖,正对着你 此刻用不着去抚摸。 你能感受他脚底柔软粗糙干燥 它们顽皮地蹭着你时,就像 他睡觉时还仍旧穿着袜子。 他此刻多平静,就如同他狂躁的刚刚 头疼、发疯,用手狠狠砸击墙壁。 袁永苹|床 此刻她看着那张床, 灯光铺展得高贵。 太阳升起来时他们曾在那里做爱 三个月来他们在那里争吵。 他狠狠地拉她并赶她走 在那床旁边她痛苦地收拾行李, 把毛衣、小短裤一件件装进拉杆箱。 那是一种木制的大床 铺着浅粉色床单, 红色和蓝色小格子枕巾。 它是一个普通的家伙 廉价、批量生产 是他和以前的妻子一起买的。 可它看起来并不旧。 自从她搬到他这里, 他们每天睡在这张木头大床上面。 睡前他读《圣经》, 她读雷蒙德·卡佛的小说。 今天,他出门去了 她一个人在家。 现在,她看着那床, 感觉到冰冷,就像是 搁置在停尸间里的一小节尸体, 一个隔绝的空间,或 一扇无法返回门。 袁永苹|他们俩 我的雕像刚刚打碎 为你建立起一个耶路撒冷。 夜晚来临。 早上至今的狂躁结束, 悲伤的神经官能症男孩 你睁开三十三岁的眼睛, 整整一个月以来拼命吃 你们爱情的粮食。 修长的手指无能为力 挖掘时间和真理。 傍晚此刻 在睡床上翻身, 你拖拽布料的声响 使房间身体轻盈。 是什么让那对儿曾经纵欲的 小小躯体,别离开 他们欢爱的褶皱? —— 恐惧燃着 在房门后面。 袁永苹|争吵 阴天鸽子从一座楼宇飞向另一座。 它们拥有一种痛苦的巧合, 就像秋季枯树枝在水泥台阶上的倒影那样, 吵闹而且纠缠—— 降落。 她托着行李走在幽暗的楼道 听到一些奇怪的杂音 回想数分钟前他的可怕和歇斯底里 在头脑中演奏一小段儿赋格并 企图等待黎明。 看此时鸽子们舒展这一整夜 室外冬季消失但我爱你。 2012年2月26日 袁永苹|幽闭之年 从母亲的棉被中坐起 一整个星期,有人经过窗下, 他们谈论几天以来的雪和候鸟。 地面上,药物和生活用品 散落在那里,建造 它们的末世。这几日,那种背叛, 开始在夜里来到正在今天,此时, 又再一次。也许可以——休息 死亡出生在打字机里。 那一年患了脑於血克莱尔 坐在收容院的长椅上 他不再被允许到镇山去买烟草 也无法记起来访者的名字。 一个人是不是早已 被放在这世上的某些爱里? 那个此刻正停住脚步的人 我望着他,我没有问他 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让一个病人拥有 他自己的伴侣? 2010年6月18日 袁永苹|作为思想家诗人的周瓒 阅读周瓒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她的诗使得我无法像阅读多数诗人那样阅读她。词语的阻滞无处不在,几乎成为她的一种乐趣。即使是最直白的主题,周瓒的表达方式也是独特的。她的词语从她口中说出的,已经书写,就仿佛盖上了“周瓒”印章。 周瓒关注女性的问题。但是他的诗歌却写得像一个坚硬的男性。事实上,阅读这样的诗歌,对我的智力是一个挑战。我喜欢体验他人的情感,在一首诗里面,我总是像在现实生活中交朋友一样去体验写作者的情感,从他们情感的缝隙中感受他们的悲伤与爱。但是在周瓒这里,情感退避得太远,让我的寻找力不从心。所以,解读她的诗歌对于我就变成了多重困境。解读的过程,就像是在拆卸一部复杂机器上的精细零件,我看到每个零件本身的光滑、独特、不可替代,我猜测着这些零件的功用职能,想象着它们如果机灵地运转并发出光彩。可是对于整部机器,我似乎无法深解,以至于我所知甚少。 周瓒对于许多主题的关注是我无能为力的,或者即使是同样的主题,我们的表达方式又是完全不同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对她的解读,就变成为一种不可能。