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制篇】华兹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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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0年4月7日-1850年4月23日 |
----------------------------《抒情歌谣集》一八OO年版序言--------------------
这些诗的主要目的,是在选择日常生活里的事件和情节,自始至终竭力采用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来加以叙述或描写,同时在这些事件和情节上加上一种想象的光彩,使日常的东西在不平常的状态下呈现在心灵面前;最重要的是从这些事件和情节中真实地而非虚浮地探索我们的天性的根本规律——主要是关于我们在心情振奋的时候如何把各个观念联系起来的方式,这样就使这些事件和情节显得富有趣味。我通常都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题材,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心中主要的热情找着了更好的土壤,能够达到成熟境地,少受一些拘束,并且说出一种更纯朴和有力的语言;因为在这种生活里,我们的各种基本情感共同存在于一种更单纯的状态之下,因此能让我们更确切地对它们加以思考,更有力地把它们表达出来;因为田园生活的各种习俗是从这些基本情感萌芽的,并且由于田园工作的必要性,这些习俗更容易为人了解,更能持久;最后,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地美丽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我又采用这些人所使用的语言(实际上去掉了它的真正缺点,去掉了一切可能经常引起不快或反感的因素),因为这些人时时刻刻是与最好的外界东西相通的,而最好的语言本来就是从这些最好的外界东西得来的;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处于那样的地位,他们的交际范围狭小而又没有变化,很少受到社会上虚荣心的影响,他们表达情感和思想都很单纯而不矫揉造作。因此,这样的语言从屡次的经验和正常的情感产生出来,比起一般诗人通常用来代替它的语言,是更永久、更富有哲学意味的。一般诗人认为自己愈是远离人们的同情,沉溺于武断和任性的表现方法,以满足自己所制造的反复无常的趣味和欲望,就愈能给自己和自己的艺术带来光荣(1)。
但是,我也知道,现在有几个作家偶尔在自己的诗中采用了一些琐碎而又鄙陋的思想和语言,因而遭到了一致的反对;我也承认,这种缺点只要存在,比起矫揉造作或生硬改革,更使作家丧失名誉,可是同时我认为,这种缺点就全部看来并不是那样有害。这本集子里的诗至少有一点和这些诗不同,即是,这本集子里每一首诗都有一个有价值的目的。这不是说,我通常作诗,开始就正式有一个清楚的目的在脑子里;可是我相信,这是沉思的习惯加强了和调整了我的情感,因而当我描写那些强烈地激起我的情感的东西的时候,作品本身自然就带有着一个目的。如果这个意见是错误的,那我就没有权利享受诗人的称号了。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个说法虽然是正确的,可是凡有价值的诗,不论题材如何不同,都是由于作者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因为我们的思想改变着和指导着我们的情感的不断流注,我们的思想事实上是我们已往一切情感的代表;我们思考这些代表的相互关系,我们就发现什么是人们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重复和继续这种动作,我们的情感就会和重要的题材联系起来。久而久之,如果我们本来具有强烈的感受性,我们就会养成这样的心理习惯,只要盲目地和机械地服从这种习惯的引导,我们的描写事物和表露情感在性质上和彼此联系上都必定会使读者的理解力有某种程度的提高,他的情感也必定会因之增强和纯化。
我也说过,这本集子里的诗每首都有一个目的。另外我还须说明,这些诗与现在一般流行的诗有一个不同之点,即是,在这些诗中,是情感给予动作和情节以重要性,而不是动作和情节给予情感以重要性。(2)
我决不为着虚伪的客气而不说出,我要读者注意这个显著地特点,与其说是为了这本集子里的诗,还远不如说是为了题材的一般重要性。题材的确非常重要!因为人的心灵,不用巨大猛烈的刺激,也能够兴奋起来;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这一点,如果他进而不知道一个人愈具有这种能力就愈比另一个人优越,那末他一定不能充分体会人的心灵的优美和高贵。因此,在我看来,竭力使这种能力产生或增大,是各个时代的作家所能从事的一个最好的任务;这种任务,虽然在任何时期都很重大,可是现在特别是这样。许多的原因从前是没有的,现在则联合在一起,把人们分辨的能力弄得迟钝起来,使人的头脑不能运用自如,蜕化到野蛮人麻木状态。这些原因中间影响最大的,就是日常发生的国家事件,以及城市里人口的增加。在城市里,工作的千篇一律,使人渴望非常的事件。这种渴望,只有迅速传达的新闻能时时刻刻予以满足。这种生活和习俗的趋势,我国的文学和戏剧曾力求与之适应。所以,已往作家的非常珍贵的作品(我指的几乎就是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作品)已经被抛弃了,代替它们的是许多疯狂的小说,许多病态而又愚蠢的德国悲剧,以及象洪水一样泛滥的用韵文写的夸张而无价值的故事。当我想到这种对于狂暴刺激的下流追求,我就不好意思说到我想在这些诗里反对这种坏处的微弱努力。当我想到这种普遍存在的坏处的严重情况,我就几乎被一种并非可耻的忧郁所压倒,好在我还深深觉得人的心灵具有着一些天生的不可毁灭的品质,一切影响人的心灵的、伟大和永久的事物具有着一些天生的不能消灭的力量,好在除此之外我又相信,这样的时代快到了,能力更强大的人们会一致起来系统地反对这种坏处,并且会得到更显著地成功。
