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黑蓝“诗人互读”栏目,虚坻主持,西娃与金黄的老虎互读

诗歌 创作
adieudusk 发表于:
《黑蓝》2013年8月
主持人的胡话:虚坻 前两天是日本的议员选举,印象最深的就是听到我那位小钢豆一样的朋友(84年生人)告诉我:我喜欢这个节目。追问原因,她答道:因为我一直相信我可以改变社会。因为出乎意料,有一瞬我觉得她的想法,就像她的病魔一样稀有。或者不是稀有,而是我们常常缺少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用互读的两位诗人朋友的话来说,是一种“闪现”的力量。它可以来自一个小小的个体,在另一个个体身上产生连动反应,继而,有可能转化为无法估量的动力。互读,提供了互接的机会,恰恰可以激发这种能量。 确实,“世界越来越坏了似的”,但与西娃和金黄的老虎的重逢并看到两位在诗歌上各有建树,心下满是鼓舞。时间的积累带来了奇异的陌生感。借此机会,我想每个人或许都可以再去重新认识他们。 说起西娃的诗歌时,金黄的老虎有点调皮:“男人的人生是在做加法,不停地累加累加……而女人是在做减法……”。看到这里,让我想起变脸。我也调皮一下:我记得变脸是越变越少。到底有没有越变越多的脸呢?加减,在我看来,又绝非仅仅是一种外在,更多的是内心的整理。除了内心的加减,何处是意义的所在?虽然,人与人之间,可能永远隔着一层玻璃般的梦。在种种隔阂和差异之间,当我们去面对 “现实世界”,却发现,正是我们这些成年人,更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面对一个大环境束手无策。这是西娃的文字闪现出的《画面》。内在的声音所生发的空间有多大,造梦工厂有几重?有时候恰恰是作为读者所期待找到的。 我记忆中的西娃是豪爽、多彩而果断的一个人。如今读了西娃的阅读,才体会到她的细腻和劳心之处。从金黄的老虎的诗歌的多层棱角写起,细说其为何“……耐读,看似简单却韵厚”。最后用“直心道场”提起整个框架。这个说法让我想起『藝は人成り』的老话,意思是千般功夫练尽,终归一身所为。我理解为成人之“美”。读金黄的老虎,我会不自觉地想起“我自狂狷”这个词。诗歌中的最佳状态,少不了一种“我自狂狷”这样一种微词般的沉静。 语言有着最基本的言己及人的“交涉”大义。日常生活中,交涉这个词,变得非常狭义。我把交涉这个词理解为,传递、共振以及场强的叠加。理想的诗歌,触摸之下,大息若无,完成时却好似“永不止息”,这里的完成是达到读者那里的一种波及效果。艾米莉称之为“Slant”。 世上有多姿多彩的文脉,也有多种多样的冒险,诗人无不在文字中冒险。今天这两位都有独到的功夫带动语言与现实的故事,生发一个更为鲜明的现实,更精确并上升到新的台阶,立足其上谈论现实。而我在这里抛砖引玉,最终只想强调一下我的看法:精彩,仍旧是第一手感觉¬——直接去感受吧。 西娃,70后生于西藏,佛教徒。出版过长篇小说:《过了天堂是上海》、《情人在前》、《北京把你弄哭了》,诗歌合集《九人诗》,获《新诗典》首届铜诗奖。有随笔,剧本,画家采访多种。现为《中国水墨》副主编。 金黄的老虎,本名黄洪光,四川金堂县人。生于1972年,1994年毕业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电子工程系。1994-1999年任教于中国民航飞行学院飞机驾驶系,现供职于中国东方航空公司。出版诗集两种:《春服既成》、《烟草史补遗》。 