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欣《记忆之书》 ---- 第一卷 城南旧事
《记忆之书》 ---- 第一卷
2011-07-16 21:56:37
城南旧事
沛城六月的下午一点半，不是你想在城外面走的时候。这时候的太阳毒，恶狠狠地瞟着你，要从你身上榨出油，再烤成干稠黏糊的一层，裹住你全身，让你以为自己就是没生出来的孩子，正在不里不外的地方，浑身不干不净地挣扎着，让你的念头巴不得离了这腥咸的躯壳，能放下洋车，找处清冽的井……
你发现有一小块故事碎片溜进了自己脑子，好像是什么骆驼和三轮车的故事。一边奇怪这故事里面哪有什么骆驼，一边拿出故事梳子顺着自己脑子扫了一下，把它重新收了起来。你想看来真是要买个新头盔了，不然总有一天自己会死在这破玩意上。对，到了沛城就买。不过你知道眼下要紧的，是加快走完这段没遮没挡的路。热终归不会死人，但万一遇到拦路贼，搞不好命就没了。想到这里，你停下来找了棵树，卸下背包，掏出雨布刀子什么的放在地上，拿出故事雷达，用袖子沾了口水擦一擦，从背包的防水夹层摸出两粒电池，按了进去，雷达的电池盖子已经关不住，你用手捂着，用下巴挤开了开关。
圆盘状的灰白屏幕，中间有个小小的黑点，几乎看不见。你知道这是你自己，黑点说明你带着头盔，而且刚刚刷过自己脑袋一次，不会有什么故事在里面。至于其他你收集来的故事，都牢牢地锁在包里，被很厚一层铅壳裹着。十几秒之后，屏幕中间发出一道逐渐扩大的白环，很快消失在屏幕之外，没有留下一个黑点。你舒口气，附近几里地都没人，至少没活人。这里已经能看见沛城城门楼的旗杆，远远地在地平线上戳出一小截子。
收拾好，喝口水，戴上头盔，你满意地上路。眼看就要进城，你不禁感叹这一路上顺利得出奇。收集到不少的零散碎片，还凑出一段爱伦·坡和一段加缪，算得上收获颇丰。如今市面不景气，加缪越来越多，没什么盼头，可以先出手，换了钱够吃住，看看有没有运气把那段爱伦·坡凑完整。如果你拿到故事的一半，很快另一半就会来找你。这是老丁头说过的话，说了不止一遍。每说一遍，就会有一个人找到一半故事，但每次这人都等不到另一半，不是没钱被迫出了手，就是被别人抢了，还有命太差挂掉的。于是后来老丁头再也不说了，每月聚到一起做买卖的时候都只是摇着一根手指，在集上晃来晃去，打着哈哈，瞅着大伙摆出来的牌子。你知道老丁头藏了半个很珍贵的故事，据你所知从来没人见过全本，只有他这半本，当年拿出来复制过一次，听说现在还在流行。流行了快十年的半部故事，天知道有多少人眼馋他。你一直都奇怪他为啥还要等，等了十年，还不肯出手。难道他真的相信另外半部会自己找上门来？那估计它实在是住的太远了。
距离沛城应该是不远了，但要是走路，起码也要半小时。你无奈地又羡慕起汽车来，有这东西从石头镇到沛城也就是半天的功夫，哪用你这么走好几天。可有好几年没见过这东西了，除了石头镇有辆据说能开但你估计早就动不了的样子货，其他地方连开不动的都没有了。眼下沛城就算有，也肯定开不出城了。现在无线电网的范围越来越小了，汽车就算还能动，也没什么地方能去，更别指望在城市之间通行。你小时候还有人维护那东西，你清楚记得有一次维修电网，恢复了好大一块区域，似乎这是最后一次有人维修这东西。现在的小孩好多都不相信这东西存在过，这确实不怪他们。
那日子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脚下的路，只有踩上的地方属于你，身后走过的已经又是一条新路，和你没半点关系。你感觉惶恐起来，很想找到片有信号的地方，哪怕是一点点。给石头镇的人报个平安，通知沛城的人自己快到了，或者和阿塔聊聊，什么都好，有个说话的人，说几句，骂几句，就不那么慌。
阿塔的想法实在不好琢磨，她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呢？你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这不是眼下的事。她答应的话，你就要在沛城把货清掉，筹笔钱出来。不去想了，到时候再说。钱总是会有的，没准待会就能捡到那后半本爱伦·坡。想到这里，你快走几步，抬起头往沛城看去。
路边有个小孩。
小孩低着头，抱着膝盖坐在路边的草窠。天气热得榨出油，他也一动不动，头上却也没见几滴汗珠。他好像没发觉正走过来个人，毫无起身躲开的意思，甚至头都没有抬起来。
你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这肯定是个陷阱，你走过去就会有人出来，抢走你的故事，没准还要了你的命。你责备自己太不小心，有个人都看不见，枉活了这三十好几年。你去摸包里的刀子，一把没摸到，再抓一把摸到了，却总是隔一层雨布，拿不出来。急慌慌猛地一拉，背包的盖子掀开，故事盒，刀子，故事梳子，还有雷达，哗啦啦掉了一地。
小孩头转过来，看着你呆呆站在路当间，一点头似乎是问候的意思，或是在示意你掉了东西。你看着他，他也看着你，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琢磨该怎么办。你也点点头，盯着他，慢慢蹲下身，用手去摸地上掉的东西。摸到故事盒，你心中一紧，劫路匪要抢第一个就抢这东西，你这下伸出手，再缩回来的时候，没准什么武器就飞过来了。拿起来，收进包里，他一直看着你。你又摸到了故事梳子，收起来，他没反应。手伸出去被刀尖扎到，你都没敢低头，手指头侧过去捏起刀身，胳膊挡住揣进了怀里，他还是没转开头。你再去摸雷达，几下都没摸到，不得已低头找，找到之后正要赶紧抬头，却看见上面一道白环闪过。你心想这东西怎么自己开了，刚才肯定是忘了取电池出来，要收起来的时候，你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事你从没遇见过，顿时让你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时你还想抬头看那孩子，却不敢抬头了。
那孩子在雷达上毫无痕迹。
你清楚记得那孩子没带头盔，没带帽子，没有头巾。就算是能遮盖信号的特制假发，这么近的距离，他怎么可能毫无痕迹？！雷达监测人类的脑波，就算你睡着了都无法停止发射的脑波，只要你的大脑被那些故事侵蚀过，脑波就会永远地发生改变，就会在雷达上显示出来。要么这孩子不是人类，要么这雷达，这个故事客谋生的工具，也是旅行者保命的依靠，不管用了。
你相信这东西是坏了，于是鼓起勇气，抬起头。你不知该担心些什么，但看到那孩子一动没动，还是木然地看着这边，也算是舒了一口气。如果真是陷阱，绝不会等这么久还不动手。
你很怀疑这孩子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人，没有头盔。你从没见过这种事，但你也没打算去问个究竟。
你收拾好，警惕着从他身边走过。
到了身边，他开口说话：“你是谁？”你才发现这是个小姑娘，而且没有看上去那么小。要不是蜷着身体坐在地上，你也能看出身体不算平坦的曲线。你更觉得好奇，反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对，是“她”。
“你一个人么？”你决定也问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走吧，这地方不安全。”她说话语调很跳脱，却有一种坚定的态度。
