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桥上的水手小人

『他就坐在第三根桥栏杆和第四根桥栏杆中间』 我和冉冉第一次看见水手小人的时候，是五月的黄昏。当时他正坐在晚桥右边第三根桥栏 杆和第四根桥栏杆中间，望着桥下的河水出神。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皱巴巴的水手服，戴 着一顶小小的白色水手帽，两条细长细长的腿越过栏杆，在河水上方晃来晃去。 那天我和冉冉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他的。那会儿他好像不太开心，脸上的心事被落日 的光映得红红的。 外婆说，别人在想心事的时候去打扰人家是不好的。 （虽然每次我端着饭碗发呆的时候爸爸总会敲桌子。） 所以那天我和冉冉没有过去打扰他，在晚桥的那头说完再见各自回家了。 第二次看见他是几天后，他迎着夕阳在风里面起劲地唱着歌，很快乐的样子。很多下了班 的大人们推着自行车叮呤叮呤地从桥上走过，很热闹。大人们好像都看不见这个坐在第三 根桥栏杆和第四根桥栏杆中间唱歌的小人儿。 可是我和冉冉一上桥就听到风里面传来的歌声。那歌声让我彷佛看到蔚蓝色大海上面扑打 着翅膀的一群海鸥。 我和冉冉对看了一眼，然后噔噔噔地跑上了晚桥。他果然正坐在第一次的那个位置， 仰着头唱歌那！我和冉冉手拉手跑过去，一个蹲在他左边，一个蹲在他右边，听他唱歌。 五月的风里面，我和冉冉望一眼河里的船，望一眼唱着歌的他，小小的，小小的，水手小 人。 “你是个水手吧？那可真了不起呀。”冉冉在他唱完那首歌后问他。 他把唱歌时放到远处的目光收回来，偏了一下脑袋，眨了眨眼睛：“嗯——我以前是 的，现在，呃——我也不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低下了头。 “你刚才唱的歌真好听！”我赞叹道。 他一听这话，飞快地把头扭到我这边，眼睛亮亮的：“你们也喜欢这个歌？太好啦！这个歌可是我好不容易学会的呢！”他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像一个在风中微微晃动的金黄色气球。 “你怎么老是坐在这个地方？我是说，你不会几天以来一直坐在这里吧？你在等人吗？要是下雨的时候你怎么办呢？你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吧？”冉冉对什么东西很感兴趣的时候，总是会冒出很多问题。 他又把头飞快地扭到冉冉那边，留给我一个小小的后脑勺。 “呃——我，我到这儿以后还没下过雨呢！我在船上的时候，有过一个很大的蘑菇，很好看的蘑菇……要是我带着它，下雨的时候就可以躲在下面了。” 虽然他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我和冉冉还是很满意。 “那真的是一个很大很好看的蘑菇。”他重复道，接着就默不作声了。他在想着那个蘑菇了吧。 后来，我把腿伸到第二根和第三根桥栏杆中间，冉冉把腿伸到第四根和第五根桥栏杆中间 ，我们三个，我，水手小人，还有冉冉，说着话，面前是一轮缓缓下沉的夕阳。 那天最后，水手小人说他要回家了。“就是这个桥洞下面。倒是挺宽敞的。晚上听着船上的汽笛声，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我从红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水晶话梅放在他身边：“这个送给你，尝尝吧！” 我和冉冉走下晚桥去，扭头挥手跟他再见。那颗水晶话梅在他身边活像个亮闪闪的皮球。 『嘘——！星星们睡着了』 我和冉冉几乎天天都去看水手小人。他喜欢在太阳底下发呆，喜欢听机动轮船“突突突”的声音，可是害怕船上的狗。我和冉冉一有空就去找他，他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我们都听不够。可是每次我和冉冉站起来要去学校时，他都会有一点点难过。大概他舍不得我们吧！他在这里好像只有我和冉冉两个朋友。我们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他干什么呢？ 我一直都忘记问他这个问题。 五月中午的太阳好大！河面上的一条条水波被太阳照得白亮亮的，一闪一闪地，耀眼睛。 我和水手小人讲起这个的时候，他露出骄傲的神情： “啊哈！我可不会，水手可都有一双好眼睛呢！” 冉冉推了一下她鼻梁上塑料框框的眼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我和冉冉还是喜欢晚上的晚桥。 晚上的晚桥一点都不吵，静静地躺在河流上面。岸边黄黄的灯光映在河水上，一晃一 晃的，像一幅厚厚的油画。美术课的时候，夏老师给我们看过很多那种画。 “你们晚上坐过船么？”水手小人有一次问我们。“船么，一直都要航行的，晚上也要。在夜里走很远很远的路，周围没有一点点亮的东西，水面上黑黑的——呵——！