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不真:怀念我的朋友魏巍
摘要:他有良心,有智慧,有慈悲心,自律极严,态度和善。很多人会把他定位于一个公益人,但是在我的心里,他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一个有家国情怀的人。我在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是在其他任何显赫或者尊贵的朋友身上学不到的。
本文選自:【鐵木不真】 的微信公共平台(其微信號:lnggis-qayan ,推薦大家關注。)
把这些文字,送给我的一位兄长,他虽然看不到了,但是我觉得应该把他的故事和大家分享。没错,他生前所做的事情,就是和大家分享,分享智慧,分享情怀,分享常识。
翻看我的录音,2012年12月30日14时34分,我和魏巍在云南省青基会老的办公室,西坝路的青年大厦6楼会议室,整整聊了2时14分58秒。
时间很残酷,会记住所有的细节,但是这些残酷也让我们有机会,回头寻找。
那天我们几乎聊尽了他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
我很清楚地记得一个细节,他的左手一直插在衣兜里,不停地动,直到后来结束起身,他的手才拿出来,我发现是在把玩两颗核桃,而手腕以上部分,由于静脉曲张,赘肉横生,不忍直视。
两个小时内他没有喝水,因为无法排泄。
访谈结束,我们去吃火锅,他那时已经无法骑单车,更不敢挤公交车,腿骨已经脆弱至极,发生一点跌撞,都会造成不可逆的粉碎骨折。朋友给他提供了一辆汽车上下班,他把拐杖放进车子里,颤颤巍巍地开上路。
冬天的昆明有另外一种冷。我在镜头前问他,如果明天发生意外,你还有遗憾吗?他语调平静,没有了。
那天晚上回去,他开通了微信,发了第一条朋友圈消息,一张香橼的图片,写道,“每年这棵小小的香橼树总是会给我们许多惊喜,今年有六个香橼,这是侥幸留下的,一进屋就闻到了这股幽香”。
我点了个赞,表示欢迎他来到微信世界。
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临的问题,我们也常常眼睁睁地看着垂危病人的离去。但是魏巍还是一个每天能上下班,在网络上活跃发言的人,我们却已经在等待他的死亡。
只是,我们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带来。
大概是访谈前一个月,《青年与社会》杂志在翠湖宾馆开了创刊15周年纪念酒会,我以青联委员的身份去参加。席间遇到时任云南省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秘书长杜华杰先生,他问我能不能给魏巍做一个专访,原因是,他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我们,然后向我讲述了他的大概故事。我听得惊诧连连,觉得有必要和魏巍长谈。
我和云南省青基会打了9年交道。2004年初踏入新闻行业,就陪香港的“苗圃行动”走云南段的“助学长征”,自此和这家基金会结缘。我和基金会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认识,包括司机,只是有认知深浅之分。魏巍在我的脑海里留下固定的印象,却是2007年年末,青基会在报馆附近的一家餐馆里总结一个活动,顺便请大家吃年饭,我端着酒杯挨个拜年的时候,魏巍说他不能沾酒,做透析很频繁。由此,我知道他身体有病,和我们不一样。
此后见面询问过几次病情,都尚无大碍。起初见他还能骑单车,后来就柱了拐杖,先是一支,慢慢变成两支。
当杜秘书长和我讲起他的事情,我才知道,这个故事是那么地长。
那次访谈,除了我想在报纸上和大家分享他的故事,青基会还想积累素材,柴静的《看见》栏目,有意向来采访他。
我的问题无所顾忌,他也没有丝毫顾虑。
他是90年代初期的大学生,我们就聊了很多那个时代的故事;我们聊到了他的爱情,他的微博名字,“我爱大理741”,居然是为了纪念他的女友,他终身未娶,毕业即生病,和女友最终没能走在一起,却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聊了他如何踏上公益之路,是因为生病之初受了别人的帮助,要感恩;聊互联网时代的变革,他总结如何运用新媒体,互联网又如何对社会形态的变化起作用;聊当下时局,旧政之遗产新政之变局;聊生死观,他说人生已经无憾,唯有谢谢大家……
在那两个小时之前,他还仅仅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两个小时之后,我突生很多感慨,如此一位亦师亦友,如兄长般的男人,本是人中龙凤,却困于病魔,倒数人生。
后春节前奶奶病危,我提前回去,节后来了诸事缠身,报道一事就一拖再拖。一来我总找不到人写出那种感觉;二来他开通了微信,记录了我还不知道的很多故事。
微信是比微博更能识人的,后者或许要带着面具,而前者在朋友圈里,会放下很多顾忌。
