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之四·醉生 (试发表)

作者:
石头花园的歌女
作品:
五毒 (小说 创作) 第5章 共5章
若某日,我忘却一切世人,一切世事,那么你和关于你的所有,必是最后消失的。 ——题记 崔颜 [一] 我们,是亲密无间的。 当你说出这两个字,我们,我便觉一切都好了。 漆黑的日子就要过去,白色香花盛放,我将自己安置妥当了。 我知我已变得软弱,竟要由一个无关痛痒的字眼来抚慰。 然而,它的确携同我穿越无边的寂寞,如泅渡无涯的夜海。 我累了。 在我们这里停泊。 [二] 我仍记得初见你是怎样。 你穿垂感极好的白色衬衫,洁白、柔凉,如一束月光。 你站在那背山面海的墓地,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望住我。 草地在我们脚下散发出夜晚才有的腥甜清冽的气味。 我与你之间,隔着浮动的夜雾,生锈的栅栏,墓地的寂静,隔着我的青春与你的垂暮,隔着许多重黑暗以及两三线光明。 我亦看定你。 我看到你的寂寞,正如你看到我的寂寞。 我看到你与我一样都是被囚禁与被幽闭的。 所以我不怕你。 仍然,我将掌中石子一枚枚掷出。 隔着铁门,它们准确地落在墓碑上,发出石与石之间的撞击声,暗夜中寂静里听来,十分清脆,令人心悸。 孤儿院内遍种荼蘼,它们蔓延滋长,翻越灰色高墙,来到你的头顶。 就是这样,你我站在同根生的荼蘼架下,初遇。 这是一个象征。 完结篇。 收梢之前最后的开放,花朵盛大悲哀,香气妖艳浓烈。 然后你的声音抵达我。 ——我们看起来都不很快乐。 ——你有亲人在那边? 我向着你身后的墓地抬了抬下巴。 你点头。 ——都是我爱的人。 ——但他们离开你。 ——生命这样长,总有人先退场。 ——生命再长,亦会有过完的一日。 听我这么说时,你便顿一顿,笑起来,月光照在你的皱纹,像照在有细小波浪的湖水。 你就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你对待我如对待成人。我乐于让你知道我的名字。 ——崔颜,我叫崔颜。 [三] 这一年,崔颜是十一岁。 遇见老人江再微的那个夜晚,是她第五次被领养家庭送返圣心孤儿院。 终于这一次,崔颜肯承认,这世上是有那么一些人,注定了要与不安为伍,在一次次流离失所中觅得自身的出路。 并且,其实,根本不存在出路。 崔颜的出路,无非是那一场无可避免并且会因期待而变得尤其缓慢的成长。 然而,成长是一种疾病。 一如时间是一种疾病。一如生命是一种疾病。 玛格列修女曾与别人讨论过屡屡被送回的崔颜 ——她究竟有什么问题? ——呵,崔颜唯一的问题便是太漂亮。 当然,天生的美人,三个月大已可看得出来。 更何况崔颜已是一个少女。 这一次的养父,有很说得过去的职业与身份,并非什么猥琐的男子。 但他对崔颜的晚安吻,持续的时间仍然过长,并一次比一次长。 崔颜遇到过更奇怪的养父,她是不太有所谓的。 然而养母很在乎。 所以崔颜被送返孤儿院,是被退还的不合格货品。 无人领养的日子,崔颜将它消磨在孤儿院的后门,隔着生了锈的铁栅栏,对住墓碑掷石子,深夜或凌晨。 墓地寂静,似已拥有一切,全无匮乏。又似已失去一切,无可再失。十分安宁。 是崔颜向往的境地。 [四] 崔颜常常梦见沼泽。 她总是在沼泽里赤足奔跑。 但梦境中又并无猛兽或巨人追逐,那惊慌仓皇的奔跑,原是来自她内心的力。 她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一心逃离,决不肯沉溺。 这夜,又是这个梦。 但沼泽是红色。 醒来便见到床单上的血。 些微晨光,照深蓝浅蓝条纹床单上,有血迹如花朵小团小团绽开,像海水中开出娇艳的珊瑚来。 尽管是初潮,但崔颜当然知是怎么一回事。 她若无其事,光着脚去室友床头柜中取了卫生巾来用。 刚自卫生间出来,便被室友抓住头发,扇两个耳光 ——臭三八,卫生巾也偷,偷养父还嫌不过瘾吗? 崔颜的头被以一种危险的角度扭向墙壁,她并不挣扎。 那室友便执着她的头向着墙撞过去。 崔颜微微伸出舌尖,恰好承接得住那自额角流下的血。 在眩晕中她缓缓蹲下。 突觉小腹收缩疼痛,心中十分不耐,更不愿与室友继续这例行的打斗游戏。 于是抓起地上的三英寸高跟鞋,向那女子面门猛击。 开始时,这女子还尖锐地叫,后来便不再有声息,只在昏暗光线里扭动抽搐。 崔颜走进卫生间,取来秽物篓,将其中手纸棉条诸物向着那女子兜头泼下。 不分明的白色,不分明的红色,纷纷散落,一场花雨。 ——还给你,带利息的。 崔颜迈过她,自去公共水房洗脸。 [五] ——崔颜,你与安琪每星期一定打一次架,会不会太有规律? ——玛格列修女,我被领养期间除外。 ——呵,崔颜,自你四岁我便认得你,那时你已是坏脾气。 崔颜站在那里,夏日强烈光线当中。 窗帘闪出一条缝隙,一线阳光耀住她半只眼睛,她微微眯眼,但并不避开。 玛格列修女隔着写字台看定崔颜,只觉她发丝金黄,宛若小兽。 恍惚间,似见到她仍是四岁,到孤儿院的第一天。 那日,玛格列修女给她洗过澡,又喂她吃罢饭,待要她睡觉时,她却再不肯放这和善的修女走。 小小崔颜自床上扑下,抱住修女的膝盖。 那么一点点高,但表情执拗天真,以为可以挽留一切。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就这三字台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嚷。 抬起那瓷器般雪白面孔来,寻找修女的应允,双目潮湿,如芙蓉盛开。 修女那夜只好留到崔颜睡熟。 临去时,仍走不动,回头发现那小小掌中尚握住修女一片衣角,救命稻草似,要将其中暖意攥出水来,攥成灰烬,此生携带。 ——修女,你叫我来是专为怀旧么? 玛格列修女抬眼见崔颜已长成少女样貌,骨骼清峻,面貌邪美,长发如海藻披拂,这才醒转,收拾心情,向崔颜道 ——有一位先生决定长期地照顾你。 ——又来了。 ——他承担你一切费用,所有你需要的,只要说出来,他都会为你办到。 ——我要见他。 ——呵,崔颜,单单这一点不行。 [六] 单单这一点不行。 崔颜笑一笑。她太知道如何令一个男子现身。 走着瞧吧,亲爱的新任养父。 崔颜的新家是一个单位的顶层,整层打通,十分宽敞。 自落地长窗望出去,隔着大片的海,远远看得见孤儿院后的那片墓园。墓碑一个个长在山坡,日光下看去,好似白花,又或天使翅膀,会得闪动。 房间布置亦简约。 几乎没有什么陈设。 白窗帘,白床单,窗台上摆放白色香花。 雪白墙壁上挂康定斯基的画,仅有的色彩。 每一日,由钟点工打理一切。 上学放学有司机接送,车很普通,灰色福特,毫不起眼。日常零用亦由这司机转交。 崔颜知既然这神秘养父已立意要使自己隐身,这司机由他派来,必是他极信任的人,搭讪套话亦会白费力气,不如省一省心,等待与他正面交锋。 此刻想起来,这怎么可能是被领养? 分明这是一次对峙,一次角力,一次抗衡。 完全以成年人的方式,是成人与成人之间的事情。 [七] 除开钟点工,家中往往空无一人,一丝丝暖意亦无。 最多是书。 铺天盖地。 那书架有梯子与之配套,带滑轮的梯子在取书时十分方便,台级亦宽大舒适,可当凳子来坐。 但崔颜长久没有碰那些书。 她没有看书的习惯。 所以,要到很长时间之后,崔颜才会发现,原来梯子每一级台阶上都刻这样一句话——寂寞才读书。 呵,寂寞。 彼时崔颜殊不寂寞。 被男生纠缠是太经常的事。 有时就在校门口,抬眼便看得到那辆灰色福特的地方。 他们围住崔颜,要“谈一谈”。 呵,谈什么,与你们有什么好谈? 那司机并不前来解围,更不催促,专心并耐心等待崔颜独力解决问题。 崔颜亦会与看得顺眼的男孩子约会。 她太知道自己美。 眼风扫一扫,便已颠倒众生,如此轻易,如此有效,她又是如此害怕寂寞,何乐而不为。 很多年后,有当日曾交往过的男子这样回忆崔颜 —— 呵,她有很长的腿,皮肤亦白,面孔漂亮得不像真人。 常常穿色彩鲜艳的短裙及T恤,头发中有闪光发饰,十分璀璨夺目。 她走到哪里都成为焦点,人生得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成日嚼口香糖。与她接吻时,她便把口香糖拿出来,接完吻再放回去继续嚼。 生起气来,是不理人的,看都懒得向你看一眼,好像你从此对她消失似的,追问她,“崔颜,我究竟做错什么?”,她便会得笑一笑,说,“认识我。” 我们都说她不可理喻,然而仍是喜欢她纵容她,有她在便觉人生气味都不同。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就变了。好像另有一个灵魂住进她的身体。她整个地变了。 [八] 变化是这样开始。 一日回家,见衣橱已全部换过,衣裳只得黑白两种颜色,甚至内衣,甚至袜子。 崔颜跌坐床上,一时恍惚,完全忘记身在何所,亦不知身在何世。 是否走错房间,是否走错年代。 懵懂中进浴室冲凉,发现连浴巾浴袍亦换成白色。 呵,这不曾谋面的所谓养父,终于试图来控制局面了。 崔颜笑一笑。 花整夜时间,将那整橱衣剪成碎片。 黑白遍地。 