直心是道场 ——对老虎的诗歌之见 西娃 写这篇文章,也是在纪念一段时光:初读金黄的老虎的诗,是在一个叫“若缺”的坛子里,那时我刚刚学习上网,也是论坛即将衰败的时候。在这份衰败里,我读到过很多优秀诗人的作品:商略,子梵梅,孙慧峰,虚坻 ……,金黄的老虎的诗在那时便给我留下深切的印象。与他的名字串联在一起的是《妈妈和我捉迷藏》《主妇的教导》《毛德・岗在我眼里》等,说起一个诗人,能一口说出他的好几首能让人记住的诗,虽然这不能完全说是做诗人的一件幸事,但它至少回避了某种尴尬 1,语气凸显出的诗意 读金黄的老虎的诗,最初吸引我的是他的语气和叙述的口吻,那姿意的,性情的,原生态的说话语气,使我在诗歌里看到一个鲜活的老虎。小说家们主张作者隐身,实际上这是一个自欺的把戏,无论在小说和诗歌里,作者自始自终都是文本能量场的主宰,无论他(她)讲述的是什么,人物,事件,故事,观点,都是作者“生”出来的,所到之处都是作者自己。 所以我根本就不承认文本中有所谓的客观和主观,所有的客观都是作者的客观,所有的主观也都是作者的主观。 金黄的老虎显然没受到作者隐身和退场这一说法的影响,或者他过早的看那破了这一点,他在文本中很自我,于是,一种原汁原味的东西,被他通过语气呈现出来,同时我们也看到作者的“在场”,看到作者的热气,文本的“活气”。 在“主妇的教导里”,金黄的老虎通过一个“主妇”的口吻,教导男子,身为一个男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主妇的语气由看似的关心进入担忧:写下文字,虽然并不是一定要博取声名/但描绘内心,总具有相当的危险”,继而,语气转为严肃(教导或教化):“对于一个男子,他应该关注产业/应该致力于六畜兴旺/应该乐于养亲并以欢心为本”,再一步,便进入严厉和不屑:“站在傍晚的街头,打量变化的光线,对于一个男子/好比是一个热中于照镜子那般令人不耻的坏毛病”,最后在偏见中结束“他不应该让内心被莫名其妙地穿越;他的内心不应该/像筛子似的那么多孔;他的眼睛不应该/看见那么多阴性事物的美和秘密.” 在这首诗里,金黄的老虎呈现出的语气和语气变化,在短短的几行里,便激活了一大堆的信息,一个主妇,一个世俗女人的价值观,对写作的男人持有的观察与观点,身为一个主妇,企图把男子引入“正途”的焦虑;从主妇的口吻里,我们可以看到男子与主妇的公开的隐秘关系:相爱,关系,担忧,偏见,里面都含着一种控制欲,夫妻间的控制欲望;从主妇的语气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写作男子的爱好(关注内心,不关注普世成功,喜欢站在街上打量灯光,内心多孔,眼睛里是阴性事物的美及秘密),以及写作的男子在一个主妇面前面临的尴尬。而“主妇”是这一世界的重要人群,金黄的老虎实际在这首诗里,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再现出写作的男子这一身份在世间面临的界定与遭遇。 《主妇的教导》看似简单的一首诗,它含着惊人的信息量,语气在其中的主导作用,引出复杂的诗意。 《把戏》里欲火正旺的男子遭拒绝后,在不快中反击的语气,到最后自我哀怜的语气;《长期以来,毛德.岗在我眼里》由中肯,到决绝到反感到否定的语气,都使金黄的老虎的诗歌给我留下不灭的快意和恒持的印象。所以我说,他的诗歌好读却耐读,看似简单却韵厚。 2,“风雅”与审美 我曾四分之一玩笑四分之三的认真对金黄的老虎说:我在你的文本里看到一份“公子般的风雅与审美乐趣。”金黄的老虎说女诗人荣荣也有类似的说法。 