“你要去石头镇吗？”天知道你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石头镇和她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想让她去石头镇？
“那是哪里？你认识什么人在那里么？”
“我只认识几个人，老丁，他人不错，还有阿塔。”你不知为什么要说这些，自己应该快些走才对。
“老丁干了什么？阿塔是个姑娘？”
你想了想，想说老丁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据说很有钱，也见过不少大世面，但每天只和我们这些故事客混在一起，说些收集故事的扯淡冒险，想说阿塔是个头发短短的姑娘，闲不住的做东西，很喜欢收集古老的机器，还有那种复制的照片。但是你决定什么都不说。“没事，你要去的话最好快点走，这条路不安全，另外一定找个头盔。”
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就好像听不明白。你耸耸肩，继续上路。
走出几十米，你回头看她还是没动。你再没回头。
走了大约半小时，你又拿出雷达，小心第一。已经打开了，你才想起来这东西应该是坏了。可这时你分明看见屏幕上出现两个小点。虽然是是大热天，但你还是感觉一阵不寒而栗。那姑娘是什么人？
顾不上想她，好歹她不是劫匪，就算是鬼也不过是个过路鬼。眼下危险的倒是这走过来的两个人。你知道从雷达显示的距离看，他们可能早就发现自己了。于是你没打算躲，只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迎着走了过去。
走不几步，你远远看见两个人。
走进些看，这两个人穿的像个当兵的，绿的黄的一身上下挺齐整，背上背着巨大的塑钢装备包，头顶是军用头盔，手里提着枪。你知道他们肯定早就发现自己了，你也知道劫匪不会打扮成这样，成本太高。你安心走了过去。
两个人一胖一瘦。离你还有一百米的时候胖子冲你挥了挥手，既是打招呼也是让你表明身份。你做出故事客的手势，张开双臂，再收拢到胸前。对方放下手，朝你走过来。
到近前，胖子开口聊了几句，问你从哪来到哪去，路上看见什么没。最后一个问题你想了想，没说那个姑娘的事。如果她真是个鬼，那就让她吓唬他们一下吧。你笑了一下。瘦子看看你，皱了皱眉，但什么都没说。胖子又说了几句沛城的事，还提醒你到有网络的地方记得看看公告。然后就和瘦子一起走了。
你又走了几分钟，将将看到城门的样子，估计能有信号了。果然，你连上了网。公共网络不安全，大脑木马太多，你不信任自己身上那免费软件，就只看了看过滤后的信息。待售故事的列表，行情图。昨天按计划是开放日，有大大小小三十段成为公开数据，又有人能发财了，你找了找，没有爱伦坡。虽然自己没机会立刻兑现，但是也说明这东西还不会贬值。你安慰自己，开始看公告。
公告里有一条巨大的通缉令。女，15岁，特征如何如何，可能不戴头部防护装备，雷达扫描无效。生死均可，悬赏400万。400万！加缪全集都不值四百万！你收集10篇完整的爱伦坡都不够它一个零头，好吧它也没什么零头。这够在石头镇买下整个中心区了！
你兴奋之后，才发现这描述的就是那个小姑娘。你刚刚在路上遇见的小姑娘。
你还没想明白要干什么，已经开始往回跑。
你知道通缉令会带来什么，你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事，那是你第一次遇见阿塔。
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四十多岁，应该是夫妻。你在人群外面只听出这些，还有个年轻女孩的哭声。
你挤进去，从人缝里看见几个兵，正在收拾。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她怎么办？”另一个看了看手里的屏幕，“没有她，不给钱，让她走吧。”第一个拍拍小姑娘的头，“我们也是执行通缉令，不是打家劫舍。你爸妈要是肯跟我们走，就不至于死了。”
你那时还不认识阿塔，还没听她在自己怀里含着眼泪说起父母，说起他们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说起他们不停地带着她搬家，说起他们总是在写些什么，却不给自己看。你只知道这就是通缉令的结果，只记得那血不是聚成一滩，而是沿着某个人眼看不出的坡度，流出细细一道血流，朝着你流过来，就从你的鞋底漫过，一直流到山下看不见的地方。
你不知道那小姑娘是谁，也不知道她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能有个更好的结果。如果上次没有，至少这次也许能有。
你又看见那一胖一瘦两个兵，他们正要开口问你，你已经飞奔而去。你听见他们在身后说着什么，你只是希望他们别猜出来你去干什么。
你一边跑一边打开雷达，看见两个小点越来越远，然后似乎也动了起来，开始和你保持同样的距离。你知道他们追过来了，不管他们是不是知道你在干什么，他们肯定怀疑了。你扔下雷达，更用力地往前跑。距离，距离就是一切。
你又看见她了，还坐在那里，不知道在等谁。你终于到她面前，气喘如牛，说不出一句话。她抬头看着你，表情好奇而友善。
你看了看她，没时间多端详。鼻子有些短，眼睛却很像，也是那么一股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劲头，嘴角翘起一边，却似乎是在领你的情，把眼睛都挤了上去。你知道这是胡扯，她一点都不像阿塔，哪都不像。
她肯定是和什么人一起到这来的，否则她不会活到现在，这人应该也对她不错。和她一起的那个人也许去了哪里，和你一样，走在通往某处的路上，过不多久，就能回来。
你已经能看见那两个人从远处过来，片刻即到。你想起了那道血流，漫过你的鞋底，继续往山下流去。
“跑！”你拉着女孩，跳下路旁已经干涸的水沟，向你来的路上狂奔。前面拐弯的地方，有个缓缓的土坡，土坡后面有一大片高过腰的草丛，那里可以避开视线。虽然对于雷达来说，这都毫无意义，但你只有这一个办法。
跑到坡顶，你让她趴下来，然后摘下头盔，看了看她的脑袋，调了一下绑带，扣到她头上。她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好奇地摸着这个头盔。她难道从没用过头盔么？来不及多想，虽然他们在下面看不到这里，但是太近也有危险，你知道必须下去了。你看了看她，拍了拍她戴上去显得晃晃荡荡的头盔，跳了下去。
走到下面，你已经看见他们追过来的身影。你打开故事盒的顶盖，沿着水沟朝那两个人跑过去，你知道他们在雷达上能看到你，谁都能发现一个不带帽子头盔到处乱跑的傻瓜。但是他们不知道你手里拿着什么，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更不知道你要的只是近些、再近些。
大约不到二十米了，对方不用雷达也能看清你，武器肯定对准了你的方向。掩护已经没用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估计这里离坡顶少说有一百米，你相信自己的头盔不至于那么差。但愿吧。你靠在一棵树后，捏了捏故事盒，心想，这一次真是过了一把富人瘾。你打开了锁。