整间屋中,似是刚刚举行过婚礼或者葬礼,又似鸽子与乌鸦曾在此云集,羽毛恋恋不舍,一时来不及离去,又似昼与夜曾在此激烈交锋,将对方撕裂,同归于尽之后此刻尘埃落定。 次日仍穿脏的旧衣衫去上学。 那司机自后视镜中看住崔颜,崔颜见他看自己,亦回视过去。 放学时,崔颜便不肯乘他的车。 饶是下着寒雨,仍自己跑回家去。 家中已收拾过,衣橱中仍有铺天盖地黑白衣裳。 崔颜知那养父固执较自己更甚,亦知她终于遇见一个比自己更为强大执拗之人。 不知为何,竟觉得松弛,笑起来。 崔颜并不自知,其实她一直是在等待这样一个人。 使她能够控制自己,以免她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亦使自己受伤。 她不知晓这一点,然而终于她觉得松弛。 晚间便突然发起高烧。 直到次日晨,司机不见她下楼,便来探视。 见她面孔通红,呼吸短促,摸一摸额只觉烫手,急忙送至医院。 在医院的那个下午,雷雨声中,她懵懂惊醒。 恍惚见到昏暗角落里坐得有人。 但她既无法完全睁眼,又不能出声。 她只听到自己的呼吸与那人的呼吸。并感到自己正在被注视。 之后他靠近,一个男子。 掌心冰凉,贴上她的额,稍等,手掌在她发间稍稍停留。 崔颜自这一细微动作当中,知道自己被怜惜,于是翻一个身,安稳睡去。 再度醒来时,窗外雨收风停。 崔颜只觉十分清爽,于是坐起身来。便是在这时,她看到枕边的信。 信不长,内容是这样的 —— 崔颜: 我必须使你忘记自己的美貌。不要耽于它,被它束缚。美貌固然是你的力量,但它同时,亦是你的牢狱。 你必须习惯黑色与白色。不要被衣裳控制。不要被颜色囚禁。 你必须首先是你自己。 为避免因美丽而带来的浮浅,你必须使你的面孔变得不易理解。 字迹清劲,署名江再微。 崔颜是自这一刻始,知晓自己有一个怎样的对手。一个习惯使用“必须”字样的对手。 当然他已注意到她美,但对这美不以为然。 在很长的时间里,崔颜太过习惯以面貌换取来自他人的目光、臂弯、体温与安全,直至在江再微这里遇到障碍,失去效力。 呵,怎么可以掉以轻心,使他够资格对自己表示轻蔑。 怎么可以。 回到家,见窗外又下起雨来。 是三月的雨,寒冷绵密。 它们顺长窗直直滑落,有时亦会曲折,有时略停一停。 夜中的长窗可做镜子,崔颜见镜中的自己,皮囊璀璨,色相夺目,浮荡地站在窗外无边雨夜当中,十分飘零孤苦。 美貌固然是你的力量,但它同时,亦是你的牢狱。 崔颜凝一凝神,略过窗中映出的自己,看向深夜, 密云繁花般团在天边,有风时便迅速游动,好似巨大的鲸群在海底迁徙。 她做出一个决定。 次日,崔颜便不再认得平常约会的一应少年。 她穿牛仔裤纯白棉T恤,头发束一条马尾,眼神桀骜,仍然美艳,然而已不可靠近。 那些查理迈克罗伯逊只好退至一旁,海水分开,白浪卷起,为崔颜让出一条路来。 这一年,崔颜十三岁。 [九] 崔颜终于知道,阅读是这世上至为寂寞,然而亦至不寂寞的一件事。 它如此冷清。需独自完成。 文字生硬刺骨,令人寒冷。阅读之艰辛,犹如一个人独力营造一座城池。 但此过程亦是不断的遭际。 是灵魂与灵魂狭路相逢,不期而遇。 读书之人与写书之人的寂寞交会纠缠,彼此映照,犹如微暗之火,使内心漆黑的丛林瞬间充盈。 而那种灵魂脱窍,不复在人间的感受,好似菊花约。 [十] 有时,我发现自己是那种用不上书签的人。 因为若一本书,非常喜欢,便会一口气读完它,片刻不肯停顿,亦不留丝毫余地。 读的时候亦会忧虑,既然已是这样的喜欢,读完它之后,会否就此丧失了阅读其他书籍的能力。 为何不肯慢慢来,慢慢消磨,慢慢使自己忘却天光与时辰。 毕竟岁月还多,有时甚至多得不知如何打发掉它。 然而不,我不肯。 于是我知原来自己始终是激烈,就连阅读,亦要采取这样激烈的方式。 对那些不喜欢的书,翻几页便知再也不会去碰,因此亦是用不上书签的。 我明白自己这个样子,是注定了要受到伤害的性格。 因太过极端热烈,与表面上的清白寡淡有太大反差,往往使得身边的人不知该如何对待我。 而事实上,我亦不知自己期许的是怎样的对待。 原来是,我只肯对书籍抱有激烈的情怀。 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这个样子不可更近一步。 当我开始阅读《圣经》,终于求得内心的平静。 那是像墓地一样的平静。 不再有黑夜。亦不用灯光、日光。因有主神光照他的子民。 神擦去一切眼泪,不再有死亡,亦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我亦不试探,更不怀疑,我只成全,并相信。 尽管我始终没有见到你,再微,我已不再尝试以孩子般任性的方式引起你的关注。 我知那全然没有用处。你对待我如对待成年人,并且你知,我根本已是成年人。 一切毫无进展,我亦已学会习惯这种奇怪的关系,但这日,我又收到一封你的短简 —— 崔颜: 停止阅读圣经,它只会令你软弱,并对别人的善意有过多信赖与期许。 你不能使自己变得天真。因人生中已潜伏有太多失望,而你不可以令自己失望。 你应使自己像熟睡的婴儿一样静,而不是像墓地一样静。 于是我停止阅读圣经。 即使后来在基督教国家,教友特地赠送了和合本的中文圣经给我,亦不过被我在泡方便面时用来压住碗面的盖子,大小厚度,都非常合适。 [十一] 这一日,崔颜回去孤儿院看望玛格列修女。 ——崔颜,听闻你功课十分好,回回拿第一。 ——呵,乏人问津,十分寂寞,只好拼命读书。 玛格列修女就笑起来。 崔颜变得与过去任何时候都不同。她的面貌仍如绝壁深渊,美而危险,令人难以逼视,然而她对此却已毫不在意。似是对这美貌全不在乎,甚至全不自知。 她已学会使用自己的灵魂。 孤儿院所属教会参与环境保护组织,因此没有空调。 即将有雨,天气闷热,只头顶一架吊扇缓缓旋动,崔颜与玛格列修女各执一柄葵扇,自制凉风。 ——你仍是不曾见到那位善心的先生? ——是。感觉中他并不是在领养我。 ——你以为领养是什么? ——就是与心怀叵测的陌生人住在一起,最大程度克制自己的欲望,决不可以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 在陌生人面前,任何需索都可以成为你的弱点,用以打击你,或引诱你。 不可以使别人知道你真实的所需。 亦不可以倚靠旁人的善意。 玛格列修女伸出手去,轻轻拍打崔颜的手背 ——崔颜,原来你对人世竟是如此失望。 ——不,我只是看得清楚,不够盲目。 崔颜缩回她的手。 自孤儿院出来,崔颜去到那片背山面海的墓地。 过去日复一日隔着铁栅栏门看它,此刻走入,只觉亲切。 这时候,天气阴沉潮湿,海风猛烈,海鸟安静仓皇地飞离。 崔颜向高处走,想自那处看海。也许望得见自己隔海的寓所,亦未可知。 抬头便见到那老人。 她认得他,当然。 四年不见,他仍是穿白,洁白柔凉,如一束月光。 暗淡天光中,他微笑,面颊现出深深纹路 ——崔颜,好久不见。 呵,他仍记得她的名字。 崔颜走上几级台阶,至他面前,伸出手指轻触他的面孔。 那老人不以为忤,并不避开,仍是微笑。 崔颜便解释说 ——我曾以为你是幻觉。 ——或者你以为我是魂灵。 崔颜笑着点头。 在这老人面前,不知为什么,崔颜感到松弛。 即使这样长久不曾见到,而一旦偶遇,便又全无距离。 ——是否你已被领养? ——是。得到很好的照顾。开始懂得知足。 这时天空中降下雨来。 老人抬头望一望,说 ——我们一道下山? ——雨并不大,我再向上走走。 崔颜与老人道别,很快走至山顶。 仰起面孔承接雨水,微微冰凉,竟感到有一点快乐。 山顶只得不多几座墓碑,其中有相邻两座,皆得大捧白色香花放置其上。 崔颜走近,见花瓣清洁,枝叶繁密,十分鲜活,知是那老人适才留下。 又读那墓碑上死者的名字,江又微。 电光石火间,崔颜明白一切。 她顺着石阶向下奔去,远远仍见得到那老人白色衣角飘动,山脚下有黑色汽车候他,很快驶离。 再微,呵,原来是你。 再微 [一] 我仍记得初见你是怎样。 你如此年少,然而对这世上所有的寂寞已洞若观火。 隔着孤儿院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你望定我,眼珠漆黑沉和如无光的深海,一星半点欢愉亦寻不见,偏偏又会得掩饰,早早学着不动声色,在这不动声色当中炮制你的不快乐。 于是我知,你与我一样,是注定得不着童年与少年那一段时间的人。 你孩子的躯体里居住了老人的灵魂,而你的情感,又是如兽一样暴戾直接的。 即使是我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深夜的墓地,你仍似全无怕惧。 甚至,我觉得,你希望我是一个魂灵。你对我心生向往,并愿意随我而去。 我们以简单的话语交谈,昏暗街灯下,看得见彼此的内心。 我们四周,有荼蘼的香气。 崔颜,命运驱赶你来到我的领地,你专程来征服,特地来占据,一心一意要使我沦陷,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二] 那日,我去到你的房间。 见一地黑白碎片。 呵,崔颜,你不肯穿我置给你的新衣。 终于有一日,你会知,黑与白,其实已是一切的色,且亦是仅有的色。