那可真够黑的呢。”水手小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有多黑？你有没有迷路过？！”冉冉挺起身子问道。她那样子像只从地底下突然冒起来的小田鼠，让我噗哧一下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呵，我们不会迷路，因为有星星呀！”他爽朗地笑了起来，一边仰起头看天空。 我和冉冉也抬起头来。 头顶上，是满天满天的星星。满天满天的星星多得不得了，嵌在夜空上一颗接一颗地闪动，像起伏的海浪。 我们三个躺在桥面上，一起轻轻地惊叹了起来。就像以前的夏天，还没遇见水手小人的夏天晚上，我和冉冉躺在晚桥的竹席上乘凉时，看着星星们，心底发出惊叹那样。 “你说，他们一起一伏地，是在唱歌么?一颗星星亮起来是独唱，两颗星星是二重唱，好多 颗一起亮就是合唱，就像……就像我们在学校合唱团练习时那样？”冉冉慢慢地、轻轻地说着话。 水手小人的声音也慢慢地、轻轻地响起来：“不是的，那是他们在呼吸。” “呼吸？”冉冉问。 “嗯……那是他们睡着了在呼吸那。有一回晚上我站在甲板上看风向的时候，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从天空上面飞下来，咕咚一下子摔在了我旁边！我蹲下一看，原来是一颗很小很小的星星，大概才两岁吧，浑身金灿灿的，躺在甲板上还在呼呼大睡那！大概是睡着了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的吧！” 那可真是颗粗心的小星星呀。我想。 “后来呢？它后来怎么样了？她又回到天上了吗？回到她爸爸妈妈那儿了吗？”冉冉着急地问。 我也很想知道。 “掉到地球上的星星们，永远都不能再回到天上了……”水手小人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我和冉冉沉默了。 “所以嘛，我们晚上在外面走的时候，可千万别大叫，那会把睡着了的星星吓得掉下来的！”水手小人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眼神变得很坚定。 “嗯！”我和冉冉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天晚上入睡前，我躺在被窝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明天我要和冉冉早早地去学校告诉我们的同学，晚上可千万别大喊大叫，那会把粗心的小星星们吓得掉下来的。 嘘……星星们睡着了…… 『外婆认识了水手小人』 有一天夜里刮起了大风。 我抱着小熊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窗外忽然出现一道亮闪闪白花花的闪电，哗啦啦——！像天空裂开了。我赶紧爬到了床上。接着我听见很多很多的雨水从天上的那个裂缝里倒了下来，呜呜直叫的大风刮得阳台外的泡桐树叶哗哗直响。 我吓得躲到被子里。外婆摸着我的头，用很软很镇定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不怕不怕！雷公公只劈剩饭碗的小孩，你今天晚饭吃得可干净啦不是吗？” 于是我慢慢镇定下来。 “不好！”几秒钟后我叫了起来。“他一定会害怕的！”我猛然想起那时正在桥洞里睡觉的水手小人。风和雨水该全都灌进桥洞了吧！ 我轱辘一下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地上：“外婆我要去找我的朋友！这么大的雨他一定害怕！”我急得赤脚在地上跳来跳去。 外婆瞅了我一会儿，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和外婆撑着伞走到晚桥下面的时候，桥上走下来一个小小的黄色身影。那是冉冉。她穿着黄雨衣，两个手护在胸前，一步步地走下晚桥的台阶。 “冉冉！”我朝她叫道，“我们快去救他吧！”我朝着冉冉跑过去。 冉冉突然站住，冲我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我一瞧，啊！水手小人从冉冉的两只手中间探出一个小脑袋，正在冲我笑。 我和冉冉一起走下桥来。河岸有几点灯光照着我们站的地方。外婆的目光定在了冉冉的胸前，接着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你好啊！”外婆朝着他说。 外婆居然一眼就瞧见了水手小人。外婆和那些大人不一样！ 水手小人彬彬有礼地向外婆行了一个脱帽礼，虽然那帽子里面全都是雨水了。 冉冉那晚住在我家。我，冉冉，水手小人，还有外婆，睡在一张床上。我找出过家家的小衣服、小被子和小枕头给水手小人用，外婆还把他的水手服洗了，晾在了阳台上。 “居然又看见小人了啊……”外婆躺在被子里，感叹着。 “第一次看到小人，是在我的外婆的米缸里，浑身白扑扑的小人，还冲着我笑……那是几岁的时候？