你斜靠在船尾的栏杆上，望着西北方那朵独特的云孤零零地飘。离开巴塔维亚以来，你还是第一次看到云彩，加上它的颜色也特别，所以显得引人注目。此时空气变得酷热难耐，热气袅袅上升，犹如从灼热的铁块上升腾而起，一丝风都没有，周遭是想像不出的寂静。你大有不幸将至的预感。你爬上了甲板。前面走过的两个人也是满脸担忧的神色，你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们，他们却无动于衷，说着自己的事。你刚踏上后甲板扶梯的最上面一级，就吓呆了，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响起，就像水车轮子飞速转动的声音。你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感觉到船身震动开了。紧接着，一个巨浪朝船梁末端打来，一波接一波地从船头扫向船尾，掠过了整个甲板。
你被那个巨浪打晕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卡在船尾柱和方向舵之间。你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起来，头晕眼花地朝四下里张望着，顿时明白船只遇到了滚滚浪涛。想不到的是，它还被卷入了一个排山倒海的漩涡——那漩涡真可怕，把整个船都吞噬掉了。过了一会儿，你听到了一个瑞典老头的声音。你拼尽全力朝他高呼，他蹒跚着来到船尾，身后还有一个人。你们发现，自己是这次事故仅有的幸存者。除了你们三个人，甲板上所有的人都被扫落海中。船长和他的副手们，肯定在睡梦中死去了，因为船舱里都灌满了水。没有人援助。你们根本不能使船只摆脱险境。由于心里想着船随时都可能下沉，你们起先并没采取任何措施。当然，你们的锚索早在第一阵飓风的淫威下，像包裹上的细线一样断为一截一截了，否则船当即就给掀翻了。船以可怕的速度随波而行。水流哗哗地拍打着船板。船尾的骨架已支离破碎。实际上，它早已千疮百孔。让你们狂喜的是，水泵倒没有坏掉，压舱物也没有太大的移动。风暴最狂怒的时刻已经过去，你们几乎感觉不到风的危险了，但还是心情郁闷，盼望着它能彻底平息。船已破烂不堪，你们完全相信，继之而起的巨浪肯定会置我们于死地。不过，如此合理的推断似乎不会马上兑现。因为整整五天五夜，这条废船都是在狂风的推动下，以难以估量的速度，飞速漂行。狂风虽然不及第一阵热风暴猛烈了，却仍然比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可怕。这时候你似乎发现有一个人不见了，也许是调入海中了，不幸的人啊。
你和剩下的一个人等待着，陷入沉沉黑暗，看不到离船二十步开外的任何东西。黑夜密密实实地包围着我们，没有尽头，你们熟悉的热带磷火也不曾把海面照亮。你们还发现，尽管暴风继续势头不减地肆虐，但一直侵袭我们的狂涛巨浪却不见了。周围是黑暗的荒漠，恐怖而阴森。因为迷信生发的恐惧悄然潜入你的心魂。你们不再关心这条几乎报废了的船，而是尽可能地抱紧残余的后桅杆自救，一边痛苦地望着茫茫的大海。你们无法计算时间，也猜测不出自己的处境，但你们非常清楚，已经向南漂了太远，漂到了任何航海家都未曾到过的地方。不过，令你们感到惊奇的是，并没有撞上很常见的冰山。现在，你们随时面临着威胁，每一个山峰一样的浪头都可能把你们吞没，每时每刻都可能是生命的尽头。海浪汹涌起伏，超乎你一切可能的想像。我们没有立刻葬身海底，真是奇迹。那伙计说船上的货物很轻，他还提醒你说这船质量上乘。但你却止不住自己的感觉。你觉得希望已彻底泯灭，死亡不久就要降临。你已经心灰意冷，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因为船每飘行一海里，黑漆漆的大海就翻腾得更骇人几分，更阴沉几分。有时，你们被抛向高高的浪尖，比信天翁飞得还高，气都透不过来；有时，你们又晕头转向地被急流甩下地狱般的深水处。那里空气凝滞，没有一丝声音惊扰海妖的酣梦。
你们掉下深渊的那一刻，他的惊呼打破了夜的静寂。“看！看！”他喊道，尖叫声直灌耳膜，“全能的上帝啊！看！看！”在他惊呼之际，你已看到，沿着你们坠入的那个巨大的深坑边缘，洒落下来一线朦胧阴沉的红光，并时断时续地反射到甲板上。你抬起眼睛一看，一个奇观赫然在望。你的血液凝固了。在你们的正上方不远处，在一个下劈浪头的陡峭边缘，有个大约有四千吨位的巨轮正在打转。它昂然屹立在一个比船身高出一百多倍的浪尖上，看上去比任何一艘战舰或现有的东印度公司的大商船都大得多。船体是暗沉沉的黑色，即便雕刻上任何常见的图案，也不能减轻它的黑暗色调。从敞开的炮门探出一排黄铜大炮，金光闪闪的表面，泼洒着战灯的亮光。灯绳下的战灯东摇西摆。那艘船在超自然的巨浪和难以驾御的飓风中，照旧张开风帆，驶向下风处。真是让人惊恐万状，你们刚发现它时，只看到了船头，因为浪头正把它从阴森可怖的漩涡里慢慢举起。更可怕的是，它还在令人眩晕的浪尖停留了一会儿，仿佛沉浸在高高在上的庄严之中，然后，晃荡着跌落下来。
在这一刻，不知为什么，你的心灵突然获得了宁静。你跌跌撞撞尽可能走到船的最后部，无谓地等待着毁灭的那一刻。你们的船终于停止了挣扎，船头沉入大海。接着，震荡着下降的巨轮撞上了已然坠入水里的船头。必然的结果出现了：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蓦地把你抛掷到那条陌生巨轮的索具上。
你站起身，身处一片陌生的荒原，面前是一个高高的土坡，身旁有一块巨石，几乎有你全身之高。你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你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你要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你的脸痛苦而扭曲，面颊紧贴巨石，抖动的肩膀，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坚实的双手全部满是泥土。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后，目的达到了。你看着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你又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于是你又向山下走去。
你感到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你的命运是属于你的。你的岩石是你的事情，你在海上的漂流也是你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你的痛苦时，你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差点出不来了，这家伙是个疯子。另一个声音说，他连头盔都没有。第一个声音又开口，让他去做梦吧。第二个接道，杀了他。第一个说，看样子都没尝过自己收集来的这些东西，先让他爽一下。第二个声音说，那你看着他，我上去看看。第一个说，小心那小妞，她比这些玩意厉害多了。第二个声音还没答话，世界轰地一声炸开了。