婚礼与葬礼,大的欢喜与大的悲伤,明与暗,饱满与虚无,爱与死,倚靠与弃绝,艳与寂,来临与离去。 但你已惯于倚重外人外物,一件衣,一串珠,亦一定搜魂摄魄先声夺人,收服一切视觉,你才觉安全。 你较别的女子更虚荣,更浮华,因为你较她们更美,并且你太知道这一点。长时间来,你便自它得着无数好处,受过太多恩惠,你强调这一点,只因它是你的仅有。 呵,崔颜,是否一定要如此,是否美丽的女子除了动用美丽,便不再有其他出路? 在这无声的质询中,你生了气。 你在雨中沉默地奔跑。 暴戾一如无从复仇的伤兽,向着天空,威胁性地龇着你的白牙齿。 之后,你高烧不退,蜷在床角,只是那么小小的一个,睡成一只婴的形状,柔弱轻薄,呼吸中有青草味道,几乎令人忘记你是危险的生人勿近的。 我在昏暗光线中,床的对面,望住你。 你对生命有太多失望,也许你亦曾用力地去信靠过,亦曾伏在别人怀中乞求怜惜,然而有太多人太多事,摧毁你关于生命的幻觉。 一直,我不肯使你见到我。 人与人的关系,无论其起始是怎样,最终总会变成疼痛。 即使是自甘美开始,几经辗转,亦会抵达疼痛那个位置,那个地步,那个境遇,然后就停在那里。 你是我在暮年遇见的我自己,我将你领回,安顿你,照顾你,一如对待我自己。我的时间已不多,还是不要使我们疼痛吧,崔颜。 [三] 再微自那日与崔颜在墓地遇见,知她在山顶一定见得到江又微的墓,那是再微的母亲。 呵,终于鬼使神差被她识破。 不久后某一日,崔颜放了学,走出校门,便见再微站在那里。 她对住他笑起来,快步走向他。 裙摆闪动,小腿洁白。 她一直一直走到他面前,走进他怀里,以手臂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她的颈项,如叹息一样柔软。 时有同学经过,小声议论 ——那老人是谁? ——许是崔颜的祖父。 ——呵,崔颜太好命,祖父这样好气质,又疼爱她。 ——且他有钱。 ——这世上真有崔颜这样十全十美之人。 一面窃窃私语,一面走开,远远还回过头来看。 呵,崔颜的缺失在内部,在灵魂,谁看得到。谁看得到。 良久,再微轻轻松开她 ——我们回家吧崔颜。 崔颜 [一] 崔颜迁至江再微那背山面海的大宅。 白色香花遍布,海风来时,花瓣闪动,如无济于事的扑翼。 令崔颜十分欢喜。 不久,她升入寄宿高中,只能周末回来。 回来便与再微一道散步吃饭聊天。有时一起看老电影。 崔颜这时才知,从前那日日接送自己上下学的司机,其实是再微的管家,董姓,再微唤他作阿董的。 四年来,崔颜极少与他讲话,要到这时才肯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董伯。 ——阿董,这几年,你怎样看崔颜。 ——她是漂亮孩子。 ——呵,发现这一点恐怕不需要花四年的时间。 两人笑起来。 ——江先生,认真讲,崔颜是生来便要被揣测的女子, ——这话怎么说? ——永远有人想知道,曾有什么样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常常令我想起苏。 再微沉默地点头。 ——有时送崔颜上学,见到她背影,穿白色衣裳,身量又高,几乎与苏一模一式,好些次,恍惚中我以为苏仍活着,…… 再微走至窗前。 窗口有白帘如浪卷拂,不远处海水轻拍。 他疲倦地打断他 ——阿董。你可以出去了。 没有人发现,此时崔颜正悄无声息地自门口走开。 [二] 不几日,某晨,崔颜蹲在那处,看董伯喂养金鱼。 为吸取地气的阴凉,鱼缸皆半埋在地下,蹲下去便如临一口小井。 鱼群见有人影来临,知是喂食,急急甩动尾部,向水面聚集。 ——董伯,可否告诉我苏是谁? 董伯住了手,扭头看一看她。 ——她是江先生的养母。 ——哦,养母。 停一停,崔颜又问。 ——从前她可是住在这里的? ——是。 ——那为何整座房中连一帧她的相片亦无?难道再微不怀念她? ——这个我不太清楚。 崔颜咬了咬下嘴唇。看见董伯面孔上现出一种躲闪的神情,决定继续问下去。 ——董伯,苏是怎样? ——她长久穿白色衣裳。 ——有多长久? ——似是一生都在为婚礼和葬礼做准备。 崔颜就霍地自鱼缸边站起身来,拔腿走开。 鱼群受惊,迅速四散,重新钻入水藻之间,潜入水底。 [三] 崔颜甚至没有敲门便闯入再微房间。 再微近日心脏不适,遵医嘱卧床休息。 他坐在床上,双手交叠,安静地靠在枕中看海。 听见门响,便转过头来。 见是崔颜,不等她开口,再微先对她说 ——崔颜,昨夜我梦见你。 崔颜便顿住。她错愕地收拾脚步,缓缓走至再微床边。 再微继续说下去 ——我梦见你在乱石滩头被卡车撞倒,我奔来抱起你。你就变得像婴儿那么小。在我抱起你的瞬间,你的手脚齐齐掉下来,好似橡胶玩具一样。 ——这不是什么好梦。 ——呵,的确不是,在梦中我十分惊慌。醒来听见你隔着门向我道早安,才觉安心。 再微打量崔颜面孔。 ——你这样着急来找我,可是有话想说。 ——不,不,没有。 崔颜转身向外走。 迈几步。终于还是不甘心,又回头看住再微 ——再微,请把我看清楚。我不是苏。无论你怀念她有多深,请不要因为她的缘故而命令我穿白色,请不要把我塑造成她。我不是她。 说着说着,崔颜眼中跌出泪来。 再微向她温柔招手 ——来,崔颜,过来。 她于是驯顺地走过去,至他床前。看见清晨阳光中再微苍老的面孔。他的确英俊过,但那面貌已被时间收回,只在他的气质中留下某种决然的成分,像一次骨折。 她将自己的手覆盖上他的手。 老人血液循环减缓,因此再微的手常年都是这样的凉。 在该时刻,在与再微容貌体温都如此贴近的该时刻,崔颜将自己的心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爱上他,也许从很久之前就爱上他。 ——崔颜,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希腊神话中,有一个人受刑。 ——也许你是在说西西弗斯。 ——不,是另一个人,他的名字是坦塔罗斯。他被浸在水中,水到唇边仍得忍受焦渴。而一旦他低头就饮,水即退去。然后再涨,后又退去,如是循环。 ——是为惩罚他欲求太多? ——崔颜,其实他是我们每一个人。 要知道,他是贪念,是渴望,是企图。他便是我们命定的贫寒与饥饿。 他是求不得。 我们的命中,总有注定得不着的情缘。 [四] 接下来的时间,我忧伤苦涩一如坦塔罗斯。 再微。我出现得太晚,你生命中有太多的事不被我知晓。 你是我命中,注定得不着的情缘。 然而,爱是这样一件事。 它没有终点,亦没有界限。 它的消失与来临一样属于命运。 它像是漂泊的魂灵,秘密潜入我们的内心。 有它在时,我们会变得敏感。 若它离开,我们就空虚。 我带了大捧白色香花去那临海的墓地。 山顶上,并立的两座坟墓,便是江又微与苏,再微,你的生母与你的养母。 因我是这样爱你,便觉自己与你的母亲有了很大的关系。 我站在那里,她们的墓碑皆洁白清净,她们对牢大片寂寞的海,她们生前,可是内心强大而不怕寂寞的女子? 我如何得以知晓呢,再微。 每每你岔开话题,不肯向我提起往事。 再微,我们怎么会孤独到这个地步。 每一个人成为一个国家。并在自身设满关卡。 一个人要接近另一个人,便要付出代价。 我正在付出我的代价,再微。 [五] 崔颜是在这个时候遇到左小尘的书。 寄宿高中管理极严,夜里十点半准时熄灯,崔颜便只好拿了书到楼梯间灯光下去读。 书页已被翻得有点旧,微微卷着边。 阅读时,有凉风轻吹,细蚊嘤嘤飞旋,远处传来海船的汽笛声。 崔颜觉得四周空旷,使她能够潜入左小尘的文字,如潜入一个人的内心。看时只觉安慰,左小尘的文字安慰所有爱而不被爱的人。 彼时左小尘已经成名,以三年两本的频率出书。 在成名写手中,这个速度显得十分缓慢。然而,她的书是可以一读再读的。其文字黯淡繁美,一如深海的鱼,或暗地的花,又似美人衣锦夜行,其中嚣艳,需细看方可得知。 ——崔颜,深更半夜,你在此地做什么? 崔颜受惊回头,见一男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孔,半晌才知是宿舍保安,印象中似是姓周的。 不喜欢这样被打扰,她便向他举了举手中的书,绕过他,向宿舍走。 那周姓男子却劈手夺过那本书,略翻一翻 ——呵,言情小说。至于这样刻苦地看? 崔颜仍是不说话,懒于与这无聊男子纠缠,索性连书亦不要,仍向宿舍走。 他却又叫住她 ——崔颜,你九岁时我便认得你。 九岁。九岁时崔颜是怎样? ——你与养父同盆共浴,被养母撞破,之后那蠢女人将事情唱通街,闹到她老公要与她离婚。她不肯,又吃安眠药自杀,好歹救过来,到底变得有点痴痴傻傻。那时节邻里中人人指戳你。你被孤儿院领回去那日还有人向着你扔烂西红柿。你可记得么? 记得,呵,如何不记得? 崔颜还记得养母服药后灰色的面孔。此刻它就在她面前,一双眼,如鱼肚白,睁开来,看住她。 崔颜转身,面向着那男子。 因高出三两级台阶,此时俯视下去,见到他因怀旧而兴奋得微微发红的颧骨,眼神亦变得邪狎。 她竟笑出来 ——呵,你记得真仔细。 周姓男子见崔颜笑,当她终于服软,便放肆起来 ——早想与你亲近亲近,今日撞见,正好叙一叙旧。 说着便揽上崔颜的腰,又将书也交还给她。 