写诗的男人容易通过“写诗”这一秘密的渠道,去平衡体内对“阴性物质的渴求与需要”,而在我的眼里,女人便是阴性物质的集大成者。道家和藏密的一种修习法,是通过采阴补阳得到一种平衡或迁升,诗人通过文字与世间阴性物质(或暗物质)沟通,达到内心隐秘的需要与满足。无法回避也是最鲜明的一面,就金黄的老虎诗里的“女人及对女人的审美”。 可能当今板着面孔做文字的人太多了,我在很多的文本里看到的是一张脸,一种姿态,一种叙述口吻,我把目前诗人的这种现象,看着是“雕像写诗”,他们还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雕像”,这可能沿自内心的“大师”写作,这伤害了诗歌文本的多种活力。给我们提供一种死文本。 金黄的老虎在诗歌里有多种活力的呈现:叙述口吻,个人姿态,面对阴性事物的内心活动,他把自己还俗成一个世间的男子,表象上有股动物凶猛之气,又在其中流露“公子般的风雅之趣”。 《在黔香阁》里,“在等候电梯上来的那会儿/我就逮住了她”一个”逮住”,凡俗男人在欲望面前的动物凶猛活脱而出,“哪知她一转身/我便又看见了都市人的白脸庞”,虽然这个女子有“优美的四肢,高挑的身材/然后是丰盈的臀部”,这些,很符合他作为一个世俗男子对女人的肉体要求,但“都市人的白脸庞”破坏了他对阴性事物的审美,他露出结局“我把我摁灭在那面玻璃似也平坦而且冰凉的地方。”他让自身的审美占领了上风。 更甚的是《长期以来,毛德.岗在我眼里》,“一个要/要了一辈子/一个不给/拒绝了一辈子/这是一对罕见的坏男女”。金黄的老虎以果断的语气和审美,把这对在很多人眼里带有崇高色彩的男女,打破在地。从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不被形式化,概念化的老虎,他最求生命的质感,灵肉合一的境地。 无论是在《把戏》里欲望没得逞的自我哀怜,还是在《在骨科医院》里对女人的远距离怜惜,《杂记》里“四十岁了,她仍相信爱情”的暗地认同,《致苍井空》里对一个AV女全方位的深沉理解,我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对阴性事物的关照,爱护,对自身审美的释放与坚持,同时,这里面带着旧时文人的风雅,我把它成为“有公子般情怀”。在《烟草史补遗》里,这种情愫与情怀,达到了一个顶峰。 “政治诗”中的政见 记得第一次见金黄的老虎,是在北京南边的《毛家菜馆》,听说里面的厨师是跟毛泽东御厨有关的人,我们从“红烧肉”谈到政治人物,谈到诗歌,金黄的老虎带着自哀自怨的口气说:“哎,都说我写情欲的诗写的很好,就没人说我的政治诗歌写得好。” 我觉得男人们的脑子里,天生都不少政治这根弦。什么让他们的这根弦那么敏锐?我一直弄不懂。有关这个问题我在今年6月的宁波问过金黄的老虎,他说是父辈,生活的直接影响,让作为男诗人的他无法回避政治,生活的世界随时在触碰脑子里的这根弦。他说了很多自己的政见,谢天谢地,这些政见没让我在老虎的诗里看到,使我再次感觉他不是轻易往诗里硬塞概念的诗人,所以,他的诗里出现另一种质感:有生活裹挟而来的质感。 《妈妈和我捉迷藏》里,金黄的老虎选取了几个生活场景,写了三代人在“入党”面前的不同结局。刚入党的女儿的兴高采烈,“我”这个老党员对她的祝贺与叮嘱,成为老年痴呆症的妈妈被“党”拒绝的耿耿于怀 。一个政党的入党仪式对普通人带来的虚妄与伤害,跃然纸上。这种仪式也像在与普通人“捉迷藏”,刚刚入党还不知内情的,兴高采烈(女儿),老党员(我)喜忧掺半,保持某种芥蒂(祝贺女儿有叮嘱),被伤害的母亲在痴呆状态还保留着入党申请书。 