于是，女孩开始讲故事。
为了追寻绿头发姑娘。你们三个人动身前往特尔西斯。
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再开口。绿发姑娘的声音柔和低沉有一股奇妙的力量起伏。三个强盗完全被迷住了。你们好像和她一起回到了驼背女人的那件屋子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浑浊难闻的气息里感受恐惧绝望。松木在壁炉里噼啪噼啪地燃烧着，火光和阴影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
你们不再说话，手拉着手一路飞走。一开始，还能听到酒吧里人声鼎沸，没过多久，这声音越来越弱，很快就被甩到了不能耳闻的远处。小巷子里的夜真安静。只剩下你们三个人。在水亮水亮的月光里走，在犬牙交错的影子里走，明明暗暗，悄无声息，连浮尘都不曾扬起。偶尔，也会惊动石墙木门那边的生灵。狗吠儿啼，大人开灯喝止。一眨眼，又都落入静寂。月光还是水亮水亮，影子还是犬牙交错。
植物破土而出，从墙壁和地板里长出枝叶，它们和它们的阴影迅速填满空间，构筑起一道黑色的坚实壁垒将我困住。隔着眼帘，还能感觉它的压迫。吼声听起来比以往更充满对血的渴望，而且，更近了。这是另一种歌声。时候到了。
“生日快乐，苏。”
你睁开眼睛。丛林的黑暗幻象褪去。吼声也随之消失。月光从窗外银粉般洒下，乐声轻轻飘进半明半暗的屋子。他站在月光里，并不象真实存在。
胖子没有理睬任何人，接着说下去。“我试着回忆世界原来的样子，还有以前生活的片段，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但应该能残留一些记忆的碎片。我努力去想，但是什么都没有。再后来，我发现我连108号院的那些日子都已经不记得。是完全完全没有印象。也就是说，我完全不记得不用天天戴着头盔的世界是什么样，原来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现在的我到底和之前有多大的差距。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故事不再是我们的创造物，它们开始控制我们，吞噬我们，它们让我们变成了其他什么人，根本不是人，是其他什么东西。当我越是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丢失了自己，就越发渴望去找到它。费了很大的周折，我找到当时了解内幕的一个人。她向我保证，夜食者不会影响人格，至少从生理层面如此。”
屋子前面的竿子上，八角灯笼被风吹得扑腾扑腾得不安宁。你把它取下，再点上挂起。它就安静了。风怎么吹，它也不动，生根一般挂在十丈多高的竿子上，明晃晃地照，照着这空旷，照着这寒气，照着心酸，照着心疼，照出十万八千里，照过一年年的蹉跎。世上再也没有比它更硌人的光。
在梦里，你们又回到了山脚下那个弥漫硫磺味的小镇子。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蒙蒙黄蒙蒙亮怎么也打不湿的牛皮灯笼。你们三个从少林寺一路逃到那，正好赶上那边一年里难得的雨天。灯笼在雨水里飘摆不定，怎样也不灭，把小镇照得好似笼在一片暗黄色的云雾里的样子。
你抬头看他。这是山脚镇子里最好的灯笼师傅做出来的活。
那师傅做完了自己也诧异，他说：“没想到人的皮居然能这样透。”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你变得沉默。在每一个深夜，你闭上眼睛，享用不同于黑夜的黑暗。在黑暗里，你的嗅觉变得极为敏锐，像一头年轻的野兽一样，筋骨强壮，热血沸腾，神思夜奔千里，捕捉到遥远之地的火，飞扬的灰，跳跃的影子，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霉味。
秋千飞到半空，在它到达置高点时，胖子松开手，纵身一跃迎向前面的秋千，伸手去抓住——掠过秋千的风。
烟雾升腾，气味浑浊的帐篷，在那一霎似乎获得了净化。
一朵巨大的花在无数仰望的面孔的上空缓缓坠落。
“她不该去做那个手术。她现在重新回到了从前，却不再是个完整的人。她已经不能进入别人的故事，她不会再被故事所控制了，她和整个世界断开了。她只有自己编故事出来，只有让自己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不再是世界中一个完整的人。她让我们害怕。”当他对着你说完上述这段话的时候，眼见着这个男人变得越来越苍白。他血管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他那么苍白，看上去几乎透明。
丑陋巨大的伤口自左肩蜿蜒至左胯，仿佛被一把无形的犁头一路破开，绽裂开来的皮肉早已萎缩，血液也已经干涸。暴露在外的内脏和骨头随意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好像老杂货铺柜台上的货物。至于身体其他的部分同样死气沉沉，干枯朽坏几乎一碰就会化为灰烬。瘦子说，我宁愿面对爬满蛆的尸体也不愿意对着它。那么你呢？
“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应该活下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说。
于是，你回来了。一个人从极昼的世界回到有黑夜的世界。你没有死，没有在那个时候死。你开始渐渐明白了李小凡早就知道的事情。那就是你能够活下来，直到有一天世界真的完全毁灭。你可以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活到最后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不那么洁白的却更真实的活下去。她知道，在她面对死亡的时候她知道了这一点。
你目送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期待的玫瑰色的曙光并没有来临。起雾了。
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大雾弥漫。马路对面老旧的塔楼不见了，没有行人的天桥不见了，刚被洒水车浇湿的马路不见了。灯光下镏金宝顶、蓝瓦红柱的祈年殿也不见了。
你站在平静浓稠的大雾之中。四下一片寂静。你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等雾散去。你开始艰难的移动步子。你在行走，在寻找。
在那个世界，也时常有雾。当雾散去时，你就会看到——那个失去的老世界。
一种指望在你的心中生长。
你知道，故事结束了，沛城就在眼前。
你挠了挠耳朵，胖子的头盔还是不太合适，但是好歹比你那个强。你现在心里担心的不是头盔，而是故事盒这一堆从来没人见过的故事，该怎么标价呢？你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沛城。