崔颜感到他粘稠不洁的呼吸包裹上来,过去的烟尘亦就此包裹上来, 怎么可以,她是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洗涤干净,身上衣衫洁白光明。 崔颜只觉恶向胆边生,胸腔中有无限黑云翻滚涌动,眼前浮现出在孤儿院中与人打斗之情形。 她立手一推,不知哪里来那么大劲道,直直将那男子推落十余级台阶。 他在地下犹自挣扎扭动,发出号哭,十分刺耳。 崔颜到此刻已全然不顾后果,追下去,自他腰带解下巡夜时用的手电筒,劈头盖脸打将过去。渐渐他连哭声亦不闻。 之后崔颜靠墙站着,吐出大口浊气,要到这时才觉全身乏力。 面孔亦溅上那人的血,左手仍无意识地拽着那本书,书页已被手指洞透,上面也有血迹。 呵,请不要激起我暴戾的天性。 我是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变得驯服的。 [六] 就在次日清晨,崔颜按照书后附着的邮箱地址,给左小尘写了第一封E-mail 开头是这样的 —— 左小尘,因为你的书,我打破一个男子的头。 呵,事实上,并不是打破头那么简单。 那周姓男子被打致重伤,右手桡骨与左腿胫骨骨折,脑中淤血压迫视神经,视力急速下跌,几近半盲。牙齿打落,鼻梁亦断掉,手术并不很成功,从此之后说话便似鼻中堵着棉球,听不分明。 ——崔颜,这么说你是防卫过当? ——是,他意图强奸。 ——可他说仅仅因他没收你的言情小说。 ——校长,你信谁? 这是声誉极好的私立名校。崔颜又一向品学兼优,与人无争。 校长决定力保崔颜。 [七] 然而,有人因一向关怀,有人因从来妒忌,纷纷去探崔颜的底,终于究出那一段毁人幸福的故事来。 ——难道说崔颜是想杀人灭口? ——呵,哪里那么恐怖,只是泄愤罢了。 ——不,应是灭口未遂。 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 崔颜仍是日日去上课,脊梁比任何时候挺得更直。 周末回到家中才知心力交瘁,十分劳累。 扑在沙发中,全不愿动弹。 听见再微自书房出来,便向着那方向道 ——不要靠近我,再微,你知道太多我的秘密,我会杀你灭口。 那边再微就笑一笑。 ——我已听到那些传言。 ——连日来我累到极点。 ——我知道。 再微去坐在崔颜身边,握住她的手。 ——然而,将人打成那个样子,终究是有点残忍。 崔颜全身一僵,在沙发中坐直,把手自再微手心抽回。 ——再微,分明他先对我残忍。 ——这么说他伤害到你?你在乎他那么一个人的伤害?呵,崔颜,这样的人,与他怄什么气。 崔颜直接自沙发中站起来 ——再微,我不如你宽宏大量心地圣洁,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你应去好好睡一觉,崔颜,你太紧张,像被追捕的小猎物。 崔颜回到自己房间,伏在枕中,流下泪来。 [八] 好歹我眠了一眠。 做了一个荒凉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散场后的电影院。 片尾曲兀自在响,猩红幕布在我身后涌动,如海浪席卷我。 在梦中我知你已随人潮散去,再微,我们走失了。 之后我醒来,发现枕头较入睡时更湿。 呵,我在梦中哭过。 是要到此刻我才知你凉薄,再微。 至这般田地。到这个程度。 这淡漠态度,你自何处学来。 呵,必定是苏,你那全知全能的养母。 我竟在憎恨这个不在场,并将永不在场的人。 再微,你全无缺失,少有匮乏。 你生来就遇见恰当的人,她一直保护你,使你安稳妥当,亦不曾如我这般流离失所。 我拿什么来跟你比?只有我的不完满可以比得过你。 我爱上你,就如一具小小的残破的骷髅,爱上完满的血肉之躯。 多么悲哀,我是爱上王子的巫婆,再微。 我如此不洁。 而你是受阿瑞斯庇护的特洛伊城,无法沦陷的城。 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告密者。 来告诉我,何时是你最脆弱的时刻,何时的你最易攻破,你的伤口在哪里,你的爱憎是什么。 然后我好来偷袭,占据,并使你陷落。 [九] 次日黄昏时,我若无其事地走向你,再微。 似已忘记昨日的不快,我毫无征兆地向你问起 ——再微,你可有爱过什么人? ——爱是这世上至为虚妄的一件事。 ——呵,这么说你没有爱过。 ——崔颜,曾有一个人背靠一面墙站着,别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就说,我在支撑这面墙。问话的人不信,于是他走开,墙就倒下来。呵,崔颜,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看似虚妄的事情,其实都是真的,它们来临并发生,只是没有被你遇到。 再微,你又一次圆熟绕开我的问题。 终于我决定试一试,说出我的猜测 ——也许你爱上你的养母。 果然,你眼珠顿一顿。 ——你怎知? 呵,我不过将心比心,一个孤儿,在长久的寂寞与不安中,通常会如捞住救命稻草般,爱上距之最近的人。 我猜中了。 却丝毫不觉愉悦。 我的内心,正在发生一场寂静的雪崩。 然而,越是到走投无路,人反而会越镇定。 是选择使我们仓皇。 一旦没得选择,便没有斟酌权衡犹豫,这样,我们的心便笃定了。 我于是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下去 ——她可有爱你? ——为什么突然问这些,崔颜,你可是恋爱了? 你笑一笑,又想逃开问题。 我却固执将我的手覆盖上你的手背 ——是,我恋爱了。再微,你的养母可有爱你? 四周静下来,暗下来,一瞬间,我似跌落你的内心,再微。 你的内心这样寂寞,我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走。 我见你衰弱的心脏上,四处都写着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已经起了皱,打了褶子,但仍然深刻清晰,不可磨灭。 不,她不爱你。 或者她不是你所期望的那样爱你。 否则,你说起她时,便不会是这个面貌,这个表情。 再微 [一] 苏,这一日,站在你的墓前,终于我发现,我竟比你还要年老。 你已停顿,而我继续。 多可笑,没有你,我竟仍能在一场生命当中盘桓这样长久。 年少时,尚有烟花照人眼目,使心地有瞬间光明。 越到暮年,连这烟花幻象亦不再有,只觉十分漆黑冷清。 苏,那一日,崔颜来问我,是否你有爱过我。 实在她不知,这亦是我穷其一生对你的追问。 天边浓云滚动,隐隐传来雷声,又要落雨了。 在此地,日日对牢这大片的海,苏,会不会有点寂寞? [二] 无论经历过多少磨难与折损,崔颜始终如小兽般暴戾天真。 那一日,她执拗地站在我面前,说她爱我,并要我以同等的爱给她。 那时刻,我仿佛见到多年前的自己。 坐在苏面前纯白羊毛地毯上,将面孔埋在她双膝之间,企求她爱我,如爱她生命中出现过的男子。 在该时刻,终于我懂得苏。 当然我爱崔颜。 但,不是那样的爱。我的心,毕竟再也给不出那样的爱了。 一个人要离开自己的记忆,需要多长时间? 呵,永不。 Now and forever。此刻到永远。 最后,死在逃亡的路上。 所以,当崔颜问我 ——再微,可否尝试爱我,像爱苏那样? 我只能骇笑。说不出话来。 我拥抱她柔软如雪地,芬芳如花海的小躯体。 很久之后,我向她说 ——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爱一个老人呢,崔颜? 崔颜 [一] 再微,我早该想到,你不是我的领地。 我的令,行不到你处。 即使我得人如得鱼一样,终究我是得不着你的。 每一个人,对感情的需索,都比其自以为的要多。 这是一种命定的贪图。 然而,再微,我与你都太骄傲了。 我们的骄傲,甚至大过我们的贪图。 [二] 崔颜在给左小尘的第二封E-mail中提起江再微。 我即将十七岁,我爱上一个老人。崔颜这样开头。 我与他之间,隔着无尽玻璃海。 [三] 崔颜坚持搬回从前那顶层的临海公寓。 躺倒白色大床上,似是又只得十一岁,刚刚自孤儿院出来,没有见过再微,更没有爱上他。 中间兜兜转转这些事情,亦都不曾发生过。 已是暑假,崔颜立下宏愿要将那满墙的书进行分类。 又开出一张书单,交给再微,要他着意购买。 这日,正抱住一摞书站在梯子上,听见门铃响,便向那边喊 ——门没上锁,自己进来。 待将那些书摆列齐整,崔颜才回头。 见地下站着一个男子,抱着好大一只木箱,正不知如何落脚。 只见他满面是汗,在一地乱书当中逡巡前进,施展凌波微步,终于来到崔颜脚边。 她便忍不住笑起来,直笑得坐到梯子台阶上。 好容易止了一止,向他问道 ——你是谁? ——江先生让我送这箱书过来。 保罗这才抬头看到崔颜。 不知为什么,竟觉得眩晕。 这少女穿卡其短裤,白色纯棉背心,头发以皮筋简单束起,是太随意的打扮,然而,她仍使人眩晕。 ——放在地上就可以,谢谢。 崔颜顺梯子走下,突然觉得失望,她原以为再微会亲自过来。 她向保罗指一指门,做一个请自便手势。 谁知他却不肯走 ——你可需要帮忙?在大学时,我曾选修图书分类课程。 