同样,在《百年孤独》里,收集像章的人像着了魔,被洗脑过度的就军人在对某人的崇拜上,最终依持一个个像章:“他们顷刻就会变得神采奕奕/滔滔不绝地列举出/它们的种类,大小,数量/以及他们在何时何地把它们拥有上/他们几乎都爱声称他们有整整一箩筐”,最后他们的行为和精神崇拜进入黯然,只敢承认“上缴”,这像一种孤独的游戏,旧军人们却不敢正视他们的狂热物的最终去处“国家收去另外造机器了”。因为看透,所以狠,金黄的老虎把收集像章的人依持一下点破,这种孤独是双重的孤独,收集像章者,和像章者本身。他们在“国家”这种东西面前,崇拜者和被崇拜者面临同一命运:冰冷的被玩弄。 而这两首诗,“我”的在场与参与,意味着在政治面前,每个人都逃脱不了愚弄。 从总体看金黄的老虎的诗歌,好读。而“直心是道场”这股气始终盈灌了他的诗歌文本。 【金黄的老虎诗选】 主妇的教导 写下文字,虽然并不是一定要博取声名 但描绘内心,总具有相当的危险 对于一个男子,他应该关注产业 应该致力于六畜兴旺 应该乐于养亲并以欢心为本 站在傍晚的街头,打量变化的光线,对于一个男子 好比是一个热中于照镜子那般令人不耻的坏毛病 他不应该让内心被莫名其妙地穿越;他的内心不应该 像筛子似的那么多孔;他的眼睛不应该 看见那么多阴性事物的美和秘密 2006.08.21 妈妈和我捉迷藏 早上八九点钟,女儿从学校那边 兴高采烈地打电话来 告诉我她入党了 我用老党员的身份表示祝贺之余 我这个当妈妈的,免不了叮嘱又叮嘱 这大致用去了半个多小时 放下电话,我继续要给母亲喂药 却发现她不在椅子上 满屋子找她不见 不过,我知道,保准她又是把自己藏在衣橱里了 这个资本家的女儿,退休小学教员,可怜的老年痴呆症患者 最近几年好似乘坐上了时光隧道 正在抵达一个接一个的过去 今天把她找出来,瑟瑟抖动的手上多了张纸 上面大写着:入党申请书 小写着:我志愿申请加入中国共 产 党 这镜像着的事情我知道,那时她21岁,他们拒绝了她 2007.2.11 把戏 有时候,难免一阵不舒服: 我把我自己点燃后 那个女人竟然不扑过来熄灭它 她站在她的命运圈上踌躇 尽量躲闪着我的眼睛 慢慢地,她像一团白雾,散了开去 我把自己点燃 我也得把自己熄灭 如此往复 已经很多回了 甚至连象样的抱怨我也几乎没有 我本来就是要用这把戏 过完我这生为男人的一生 2007.3.8 长期以来,毛德.岗在我眼里 长期以来,毛德.岗在我眼里 有一副坚硬的脸庞 而大师叶芝,则是神圣的 被爱情纯洁得干干净净的诗人 但今天我忽有新发现 毛德.岗散发出一股子坟墓气息 她是个旷野里的十字架 大师拿它无非是来殉男女之道 一个要 要了一辈子 一个不给 拒绝了一辈子 这是一对罕见的坏男女 大师最终“枯萎而进入真理” 而毛德.岗,一个硬邦邦的妇女形象 革命家,则丰收了“高尚的友谊和灵魂的恋爱” 2007.3.22 烟草史补遗 烟草历史的开端竟然是这样: 一个多情的早期男人 很宠爱自己的女人 可惜她薄命夭折了 葬在山坡里的第二天一大早 他就迎着明朗的朝阳 把她扒了出来 他抱着她 怀想往日,觉得她还活着 他便同她说话 甚至他还打开了她的双腿 来爱抚,交合。直到 落日殷红的光辉洒满树梢 他埋葬了她 每天如此,折腾了数日 她捎来了梦 先是感谢他的爱怜 然后她讲到了开始暖和的天气 和她的身体,特别腿窝里开始的变化 她恳求他不要再打开她的墓室 她说,“我要去往生了 在我的坟上,将有草生长 它乃我的私处所化,可以忘忧。” 