关于这些诗的题材和目的,我已说了这么多,现在我请求读者让我告诉他一些有关这些诗的风格的情形,免得他格外责备我不曾作我决不想作的事情。读者会看出(3),这本集子里很少把抽象观念比拟作人,这种用以增高风格而使之高于散文的拟人法,我完全加以摈弃。我的目的是摹仿,并且在可能范围内,采用人们常用的语言;拟人法的确不是这种语言的自然地或常有的部分。拟人法事实上只是偶尔由于热情的激发而产生的辞藻,我曾经把它当作这样的辞藻来使用;但是我反对把它当作某种风格的人为的手法,或者把它当作韵文作家按照某种特权所享有的一种自己的语言。我希望读者得到有血有肉的作品作为伴侣,使他相信我这样做,会使他感到兴趣。别的人走着不同的途径,也同样会使读者感到兴趣;我决不干涉他们的主张,但是我希望提出我自己的主张。在这本集子里,也很少看见通常所称为的诗的词汇;我费了很多力气避免这种词汇,正如普通作者费很多力气去制造这种词汇;我所以要这样做,理由已经在上面讲过了,因为我想使我的语言接近人们的语言,并且我要表达的愉快又与许多人认为是诗的正当目的的那种愉快十分不同。既然不能份外地仔细,我就无法让读者对于我所要创造的风格有着更确切的了解,我只能吿诉他我时常都是全神贯注地考察我的题材;所以,我希望这些诗里没有虚假的描写,而且我表现种种思想时所使用的语言,都分别适合于每一思想的重要性。这样的尝试必然会获得一些东西,因为这样做有利于一切好诗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合情合理。然而要这样做,我又必须丢掉许多历来认为是诗人们应该继承的词句和词藻。我又认为最好是进一步约束自己,不去使用某些词句,因为这些词句虽然是很合适而且优美的,可是被劣等诗人愚蠢地滥用以后,便使人十分讨厌,以致任何联想的艺术都无法加以征服。
如果在一首诗里,有一串句子,或者甚至单独一个句子,其中文字安排得很自然,但据严格的韵律的法则看来,与散文没有什么区别,于是许多批评家,一看到这种他们所谓散文化的东西,便以为有了很大的发现,极力奚落这个诗人,以为他对自己的职业简直一窍不通。这些批评家会创立一种批评标准,读者将从而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喜欢这些诗,就必须坚持否决认这一标准。我以为很容易向读者证明,不仅每首好诗的很大部分,甚至那种最高贵的诗的很大部分,除了韵律之外,它们与好散文的语言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而且最好的诗中最有趣味的部分的语言也完全是那写得很好的散文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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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可以更进一步。我们可以毫无错误地说,散文的语言和韵文的语言并没有也不能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我们喜欢探索诗和绘画的相似之点,因而把它们叫作两姊妹。但是对于韵文和散文,我们从哪里找到充分紧密的联系,足以说明两者是一致的特征呢?韵文和散文都是用同一的器官说话,而且都向着同一的器官说话,两者的本体可以说是同一个东西,感动力也很相似,差不多是同样的,甚至于毫无差别;诗(4)的眼泪,“并不是天使的眼泪”(5),而是人们自然地眼泪;诗并不拥有天上的流动于诸神血管中的灵液,足以使自己的生命液汁与散文的判然不同;人们的同样的血液在两者的血管里循环着。
如果认为韵脚和韵律是一种特点,可以推翻刚才所讲的散文和韵文是一致的说法,并且又引起人的头脑所乐于承认的其他种种人为的(6)特点,那末我只有回答说(7),这本集子里的诗所用的语言,是尽可能地从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中选择出来的。这种选择,只要是出于真正的兴趣和情感,自身就形成一种最初想象不到的特点,并且会使文章完全免掉日常生活的庸俗和鄙陋。即使再加上音节,我相信所产生的不同之处也不至于使头脑清楚的人感到不满意。我们究竟还有别的什么特点呢?这些特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又存在于什么地方呢?不,就是在诗人通过他的人物讲话的地方,也没有别的特点。就是为着文本的高贵,或者为着它的任何拟定的装饰,别的特点也是不必要的。只要诗人把题材选得很恰当,在适当的时候他自然就会有热情,而由热情产生的语言,只要选择得很正确和恰当,也必定很高贵而且丰富多彩,由于隐喻和比喻而充满生气。假如诗人把自己所制造的一套外加的华丽与热情所自然激发的优美杂揉在一起,那末这种不协调一定会使明智的读者感到震惊,这里我就不仔细谈了。我只须说这种杂揉是不必要的。倘若热情并不强烈,文体也相当平和,那么,一些适当地充满隐喻和比喻的诗行,仍会取得应有的效果,这种情况的确是很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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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呢?诗人是什么呢?他是向谁讲话呢?我们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语言呢?——诗人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向人们讲话。他是一个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热枕和温情,他更了解人的本质,而且有着更开阔的灵魂;他喜欢自己的热情和意志,内在的活力使他比别人快乐得多;他高兴观察宇宙现象中的相似的热情和意志,并且习惯于在没有找到它们的地方自己去创造。除了这些特点以外,他还有一种气质,比别人更容易被不在眼前的事物所感动,仿佛这些事物都在他的面前似的;他有一种能力,能从自己心中唤起热情,这种热情与现实事件所激起的很不一样,但是(特别是在令人高兴和愉快的一般同情心范围内),比起别人只由于心灵活动而感到的热情,则更象现实事件所激起的热情。他由于经常这样实践,就获得一种能力,能更敏捷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特别是那样的一些思想和感情,它们的发生并非由于直接的外在刺激,而是出于他的选择,或者是他的心灵的构造。
不论我们以为最伟大的诗人具有多少这种能力,我们总不能不承认这种能力给诗人所提示的语言在生动上和真实上总常常比不过实际生活中的人们的语言,实际生活中的人们是处于热情的实际紧压之下,而诗人则在自己心中只是创造了或自以为创造了这些热情的影子。
不管我们怎样赞美诗人的禀赋,我们总看得出,当他描写或摹仿热情的时候,他的工作比起人们实在的动作和感受中所有的自由和力量,总是多少有些机械。所以,诗人希望把自己的情感接近他所描写的人们的情感,并且暂时完全陷入一种幻觉,竭力把他的描写有一个特殊的目的,即使人愉快的目的,有时才把这样得来的语言稍为改动一下。于是,他就实行我所主张的选择原则了。他依据这种选择原则,抛弃热情中使人厌恶不快的东西;他觉得无须去装饰自然或增高自然;他愈加积极地实行这个原则,他就愈加深信,他的从想象或幻想得来的文字是不能同从现实和真实里产生的文字相比的。