崔颜回头,定定看住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江先生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任职,我叫保罗。 她见他面孔干净清爽,更兼长腿宽肩,称得上英俊。 崔颜在心中暗自笑一笑,呵,再微的安排。 但亦不推拒。花五天时间与保罗一道将书分类。 其间再微曾来过两个电话,询问进展情况。 第六天时,保罗约崔颜喝茶。 ——崔颜,可否告诉我,含着金汤匙出生,是怎样一个感觉? 呵,保罗实在太年轻,他不了解崔颜,并永不会了解她。 崔颜决定逗他一逗。 ——呵,便是要星星亦会有人搭梯子去摘,五岁时的生日礼物便是狮子座流星雨的陨石。换季时去巴黎看时装发布会,失恋时开着新款的保时捷去海边流泪。 保罗闻之咋舌。 崔颜看住车窗外海岸线不断倒退,天边白鸥飞旋,觉得十分寂寞。 [四] 若是不爱一个人,他在你身边逗留再多时候,你仍会觉寂寞。 再微,保罗是你特地安排给我的男子。 那一日,他试探地吻我。 我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呵,再微,我多么希望我可以说,我喜欢保罗,他较你更为合适,因至少他较你年轻。 然而不,当他吻我,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酸楚。 我推开他。 再微,你看,你使我变得纯粹了。 我沿着海边公路跑开。 保罗在后叫我的名,风将他的声音送抵我的耳朵。 再微,我知,离开你的时刻终于到了。 否则,保罗之后,又会有约翰威廉彼得,再微,当我在一场爱中,请勿打扰,但你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为我铺陈,要给我安稳。 然而,我对生命与情感的要求已是如此之高,我亦是近日才发现的。现世安稳无法满足我,岁月深静亦无法抚慰我,一定要是遥远至空无、丰盛至悲伤、强烈至易折、激越至衰微之物,方可打动我。 所以我必须自你身边跑走。 身畔海浪的声音,与我内心的潮汐呼应,我的灵魂成为一片啸海,我做了一个决定。 再微 崔颜离家出走,事先一点点征兆亦无。 晚间才由保罗送返寓所。 次日上午再去,便已寻不见她。 以为她只是临时外出,等她直到深夜,后来发现她连护照一并带走,才知她是不打算回来了。 她只简单带走几件衣裳和必备用品,信用卡全部留下,想是为避免追查。 没有只言片语。 报警之后,再微十分不安,下意识地,令司机驶往墓地。 深夜的墓园,十分寂静。到得山顶,只见那两座相邻墓上,皆放置大捧白色香花。花瓣上有夜露滚动,叶片繁茂鲜活,知是崔颜留下。 并且他知,崔颜已决意离开这座城。 再微走至山下,来到孤儿院铁栅栏门前。 又是荼蘼花开之时,四处弥漫晚夏气味。 他站在那里,幻觉听见有小石子击打墓碑之上,发出清脆声响。 而十一岁的崔颜就似站在面前。 眼珠漆黑沉和一如无光的夜海。 就让我们的寂寞彼此安慰不可以吗? 为什么一定要来爱呢崔颜? 崔颜 [一] 我是在夜里离开你的城市,再微。 长途汽车静静驶向郊外。 只得不多几个乘客。人人昏昏欲睡。 渐渐已看不见什么灯光。道路空荡无人。 车窗外大片麦田中,有浓重夜雾浮动,那种灰白,厚得似乎伸手便摸得到。 遇到十字路口,就停下。 红灯绿灯红灯。 再微,尚未离开你,我已在想念你。 在这漆黑的逃亡的夜里,我看到自己爱情的轮廓。 它巨大、模糊并且动荡,像湍急河流中的石头,或是苍茫暮色中的山峦,有着自己的方向和命运,完全逃脱了我的控制。 我只能够远远观望它,又不能靠近,又不能弃绝。 这是至为孤独的爱情,它甚至无法使怀抱爱情的我得到安慰,亦无法被我安慰。 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再微。 [二] 崔颜见到左小尘,与失去生命中第一个孩子,是在同一日。 彼时崔颜为一本杂志撰稿。 杂志之间竞争十分激烈,常用手段不外是以话题人物吸引眼球。 这日,主编放出话来,下期一定要见到对左小尘的图文访谈。 一时间人人自危,一筹莫展,因业内都知,左小尘是著名难得见人的。 三年来,崔颜坚持mail给左小尘。不曾有过回复,但她一直写,每个月总有三两封。 这样的邮件,就如对住自己的内心说话,且又知对象是个一定懂得的人,说话时便可无所顾忌,不必斟酌。 这一次访谈,崔颜决定试一试。 给左小尘的邮件是上午发送,谁知夜里就有回复,说同意。 接下来一点点波折亦无,时间地点都定下,但谢绝摄影记者。 呵,好说好说,崔颜可以自己操刀。 对住电脑屏幕,崔颜捏一捏面颊,知道痛,这事顺利得几乎像在发梦。 地点定在一间小咖啡馆。问了问路,才找到。 崔颜到时,正是午后,零零散散只有三五桌人,是非常适合访谈的环境。 只用眼扫一扫,崔颜便知是她。 角落里的女子,穿白色衬衫,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一个髻,正在吸烟。 烟只吸了小半,她应亦是刚到不久。 抬头见到崔颜,左小尘笑一笑。 眼神淡静,半点尘埃亦无,脸容苍老,没有化妆。 是,崔颜想,一定要是这样简静的女子,才写得出那样繁美的文字。 因她有足够的定力与念力,得以心无旁骛地潜入自身,如进入密闭的容器,其中即便有波涛汹涌,亦只她一人得知。 左小尘亦在打量崔颜。 适才坐在那处,只觉咖啡馆内空气忽地向下沉了一沉。 似是时间忘记了,顿了片刻才继续走。 抬头便见有少女走近。 黑T恤牛仔裤,脚上运动鞋脏脏旧旧,似是买来便不曾打理过。然而,那张面孔几近邪美,邻近两桌人人停了谈话,探头来看她。 但她毫不在意,似是对自己的美貌全不自知。 长发如海藻,不事修剪,以黑色皮筋简单束住,自大背包中取出录音笔与记事簿开始提问。 整个访谈结束后,崔颜关掉录音笔,并不着急走,只问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业内说你出奇难约,为何独独优待我这无名小卒? ——呵,一向乏人问津,十分怕被遗忘,是以你一说,我便答应。 说罢,两人相视笑起来。 崔颜不知左小尘亦有这样活泼的一面。 笑时,会得仰起下巴,孩子般天真。有非常漂亮的颈部线条。 之后她吸一口烟,认真回答崔颜的问题 ——大概因你的故事曾令我动容。 ——那些邮件你都有收到? ——是。 ——他已很老。 ——崔颜。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必须去爱的人。是上帝将他放在你的路上,要你去爱他。 崔颜望向窗外,那里亦种得有一架荼蘼。呵,再微,这样快便又是一个晚夏。 她觉十分酸楚,眼中似有泪要跌下来。 赶紧自背包中取出相机,向左小尘说 ——可以为你拍一张照片吗? 左小尘略一沉吟,答应了。 崔颜自镜头中看住左小尘。 一个女子,究竟是如何抵达这个境地。 似是经历一切,又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看上去匮乏然而饱满,残缺然而完整,动荡然而安宁。 一切矛盾,到她的身上便不再成为矛盾。 她究竟是如何抵达这个境地? 相片冲洗出来,左小尘身后的荼蘼架依稀可辨,似是闻得见晚夏气味。 [三] 那日与左小尘告别,已近下午四点,我步行去往医院。 专程去丢失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个未成名摄影师。 因为没有什么钱,甚至不舍得做无痛手术。 人不多,我并没有等太久,很快便躺在手术台上。 其实,它不过是寄居我体内的一组细胞,且较其他细胞更为疯狂贪婪凶狠。 若不理它,数月内它便长大,比任何肿瘤更厉害。 它呱呱来临,霸占父母心智,不遗余力。 它将成为一个人, 呵,人。 然而,我还是舍不得它。 它是不染,是清洁,是光明。 如一场银白烟花,被埋藏在我的肚子里。若给足时日,它便可在某一瞬间照亮我内心的漆黑。 但我已决定将它了断在此刻。 呵,此刻。我手足被缚,毫无尊严。 因下班时间临近,护士的手势亦显出些不耐烦来。 之后有纤细金属探入体内,它探究、搜寻,之后发掘。 它剜除一枚细胞。只用十分钟时间。 而我似经过三千年的劫难。 我筋疲力尽,脚步虚浮,似泅渡过无涯的夜海。镜子当中,见到自己面如金纸,唇色青白,如一只鬼。 终于我流下泪来。 再微,若当日仍留在你身边,是否一切会有所不同? 然而不。不是这些劫难,便会是那些劫难,我太过桀骜,是生来便要被命来消磨的,我太知道。 再微 [一] 印小额去世的消息,是由律师通知给再微。 印小额的遗嘱上有前夫江再微的名字。 葬礼。复微来到他面前 ——江再微,为什么不是你先死? ——呵,复微,你仍然恨我。 再微看住自己唯一的儿子,口袋中,双手微微发颤。 这样漫长的生命里,他与他之间,连一个拥抱亦不曾有。 他的儿子复微白发已生,不再年轻,然而那个面貌,仍是凛冽,一双眼,眼尾上扬,似一只狐。 ——你不值得她这样爱你,不值得她耗尽一生。 说完复微便走开。 呵,复微,难道你的生命当中没有放弃一切去爱过? [二] 每夜,再微翻阅印小额留给他的相簿日记,甚至留言便笺,还有许多其他文件。 