但是,我想即使作为最粗鄙的读者,我也有说几句词不达意的话的权利和借口。 阅读中,我惊奇地发现,在她的诗歌里存在着两个或者多个周瓒,但最主要的是作为诗人和词语使用者的周瓒和作为思想者和学者的周瓒。这两个清晰的身份,使得她的两个声音交替出现,纷繁复杂的构造在她的诗歌当中,交织着、纠缠着、互相博弈着,较量着智力。我们注意到,即使是一个浅白的主题,周瓒所使用的词语工具也是来自于多种词语体系的。政治学词汇、哲学词汇、经济学词汇、地理学词汇等等,这些词语被诗人周瓒以不同的效用放入到一首诗歌的整体构造中去。因此她的诗歌就在瞬间与众多脆弱单薄的诗歌写作区别开来,进入到例如T.s.艾略特那样庞杂而且深刻的行列中去。 周瓒诗歌的主题非常丰富,其中涉及到许多现代人的精神困惑、虚无和机械化生存、单面性。这些问题被纳入到诗歌当中,本身就是充满难度的。《反肖像》中描述的女人、男人,她“活埋日常生活,翻译无语/饮用或吟咏丢失的诗意”“他拒绝照镜子,因为他自认就是镜子:让世界投影在他之中吧”同时作为诗人和思想家的周瓒试图为我们画上一幅波德莱尔为我们曾经绘制的“自画像”,但是这幅画像最后可能空无一人,或者面目全非。“尽可能不去纵深思考/机械点,再机械点/几根指头就可以/用代码和图像就可以/用想象做外挂,升级/成面具艺术家,有限复制的ID/瞪着各种屏幕看/就为证明:是否真的失去了那个人!”在机器时代,人蜕化为自己身之外的物,甚至人被机器所取代,成为了没有了自己的“我”。 很显然,诗人周瓒的很多思考,都不是来自于作为个体的情感,她的视角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个时代人的整体痛感来展开的。作为思想者的周瓒,取代了作为诗人的周瓒 ——诗歌被用来表达普遍性的难题。 与许多从自身或者周边事物进而推及到普遍的诗人不同,周瓒的切入点从最开始就是思想者的角度,“思想者诗人”的形象十分明显。在《远方》一诗中,一系列的死亡,作为陈设被逐一摆放出来。房间中的死者越来越多。“我死了,既然远在另一座城市/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在大火中死去/既然远在另一个国度/一个异族女人被踩踏而死去/既然远在另一个省份的地下/挖掘着的工人在瓦斯爆炸中死去/既然远在若干年前/地震中,泥石流中,海啸中,火山喷发中/死去的人正在死去/既然远隔着时钟与互联网/自焚者,坠楼者,被菜刀追砍的儿童/正在死去,就在我写下这首诗的标题的一刻”一系列的死亡被作为死亡本身一一提出来,而空间也在死亡的叠加中越来越分明。一开始作为地理学意义上的空间,最后回到了互联网上的非空间的空间。作为地理学上的空间与作为互联网上非空间的空间相比究竟哪一个更让人无力?最后,所有的死亡浓缩在诗人的一首诗的标题里面。空间被压缩到无,而死亡的痛感却加强到了最大。在接下来的《这么多》一诗当中诗人又再一次追问和加强了对于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死亡的无比痛恨和无奈。“这么多的死让感官麻木于/生的活性/这么多的黑暗让眼睛瞬间瞎了/不再愿意努力去看/带着愤怒与怀疑/这么多的愚昧招引着蠢行/让身体无能/疏于清醒地行动/这世界谁在其中生活/如果死教育不了一个人?”死亡能让我们获得什么?死亡只能令人麻木,最后连一点感觉都不剩下。这是诗人对于这个糟糕的时代的追问和痛斥,同时又是一种无可奈何。 