2011-07-16 21:56:37
城南旧事
沛城六月的下午一点半，不是你想在城外面走的时候。这时候的太阳毒，恶狠狠地瞟着你，要从你身上榨出油，再烤成干稠黏糊的一层，裹住你全身，让你以为自己就是没生出来的孩子，正在不里不外的地方，浑身不干不净地挣扎着，让你的念头巴不得离了这腥咸的躯壳，能放下洋车，找处清冽的井……
你发现有一小块故事碎片溜进了自己脑子，好像是什么骆驼和三轮车的故事。一边奇怪这故事里面哪有什么骆驼，一边拿出故事梳子顺着自己脑子扫了一下，把它重新收了起来。你想看来真是要买个新头盔了，不然总有一天自己会死在这破玩意上。对，到了沛城就买。不过你知道眼下要紧的，是加快走完这段没遮没挡的路。热终归不会死人，但万一遇到拦路贼，搞不好命就没了。想到这里，你停下来找了棵树，卸下背包，掏出雨布刀子什么的放在地上，拿出故事雷达，用袖子沾了口水擦一擦，从背包的防水夹层摸出两粒电池，按了进去，雷达的电池盖子已经关不住，你用手捂着，用下巴挤开了开关。
圆盘状的灰白屏幕，中间有个小小的黑点，几乎看不见。你知道这是你自己，黑点说明你带着头盔，而且刚刚刷过自己脑袋一次，不会有什么故事在里面。至于其他你收集来的故事，都牢牢地锁在包里，被很厚一层铅壳裹着。十几秒之后，屏幕中间发出一道逐渐扩大的白环，很快消失在屏幕之外，没有留下一个黑点。你舒口气，附近几里地都没人，至少没活人。这里已经能看见沛城城门楼的旗杆，远远地在地平线上戳出一小截子。
收拾好，喝口水，戴上头盔，你满意地上路。眼看就要进城，你不禁感叹这一路上顺利得出奇。收集到不少的零散碎片，还凑出一段爱伦·坡和一段加缪，算得上收获颇丰。如今市面不景气，加缪越来越多，没什么盼头，可以先出手，换了钱够吃住，看看有没有运气把那段爱伦·坡凑完整。如果你拿到故事的一半，很快另一半就会来找你。这是老丁头说过的话，说了不止一遍。每说一遍，就会有一个人找到一半故事，但每次这人都等不到另一半，不是没钱被迫出了手，就是被别人抢了，还有命太差挂掉的。于是后来老丁头再也不说了，每月聚到一起做买卖的时候都只是摇着一根手指，在集上晃来晃去，打着哈哈，瞅着大伙摆出来的牌子。你知道老丁头藏了半个很珍贵的故事，据你所知从来没人见过全本，只有他这半本，当年拿出来复制过一次，听说现在还在流行。流行了快十年的半部故事，天知道有多少人眼馋他。你一直都奇怪他为啥还要等，等了十年，还不肯出手。难道他真的相信另外半部会自己找上门来？那估计它实在是住的太远了。
距离沛城应该是不远了，但要是走路，起码也要半小时。你无奈地又羡慕起汽车来，有这东西从石头镇到沛城也就是半天的功夫，哪用你这么走好几天。可有好几年没见过这东西了，除了石头镇有辆据说能开但你估计早就动不了的样子货，其他地方连开不动的都没有了。眼下沛城就算有，也肯定开不出城了。现在无线电网的范围越来越小了，汽车就算还能动，也没什么地方能去，更别指望在城市之间通行。你小时候还有人维护那东西，你清楚记得有一次维修电网，恢复了好大一块区域，似乎这是最后一次有人维修这东西。现在的小孩好多都不相信这东西存在过，这确实不怪他们。
那日子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像脚下的路，只有踩上的地方属于你，身后走过的已经又是一条新路，和你没半点关系。你感觉惶恐起来，很想找到片有信号的地方，哪怕是一点点。给石头镇的人报个平安，通知沛城的人自己快到了，或者和阿塔聊聊，什么都好，有个说话的人，说几句，骂几句，就不那么慌。
阿塔的想法实在不好琢磨，她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呢？你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这不是眼下的事。她答应的话，你就要在沛城把货清掉，筹笔钱出来。不去想了，到时候再说。钱总是会有的，没准待会就能捡到那后半本爱伦·坡。想到这里，你快走几步，抬起头往沛城看去。
路边有个小孩。
小孩低着头，抱着膝盖坐在路边的草窠。天气热得榨出油，他也一动不动，头上却也没见几滴汗珠。他好像没发觉正走过来个人，毫无起身躲开的意思，甚至头都没有抬起来。
你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这肯定是个陷阱，你走过去就会有人出来，抢走你的故事，没准还要了你的命。你责备自己太不小心，有个人都看不见，枉活了这三十好几年。你去摸包里的刀子，一把没摸到，再抓一把摸到了，却总是隔一层雨布，拿不出来。急慌慌猛地一拉，背包的盖子掀开，故事盒，刀子，故事梳子，还有雷达，哗啦啦掉了一地。
小孩头转过来，看着你呆呆站在路当间，一点头似乎是问候的意思，或是在示意你掉了东西。你看着他，他也看着你，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琢磨该怎么办。你也点点头，盯着他，慢慢蹲下身，用手去摸地上掉的东西。摸到故事盒，你心中一紧，劫路匪要抢第一个就抢这东西，你这下伸出手，再缩回来的时候，没准什么武器就飞过来了。拿起来，收进包里，他一直看着你。你又摸到了故事梳子，收起来，他没反应。手伸出去被刀尖扎到，你都没敢低头，手指头侧过去捏起刀身，胳膊挡住揣进了怀里，他还是没转开头。你再去摸雷达，几下都没摸到，不得已低头找，找到之后正要赶紧抬头，却看见上面一道白环闪过。你心想这东西怎么自己开了，刚才肯定是忘了取电池出来，要收起来的时候，你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事你从没遇见过，顿时让你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时你还想抬头看那孩子，却不敢抬头了。
那孩子在雷达上毫无痕迹。
你清楚记得那孩子没带头盔，没带帽子，没有头巾。就算是能遮盖信号的特制假发，这么近的距离，他怎么可能毫无痕迹？！雷达监测人类的脑波，就算你睡着了都无法停止发射的脑波，只要你的大脑被那些故事侵蚀过，脑波就会永远地发生改变，就会在雷达上显示出来。要么这孩子不是人类，要么这雷达，这个故事客谋生的工具，也是旅行者保命的依靠，不管用了。
你相信这东西是坏了，于是鼓起勇气，抬起头。你不知该担心些什么，但看到那孩子一动没动，还是木然地看着这边，也算是舒了一口气。如果真是陷阱，绝不会等这么久还不动手。
你很怀疑这孩子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人，没有头盔。你从没见过这种事，但你也没打算去问个究竟。
你收拾好，警惕着从他身边走过。
到了身边，他开口说话：“你是谁？”你才发现这是个小姑娘，而且没有看上去那么小。要不是蜷着身体坐在地上，你也能看出身体不算平坦的曲线。你更觉得好奇，反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对，是“她”。
“你一个人么？”你决定也问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走吧，这地方不安全。”她说话语调很跳脱，却有一种坚定的态度。