印小额立定了心意要将再微所不知晓的她的生命完完全全告诉给他。 江再微到此刻才肯承认,自己当初决绝离开她有多残忍。 想起与小额在海德堡初见,似是昨日的事。彼时两人都年轻,生命还长,小额还奢望可使再微爱她。 而转眼她已不在,且以后永远不在。 窗外黑色海潮涌起,再微只觉悲凉。 印小额的日记时断时续,呵,一向她不是持之以恒的人。 当年在海德堡大学,整个学期,上不到十堂课,全仗生得美,才不至于留级。 然,自她这零碎日记当中,再微才知许多后来的事。 —— 复微爱上年长的有夫之妇,小额如何阻止,与他争吵,母子间几近决裂。 那年回海德堡参加校庆典礼,校友会的名单上是如何慎重地写上她与再微的名字。 听闻苏去世后,又是如何等待再微回到自己身边,一等再等,一等再等,及至落空。 小额后来十分冷清寂寞。 呵,当初她是多么嚣艳的女子。 时间折损人,全然不动声色。它是一场缓慢的消耗,而非一次利落的骨折。 并,若有爱情共谋,它便愈加凶狠。如温柔的凌迟。 [三] 不久,有公司员工出差至某市,在街边小相馆见到被放大为店招的崔颜相片。 于是有了崔颜的下落。 再微找去崔颜居所时,是正午。 他抬头,见是一间仓库。 埋首确认地址无误,才去敲门。 只听里头喊 ——门没上锁,自己进来。 再微推开那大扇木头门,走进去。 这仓库应是美术学院用以堆放杂物的,四周全是画架及成匹的画布,还有破损的石膏像。 天窗中投下数道强烈光柱。 十余尊完整的石膏人像站立其中,白色,似天使般纯洁飘渺。 崔颜正蹲在地上,以手中相机对住其中一尊,考虑应从何种角度及方向去拍摄。 扭过头来,只见有人穿过渺茫的光线走近。 她微微眯眼,看不清是谁。 恍惚间,只觉这场景,似极自己的某个梦境。 再微见崔颜随随便便穿条粗布裤子,白色衬衫亦皱皱巴巴,一头长发披散,幽幽垂至腰上。 赤脚,非常瘦。 因是侧身对着再微,便看得见她的小肩膀,似是捏一捏便会碎掉。 再微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崔颜似是意识到什么。 缓缓自地上起身,站直身体。 很快,她穿越石膏像的丛林,如穿越茫茫人海。 她奔至再微面前,以手臂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 她的颈项,如叹息一样柔软。 呵,再微,原来是你。 崔颜 [一] 崔颜几乎没有收拾什么,便直接跟再微离开。 她只带走那架尼康相机,又自抽屉中取出几个镜头放进口袋。 因街巷狭窄,车行得十分缓慢。 崔颜看向窗外,突然似是见到熟人,轻轻向他挥手告别。 再微看向那人行道上扛着三脚架的年轻男子 ——这是谁? ——呵,被我偷走了相机的人。 崔颜轻描淡写,将此人一笔带过。 是有一些爱和感情,注定留不下痕迹。 不仅如此,甚至人与人的距离,较它们来临之前,更为遥远。 崔颜一早学会将来去看淡,她这一生,只肯对江再微用力。 [二] 再微,是否这一次,你允许我一直在你身边停留。 此次颠沛流离,使我觉自己已有五千岁。 沧海桑田我亦见过。 万事困乏,十分疲倦。 而事实是,我只得一十九岁。 我的心抛开我的身体,自去生长。长到连我自己亦认不得它。 再微,我一直是在与比自己年长太多的人较量,是以我渐渐变得与他们同龄。 直至见你,再微,我才觉自己实在如婴儿般幼小。 急切想要伏在你怀中睡上一觉,不理天光与时辰,不理昼夜与年月。 我的灵魂,要到此刻才肯安静下来。 像一只飞鸟停顿,蹲踞于高山的石上,并敛拢它的翅膀。 你使我觉得安全。再微。 你是无边无尽无上的佛法。 你是不静不停不断的天风。 救渡我,点化我,照拂我,尘烟中血水里,我成白莲花,向着你开。 这一次,我可停留多久? 再微 [一] 苏,是否这世上有一些人,注定要经历那种剧烈的事。 此刻崔颜需要我的感情,正如许多年前我需要你的感情。 感情是开满白色芦花的沼泽,黯淡忧伤,繁茂华美,一阵风来,便四散飘去,如死去的飞鸟,沉沦在沼泽里,比烟火更加柔弱寂寞,因它实在连熄灭前刹那的高度与瞩目亦不曾拥有过。 我们所有的爱意,是来自长久的信靠,与瞬间的惊动,我们沉堕的深度,亦较我们自以为的更多。 一切的爱,都需要同情。 无论相爱与否,它都是这世上至为悲伤的一件事。 我同情崔颜,如同情多年前的自己。 [二] 印小额的日记在十五年前某日突然中断。 翻看文件我才知,就在那时,小额因一次非常突然的脑中风成为植物人。 她仍能微笑,仍有呼吸,但她对周遭一切事一切人,已失去反应,直至去世。 这样大的事,复微竟不肯使我知道。 但在最末的那几则日记里,小额不断地提到一个孩子。 她说 —— 我自左小尘那里偷走她的孩子,一如当年她自复微那里偷走这个孩子。十分漂亮的女孩,一张小面孔,瓷器般光滑雪白。 但脾气非常坏,似是不曾被管教过。自外归来,若是渴睡,会连鞋子亦不脱便直接踩至床上。 初来那几日,玩着玩着,有时会突然抬头找妈妈,我便向她说,妈妈死了。这样幼小,她似已知死是怎么一回事,好几日沉默不语。终于后来慢慢平复,乃至忘记,终日仍是放肆玩乐,似是世上本没有妈妈这回事。 我将好生对待她,使她爱我,永不离开我。 我这一生,离开我的人,实在已太多。 小额病倒后,孩子即被送往圣心孤儿院。 这个孩子,被小额取名为崔颜。 左小尘 复微,我曾带着重微——我们的女儿,去印度。 那是炎夏,正值雨季,洪水泛滥。 我拖着她的手站在船头,见洪水一寸寸淹没佛像。 水波浩荡,渐渐只看得到佛像头颅。但这法力无边的佛始终慈眉善目,对来临的一切皆无动于衷,且安之若素。 我只觉世事陷落,万物沉沦,得不到救赎。 每一场爱,亦得不到救赎。 是在该时刻,复微,我发现我已不再爱你。 不爱,是如此缓慢至不易察觉的事情。 并不存在当真不爱的那一时刻,只存在发现不爱的那一时刻。 这之间,实在有很大分别。 然而,也许是上帝见我动摇,内心不复坚韧静定,决定惩罚我。 回国后不久,我便丢失了重微。 那日,我将重微留在机车上,进一间杂货店买烟。 不过三五分钟,出来,她便不见了。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只能将它理解为,因为我的爱已无可挽回的消失,上帝将我因太爱你而生的孩子,收回了。 崔颜 [一] 在哥本哈根,崔颜与再微度过极平静的一段日子。 对彼此的过去,两人绝口不问。 对彼此的将来,更是绝口不提。 人人思虑良多,辗转反侧,无非为着过去将来四字,若什么都不去想,只这个样子一秒一秒地活着,时间便不再仓皇逃离,亦不再漫长至无以打发,省却不知多少麻烦。 并且,在这两个人的心中,都曾做过某个决定。 [二] 北欧人的面孔自孩童时便显现出凛冽的迹象。 眼珠颜色亦较别的欧洲人更浅,并皆有颜色纯正的金发,那种面貌,淡漠寡求一如无争天使。 丹麦这个国家,曾拥有世上最剽悍的海盗与最优柔的王子,而此刻看它,却只会觉它波澜不兴,似是从未发生过那么多故事。 恰逢雨季,游客寥寥。 鸽群都在宫殿及城堡的廊檐下避雨,咕咕咕地叫。 天空是烟灰色。 卡伦宫堡中上演《哈姆雷特》。 因是露天演出,崔颜与再微便撑着伞站在那处看,即便观众稀稀拉拉少得可怜,演员亦绝不肯欺场,要将戏做足。剧中哈姆雷特英俊抑郁,令人心折。 不久,再微打一个寒噤,崔颜去握他的手,十分的凉,便挽了他的臂往宫堡内去,寻了热咖啡来喝。 之后便与他坐在窗口看外面的海港,雨中白船随风起伏动荡,崔颜发现自己距离再微的内心,竟是这样的近。 ——昨夜我梦见苏。 再微说。 终于这个话头要这样挑起。 ——呵,你想念她。 ——是,我已这样老,但仍未失去想念她的能力。是否你认为我是个讨厌的老人? ——再微,怎会,一直我这样爱你。 ——崔颜,终于有一天你会知道,你不可以这样爱我,我亦不可以这样爱你。 崔颜扭头看向再微的侧脸。 他有苍老凛冽的面貌。他与这古堡如此契合,似是直接自那坚厚石头墙壁中走出。 一切留有时间之伤痛痕迹的事物,与再微都是相称的。 他经历太多恨事、太多伤口、太多真相以及太多幻觉。 崔颜错觉他是为救渡她而生。 忍不住与他强辩道 ——再微,当你说不可以时,你已预先设置了一个可以在那里。 ——竟然你与我谈论哲学崔颜,呵,实在你适合去德国。 ——那么我们就去德国,去海德堡。董伯告诉我说,从前你在那里念大学。 [三] 再微将我留在海德堡念书,我想那应是他在很久之前就做好的决定。 而我的决定是,不再执拗地要做再微一生最爱的那个人。 苏来过,并已离去了,这是一个事实。 再微不肯骗我,是要坦诚待我,已是一种怜惜。 第一次我听从他的安排。留在海德堡。 我知再微是这样的人 —— 明明内心有感情丰沛激越,但当面临一段情缘,却只会以冷淡的姿势靠近。 对深知美好的东西,亦懂得转移目光,以时间隔绝它,使它的冲击变得迟疑缓慢,它丧失了锐气,他便得到了安全。 在这场爱中,我先学会折堕,接着学会顺从。 并且,海德堡这个地方与我是合适的,我知。 它安静透明一如玻璃城池,可以盛放我内心粗暴的力,并与之抗衡对峙。我知自己尽管已有诸多改变,但体内仍有暴戾潜伏,我需要这样的境地来约束我,使我善待自己,不伤害自己。 这一次旅行,使得再微十分疲惫,不等我在此地完全安顿下来,他便回了国。 于是我自行选择位于某四层建筑顶层的宽敞寓所,四室一厅,是两人合租。 