但是,那些不反对这些话的总的精神的人们也许会说,诗人既然不能时常创造十分适合与热情的语言,象从真实的热情里得来的语言一样,那末他就可以把自己当作一个翻译者,可以随便把另一种优点来代替那种他不能得到的优点;他有时竭力想超过他原来的优点,以便补偿他觉得自己不能不犯的一般缺点。但是这种说法却会赞助懒惰,鼓励怯懦的失望。还有,这些人说出这种话,都是因为他们不懂得他们谈论的东西,他们把诗当作取乐和消遣的东西来谈论,他们十分严肃地向我们说他们爱好诗,而实际上他们就象他们爱好跳绳或喝酒一样,把这当作无关利害的事情。我记得眼里斯多德曾经说过,诗是一切文章中最富有哲学意味的。的确是这样。诗的目的是在真理,不是个别的和局部的真理,而是普遍的和有效的真理;这种真理不是以外在的证据作依靠,而是凭借热情深入人心;(8)这种真理就是它自身的证据,给予它所呈诉的法庭以承认和信赖,而又从这个法庭得到承认和信赖。诗是人和自然地表象,传记家和历史家都必须忠于事实而且要顾到实际用处,他们所遇到的困难,比起诗人所遇到的就大得不知多少,因为诗人了解他自己的艺术的高贵性。诗人作诗只有一个限制,即是,他必须直接给一个人以愉快,这个人只须具有一个人的知识就够了,用不着具有律师、医生、航海家、天文学家或自然哲学家的知识。除了这一个限制以外,诗人与事物表象之间就没有什么障碍;而在事物表象与传记家和历史家之间却有成千上万的障碍。
不要把这种直接给人愉快当作是诗人艺术的一种退化。事实上绝不是如此。这是对于宇宙间美的一种承认,一种虽非正式的却是间接的更诚实的承认;对于以爱来观看世界的人,这是一种轻而易举的工作;还有,这是对于人的本有的庄严性的一种顶礼,是对于人们借以理解、感觉、生活和运动的快乐得伟大基本原则的一种顶礼;只有愉快所激发的东西,才能引起我们的同情。我希望我不会被人误解;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我们对苦痛表示同情,我们就会发现同情是和快感微妙地结合在一起而产生和展开的。没有一种知识,即是,没有任何的一般原理是从思考个别事实中得来的,而只有由快乐建立起来、单凭借快乐而存在于我们的心中。科学家、化学家、数学家,不管他们经过多少困难和不愉快,他们总知道这点,感觉到这点。不管解剖学家研究的东西如何给人苦楚,他总感觉到他的知识是一种愉快;他没有愉快,也没有知识。那末,诗人作的是什么呢?他以为人与周围的事物相互作用和反作用,因而出生无限复杂的痛苦和愉快;他依据人自己的本质和他的日常生活来看人,认为人以一定数量的直接知识,以一定的信念、直觉、推断(由于习惯而获得直觉的性质)来思考这种现象;他以为人看到思想和感觉的这种复杂的现象,觉得到处都有事物在心中激起同情,这些同情,因为他天性使然,都带有一些愉快。
诗人主要注意的,就是人们都具有的这种知识,以及除了日常生活经验我们不需要别的训练就能喜欢的这些同情。他以为人与自然根本互相适应,人的心灵能映照出自然界中最美最有趣味的东西。因此,诗人被他在全部探索过程中的这种快感所激发,他和普遍的自然交谈着,怀着一种喜爱,就象科学家在长期的努力后,由于和自然地某些特殊部分(他的研究对象)交谈而发生的喜爱一样。诗人和哲学家的知识都是愉快;只是一个的知识是我们的生存所必需的东西,我们天然的不能分离的祖先遗产;一个的知识是个人的个别的收获,我们很慢才得到,并且不是以平素的直接的同情把我们与我们的同胞联系起来。科学家追求真理,仿佛是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慈善家;他在孤独寂寞中珍惜真理,爱护真理。诗人唱的歌全人类都跟他合唱,他在真理面前感觉高兴,仿佛真理是我们看得见的朋友,是我们时刻不离的伴侣。诗是一切知识的菁华,它是整个科学家面部上的强烈表情。真的,我们可以象莎士比亚谈到人一样,说诗人是“瞻视往古,远看未来”(9)。诗人是捍卫人类天性的磐石,是随处都带着友谊和爱情的支持者和保护者。不管地域和气候的差别,不管语言和习俗的不同,不管法律和习惯的各异,不管事物会从人心里悄悄消逝,不管事物会遭到强暴的破坏,诗人总以热情和知识团结着布满全球和包括古今的人类社会的伟大王国。诗人的思想对象随处都是;虽然他也喜用眼睛和感官作向导,然而他不论社么地方,只要发现动人视听的气氛可以展开他的翅膀,跟踪前去。诗是一切知识的起源和终结,——它象人的心灵一样不朽。如果科学家在我们的生活情况里和日常印象里造成任何直接或间接的重大变革,诗人就会立刻振奋起来。他不仅在那些一般的间接影响中紧跟着科学家,而且将与科学家并肩携手,深入到科学本身的对象中间去。如果化学家、植物学家、矿物学家的极稀罕的发现有一天为我们所熟习,其中的关系在我们这些喜怒哀乐的人看来显然是十分重要,那末诗人就会把这些发现当作与任何写诗的题材一样合适的题材来写诗。如果有一天现在所谓科学家的东西这样地位人们所熟悉,大家都仿佛觉得它有血有肉,那末诗人也会以自己神圣的心灵注入其中,帮助它化成有生命者,并且欢迎这位如此产生的人物成为人们家庭中亲爱的、真正的一员。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能想象,凡是对于诗抱有我所企图说明的这样崇高观念的人,会以转瞬即逝的装饰来损害他所描写的东西的真实性和神圣性,会竭力用各种技巧来博得喝彩,而使用这些技巧不过是由于假定他的题材卑下的原故。
直到这里,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对于一般的诗而言的,特别是对于诗人通过自己人物说话的那一部分而言的。谈到这点,我们仿佛可以下一个结论,只要是有理性的人都会认为,诗中戏剧性部分的缺点的大小,完全在于它脱离真正的自然语言的程度,以及是否染上了诗人自己的词汇的色彩。这种词汇或者是诗人当作个人所特有的,或者是一般诗人所共有的。这些人由于写诗的关系,自然就使用一种特别的语言。
所以,我们不仅在诗的戏剧性部分里可以寻找语言上的这种差别,而且就是在诗人现身说话的地方,我们也一定可以看到语言上的这种差别。关于这点,我请读者看一看我在上面对于诗人的描写。在主要有助于形成诗人的这些特质之中,没有一点在种类上与别人不同,不过在程度上有差别而已。总括说来,诗人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在诗人没有外界直接的刺激也能比别人更敏捷地思考和感受,并且又比别人更有能力把她内心中那样产生的这些思想和情感表现出来。但是这些热情、思想和感觉都是一般人的热情、思想和感觉。这些热情、思想和感觉到底与什么相联系呢?无疑地,它们与我们伦理上的情操、生理上的感觉、以及激起这些东西的事物相联系;它们与原子的运行、宇宙的现象相联系;它们与风暴、阳光、四季的轮换、冷热、丧亡亲友、伤害和愤懑、感德和希望、恐惧和悲痛相联系。这些以及类似的东西是别人的感觉和使他们发生兴趣的对象,所以是诗人所描写的感觉和对象。诗人以人的热情去思考和感受。那末他用地语言怎能与感觉敏锐、头脑清楚的其他一切人所用地语言有很大差别呢?