百年孤独 每碰见一个旧军人 我总乐意和他谈到毛主席像章 我深深地知道 这是他们强烈的兴奋点 他们顷刻就会变得神采奕奕 滔滔不绝地列举出 它们的种类,大小,数量 以及他们在何时何地把它们拥有上 他们几乎都爱声称他们有整整一箩筐 眼见陈述快到收尾的时候 我总要恶作剧似地问上一句 那么多的像章而今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立即有些黯然 大多数都只说到“上缴了”这个程度 这么多年来 我只满意一个人的答案: “国家收去另外造机器了” 2007.4.28 致苍井空 那时,在北京,在798艺术区,你这个孤独旋转的星球上的娱乐女神, 我们展现另一幅女性美:箕坐而仰望,一个大厅的穹顶。 好似我们的世代里那些孤独的领袖, 用眼睛探索太空。 这是许多男人,缓和孤独的姿态。 我也有过。 比起你用来表达人类性生理状态的av那里的姿态, 我们更多人拥戴后者。 因为我们也被孤独吞噬着。 你貌似温暖了我们更深夜半的灵肉。 但我个人,一个诗人的心肠,更爱前者。 比这程度更深的,我爱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里每一个汉字,都充满了孤独。 每当我出声念叨,顷刻之间,我浑身长期深浸的那无法缓和的孤独, 突然就带来一团醇厚的舒放。 好似充满灾难的逼仄的大和诸岛,盛开出无边无际的樱花,转瞬即逝。 “在”的证据——读西娃 金黄的老虎 人的存在首先是思维着的自我意识的存在。人的本质就是由主体意识自行选择和造就的。人必须承担反抗人生结局的义务。人生难免滋生烦扰、孤独,甚至荒谬感和失败感。人时刻焦虑着自己的存在。存在主义的大纛加缪,有好友诗人勒内•夏尔在一首叫《雨燕》的诗中写道:翅膀特别宽的雨燕,一边绕着屋子盘旋,一边叫出她的喜悦……她的叫声就是她的全部存在……其实,远不止于喜悦该被叫出。西娃在《“在”的证据》那一瞬间的出神和怔愣,也该被叫出。这是人适时的自我拷问经验,包括但不限于此诗中那一丝幽默:对别人,对自己/你都是消失的/“你说你在,你就在啊?” 现代社会信息成流,对人最大的副作用就是焦虑。我们在我们的生活场景里四处翻检,总想找到能让我们释然放下的东西。但是让我们惊扰的东西太多,我们实在难以把自己稳妥且长时间地安放好。“每个写作的女人,都是幸存者”。这描绘自白派的女诗人的话,也适合西娃。 现代社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物质极大丰富。映射在人这里,就是物欲横流。 或许我是最明白为啥斯蒂夫•乔布斯要把他那风靡全球的玩意儿叫“苹果”的人。他号称他的命名灵感来自超级大天才阿兰•麦席森•图灵最后啃了一口的浸染过氰化物溶液的苹果。但你还是再延伸一下到圣经里找找。那里在描绘亚当和夏娃时,也提到了苹果,那里的苹果核,演变成了喉结。是的,苹果作为物,作为道具,有很长很深的历史。物质在带来安逸便捷的同一时刻也浸噬着我们,惟有诗人察觉并抵抗,试图保住“我”不被物化。比如西娃写道:[物,再没有任何阴影和形式,可以侵扰我们的魂灵和屋顶]。这样的斗争,也带来焦虑。西娃之诗,是焦虑常在的诗。 自然地,诗人难免神秘主义做派。在我自己的经验里,它起源于青春期在家乡大雾弥漫的山中一场独自行走时突然开始的自言自语。我觉得西娃为诗也是有此等大作派的——向神呼告,以原罪意识和其说话:讲我们失望和伤心之下的困惑和警惕,将我们的诸般勾当,统统报告(出卖)给了那神。人类在集体意识里造出一个神,渴望他约束管制我们。这个机制,很多时候和很多场合是失效的。正因为如此,焦虑的人,哀伤的人总跳将出来,大写其诗。有时,在那急呛呛的一排排貌似不知所云的呓语般的字行前面,令阅读者徘徊不已。