“你要去石头镇吗？”天知道你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石头镇和她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想让她去石头镇？
“那是哪里？你认识什么人在那里么？”
“我只认识几个人，老丁，他人不错，还有阿塔。”你不知为什么要说这些，自己应该快些走才对。
“老丁干了什么？阿塔是个姑娘？”
你想了想，想说老丁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据说很有钱，也见过不少大世面，但每天只和我们这些故事客混在一起，说些收集故事的扯淡冒险，想说阿塔是个头发短短的姑娘，闲不住的做东西，很喜欢收集古老的机器，还有那种复制的照片。但是你决定什么都不说。“没事，你要去的话最好快点走，这条路不安全，另外一定找个头盔。”
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就好像听不明白。你耸耸肩，继续上路。
走出几十米，你回头看她还是没动。你再没回头。
走了大约半小时，你又拿出雷达，小心第一。已经打开了，你才想起来这东西应该是坏了。可这时你分明看见屏幕上出现两个小点。虽然是是大热天，但你还是感觉一阵不寒而栗。那姑娘是什么人？
顾不上想她，好歹她不是劫匪，就算是鬼也不过是个过路鬼。眼下危险的倒是这走过来的两个人。你知道从雷达显示的距离看，他们可能早就发现自己了。于是你没打算躲，只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迎着走了过去。
走不几步，你远远看见两个人。
走进些看，这两个人穿的像个当兵的，绿的黄的一身上下挺齐整，背上背着巨大的塑钢装备包，头顶是军用头盔，手里提着枪。你知道他们肯定早就发现自己了，你也知道劫匪不会打扮成这样，成本太高。你安心走了过去。
两个人一胖一瘦。离你还有一百米的时候胖子冲你挥了挥手，既是打招呼也是让你表明身份。你做出故事客的手势，张开双臂，再收拢到胸前。对方放下手，朝你走过来。
到近前，胖子开口聊了几句，问你从哪来到哪去，路上看见什么没。最后一个问题你想了想，没说那个姑娘的事。如果她真是个鬼，那就让她吓唬他们一下吧。你笑了一下。瘦子看看你，皱了皱眉，但什么都没说。胖子又说了几句沛城的事，还提醒你到有网络的地方记得看看公告。然后就和瘦子一起走了。
你又走了几分钟，将将看到城门的样子，估计能有信号了。果然，你连上了网。公共网络不安全，大脑木马太多，你不信任自己身上那免费软件，就只看了看过滤后的信息。待售故事的列表，行情图。昨天按计划是开放日，有大大小小三十段成为公开数据，又有人能发财了，你找了找，没有爱伦坡。虽然自己没机会立刻兑现，但是也说明这东西还不会贬值。你安慰自己，开始看公告。
公告里有一条巨大的通缉令。女，15岁，特征如何如何，可能不戴头部防护装备，雷达扫描无效。生死均可，悬赏400万。400万！加缪全集都不值四百万！你收集10篇完整的爱伦坡都不够它一个零头，好吧它也没什么零头。这够在石头镇买下整个中心区了！
你兴奋之后，才发现这描述的就是那个小姑娘。你刚刚在路上遇见的小姑娘。
你还没想明白要干什么，已经开始往回跑。
你知道通缉令会带来什么，你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事，那是你第一次遇见阿塔。
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四十多岁，应该是夫妻。你在人群外面只听出这些，还有个年轻女孩的哭声。
你挤进去，从人缝里看见几个兵，正在收拾。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她怎么办？”另一个看了看手里的屏幕，“没有她，不给钱，让她走吧。”第一个拍拍小姑娘的头，“我们也是执行通缉令，不是打家劫舍。你爸妈要是肯跟我们走，就不至于死了。”
你那时还不认识阿塔，还没听她在自己怀里含着眼泪说起父母，说起他们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说起他们不停地带着她搬家，说起他们总是在写些什么，却不给自己看。你只知道这就是通缉令的结果，只记得那血不是聚成一滩，而是沿着某个人眼看不出的坡度，流出细细一道血流，朝着你流过来，就从你的鞋底漫过，一直流到山下看不见的地方。
你不知道那小姑娘是谁，也不知道她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能有个更好的结果。如果上次没有，至少这次也许能有。
你又看见那一胖一瘦两个兵，他们正要开口问你，你已经飞奔而去。你听见他们在身后说着什么，你只是希望他们别猜出来你去干什么。
你一边跑一边打开雷达，看见两个小点越来越远，然后似乎也动了起来，开始和你保持同样的距离。你知道他们追过来了，不管他们是不是知道你在干什么，他们肯定怀疑了。你扔下雷达，更用力地往前跑。距离，距离就是一切。
你又看见她了，还坐在那里，不知道在等谁。你终于到她面前，气喘如牛，说不出一句话。她抬头看着你，表情好奇而友善。
你看了看她，没时间多端详。鼻子有些短，眼睛却很像，也是那么一股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劲头，嘴角翘起一边，却似乎是在领你的情，把眼睛都挤了上去。你知道这是胡扯，她一点都不像阿塔，哪都不像。
她肯定是和什么人一起到这来的，否则她不会活到现在，这人应该也对她不错。和她一起的那个人也许去了哪里，和你一样，走在通往某处的路上，过不多久，就能回来。
你已经能看见那两个人从远处过来，片刻即到。你想起了那道血流，漫过你的鞋底，继续往山下流去。
“跑！”你拉着女孩，跳下路旁已经干涸的水沟，向你来的路上狂奔。前面拐弯的地方，有个缓缓的土坡，土坡后面有一大片高过腰的草丛，那里可以避开视线。虽然对于雷达来说，这都毫无意义，但你只有这一个办法。
跑到坡顶，你让她趴下来，然后摘下头盔，看了看她的脑袋，调了一下绑带，扣到她头上。她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好奇地摸着这个头盔。她难道从没用过头盔么？来不及多想，虽然他们在下面看不到这里，但是太近也有危险，你知道必须下去了。你看了看她，拍了拍她戴上去显得晃晃荡荡的头盔，跳了下去。
走到下面，你已经看见他们追过来的身影。你打开故事盒的顶盖，沿着水沟朝那两个人跑过去，你知道他们在雷达上能看到你，谁都能发现一个不带帽子头盔到处乱跑的傻瓜。但是他们不知道你手里拿着什么，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更不知道你要的只是近些、再近些。
大约不到二十米了，对方不用雷达也能看清你，武器肯定对准了你的方向。掩护已经没用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估计这里离坡顶少说有一百米，你相信自己的头盔不至于那么差。但愿吧。你靠在一棵树后，捏了捏故事盒，心想，这一次真是过了一把富人瘾。你打开了锁。