我们可以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假如不是这样,诗人就可以在表达情感以娱乐自己或他这样的人的时候使用一种特别的语言了。不过,诗人绝不是单单为诗人而写诗,他是为人们而写诗。除非我们提倡盲目崇拜,或者把无知当作快乐,诗人就必须从这个假想的高处走下,而且为了能引起合理的同情,必须象别人表现自己一样地表现自己。除此以外,诗人只是从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里进行选择,换句话说,他正确地依据这样的选择原则去作诗,自然就踏上稳固的基础,我们就知道从他那里会得到什么。关于韵律,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读者要记住,韵律的特点是整齐、一致,不象通常所谓诗的词汇的所有韵律是硬造的,随意可以改变的,这些改变是数也数不清的。在一种情况下,读者就完全受世人的摆布,听任他高兴用什么意象和词汇来表达热情;在另一种情形下,韵律遵守着一定的法则,这些法则是诗人和读者都乐于服从的,因为它们是千真万确的,一点也不干涉热情,只是象历来所一致证实的那样提高和改进这种与热情共同存在的愉快。
………………
………………人的头脑能从不同之中看出相同而感到愉快。这个原则是我们心灵活动的伟大源泉,是我们心灵的主要鼓舞者。从这种原则才产生我们的性欲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一切热情;这是我们通常彼此谈话的生命,我们的鉴别力和道德感都是依靠从不同中看出相同以及从相同中看出不同的这种准确性。依据这种原则来研究韵律,证明韵律能给予很多愉快,指出这种愉快在什么方式下产生出来,这倒不是没有用处的事情。………………
我曾经说过,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一种反应使平静逐渐消逝,就有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渐发生,确实存在于诗人的心中。一篇成功的诗作一般都从这种情形开始,而且在相似的情形下向前展开;然而不管是什么一种情绪,不管这种情绪达到什么程度,它既然从各种原因产生,总带有各种的愉快;所以我们不管描写什么情绪,只要我们自愿地描写,我们的心灵总是在一种享受的状态中。如果大自然特别使从事这种工作的人获得享受,那么诗人就应该听取这种教训,就应该特别注意,不管把什么热情传达给读者,只要读者的头脑是健全的,这些热情就应当带有一种愉快。和谐的韵文语言的音乐性,克服了困难之后的感觉,已往从同样的韵文作品里所得到的快感的任意联想,对这种语言(它与实际生活的语言十分相似而在韵律上却又差别很大)的一再的模糊的知觉,——所有这一切很微妙地构成了一种复杂的快乐感觉,它在缓和那总是与更深热情的强烈描写掺杂在一起的痛苦感觉方面是非常有用的。在打动人心和充满激情的诗中,总是有这种效果;至于在轻快的诗篇里,诗人在安排韵律上的轻巧和优美就是使读者感到满意的主要源泉。关于这个问题所必须说的一切,还可以用下面这个事实来证明:很少有人否认,用诗和散文描写热情、习俗或性格,假使两者都描写得同样好,结果人们读诗的描写会读一百次,而读散文的描写只读一次。(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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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摘自《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伍蠡甫胡经之主编 1987年3月第一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1)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乔叟的动人诗篇差不多都是使用纯粹的语言,甚至到今天普遍都能懂得。——作者原注。
(2)这一段见1845年版。1800——32年版是这样:我曾经说过,这本集子里的诗每首都有一个目的。我也曾告诉读者,这个目的主要是什么。就是说明我们的情感和思想在兴奋状态下互相结合的方式。但是,用不大普通的语言(1802——36年版是:用稍微更加适当的语言)来说,这是跟随我们的心灵在被天性中的伟大和朴素的情感所激动的时候的一起一落。这个目的,我在这些短文里曾经竭力用各种办法去实现,而这些办法就是:通过母爱的许多更加微妙曲折的地方去探索这种情感,如在《小白痴》和《一个发狂的母亲》两首诗中;伴随一个濒于死亡但还孤独地依恋着生命和社会的人的最后挣扎,如在《一个被遗弃的印第安人》这首诗中;表明童年时期我们关于死亡的观念所常有的混乱和模糊,或者是我们之完全没有能力接受这种观念,如在《我们是七个》这首诗中;显示出在早期同大自然的伟大和优美的对象结合的时候那种有爱的依恋的力量,或者说得更哲学些,那种道德的依恋的力量,如在《兄弟们》这首诗中;或者使我的读者从普通的道德感中获得另一种比我们所习惯于获得的更加有益的印象,如从西蒙﹒李的事件中所获得的那样。在我的总的目的当中,有一部分是力图描画一些受到不很热烈的情感的影响的人物,如在《一个旅行的老人》和《两个贼人》中那样,这些人物的成分是单纯的,是属于大自然而不是属于习俗的,这些成分现在存在着,将来也会永远存在,这些成分由于自己的构成是可以明确地和有益地加以思考的。我不想滥用读者的宽容,再多谈这个问题;但是我应该提到另一个情况………………情感。读者只要看一看《可怜的苏桑》和《没有孩子的父亲》这两首诗,尤其是第二首诗的最后一节,我的意思就可以完全理解。1836年版也是如此,但是用第三人称代替了第一人称。——原编者塞林科特(Selincourt)注。
(3)这段话在1800年版中是这样:“除了很少的几个地方,读者在这本集子里将发现不到我把抽象观念比作人。这并不是出于我有意责难这种拟人法;拟人法也许适合于某些种类的作品。但是,在这本集子里,我是想摹仿并且尽可能地采用人们常用的语言。我不认为这种拟人法是这种语言的任何正式部分或自然部分。”——原编者注。
(4)我在这里使用诗这个名词(虽然违反了我的意思),是把它看作与散文对立的,而且是与韵文同义的。但是,不把诗和事实或科学看作在哲学上更加对立的,而把诗和散文看作对立的,这曾经给批评界带来许多混乱。唯一与散文严格对立的是韵律,不过事实上这不是严格的对立,因为在写散文当中,自然而然出现一些含有韵律的句子和段落,即使想避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作者原注。
(5)见弥尔顿《失乐园》,第一卷,第619行。——原编者注。
(6)1800年版没有“人为的”这个字眼。——原编者注。
(7)从“我只有回答说”到往下第九段的“读者要记住”,都是在1802年版中加上的。——原编者注。