诗行肯定不应该止于表达每人都历经过的进退维谷的“不自在”,它还是在此局面脱险后的审视判断,更是人在自我思辨维度上的困境写照。所以它是印证领悟的偈语。这个局面,在《夜的骨骼》几乎集中了。诗人总是对时空变换最敏感的人群。为诗之人心,多为悲浸。这个“夜”,是不是也有希腊人扬尼斯•里索斯的“一种圆形的、半透明的沉寂”在形成? 我更喜欢西娃那些恋爱或者恋爱般的诗。比如《镜湖》一诗,借环境自己的口吻,勾勒了理想的人与物的关系。我灵机大动,觉得这似乎也是人与人的关系,尤其是男女关系的理想。我们每天眼睛看到人事和物态,总是什么闪现时,才会激发起写作的冲动。我以为一定是我们发现了它们那些灵光乍显的与人运动映射而出的新关系。一定是对这些崭新的关系的发现,激起了我们的灵感。 阅读西娃的《两人世界》,我还发现在汉语诗歌里,女诗人还从来没有选择对男性中心的对抗。原因在于,汉语中的男性其实也是在面对这首诗中所呈现的女性形象前而跪到。我们汉家男儿喜欢石榴裙,喜欢在女性的人格魅力和容貌跟前拜服,他们是猪八戒。当然,有更多的名称,我也还没说出来。因为他们只会偶尔是悟空,偶尔是沙师弟,偶尔是那个唐朝来的和尚来到女儿国。 我们稍微剖析自己一点的爱,就会发现我们一部分自己。在我们情感的交付史中,那些惨痛经验,把我们导向各种可能。总归起来,我们其实总会是不愿冒险却到底冒了天大危险的探险家。压抑,迷茫,穿越整个青春期,它们仍然在。爱,已然变成自我救赎。爱其实也可以称为宗教的。这是西娃在《基督城》中的压抑和自我指认。 而在阅读《与闺蜜》中,我作为特别热爱女性的男士,感到:男人的人生是在做加法,不停地累加累加,直到累死。而女人是在做减法,不停地减呀减,减到没有了眼泪,她才能成精。 西娃是向佛之人,在我印象里似乎还具有藏人血统。当她和我畅谈的时候,我充分察觉到她的异域色彩。《在这里》这诗中,我似乎不太相信西娃这番佛学范畴里的劝慰,但我又想被这样劝慰。唯物的“人”和唯心的“人”,是我们生死观中为自己而为的最大的最费力刻画或者捣毁的塑像。写海滨墓园的瓦雷里,在极力树立“个人”在历史长河的积极意义,写马楚比楚的巴勃罗•聂鲁达也秉持这份热情。而我更多纠结于如何拨开笼罩其上的这层意义的虚幻。我应该是更倾向于不那么一味热情和一味肯定人的奥克塔维奥•帕斯的态度。他在《太阳石》里说,“生命几时真正属于我们/我们几时真正是我们 /凝眸细看/我们向来不过是空虚和玄念/尽忠的嘴脸/恐怖和呕吐/生命从来不属于我们/属于他人/生命从来不属于任何人 ”。 事实上,我们的魂灵被侵扰,而我们对抗,才更多显示出我们存在的意义(它可以横跨历史长河)。写作是隶属对抗侵扰的行为,是收集“在”的证据,在各色焦虑,各种不安全感中,我们向未来者描绘了我们的正在一寸寸从我们手心里消失的时空。 谢谢西娃。 2013-7-27 宁波 【西娃诗歌七首】 镜湖 行者,我们无声的投入。彼此 这个早晨,你远道而来 在半梦半醒之间,你像嵌入者 把身体投入我的体内 而我接纳你,一如接纳飞过我的禽类 你不属于我,你正在构成我 像投入我身上的白云,蓝天,星空 我幽含他们,也幽含你 从不吞噬 我把他们返回天空 把你返回岸上 与闺蜜 有时,我们会用整天的时光,闲居 分享着彼此的果冻,闲言碎语 那已经散架的青春,躺在往年的沙发上 25岁前,我们谈爱情,吞吐的言词,颊上的绯红 30岁前,我们谈男人,咽口水,泪流满面 35岁前,我们缩着脖子,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现在,我们惨白着脸,回避着一些字眼 夜的骨骼 每个夜晚,我避不开的是—— 窗户上的紫玻璃 它招来暗影,风速,邪恶的颂辞 我把脸贴在上面 与它们的纠集:构成一个可见的深渊 似乎有更多的脸,深锁其间 像躲在不得已的面具里 耗却着自身的真实 而能撤退出的脸,却不再是同一张 你从远方寄来身子,场景,寄给 紫玻璃 你抽着“中华”牌香烟,火化着 一个又一个夜晚 偶尔,你与白墙上的挂历 玩扑克,输掉的总是你 “这些不眠者—— 夜晚饱满而坚实的果核。” 