室友有个罕见的姓字。 迟姓,名暮合。 台湾人,说话时语气软软,带出些缠绵的拖腔。 细骨骼,小面孔,然而五官极清晰,离很远亦看得见。 是大学舞蹈系的老师,年纪不太轻了,但自背后看过去,身体苗条柔韧,仍与少女无异,更兼她举止优雅,谈吐得体,十分令人舒服。 迟暮合并不向我隐瞒她是一个男子的情妇这一事实。 自她那形状突兀的概念跑车,可知那男子应十分富有。 自她沉和黯淡的眼珠,又可知,她爱他,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恰是出于这个原因,她甚至愿意停在这个位置,面孔上连一点点奢望的表情亦没有,尽管不快乐。 [四] 我念的是艺术科,主修摄影。 课业并不繁重,至要紧是实践修炼,幸运极了,因迟暮合实在是最好的模特。 我与她都十分恋栈,不肯交际。没有事时,大多窝在家中。 细心做一顿中餐来吃亦觉快乐。 因此我有充足的时间去拍摄她。 于各种时刻。 洗衣的暮合,吸烟的暮合,喝茶的暮合,切菜的暮合,驾车的暮合,烤面包的暮合,吃水果的暮合,收拾房间的暮合。 暮合舞中的足尖,暮合执烟的手指,暮合的发,暮合的颈项,暮合的脊背,暮合的锁骨,暮合的皱纹,暮合的眼眉,暮合睡梦中的鼻梁。 她亦纵容我,并不显出不耐烦来,仍是做着她的事,没有被打扰的迹象。 我们甚至不怎么交谈。 闲时一道吸烟。彼此深知对方内心有丰盛往事,但不知为何竟不能分享,只好任凭一切故事,在自己体内安静发生并消失。 渐渐我知,对迟暮合的拍摄,实在已是对这世间所有女子的拍摄。 因几乎女子,都在做着这样一些大致相同的事。 她们吃饭睡觉微笑哭泣以及爱,尤其是爱,它是全部当中最重要的。 眼泪会枯竭,睡梦会醒,一切都有尽头,但爱是例外。她们在爱,并在爱中寂寞,这个事情,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停止。 再微 崔颜有时会将她的摄影习作mail给我看。 所有的相片都是同一个女子。 远近、明暗、整体、细部,都是她。她精致衰朽一如晚夏荼蘼,拥有一个女子长久停留于一场疲惫爱情当中的全部神态与姿势。 呵,女子,这世上至为复杂迷人的事物,温柔而剧烈,菲薄而坚持,时间对她们是不起作用的,比方说苏,比方说印小额,比方说崔颜,比方说相片中的女子。 从相片中我看得到悲悯与恩慈,全然是女子与女子之间的事。 在崔颜二十岁生日这一天,我送给她一个礼物——她自己的摄影作品展。 我自知时日无多,决意用这最末的岁月来栽培她。 终于,我决定和暖对待崔颜,我要使她知晓,这世上令人失望之事,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么多。 她所见生命之真相,实在已足够的丰富,并足够的残忍。 而此刻,她应得到最好的照顾,因我是她的祖父,我是她的爱人,我是她的罪与罚,我是她的遇到与投奔。 呵,善待一个人,实在不必去找这样多的理由。 命运说爱,我们便爱了。 正如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崔颜 [一] 我的摄影展名为“暮合”,译作德文便有黑暗将至的意思。 暮合听说时,正在厨房里泡茶。 不知是什么茶叶,叶片极之细长,于透明玻璃杯中缓缓舒展如无根的树,水冲下去,香气便四散出来。 她点头说好,语气淡淡,似并不特别欢喜,整件事情似完全与她没有关系。 一向她便是如此淡静,就算此刻天塌下来,她亦要喝完了这杯茶才去逃命的。 但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她有些异样。 于是我更仔细地看她。因是冬,她穿黑色紧身毛衣,高领,托住她精致小巧面孔,耳垂上,挂钻石耳坠,小小两粒,晃动时有光闪闪。 之后我见到她小腹隆起,人本就瘦,更加显得突兀。想起近日只要我吸烟,她便走回自己房间去。日常连红酒亦不再喝。 ——暮合,你怀孕了? 她看我一眼,点一点头。 想到又有一个生命强横执拗地要来,来为着人间的一分欢喜,而承受九重苦难,我便觉不忍。 ——暮合,看样子你已打算生下来。 ——崔颜,我已年老,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机会。若失去了,便是终生的失去。 ——那人可知道? ——不,不能令他知道。 呵,我们总有太多的事,不可使生命中的男子知道。 我们是有秘密的,不是坦荡的,我们是有波折的,不是平滑的。 终于,我们使自己变得不易理解。 我们的床头便开出罂粟花来。 然而这样的辗转,终究还是徒然,我们独自一人太久了,我们已不可摧折。我们的方向与速度,亦已变得不可更改。 公寓临着内卡河。 正是冬,河水已封冻,听不见水声。 然而我竟幻觉有浪涛奔赴。我见在洪水中,暮合的身体,开出繁茂白花。 她体内的爱情与孩子,从内部冲撞,使她的皮肤盛开成浩荡花海。 我拿起相机。 拍下了这个黄昏中的迟暮合。 [二] 摄影展开幕那日,雪涌。 是在一间会馆的顶层。场地豪华然而灯光黯淡,气氛十分私密,配合相片中暮合的苍白身体,竟是有些妖气的。 崔颜将迟暮合怀孕的相片摆在最醒目处,柔和一束光,自下而上,照得暮合如同圣母。 暮合到场,在那帧相片面前站立良久,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放在她的小腹。 傍晚时人渐渐多起来。 再微因病无法赶来海德堡,崔颜只觉落空。 低头看自己特地穿了黑色缎子小礼服及高跟鞋,又见镜子里面孔上的脂粉,暗自笑笑,十分讽刺。 将两枚耳钉逐颗除下,在掌中抛一抛,它们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崔颜的心情一下子倦怠下来,匆匆回答完几个记者的问题,将他们交给再微派来的秘书打理,便溜去旁边黑黢黢的大阳台吸烟。 哗啦一下将玻璃窗大开,雪气瞬间扑入,如翅膀拍在脸上。 雪花飘在崔颜裸露的肩膊,她打一个寒噤,但只觉它清爽刺激,仍不肯关窗。趴在窗框吸烟,将烟灰弹落下去。 这时门缝开合,又闪进一个人来。 ——呵,这里倒是清凉得很。 崔颜回头,因是背光,看不清面目,只知来人身形高大,是个男子。 这时那男子才惊觉这处一早有人,便不再靠近。只在门边沙发中坐下 ——里面实在闷热无趣。 ——你是说那些摄影? ——不,它们很好。 男子顿一顿。 ——当然。尚不够尖锐。 ——怎样才叫尖锐? ——这样长期去拍摄同一个人,渐渐观察力会被柔情取代和蒙蔽。若仅仅作为技法的练习,的确是可以,然而这世上,我们出门看见的,无非人还有人。人是这样的多,问题在于如何于瞬间捕捉他们的灵魂。 崔颜点一点头,将烟头弹落雪地。 关上窗,回头再向那沙发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三] ——崔颜,今日见你嚣艳,无端端倒令我想起一个人来。 崔颜进门时,见暮合早早已回来,歪在沙发上看书。 她便三五下除去衣裳鞋子,自去淋浴,为方便与暮合说话,将浴室的门半开着。 ——是谁? ——印小额。你可有听说过? ——呵,恕我孤陋寡闻,暮合,她是怎样? ——颠倒众生。 ——又如何? ——几十年中,海德堡华人圈子中将她视为传奇。 ——生得美便是传奇? ——只因她遇到一个人。 崔颜心中轻叹,呵,原来如此。爱了。 ——她遇到他,爱上他,嫁给他。 ——暮合,分明这是童话,哪里是传奇? ——问题在于他不爱她。他抛弃她,离开她。之后,她独自生下他们的孩子。那年校庆典礼,她亦是一人前来出席,已经这样老,然而非常美。那时我不过十几岁,然,自那一见,始终记得。并知,女子是应长成那个样子,才可被称为美的。 ——我倒对那男子充满好奇。要有多强大,才会拒绝印小额这样的人。 ——呵,你是说江再微。 崔颜疑心自己听错,关掉喷头,水声立止,她便扬声又问 ——谁? ——那薄情男子,名为江再微。 崔颜晃一晃,直至肩膀靠住冰凉墙壁,才站稳。 喷头上残余水珠,一滴滴堕至地下,分成数瓣,溅开,声音放大成为轰鸣。 呵,再微,你的又一段往事。 [四] 我去校史资料馆查阅历年毕业生的名册,寻见再微与印小额的名字。 其上皆附有他们入校那年的相片。 要见到年少的再微我才知,即使是早生数十年,遇见那时的江再微,我仍是会爱上他。他是属于我命运的那一个人。 而印小额的面貌美艳浓烈,彼时她应只得十七、八岁,然而的确已当得起颠倒众生四个字。 想起这个样子两个人,到底不能相互地爱上,又想起他与她一生的事,我只觉沉重悲哀,长吁一口气。 又去翻阅其他资料。 在校庆典礼的图片册中,我见到年老的印小额。 饶是皮囊已衰,然则衰而不朽。 她仍穿了紫红旗袍,上面织就大朵连枝牡丹,头发已现出灰色,盘成庄重的髻。 就是在这一瞬间,我觉她熟悉。 我仔细看她眉目,想自记忆深处挖出这个人来。 但是徒劳。 我这一生,实在遇见太多的人。 走出资料馆,外面有冬日宁静阳光,寥落树影。 但这一场于时间汹涌当中的泅渡,使我十分疲倦劳累,竟错觉自己成为花期已过的蔷薇,站在那里,花瓣四散,总被雨打风吹去。 回到家中,便扑在床上,只索昏昏一睡,不理日夜。 