(8)参看达维南的在《刚底贝尔》中当作序言的信:“叙述的和过去的真理是历史家们的偶像(他们崇拜死的东西);行动的和由于效果而不断活着的真理,是诗人们的主妇。”——原编者注。达维南(Davenant,1606——1668):英国诗人、剧作家,写有史诗《刚底贝尔》(Gondibert)。
(9)《汉姆雷特》,第四幕,第四场,第37页。——原编者注。
(10)在1800——36年版中紧跟着又下面这一段:我们看到,蒲伯单是借助诗句的力量,曾经设法使最普通的常识变得很有趣味,甚至常常使这种常识具有热情的外表。由于这些信念,我于是用诗写了勃来克老妇和哈里﹒基尔的故事,这是这本集子里最粗糙的作品之一。我本是想使读者注意这一真理:认的想象力甚至在我们的天然本性中也足以产生看起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种种变化。这个真理是一个重要的真理;事实(因为这是一个事实)是对这个真理的珍贵的例证。我获悉这个故事曾经传达给成千上万的人,自己感到很满意。如果这个故事不是作为歌谣叙述出来,而且用地韵律比歌谣通常用地更令人感动,这些人是决不会听到它的。——原编者注。
--------------------------《抒情歌谣集》一八一五年版序言---------------------
写诗所需要的能力有以下五种①:第一是观察和描绘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按照事物本来的面目准确地观察,而且忠实地描绘未被诗人心中的任何热情或情感所改变的事物的状态,不管所描绘的事物呈现在感官面前,或者是仅仅存在于记忆之中。这种能力虽然对于诗人是必不可少的,然而是一种仅仅在绝对必要和决不再继续的情况下才加以运用的能力,因为运用这种能力必须以较高的智力处于被动和服从外界对象的情况下为前提,正如一个翻译家或雕刻家应该对于他的原著那样。第二是感受性。这种能力愈敏锐,诗人的知觉范围就愈广阔,他也就愈被激励去观察对象,不是观察它们原来的样子,就是观察它们在他的心中的反应。(诗人感受性和普通感受性之间的区别已经在原序所描述的诗人性格中指明了。)第三是沉思。这种能力可以使诗人熟习动作、意象、思想和感情的价值,并且可以帮助感受性去掌握这四者之间的相互关系。第四是想象和幻想,也是改变、创造和联想的能力。第五是虚构。凭借这种能力可以从观察所提供的材料来塑造人物,这种材料不论是诗人心灵中的也好,或者是外在生活和大自然的也好。这样产生的事件和情节最能激发想象力,并且最适合于使诗人所描述的人物、情感和热情得到充分发挥。最后是判断。这种能力就是决定应该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并且在什么程度上把上述几种能力中间的每一种能力都加以运用,以致较小的能力不被较大的能力所牺牲,而较大的能力不轻视较小的能力,不攫取比它应份得到的更多的东西,而对它本身有害,每种写作的规律和相当优点也是由判断力所决定②。
现在我们来考察下面诗作的分类中所使用的幻象和想象这两个字眼。一个聪明的读者说:“一个人愈能清楚地以观念来复制感官印象,他的想象力就愈大,因为他是一种把感觉现象映现在心中的能力。一个人愈能随心所欲地唤起、连结或联想那些内在的意象,以便完成那些不在眼前的对象的理想表现,他的幻想力就愈大,想象力是一种描绘的能力,幻想力是一种唤起和结合的能力。想象力是由耐心的观察所组成的;幻想力是由改变心中情景的自愿活动所组成的。一个画家或诗人的想象愈精确,他面前纵然没有被描述的对象,也愈有把握从事于刻划或描绘的工作。幻想愈是丰富多彩,所创造的装饰也就愈独特、愈显著。”——见威·泰洛所著的《不列颠同义语的区别》。
这样地区分想象和幻想,难道不象一个人要提供一份建筑物的报告,却一心一意地只写他所发现的地基情况,而不看一看上层建筑就结束自己的工作吗?在这里,正如在全书其他的例证中一样,这位有见识的作者的心灵完全给语源学迷住了,他抓住这个原字作他的向导和警卫,往往就看不到他很快就成为它的俘虏,没有自由踏上任何的途径,除了给他指定的那条以外。发现这样的想象如何区别于意象的清晰回忆,是不容易的;发现幻想如何区别于意象的迅速和生动的回忆,也是不容易的。两者都不过是一种记忆的方式而已。如果这两个字眼仅仅具有上述的意义,那末应该用什么来称呼诗人“浑身充满的”③能力呢?诗人的眼睛对于天上和地下的东西无所不看,他的精神特质把他的笔头所迅速描述的东西都能体现出来。对于以创造性的活动潜入对象中心的幻想,应该用什么来说明它的特点呢?想象力,按下面这一类诗的标题的意思来说,是和存在于我们头脑的、仅仅作为不在眼前的外在事物的忠实摹本的意象毫无关联。它是一个更加重要的字眼,意味着心灵在那些外在事物上的活动,以及被某些特定的规律所制约的创作过程或写作过程。我将举例来说明我的意思。一只鹦鹉用它的嘴或爪子把自己挂在笼子的铁丝上,或者是一只猴子用它的爪子或尾巴把自己挂在树枝上。每个动物的的确确是这样作的。在维吉尔的第一首《牧歌》中,牧羊人想到他要和他的田庄告别的时候,就向他的羊群说道:
今后我见不到你,绿油油的,悬挂在
长满树木的岩前,离开那岩石很远很远。
——在那半山腰上
悬挂着一个采茴香的人。④
这是莎士比亚描绘杜佛海边峭壁上一个人影的著名诗句。在这两个例子中,在使用“悬挂”这个字眼上,稍微运用我所称为想象的这种能力。不论羊群和采茴香的人,都没有像鹦鹉或猴子那样真正悬挂着。但是,由于感官面前出现这种模样的东西,心灵在自己的活动中,为了满足自己,就认为它们是悬挂着的。
好象遥远的海上出现的一支舰队
悬挂在云端,借助赤道的风
沿着孟加拉湾、特奈岛
或者泰多岛航行,商人们从那里
采办了香料,乘风破浪,
穿过广阔的伊西奥平海,朝着好望角
航去,连夜面对着风驶向南极,
那逃走的恶魔正象这样远走高飞。⑤
在这里悬挂这个字眼表现了想象力的全部力量,并且把它贯穿在整个意象中:首先,由许多船只组成的舰队被表现为一个巨人,我们知道并感觉到,它是在水上航行着;但是,诗人利用它给感官的印象,大胆地把它表现为悬挂在云端,一方面是使心灵在观察形象本身上得到满足,另一方面是照顾到它与之相比的傲慢对象的动作和外貌。
我们现在要从视觉的印象转到听觉的印象。因为听觉的印象一定不大明确,所以我们从这本集子里挑选出一些例子来:
野鸽孵着自己悦耳的啼声;⑥
关于这只鸟还有:
它的啼声隐没在丛林中,
微风吹起却又飘来;⑦
布谷鸟啊!你可是一只鸟儿,
还是一个飘荡的声音?⑧
我们通常叫野鸽作“咕咕”,这个声音很象它原来的啼声。但是在加上了孵着这个比喻以后,我们的想象力就使我们更能注意到野鸽一再柔和地啼叫,仿佛很喜欢倾听自己的声音,带着孵卵的时候所必然有的一种平静安闲的满足。“它的啼声隐没在丛林中”这一比喻表现了这种鸟儿喜欢隐居的特点,并且显示了它的啼声不是尖锐刺耳的,因而就容易隐没在层层的绿荫里。但是,这种啼声是如此地别致,如此地悦耳,那和诗人一样喜爱这种声音的微风就穿过掩藏着这声音的绿荫,把它送到诗人的耳边。
布谷鸟啊!你可是一只鸟儿,
还是一个飘荡的声音?