直到5月中旬,我终于又找了两名同事,去了青基会的新的临时办公室,和他又谈了一些。午饭的时候我赶过去,即使餐馆在办公室的马路对面,他也只能坐车过去。我们又交流了对时局的看法,特别多谈了安宁炼油厂的项目,他很冷静,也很理性。
慈善商店开业后,广州的浪子兄捐赠了十本诗集,他第一时间预定了一本,并把120元的款项打到我的支付宝上,这是我开通支付宝来收到的第一笔钱。他说除了浪子的签名,他还希望签上我的名字。我拖了很久,才把书托人带给他,也不知道他读到哪一章。
那一期的封面,我叮嘱编辑,标题就是“这个人”。他孤独地走向病房的背影,被定格,我知道,那里是终点。
我的记事本里一直留着他的一条微信信息。
“3月17日,22时,20年前的今天住院了,急诊留观病房周转了一天之后又转到二楼肾内科,睡了七天转43内六科。一次20年长征的开始。”
45分钟后,他给一个朋友回复到,“20年一代人,不经意间居然这样过了20年。总结不出什么豪言壮语,却有太多的人要感谢。是每一个你们,给了我这些日子,也让我对生命,对人生,对感情有了不一样的理解。不情愿走在这条路上,可收获却是满满。”
我总感觉,从那天起,他开始对自己的生命做总结了。20年,他不间断地做透析,最后几年,甚至1个月要做8次,10次,我无法想象常人怎能忍受。
他在微信朋友圈里,还原了他自己。
他经常发美食的图片,花草的图片,他自己有种植花草,也爱吃,并且会有很好的心得分享;他追《我是歌手》,喜欢黄妈,也追美剧,为此专门买了小米盒子;他关注宏观经济学,尤其是李中堂的新政;也关注国内的思潮之争,对极左的恶棍,也骂得不留情面;偶尔也发一点心灵鸡汤,但是确实有营养;他关注安宁炼化厂,不能亲自走上街头,就把头像改成“我要绿昆明”;当然,他也记录了自己与病魔斗争的过程,比如吃药,或者难捱的疼痛,所有的这些,有鼓励,有自嘲,唯独见不到抱怨,一丝一毫地抱怨,都没有。
5月8日中午,他写到,“160个字,居然让我看的鼻子发酸”。大概有人问他原因,他解释说,“人民日报的一篇新闻稿,连上标点一共160个字……”知道的人,一定会知道这是什么。
5月19日,他写,“我为什么关注安宁石化项目”。
6月22日,他转发文章说,“李中堂大人在给地方政府去杠杆化”。
6月25日,“第一天”。我猜,应该是手术开始了。
6月29日,“我已出舱,感觉良好。暂不一一感谢了。”
自此,迎来他手术后并发症最难熬的日子。据说医生告诉他,这一次,能熬过去,就没事儿了,熬不过去,就真的过不去了。他仔细考虑,还是选择了手术。
7月10日,他的生日,朋友把蛋糕送到了他的病房,他写到,“这几年来,我的心理越来越充满感激。感谢上苍赐予我今天所获得的这一切,即便是持续20多年的病痛,都能在你们的关爱中不再令人畏惧,更让我曾经灰暗的人生,时时出现令人心情激荡的惊喜。语言的表达力量也有不能尽情的时刻,唯愿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能让我尽吐心意,那就是:谢谢你们……”
这近乎遗言,我无法得知他是否已经知天命。
次日,他发了三条微信,第一条是“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声”;第二条是中国驻美国大使馆门口被喷上个“拆”字的图片;第三条是乔布斯的遗言。
我的朋友魏巍,用7个月的时间,在微信世界里梳理完他的一生,然后与此同步,离开。
我们原来开玩笑,终究有一天,我们的QQ头像不再闪烁,微博微信永远静止。现在,他的微信真的静止了,我把他加为超级好友,道不孤,我会常常翻看,从那里获得智识,乐观和力量。
我常常假设一个场面,如果不是因为病痛,他很可能成为一个比现在我见过的公知更靠谱儿的公知。
他有良心,有智慧,有慈悲心,自律极严,态度和善。当然,也许是遭遇成就了这些,我无法假设生命的另一个拐点造就的际遇。
很多人会把他定位于一个公益人,但是在我的心里,他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一个有家国情怀的人。我在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是在其他任何显赫或者尊贵的朋友身上学不到的。
即使我们在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他的死亡,但是这个消息真的来到,我还是流下了眼泪。
我心里是有内疚的,这个内疚就是,我一直想亲自来写那篇关于他的活着的“讣闻”,但因惰性未能遂愿。今天写下这篇,算是一个补偿,我愿意把这么一个默默无闻的,但给我教诲万千的兄长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那一期的封面标题,“这个人”,我是取自尼采的自传《瞧,这个人》。
尼采有诗说自己,“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光,必长久如云漂泊。”
把安静和感恩带到灵魂抵达的地方,然后在那里欣欣向荣,亭亭如盖。怀念我的朋友魏巍!
> 我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