我想想……想想，啊，大概是七岁吧……唉，这些就像放电影一样，做梦一样……” 我和冉冉一边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和雨声，一边听外婆说小人的事情。 “那个米缸里的小人说，他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山的背后，那里有很多很多金黄色的稻田，他们是跟着那些米来到我们的世界的。你呢？你的家在哪边？”外婆慢悠悠地说着过去的事情，边问身旁的水手小人。 “嗯……我家，我家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呐。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那里了，只记得我阿爸说，只要一直沿着河流航行，一直航行到大海上，再走到夕阳的尽头，等到夕阳快落到海里的时候，把船直直地开进去，就能回家了。”水手小人的声音有点忧伤。他肯定想家了吧…… “你们那里的人都在船上当水手？就像米缸小人都在米缸里？你的阿爸、阿妈、阿哥阿姐、阿弟阿妹，你们一家人都是水手咯？” 冉冉总是很聪明的样子。 水手小人一直不说话。 “我阿爸阿妈和阿哥都死了。”过了很久很久，他的声音在静静的房间里响起来。 我心里有点怪冉冉问了这个问题。 “所以我不想再当水手了。”他声音越来越低。 我们都沉默了。 “乖孩子，你天生就是水手不是嘛。在水面上航行，看各种各样的人、房子、树、桥、小镇、小城市、大城市……很快乐吧？我记得米缸小人保管米的时候，就一直微笑着劳动呢。”外婆说道。 他想了一会儿，肯定地说：“是的！站在船头，吹着风，看着岸边的一切很快地从身边飞过去，感觉自己像只海鸟……船一直都在水上走，每天白天醒过来，跑出船舱，站在甲板上，太阳升起来了，岸上换了样子，一切都变成了新的，就知道自己一直在前行，前行……”他高兴了起来。 我和冉冉也不那么内疚了。 窗外的雨点还是很大。我们在雨点编织的天上的曲子里渐渐地睡着了。 水手小人应该也睡了个好觉吧。 早上醒过来，就会看到一个红红的新鲜的太阳了吧。 『再见，再见』 大雨的晚上过后，夏天似乎越来越近了。下课的时候趴在窗口的课桌上，可以看见大块厚重的云朵在操场上空缓缓移动。坐在我旁边的冉冉常常喜欢在昏昏欲睡的午后把头枕在我手臂上呼呼睡觉，醒来后和我商量怎么把水手小人带到学校来，然后偷偷把他藏在课桌肚里陪我们一起上课。 “我们就把他藏在书包里进学校好啦，反正看门的老爷爷不会检查书包的！” “对啦！要是他想听课，我可以让我站在我的耳朵上，用头发挡着，谁也看不到他！” “嗯！就这样！” 放学后我和冉冉跑上晚桥，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了他。 “好啊……可是，可是我恐怕没时间了……”他听完我和冉冉激动地你一句我一句地陈述完整个计划之后，说出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 “咦？”我和冉冉没明白。 “今天我的朋友们来找我了。他们的船这一次会一直走到大海，我想，我想重新当一个水手，我想回家……” 水手小人和我们告别的那天，晚桥上的夕阳特别灿烂。落日的光把桥上每个人的脸蛋都映红了。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看到水手小人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红红的夕阳，映着他的脸。 我和冉冉站在岸边，河水在流。顺着这河水就能去大海，去那个很远很远的、他的家吗？ 水手小人穿着被外婆洗得很干净的水手服，站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看见那艘小小的、小小的船慢慢停靠在了岸边。船上的人都和我们亲爱的水手小人一般大，穿着和他一样的水手服。他们其中的一个走到船帮上，冲着水手小人使劲地挥手、微笑。 水手小人的小手在我脑袋旁边也使劲地挥动着。 “我得走啦。”他说。 我把手心伸到他脚边。他站了上去。 “呃——我能，我是说，我能抱抱你们吗？”我俯下身子准备把他放到地上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有点害羞地说。 我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手臂上的皮肤紧紧贴着他小小的身体。他站在我上衣的第三颗纽扣上，伸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给了冉冉一个大大的拥抱。 “再见。”我说。 再见。 亲爱的水手小人。 他的船一点一点消失在了河岸的尽头。那里真的一直通向大海吗？ 太阳下山了。 我和冉冉捧起放在我们脚边的小盒子，走下晚桥。那个小盒子里装着水手小人留给我俩的礼物。 我们还都不知道，那个盒子里面，是一颗熟睡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