这个简单扼要的问话描绘出布谷鸟的啼声好象是无处不在,并且使这种鸟儿几乎不再是一个肉体的存在。由于我们在记忆中意识到,整个春天里布谷鸟不断地啼叫,但它很少为人看到,所以我们的想象力才能发挥上述的作用。
以上所讲的都是彼此不相关联的意象。人的头脑中由于受到某些本来明显存在的特性的激发,就使这些形象具有它们本来没有的特性。想象的这些程序是把一些额外的特性加诸于对象,或者从对象中抽出它的确具有的一些特性。这就使对象作为一个新的存在,反作用于执行这个程序的头脑。
现在我暂且不谈想象力对单独意象的作用。我要考察想象力怎样使联合起来的几个意象互相影响和改变。读者在我所引证的维吉尔的那两行诗中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例子:山羊悬挂在陡峭的山崖上,情况十分危险,而牧羊人躺在僻静的崖洞里观察它,处境舒适和安全。两者恰恰是一个鲜明的对比。如果把这些意象单独拿来看,就远不如它们互相结合和对立所构成的画面那样动人!
好象是一块大石头,有时候
高卧在荒山的峰顶上,
人人都会惊讶,只要发现
它怎样到了这里,打从何处而来,
它仿佛是具备了五官,
象一只海兽从海里爬出来,
躺在岩石或沙滩上休息,晒着太阳,
这个人正是这样;半死半活,
似睡非睡,真是老态龙锺。
……………………………………
老人站住不动,象一片白云,
听不见咆哮的大风,
一要移动,就整个移动起来。⑨
在这些意象中,想象力的赋予的能力、抽出的能力和修改的能力,不论直接地或间接地发生作用,三者都是联合在一起的。大石头被赋予了某种生命力,很象是海兽;海兽被抽去一些重要的特性,跟大石头相似。这样处理间接的意象是为了使原来的意象(即石头的意象)跟老人的形状和处境更相象。因为老人已经失去这么多的生命和行动的标记,所以他已经接近上面两个对象相联接之点。说了这些以后,就不必再谈白云这个意象了。
以上所谈的是想象力的赋予的能力或修改的能力,但是想象力也能造形和创造。这是怎样进行的呢?这是通过无数过程的。想象力最擅长的是把众多合为单一,以及把单一分为众多,——这些变化是以灵魂庄严地意识到自己强大的和几乎神圣的力量为前提,而且是被这种庄严的意识所制约的。我们再回到前面引证过的弥尔顿的那节诗。在这节诗里,首先说到一支密集的舰队,当作一个人“沿着孟加拉湾航行”,继而用“他们”,既商人们,来表示舰队又被诗人化成许多船只,“面对着风驶向”地球的极端。然后说“那逃走的恶魔正象这样远走高飞”,“正象这样”是与开端的“好象”遥相呼应的。在这里恶魔作为一个人的形象起着把许多船只重新合为一体的作用,——这正是比喻的出发点。“正象这样”,这对谁来说“象这样”呢?这是对天上的缪斯来说的,缪斯使这篇诗在诗人的心眼中,在读者的眼睛中,忽而出现在广阔的伊西奥平海,忽而出现在地狱的僻静地方!
我或者住在忒拜,或者住在雅典。⑩
再听一听这位伟大的诗人,他谈到救世主着手把那些叛逆的天使从天国驱逐出去。
被千千万万的圣徒伴随着,
他向前走来:他的来临闪耀着光辉。⑾
跟随在后面的圣徒们,以及救世主本人,几乎都消失和溶化在那个无限的抽象“他的来临”的光辉中了。
既然我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想说明这本集子里的诗,尤其是说明其中的一部分诗,所以我就不麻烦自己和读者来这样看待想象力:它处理思想和感情,它规定人物的构造,它决定动作的过程。我不想把它看作是(除了已经含蓄地提到以外)这样的一种能力,用我的最敬爱的一个朋友的话来说,它“把所有东西吸收成为一个;它使生气勃勃或者死气沉沉的东西、具有自己的特性的生物、带有自己的附属品的对象,都采取一种色彩,并且为一个效果服务”⑿。热情和沉思的想象力,即诗的想象力,是跟人的和戏剧的想象力不同的;这种想象力的巨大宝库就是《圣经》的预言和抒情的部分,就是弥尔顿的作品,而且我还要加上斯宾塞的作品。我选取这些作家而不选取古代希腊和罗马的作家,因为异教的神人同形论使希腊罗马最伟大的诗人的头脑过分受到特定形式的束缚;希伯来人由于憎恶偶像崇拜而避免了这个毛病。这种憎恶在我们这位伟大的史诗诗人身上几乎是同样强烈的,这是由于他的生活环境,也是由于他的头脑的构造。不管他外表上怎样浸染着古典文学,可是他灵魂里却是一个希伯来人;在他身上一切东西都倾向于宏伟。斯宾塞的天性较为柔和,他借助讽喻的精神维持他的自由,这种精神有时候激励他从抽象中创造人物,有时候激励他通过天才的卓越努力,凭借最高尚道德和最纯洁感觉的特性和标记,使他的人物具有抽象的普遍性和永久性,——他笔下的玉纳这个人物就是这种情况的光辉例子。至于说到人的和戏剧的想象力,莎士比亚的作品就是它的取之不尽的源泉。
风雨雷电,我不责备你们无情,
我不曾给你们国土,把你们叫作孩子!⒀
我记得许多的诗人——他们的名字在这里就不必提了——就是凭借这种根本的品质而超群出众,我也回想到那些愚味、无能和傲慢的人对于这本诗集和我的其他作品曾经给予种种的侮辱。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人们允许我来预先估计后代人对我的判断,那末我将宣布(如果上述的人所共知的事实不能证明我的正确,我就该受责难了),在这些不利的时刻,我已经证明想象力在最有价值的对象上、在外在的宇宙上、在人的道德和宗教的情感上,在人的先天的情感上、在人的后天的情欲上大大发挥了它的力量。这种力量和人们的作品一样具有着使人高尚的倾向,这是值得我们永远记住的⒁。
有人认为幻想是一种唤起和合并的能力,或者如我的朋友柯勒律治所说的,是“一种聚集和联合的能力”。我反对这个定义,仅仅是因为它太笼统了。想象跟幻想一样也具有加重、联合、唤起和合并的能力。但是,彼此所唤起和合并的素材不同,或者彼此依据不同的规律和为了不同的目的把素材聚集在一起。幻想并不要求它所使用的素材在性质上由于它的处理而有所改变。如果素材可以改变的话,那末为了幻想的目的,仅仅作轻微的、有限的和暂时的改变也就够了。至于想象力所愿望和要求的恰恰和这相反。它只肯接近可塑的、柔软的和不明确的对象。想象力听任幻想去描绘春梦婆的到来,
她的身体只有郡吏
食指上的玛瑙那么点大⒂