在我看来,周瓒的许多诗歌的写作冲动都是来自于作为思想者的玄思,而不是作为诗人的强烈情感。(周瓒会将所有的情感归为理性或者干脆像滤布一样过滤掉所有情感的痕迹。)如果说以上的诗歌主题是来自于诗人对于普遍社会的关注和反思的话,那么她另一类的诗歌则显现出了完全不同的质地。“犁开的泥土公开了它的气味/当种子和水被深深灌进大地/神坦白了她最单纯的意愿/辛勤劳作,在拘囿中寻找自由/松动港口缆绳的激情/是海水一遍遍地冲洗意志的船底/既然在水里,就由水推动你/在随波中认识浪涛的本性/在逐流中安享水的坚实/可不正是大地与海洋/构成了我们的血肉?”在这首被叫做《译者》的诗歌当中,翻译者被泛化被提升到了神性的维度,诗人所展开的是她与自己的游戏和对话。而在《灾难》当中,诗人将所有的感官都显微镜化,带入到一种巨细的微观世界当中去。将身体的感官与自然的灾难变化结合到一起,形成了一种新奇的情境和幻觉。很显然诗人在我们想象之国上建筑着自己的房屋。《俄耳甫斯》仿佛是一个时代的挽歌。而《我的国家》可以看做是这种时代挽歌的延续。“如果自由把自己淋湿了/如果我抛弃一切国度,连同死亡与天堂.”这是诗人对于时代的悲伤歌哭和预言。 阅读周瓒对于我像是揭开一个个谜团,谜团背后是我们写作道路的完全不同。我试图从个体经验出发,我无法使用非生活经验的词汇,即使是对于普遍事物的关心,我也是个体性的。这也将周瓒与大多数像我一样写作的诗人区别开来,拥有着强力意志和独特的个性风格。在她的诗中,一个时代的思想者的形象逐渐清晰而且日趋明显。 周瓒|反肖像 1. 她随手拍,透支将来,挥霍虚拟 她有白日梦收藏癖,她席卷她视野所及 她给想象加滤镜,为现实和情欲调焦 令死亡看上去美观些、安静些 再用单调的咔嚓声为风景配乐 内心深处的空旷废墟恰如一部默片 多么简省!微博时代 她漫不经心把卡片机揣进提包 她活埋日常生活,翻译无语 饮用或吟咏丢失的诗意 爱情,永无休止的休止 2. 他拒绝照镜子,因为他 自认就是镜子:让世界投影在他之中吧 时代英雄,玻璃是钢化的 脆弱也萌到家。对,他就是他 待价而沽,包括有关他的一切 粉丝团就是他的人民 他为需要而活,“来买吧!” 他咒语般从头到脚冒着热气 写字即烹饪,更新,意味着美味 他懂得如何叫食客们一哄而上,争抢沙发或前排 香精、防腐剂和色素调制而成的他 出锅了,大秀才能、容貌与脾气 当然他拒绝照镜子 他,网络上的道林•格雷 3. 尽可能地填满 除了睡眠之外的其他时间 尽可能不去纵深思考 机械点,再机械点 几根指头就可以 用代码和图像就可以 用想象做外挂,升级 成面具艺术家,有限复制的ID 瞪着各种屏幕看 就为证明:是否真的失去了那个人! 2012.1.29-2.1 周瓒|夸父 他把那莫名的冲动领会成一个挑战 每个人生命都将经受 但他选择了一世界的对手 为使他的回应赢得彻底的完满 有人看到他跑到脱力 满身鲜血仿佛要挣脱皮肤 从每一粒毛孔中激射出来 如同一只飞奔的喷壶 还有人瞧见他强忍困倦狂跑 片刻间他就在疾走中睡着了 呵,最有效的休息 睡眠之神非他莫属 但更多的人记得他焦渴难当的模样 想象他一口气喝尽两条大河 他让河中的鱼虾无处栖身 还叫两岸的村庄干旱了三年 2011.2-3 周瓒|远方 我死了,既然远在另一座城市 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在大火中死去 既然远在另一个国度 一个异族女人被踩踏而死去 既然远在另一个省份的地下 挖掘着的工人在瓦斯爆炸中死去 既然远在若干年前 地震中,泥石流中,海啸中,火山喷发中 死去的人正在死去 既然远隔着时钟与互联网 自焚者,坠楼者,被菜刀追砍的儿童 正在死去,就在我写下这首诗的标题的一刻 2011-3 周瓒|这么多 这么多的死让感官麻木于 生的活性 这么多的黑暗让眼睛瞬间瞎了 不再愿意努力去看 带着愤怒与怀疑 这么多的愚昧招引着蠢行 让身体无能 疏于清醒地行动 这世界谁在其中生活 如果死教育不了一个人? 