你斜靠在船尾的栏杆上，望着西北方那朵独特的云孤零零地飘。离开巴塔维亚以来，你还是第一次看到云彩，加上它的颜色也特别，所以显得引人注目。此时空气变得酷热难耐，热气袅袅上升，犹如从灼热的铁块上升腾而起，一丝风都没有，周遭是想像不出的寂静。你大有不幸将至的预感。你爬上了甲板。前面走过的两个人也是满脸担忧的神色，你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们，他们却无动于衷，说着自己的事。你刚踏上后甲板扶梯的最上面一级，就吓呆了，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响起，就像水车轮子飞速转动的声音。你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感觉到船身震动开了。紧接着，一个巨浪朝船梁末端打来，一波接一波地从船头扫向船尾，掠过了整个甲板。
你被那个巨浪打晕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卡在船尾柱和方向舵之间。你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起来，头晕眼花地朝四下里张望着，顿时明白船只遇到了滚滚浪涛。想不到的是，它还被卷入了一个排山倒海的漩涡——那漩涡真可怕，把整个船都吞噬掉了。过了一会儿，你听到了一个瑞典老头的声音。你拼尽全力朝他高呼，他蹒跚着来到船尾，身后还有一个人。你们发现，自己是这次事故仅有的幸存者。除了你们三个人，甲板上所有的人都被扫落海中。船长和他的副手们，肯定在睡梦中死去了，因为船舱里都灌满了水。没有人援助。你们根本不能使船只摆脱险境。由于心里想着船随时都可能下沉，你们起先并没采取任何措施。当然，你们的锚索早在第一阵飓风的淫威下，像包裹上的细线一样断为一截一截了，否则船当即就给掀翻了。船以可怕的速度随波而行。水流哗哗地拍打着船板。船尾的骨架已支离破碎。实际上，它早已千疮百孔。让你们狂喜的是，水泵倒没有坏掉，压舱物也没有太大的移动。风暴最狂怒的时刻已经过去，你们几乎感觉不到风的危险了，但还是心情郁闷，盼望着它能彻底平息。船已破烂不堪，你们完全相信，继之而起的巨浪肯定会置我们于死地。不过，如此合理的推断似乎不会马上兑现。因为整整五天五夜，这条废船都是在狂风的推动下，以难以估量的速度，飞速漂行。狂风虽然不及第一阵热风暴猛烈了，却仍然比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可怕。这时候你似乎发现有一个人不见了，也许是调入海中了，不幸的人啊。
你和剩下的一个人等待着，陷入沉沉黑暗，看不到离船二十步开外的任何东西。黑夜密密实实地包围着我们，没有尽头，你们熟悉的热带磷火也不曾把海面照亮。你们还发现，尽管暴风继续势头不减地肆虐，但一直侵袭我们的狂涛巨浪却不见了。周围是黑暗的荒漠，恐怖而阴森。因为迷信生发的恐惧悄然潜入你的心魂。你们不再关心这条几乎报废了的船，而是尽可能地抱紧残余的后桅杆自救，一边痛苦地望着茫茫的大海。你们无法计算时间，也猜测不出自己的处境，但你们非常清楚，已经向南漂了太远，漂到了任何航海家都未曾到过的地方。不过，令你们感到惊奇的是，并没有撞上很常见的冰山。现在，你们随时面临着威胁，每一个山峰一样的浪头都可能把你们吞没，每时每刻都可能是生命的尽头。海浪汹涌起伏，超乎你一切可能的想像。我们没有立刻葬身海底，真是奇迹。那伙计说船上的货物很轻，他还提醒你说这船质量上乘。但你却止不住自己的感觉。你觉得希望已彻底泯灭，死亡不久就要降临。你已经心灰意冷，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因为船每飘行一海里，黑漆漆的大海就翻腾得更骇人几分，更阴沉几分。有时，你们被抛向高高的浪尖，比信天翁飞得还高，气都透不过来；有时，你们又晕头转向地被急流甩下地狱般的深水处。那里空气凝滞，没有一丝声音惊扰海妖的酣梦。
你们掉下深渊的那一刻，他的惊呼打破了夜的静寂。“看！看！”他喊道，尖叫声直灌耳膜，“全能的上帝啊！看！看！”在他惊呼之际，你已看到，沿着你们坠入的那个巨大的深坑边缘，洒落下来一线朦胧阴沉的红光，并时断时续地反射到甲板上。你抬起眼睛一看，一个奇观赫然在望。你的血液凝固了。在你们的正上方不远处，在一个下劈浪头的陡峭边缘，有个大约有四千吨位的巨轮正在打转。它昂然屹立在一个比船身高出一百多倍的浪尖上，看上去比任何一艘战舰或现有的东印度公司的大商船都大得多。船体是暗沉沉的黑色，即便雕刻上任何常见的图案，也不能减轻它的黑暗色调。从敞开的炮门探出一排黄铜大炮，金光闪闪的表面，泼洒着战灯的亮光。灯绳下的战灯东摇西摆。那艘船在超自然的巨浪和难以驾御的飓风中，照旧张开风帆，驶向下风处。真是让人惊恐万状，你们刚发现它时，只看到了船头，因为浪头正把它从阴森可怖的漩涡里慢慢举起。更可怕的是，它还在令人眩晕的浪尖停留了一会儿，仿佛沉浸在高高在上的庄严之中，然后，晃荡着跌落下来。
在这一刻，不知为什么，你的心灵突然获得了宁静。你跌跌撞撞尽可能走到船的最后部，无谓地等待着毁灭的那一刻。你们的船终于停止了挣扎，船头沉入大海。接着，震荡着下降的巨轮撞上了已然坠入水里的船头。必然的结果出现了：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蓦地把你抛掷到那条陌生巨轮的索具上。
你站起身，身处一片陌生的荒原，面前是一个高高的土坡，身旁有一块巨石，几乎有你全身之高。你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你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你要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你的脸痛苦而扭曲，面颊紧贴巨石，抖动的肩膀，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坚实的双手全部满是泥土。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后，目的达到了。你看着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你又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于是你又向山下走去。
你感到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你的命运是属于你的。你的岩石是你的事情，你在海上的漂流也是你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你的痛苦时，你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一个声音说，差点出不来了，这家伙是个疯子。另一个声音说，他连头盔都没有。第一个声音又开口，让他去做梦吧。第二个接道，杀了他。第一个说，看样子都没尝过自己收集来的这些东西，先让他爽一下。第二个声音说，那你看着他，我上去看看。第一个说，小心那小妞，她比这些玩意厉害多了。第二个声音还没答话，世界轰地一声炸开了。
于是，女孩开始讲故事。