想象力在不得不谈到身材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读者她的巨大的天使同庞贝庙的柱子一样高,更没有说这位天使身高二丈四尺,或者是身高二千四百尺;或者他的尺寸同齐尼里夫山或亚特拉斯山相等,因为这些东西是受到限制的,即使他们再有几百万倍高,反正都是一样。可以这样说,“他的身材高入云宵,”矗入无边无际的苍穹!——当想象力创造一个比喻,初看起来也许不十分象,但是这种相似的真实性一旦为我们领悟之后,就会在我们心中增长起来,而且继续不断地增长。这种相似更多地在于神情和影响,而不在于外形轮廓和特点,更多地在于天生的内在的特性,而不在于偶然的突出的特性。此外,意象之间必然互相改变。幻想过程所遵循的规律是和偶然的事物一样变化多端的;当对象适当地被表达出来或者恰当地联合在一起的时候,幻想的效果是令人惊奇的,好玩的,滑稽的,有趣的,柔和的或凄惨的。幻想是靠迅速和大量地散播它的思想和意象。它相信思想和意象的数量之多和结合之巧妙可以弥补个别价值的缺乏。幻想有时候夸耀自己以出奇的巧妙和成功的造诣来发掘事物的隐蔽的相似之处。如果幻想能使你赞同它的目的,并且使你与它抱有同感,那末它的影响多么不稳定,多么短暂,它是毫不在乎的,因为它知道在适当的时机它不是没有力量来恢复对人们的影响的。但是,想象却意识到自己拥有一种不可摧毁的统治权;灵魂由于忍受不了它的光辉,也许会失掉它;但是一旦被觉察和承认,头脑的其他任何能力都不能使它松弛,也不能损害它,或者消弱它。幻想是在于激发和诱导我们天性的暂时部分,想象是在于激发和支持我们天性的永久部分。然而,认为幻想,这种活跃的能力,根据它自己的规律和它自己的精神,也是一种创造的能力,难道不是同样正确的吗?幻想怎样野心勃勃地力求和想象互争短长,而想象又怎样屈身来处理幻想的素材,这从一切的、主要是我国的最有才能的作家的散文和韵文作品里都可以看出来。………………
选自《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册, 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摘自《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伍蠡甫胡经之主编 1987年3月第一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①1815年版是这样开始的:这部诗集有一部分是许多年以前在《抒情歌谣集》这个标题下出版的。当时在这一部分前面所写的若干意见,今天很少能特别地应用到这部诗集的大部分上,因为这部诗集后来扩大了和改变了,因而也就不能恰当地作为这部诗集的序言。我对于那些决定题材的选择的情感和那些指导这些诗篇的写作的原则曾经作了说明,不管这个说明怎样无关重要和不完全,如果把它取消,我认为是不适当的。所以我把它移到第二卷末尾,听凭读者高兴注意也好,不高兴也好。
最近出版了《隐士》的一部分,其标题为《远游》。在这篇《远游》的序言中,我提到曾经对我的一些短诗作了深思熟虑的排列,这些短诗可以帮助细心的读者看到它们彼此之间的联系以及它们对那篇诗作的从属关系。我将在这里略微说明一下这部诗集中所实行的这种排列。——原编者注。
②因为对韵律谐和的感受性和产生这种谐和的能力一定是伴随上述各种能力而来的,所以我还没有谈到这两种要素。——作者原注。
③《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场,第7—17行。。——原编者注。
④《李尔王》,第四幕,第四场,第16行。——原编者注。
⑤《失乐园》,第二卷,第四场,第636—643行。——原编者注。
⑥《决心和独立》,第五首。——原编者注。
⑦《夜莺啊!你的确是………………》,第13—14行。——原编者注。
⑧《给布谷鸟》,第3—4行。——原编者注。
⑨《决心和独立》,第57—65行,第75—77行。——原编者注。
⑩贺拉斯《书信》,第二篇,第一首,第213行。——原编者注。
⑾《失乐园》,第六卷,第767—768行。——原编者注。
⑿兰姆勃论贺拉斯的天才。——作者原注。兰姆勃(Charles Lamb,1775— 1834):英国散文家。
⒀《李尔王》,第三幕,第二场,第16—17行。——原编者注。
⒁把这个题目结束以前,我只想说明一点:在列入“想象”这一项目下的许多首诗里,我是从想象力发展上最早的自然过程之一开始的。在我自己的最初意识的指导下,我表现了同外在事件一同活动的内在情感的转变和过渡,以便为了不朽,在想象的神秘土壤里播种声音和景物的意象。那首诗里所描写的那个孩子,怀着一种兴奋和不安的焦急心情,在倾听他以前曾经激起的那些一再发生的嘈杂声音。当他紧张的心情开始缓和下来的时候,他就看到诗中所描绘的那些庄严和镇静的意象而感到惊讶。紧跟着的一些诗相继地显示出想象力对于外界宇宙的各种不同的对象发挥着作用,然后是其他的一些诗,在这些诗里想象力是运用在情感、人物和动作上面的*;这一类诗是以描写道德、政治和宗教的情感的想象场面作结束的。1815—36年版。
*这些写苏格兰题材的诗,从此就归入另一类,叫作《苏格兰旅行回忆》。——原编者
⒂《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四场,第55—56页。——原编者注。
--------------------------------我们是七个 --------------------------
我碰见一个乡村小姑娘:
她说才八岁开外;
浓密的发丝一卷卷从四方
包裹着她的小脑袋。
她带了山林野地的风味,
衣着也带了土气:
她的眼睛很美,非常美;
她的美叫我欢喜。
“小姑娘,你们一共是几个,
你们姊妹弟兄?”
“几个?一共是七个,”她说,
看着我象有点不懂。
“他们在哪儿?请给我讲讲。”
“我们是七个,”她回答,
“两个老远的跑去了海上,
两个在康威住家。
“还有我的小姐姐、小弟弟,
两个都躺在坟园,
我就位在坟园的小屋里,
跟母亲,离他们不远。”
“你既说两个跑去了海上,
两个在康威住家,
可还说是七个!——请给我讲讲,
好姑娘,这怎么说法。”
“我们一共是七个女和男,”
小姑娘马上就回答,
里头有两个躺在坟园
在那棵坟树底下。”
“你跑来跑去,我的小姑娘,
你的手脚都灵活;
既然有两个埋进了坟坑,
你们就只剩了五个。”
小姑娘回答说,“他们的坟头
看得见一片青青,
十二步就到母亲的门口,
他们俩靠得更近。
“我常到那儿去织我的毛袜,
给我的手绢缝边;
我常到那儿的地上去坐下,
唱歌给他们消遣。
“到太阳落山了,刚近黄昏,
要是天气好,黑得晚,
我常把小汤碗带上一份,
上那儿吃我的晚饭。
“先走的一个是金妮姐姐,
她躺在床上哭叫,
老天爷把她的痛苦解了结,
她就悄悄的走掉。
“所以她就在坟园里安顿;
我们要出去游戏,
草不湿,就绕着她的坟墩——
我和约翰小弟弟。
“地上盖满了白雪的时候,
我可以滑溜坡面,
约翰小弟弟可又得一走,
他就躺到了她旁边。”
我就说,“既然他们俩升了天,
你们剩几个了,那么?”