2011.3 周瓒|译者 犁开的泥土公开了它的气味 当种子和水被深深灌进大地 神坦白了她最单纯的意愿 辛勤劳作,在拘囿中寻找自由 松动港口缆绳的激情 是海水一遍遍地冲洗意志的船底 既然在水里,就由水推动你 在随波中认识浪涛的本性 在逐流中安享水的坚实 可不正是大地与海洋 构成了我们的血肉? 2011.3 周瓒|灾难 我的左耳地震了,而我右脚的小脚趾正患着抑郁症 废墟中,我的听觉呼救,声音越来越微弱 我匆匆追赶你的时候,是什么在拖我的后腿? 从我双肩的交汇处,峡谷间泥石流蠢蠢欲动 难道是末日正为它自己建造实验室? 这颗头颅盛满翻腾的电波,左右转动着,偶尔—— 捕捉到台风筹划登陆地点和侵袭面的消息 闪电划过一只瞳孔,顿时,双乳的火山爆发 来自丹田的能量可以和金融危机一较高下 暴政的瘟疫正在大肠里游走 寻找突破口,啊,我的肛门并不准备 传播病毒!可干眼症说明我的地下水正日益稀少 我的两腰冰凉如极地,正迅速融化 变暖的世界将再次遭遇大洪水 它会突破子宫的安静,冲垮阴道,如海啸 洗涤七窍的湖海,密发的丛林 但它们也阻止不了肋骨与胫骨的战争 黑夜的鼻尖冰凉,伫立如一支孤独的灯塔 2010.9.27,10.13 周瓒|致—— 你好,女士! 终于,可以藉着爱找到自己 然后,又于犹豫中亲手掐灭这团火苗 ——是时间正威严地管教人类 大地上,隆起又深陷的 是神在自己的苛刻中铺展眠床 你来了,带着永恒的愿望 你将离开,撇下无端的绝对 在你我之间绽放的花朵 提示着古老的训诫: 神需要借助一支笔,一双手,一个声音 把她的本质刻划成你 忽隐忽现的美 2010.9.23 周瓒|俄耳甫斯 独唱声渐渐消弭了 歌者沉入巨大的地缝 时代的列车挖掘错综的隧道 在地下盘旋,如羽毛精湿的鸟 词语钢花飞溅 安全面罩后面,目光读出文明的失语症 失重的身体逃离地球 天堂的谎言铺陈精神的眠床 呵,他的牙齿崩裂 吞咽新闻的剩菜,请闭嘴 请进,请这边走,请去死 呵,他捶打末日,报复记忆 他忘却歌唱,数日子,他记账 他厌倦飞行,研制隐形枷锁 2010.9.22 周瓒|我的国家 称画皮为蜕壳的生物 精于消费话语的一类 如衣服之于啃食了苹果的男女 像火苗对灰烬到来的记忆 灰烬热爱回想 旋起的风指示着它的方向 如果边界也如火焰的那样,照亮但不可接近 如果自由把自己淋湿了 如果我抛弃一切国度,连同死亡与天堂 2010.9.22-23 周瓒|永恒 请温和、低声地谈论它 用本能的舞蹈寻找它 用酒的大嗓门唤醒它 用绳索解放它 用锤子的摇篮曲,引领它 用心底出声的沉默拥抱它 用行动,干净、纯粹的劳作 创造它,如一个粗野的生灵 挣扎着求生的 值得与它同饮共寝 在过街天桥上,那个须发皆白 皮肤黝黑的盲艺人 总是一丝不苟地拉着他的小曲 2009/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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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3-06-27 00: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