我把声音寄给你,更多的人 把卡在喉咙的无声,寄给我 一根一根的,夜的骨骼 在毫不间断的寒夜里,抵痛 我的脊背,和颤栗 两人世界 你爱我的时候,称我 女神,妈妈,女儿,保姆,营养师 按摩师,调酒师,杜冷丁,心肝…… 你想念我的时候,叫我 剧毒草,银杏,忍冬花,狗尾巴草 罂粟花,冷杉,无花果,夹竹桃…… 你饥渴的时候,唤我 肉包子,腊肉干,口语诗 无限水,三级片, 荞麦片 你恨我的时候,骂我 疯婆娘,白痴,破罐子 岔道,烂瓦片,泼妇,贱人…… 我都答应,都承认——我都做过 在你的面前,经常或有那么些时刻 当然,有更多的名称,你还没说出来 基督城 爱上一个人,直到有哀悼的气息 我所有的驳斥,拒绝,回头 都是在降服自己 必须这样,不得不这样,这是不是出路的出路 宛如虚脱的信仰—— 你的永逝,我的盲目 你的壳 还在我的背上,这壳中 是我的每天和往昔:你的故事,画像,公园,教堂 来来往往的人输于膜拜 你活不过来了,你再也活不过来 而希望增加灵魂重量的人 都在这里。像我一样,低着头 各自的十字架,在各自身体上,折射着冷冷的白光 《这里》 当我来到这里,这些寺院 塑像,白塔,从浓密的树荫中 走出来,齐扑扑的站在阳光下 接迎我。并提供,我们相印的部分 多年来,我在自己的体内,萃取 一座形而上的庙宇,而你们 在高处,设置一座接近形而下的尘世 这样和那样之间,已没什么可分别 虽然我还穿着厚厚的衣裳 在脱与穿之间,已看清“不动”的本体 虽然你们赤裸着,亦以“不动”完结着 一切事物的幽密。此刻,冷风和阳光 把我与你们及物像们错落的影子 织成完美的一体。“谁都不是嵌入的一个。” 在目所不及的地方,我们无需修饰的灵魂 形同情人做爱时的紧密 “因为看破相,便可以造相,无所谓形式。” 就如这里,它深知一切事物的空性(“不动”) 长出密宗和显宗。长出我和一切众生相 就如我,有时为应和垂死的灌木丛 也反刍着哗哗的声响,又在反观中止于 本质的寂静。对于空性及随顺它的人,物 再没有任何阴影和形式 可以侵扰我们的魂灵和屋顶 “在”的证据 也许一生中,有很多日子 都是如此 对别人,对自己 你都是消失的—— 今日收到一个快递 上面贴满投递失败的小标签 “收件人不在”的前面 红色的勾,非常醒目 我看了收件人不在的日期 2号,5号,9号,12号 我告诉邮递员,这段时间,我都在 “你说你在,你就在啊?” 的确,我翻看记录,搜索记忆 打电话问最好的朋友,都没找出 我在的证据 感谢虚坻、西娃和金黄的老虎奉献的这一期互读。这一期也是我和《黑蓝》诗人互读栏目合作的最后一期。台湾诗人洪书勤与上海诗人那么南的互读在近期完成后,将仍然在这个小站贴出。诗人互读的尝试,我觉得有利于促进诗歌的了解、分析、谈论、尊重等健康的交流活动。希望以后还有更多这种形式的尝试。
© 版权声明:
本作品版权属于作者adieudusk,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最后更新 2013-09-22 22:21:13
yu
2013-09-22 23:38:32 yu (生命就是不停歇的探索)

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