小姑娘马上又回答一遍:
“先生,我们是七个。”
1798
卞之琳 译
------------------------------丁登寺旁 ----------------------------------
五年过去了,五个夏天,加上
长长的五个冬天!我终于又听见
这水声,这从高山滚流而下的泉水,
带着柔和的内河的潺潺。
——我又一次
看到这些陡峭挺拔的山峰,
这里已经是幽静的野地,
它们却使人感到更加清幽,
把眼前景物一直挂上宁静的高天。
这个日子又来到了,我能再一次站在这里,
傍着这棵苍翠的槭树,俯览脚下,
各处村舍的园地,种满果树的山坡,
由于季节未到,果子未结,
只见果树一片葱绿,
隐没在灌木和树林之中。我又一次
看到了树篱,也许称不上篱,
而是一行行活泼顽皮的小树精;
看到了田园的绿色,一直绿到家门;
一片沉寂的树林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烟的来处难定,或许是
林中有无家的流浪者在走动,
或许是有隐士住在山洞,现在正
独坐火旁。
这些美好的形体
虽已久别,倒从来不曾忘怀,
不是像盲人看不到美景,
而是每当我孤居喧闹的城市,
寂寞而疲惫的时候,
它们带来甜蜜的感觉,
让我从血液里心脏里感到,
甚至还进入我最纯洁的思想,
使我恢复了恬静:——还有许多感觉,
使我回忆起已经忘却的愉快,它们对
一个良善的人最宝贵的岁月
有过绝非细微、琐碎的影响,
一些早已忘记的无名小事,
但饱含着善意和爱。不仅如此,
我还靠它们得到另一种能力,
更高的能力,一种幸福的心情,
忽然间人世的神秘感,
整个无法理解的世界的
沉重感疲惫感的压力
减轻了;一种恬静和幸福的心情,
听从温情引导我们前进,
直到我们这躯壳中止了呼吸,
甚至我们的血液也暂停流动,
我们的身体入睡了,
我们变成一个活的灵魂,
这时候我们的眼睛变得冷静,由于和谐的力量,
也由于欢乐的深入的力量,
我们看得清事物的内在生命。
也许这只是
一种错觉,可是啊,多少次
在黑暗中,在各色各样无聊的白天里,
当无益的纷扰和世界的热病
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使它不住地狂跳,多少次
在精神上我转向你,啊,树影婆娑的怀河!
你这穿越树林而流的漫游者,
多少次我的精神转向了你!
而现在,依稀犹见昔日思想的余光,
带着许多模糊朦胧的记认,
还多少有一点怅然的困惑,
心里的图景回来了;
我站在这里,不仅感到
当前的愉快,而且愉快地想到
眼前这一刻包含了将来岁月的
生命和粮食。至少我敢这样希望,
虽然我无疑已经改变,早不是
我初来这山上的光景;那时节我象一头小鹿,
腾跳山岭间,遨游大河两岸,
徘徊在凄寂的溪水旁边,
去大自然指引的任何地方,与其说是
追求所爱的东西,更象是
逃避所怕的东西。因为自从
我儿童时代的粗糙的乐趣
和动物般的行径消逝了之后,
大自然成了我的一切。——我无法描画
当年的自己。瀑布的轰鸣
日夜缠住我,像一种情欲;大块岩石,
高山,深密而幽暗的树林,
它们的颜色和形体,当时是我的
强烈嗜好,一种体感,一种爱欲,
无需思想来提供长远的雅兴,
也无需官感以外的
任何趣味。-这个时期过去了,
所有它的半带痛苦的欢乐消失了,
连同所有它的令人昏眩的狂喜。我再也不为这些
沮丧,哀伤,诉怨,我得到了
别的能力,完全能低偿
所失的一切,因为我学会了
怎样看待大自然,不再似青年时期
不用头脑,而且经常听得到
人生的低柔而忧郁的乐声
不粗厉,不刺耳,却有足够的力量
使人沉静而服帖。我感到
有物令我惊起,它带来了
崇高思想的欢乐,一种超脱之感,
象是有高度融合的东西
来自落日的余晖,
来自大洋和清新的空气,
来自蓝天和人的心灵,
一种动力,一种精神,推动
一切有思想的东西,一切思想的对象,
穿过一切东西而运行。所以我仍然
热爱草原,树林,山峰,
一切从这绿色大地能见到的东西,
一切凭眼和耳所能感觉到的,
也像想象创造的。我高兴地发现:
在大自然和感觉的语言里,
我找到了最纯洁的思想的支撑,心灵的保姆,
引导、保护者,我整个道德生命的
灵魂。
也许即使
我没有得到这种教育,我也不至于
遭受天生能力的毁蚀,
因为有你陪着我在这美丽的
河岸上,你呀,我最亲爱的的朋友,
我的亲而又亲的朋友,在你的声音里
我听到了我过去心灵的语言,
在你那流星般的无畏的双眼里
我重温了我过去的愉快。但愿我能
在你身上多看一会我过去的自己,
我的亲而又亲的妹妹!我要祈祷,
我知道大自然从来不曾背弃
任何爱她的心,她有特殊的力量
能够把我们一生的岁月
从欢乐引向欢乐,由于她能够
充实我们身上的心智,用
宁静和美感来影响我们,
用崇高的思想来养育我们,使得
流言蜚语、急性的判断、自私者的冷嘲、
硬心汉的随口应付,日常人生里的
全部阴郁的交际
都不能压倒我们,不能扰乱
我们愉快的信念,相信我们所见的
一切都充满幸福。因此让月光
照着你在路上独行吧,
让雾里的山风随意地
吹拂你吧,在以后的岁月里,
当这些按捺不住的狂喜变成了
清醒的乐趣,当你的心灵
变成了一切美好形体的大厦,
当你的记忆象家屋一般容得下
一切甜美的乐声和谐音;啊,那时候,
纵使孤独、恐惧、痛苦、哀伤
成为你的命运,你又将带着怎样亲切的喜悦
想起我,想起我今天这番嘱咐
而感到安慰!即使我去了
不能再听到你的声音的地方,
不能再在你那无畏的眼里看见
我过去生活的亮光,你也不会忘记
我俩曾在这条可爱的河岸
并肩站着;不会忘记我这个长期崇拜
大自然的人,重来次地,崇敬之心
毫未减弱,而是怀着
更热烈的爱——啊,更深的热诚,
更神圣的爱;那时候你更不会忘记
经过多年的流浪,多年的离别,
这些高大的树林,耸立的山峰,
者绿色的田园景色,对我更加亲切
半因为它们自己,半因为你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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