为了追寻绿头发姑娘。你们三个人动身前往特尔西斯。
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再开口。绿发姑娘的声音柔和低沉有一股奇妙的力量起伏。三个强盗完全被迷住了。你们好像和她一起回到了驼背女人的那件屋子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浑浊难闻的气息里感受恐惧绝望。松木在壁炉里噼啪噼啪地燃烧着，火光和阴影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
你们不再说话，手拉着手一路飞走。一开始，还能听到酒吧里人声鼎沸，没过多久，这声音越来越弱，很快就被甩到了不能耳闻的远处。小巷子里的夜真安静。只剩下你们三个人。在水亮水亮的月光里走，在犬牙交错的影子里走，明明暗暗，悄无声息，连浮尘都不曾扬起。偶尔，也会惊动石墙木门那边的生灵。狗吠儿啼，大人开灯喝止。一眨眼，又都落入静寂。月光还是水亮水亮，影子还是犬牙交错。
植物破土而出，从墙壁和地板里长出枝叶，它们和它们的阴影迅速填满空间，构筑起一道黑色的坚实壁垒将我困住。隔着眼帘，还能感觉它的压迫。吼声听起来比以往更充满对血的渴望，而且，更近了。这是另一种歌声。时候到了。
“生日快乐，苏。”
你睁开眼睛。丛林的黑暗幻象褪去。吼声也随之消失。月光从窗外银粉般洒下，乐声轻轻飘进半明半暗的屋子。他站在月光里，并不象真实存在。
胖子没有理睬任何人，接着说下去。“我试着回忆世界原来的样子，还有以前生活的片段，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但应该能残留一些记忆的碎片。我努力去想，但是什么都没有。再后来，我发现我连108号院的那些日子都已经不记得。是完全完全没有印象。也就是说，我完全不记得不用天天戴着头盔的世界是什么样，原来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现在的我到底和之前有多大的差距。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故事不再是我们的创造物，它们开始控制我们，吞噬我们，它们让我们变成了其他什么人，根本不是人，是其他什么东西。当我越是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丢失了自己，就越发渴望去找到它。费了很大的周折，我找到当时了解内幕的一个人。她向我保证，夜食者不会影响人格，至少从生理层面如此。”
屋子前面的竿子上，八角灯笼被风吹得扑腾扑腾得不安宁。你把它取下，再点上挂起。它就安静了。风怎么吹，它也不动，生根一般挂在十丈多高的竿子上，明晃晃地照，照着这空旷，照着这寒气，照着心酸，照着心疼，照出十万八千里，照过一年年的蹉跎。世上再也没有比它更硌人的光。
在梦里，你们又回到了山脚下那个弥漫硫磺味的小镇子。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蒙蒙黄蒙蒙亮怎么也打不湿的牛皮灯笼。你们三个从少林寺一路逃到那，正好赶上那边一年里难得的雨天。灯笼在雨水里飘摆不定，怎样也不灭，把小镇照得好似笼在一片暗黄色的云雾里的样子。
你抬头看他。这是山脚镇子里最好的灯笼师傅做出来的活。
那师傅做完了自己也诧异，他说：“没想到人的皮居然能这样透。”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你变得沉默。在每一个深夜，你闭上眼睛，享用不同于黑夜的黑暗。在黑暗里，你的嗅觉变得极为敏锐，像一头年轻的野兽一样，筋骨强壮，热血沸腾，神思夜奔千里，捕捉到遥远之地的火，飞扬的灰，跳跃的影子，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霉味。
秋千飞到半空，在它到达置高点时，胖子松开手，纵身一跃迎向前面的秋千，伸手去抓住——掠过秋千的风。
烟雾升腾，气味浑浊的帐篷，在那一霎似乎获得了净化。
一朵巨大的花在无数仰望的面孔的上空缓缓坠落。
“她不该去做那个手术。她现在重新回到了从前，却不再是个完整的人。她已经不能进入别人的故事，她不会再被故事所控制了，她和整个世界断开了。她只有自己编故事出来，只有让自己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不再是世界中一个完整的人。她让我们害怕。”当他对着你说完上述这段话的时候，眼见着这个男人变得越来越苍白。他血管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脏。他那么苍白，看上去几乎透明。
丑陋巨大的伤口自左肩蜿蜒至左胯，仿佛被一把无形的犁头一路破开，绽裂开来的皮肉早已萎缩，血液也已经干涸。暴露在外的内脏和骨头随意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好像老杂货铺柜台上的货物。至于身体其他的部分同样死气沉沉，干枯朽坏几乎一碰就会化为灰烬。瘦子说，我宁愿面对爬满蛆的尸体也不愿意对着它。那么你呢？
“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应该活下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说。
于是，你回来了。一个人从极昼的世界回到有黑夜的世界。你没有死，没有在那个时候死。你开始渐渐明白了李小凡早就知道的事情。那就是你能够活下来，直到有一天世界真的完全毁灭。你可以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活到最后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不那么洁白的却更真实的活下去。她知道，在她面对死亡的时候她知道了这一点。
你目送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期待的玫瑰色的曙光并没有来临。起雾了。
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大雾弥漫。马路对面老旧的塔楼不见了，没有行人的天桥不见了，刚被洒水车浇湿的马路不见了。灯光下镏金宝顶、蓝瓦红柱的祈年殿也不见了。
你站在平静浓稠的大雾之中。四下一片寂静。你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等雾散去。你开始艰难的移动步子。你在行走，在寻找。
在那个世界，也时常有雾。当雾散去时，你就会看到——那个失去的老世界。
一种指望在你的心中生长。
你知道，故事结束了，沛城就在眼前。
你挠了挠耳朵，胖子的头盔还是不太合适，但是好歹比你那个强。你现在心里担心的不是头盔，而是故事盒这一堆从来没人见过的故事，该怎么标价呢？你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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