恍惚中,似见到幼年的自己。雪白如粉团一般。 脚步尚还不稳,在一屋玩具当中奔奔停停。 之后房门打开,走进一个人来。 我扑上去抱住她的膝,将面孔贴在她的腿,一叠声唤她作祖母。 她俯身,柔和抱我,在我面颊四处亲吻。 我见她有印小额的面孔。 印小额的面孔? 我一惊,醒来。 这是一个梦,抑或一个记忆? 我实在怕自己一动弹便会得到答案,只好呆呆坐在床沿。 暮合在门外唤我吃晚饭。 见我良久没有响应,便将门启开一道缝来看。 之后她走来轻拍我的面颊,使出一向好用的招魂大法 ——崔颜,今日做的糖醋里脊还不来吃? 我感到暮合的手,拍在我面上,如拍在木头上,竟会得在脑中发出咚咚声音。 我躲开她。 自去门口取了大衣,连拖鞋亦忘记换,便出了门。 黄昏的内卡河边,少有人行。 脚趾裸露,踏在积雪里,我竟不觉得冷。 抬眼远远望得见对岸城堡的废墟,更远一些的天边,有数道日光自浓云密布中漏下,仿佛上帝手指,要予我救赎。 我亦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哭出来。 我似是灵魂脱窍,完全变成自己的旁观者。 这年轻女子毫无理由地在暮色四合的无人堤岸哀哀痛哭。 这是什么原因? [五] 崔颜的房间因在顶层,是以那天花板便是倾斜,窗户开在天花板上,亦是倾斜。 半夜又下起雪来。 她躺倒柔软床铺,见白色雪花一片一片降落窗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它们一寸寸温柔覆盖,将黑色夜空擦去。 先是薄薄一片,接着变厚变重,直压上崔颜眼皮。 人所以为自己记得的童年的事,事实上皆由亲人告知。千回百转,竟以为真。 然而崔颜决意一试,单凭一己之力,究出一切混沌一切黯淡之前的真相。 她潜入自己的内心,如进入危险的密林,拨开所遇见的一切人一切事,一直一直向前走,要到尽头与起点去。 她强迫灵魂归位,将来龙去脉一遍遍梳理,将所有人物安置妥当,将三岁的崔颜自内心之海拖出,毫不怜惜地逼问。 终于她拾起点滴,记起累生之前的诸种与万劫之初的细部。 她得出一个结论。 再微,这的确是电光石火,生死交关的时刻,可是? 崔颜即时拿起电话,打给再微。 ——再微,你是我的亲祖父,可是? 再微 呵,崔颜,终于被你知道。 我一向自私,几乎,我看得到揭示真相的后果,是以一直不肯担负这个责任。 若是我死去了,这个消息便可任凭你知晓,因我已管不了世事洪水滔天。 偏偏我仍活着时,你已心急。 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否? 那日,在哥本哈根,卡伦宫堡中,我向你说 ——终于有一天你会知道,你不可以这样爱我,我亦不可以这样爱你。 这便是我不能这样爱你的原因,崔颜。 然而,一个人的不爱,与不能爱之间,到底是有一些区别。 这世上最难熬的,并不是等爱的过程,而是等爱消失的过程。 这个道理,崔颜,你可得知? 崔颜 [一] 呵,再微,原来当真你是我不可以这样去爱的人。 这世上有这样多的老人,随便拉一个来都可充作我的祖父。 然而,为什么偏偏要是你? 自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始,便有一种巨大的悲伤在我体内蔓延游走,带着一些无法量定的力,使我感觉丰盛并疼痛。 它使我灵魂爆裂,从内部。 然而,许是因这悲伤已是这样巨大,甚至,我可以倚靠它,如倚靠一座沉默的冰山。它成为我的仅有。 于是我得以十分平静地保留着这个秘密。 谁也不能够知道。 [二] 那一日,崔颜是眼见有血顺暮合洁白纤细的小腿蜿蜒爬下。 她叫她 ——暮合。 暮合先是懵懂,怔了一怔,及至顺崔颜目光低头见到自己的血自裙摆底下流出,才知道惊慌。 崔颜抓起车匙,一时不知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将暮合打横抱起,直冲下四楼,将车自车库中开出。 时漫天雪雾,正是海德堡雪最大的一日。 青天白日,开亮车灯,亦不过在雪白地上留两团橙色影子而已。 崔颜不管不顾,发了狠,咬牙开车。 那一刻她觉没有指望,亦全无出路。好似一个神要自海中将大陆捞起,然,她根本不是一个神。 说来说去,崔颜不过是个女子。她的力在内部,而非在外部。 世界荒凉寒冷,谁救助得了谁? 崔颜只一味驾车冲过重重雪幕,连泪都忘记流。 彼时暮合已平静下来,只将双手护住小腹,血断断续续,仍是流。 崔颜抽空自后视镜中看她,竟见暮合嘴角有些些笑意。 多么像一个人同另一个人说再见时的表情。 这是暮合与她未谋面的婴儿之间,秘密的告别。 [三] ——崔颜,某日,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对母女。 崔颜正在暮合床前整理胶卷,抬头看一看她,扬起右边眉毛,示意她说下去。 ——女儿已近中年,母亲更是年老。甫一上车,立即有人让座。偏偏那老人固执,不肯服老,执意不坐,只拉住扶手站在那里。她的女儿便伸手拉住她的衣袖,防她跌倒。她又不乐意,急急将手缩走。后来便有一个小小的刹车,老人身体向前合了一合,所幸很快站直。这时,崔颜,我便见那女儿又悄悄伸出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妈妈的衣袖。 暮合以手抚摸崔颜长发。 ——崔颜,你看,每一对母女之间,都有隐匿的柔情。然而这样的事情,终于是永远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崔颜抬起面孔看向暮合。 只见她靠在枕中,脸容十分寂静。 崔颜存心要令她高兴,便道 ——呵,暮合,你便是到老年亦可驾着你的跑车到处走,何需别人来捏住你衣袖,防你跌倒? ——崔颜,分明你清楚我的意思。这是我最后一次习惯性流产,我终其一生,亦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暮合。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她们的失去要较别的女子为多? 宿命光临她们,更为频繁剧烈。 你害怕么,暮合, 我是怕的。我怕有一日,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四] 暮合离开海德堡,是我去送的机。 于她,是一次逃离与摆脱,于我,便是要打叠起精神来应付铺天盖地的寂寞。 返至家中,见出发前因忘记关窗,房中已飘进雪花来,化一滩水,弄湿地板。 心中还想,暮合回来见到,便又是一小顿数落。 旋即想起暮合今晚已不会回来,且她长久不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便觉室外那场寒雪直要覆盖到心里去。 百无聊赖中,翻阅从前相册,发现我与她竟连一张合影亦无。 记得是因她说,崔颜,合影使我觉得有离别就候在不远的位置,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合影。 呵,你看,暮合,即使没有合影,人与人终于还是要离别。 无常是这世上唯一恒久之事,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暮合不在,我便以回忆度日。 想起那一日,再微向我说 ——崔颜,实在我后悔使你懂得使用灵魂。你想得太多,结果只是使自己不容易幸福。 呵,再微,原来你是要我幸福。 若当年你不动那一念之仁,使我在孤儿院中自生自灭,我会不会有机会幸福? 若你不一遍遍找到我,领回我,看顾我,我会不会有机会幸福? 若你不善待我,温柔对我,使我一旦要自你身边跑开便一定会跌倒,我会不会有机会幸福? 换言之,若是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我会不会幸福? 换言之,若是寻一个人嫁了,不特别爱他,亦不特别不爱他,我会不会幸福? 我不知,亦懒于去知,因这世上,原本没有那么多“若”字。 忆起摄影展那一日,于漆黑阳台中听见陌生男子所说的话,决定开始专攻人像摄影。 日日带着两台相机到街上去:一台便是那架用顺了手的老尼康,另一台傻瓜机,专门用于抓拍。 我便是这个样子遇见万念。 [五] 是雪已经有一点点开始化的时候。 崔颜见街对面走过一对父子。 父亲身形高大,须发虬结。裹件皮大衣,领口的皮毛已相当磨损。牛仔裤脏脏旧旧,且有多处镂着空,雪风灌进去,想必还是冷的。 巨大掌中拖住他的儿子。 不过三四岁,十分短小可爱,要卖力跑动才跟得上爸爸那大步子。他倒是十分精致齐整,跑起来时,羽绒服上的帽子便在背心一搭一搭的,戴雪白一双连指手套,手中扯着辆玩具坦克。边跑还边仰起面孔来同爸爸讲话。 崔颜看时只觉心中惊动。 这父子之间有强烈信靠与倚赖存在,且她实在不知,究竟是他倚靠他更多,抑或他倚靠他更多。 她急急在他们身后连续按动快门。 然而,那男子停步,转身竟向她道 ——或者你有考虑给我一些钱,我可做你的模特。 万念 [一] 那一日,雪将化了,她站在那里,看定我。 穿极简单的衣与靴,长发散落如一道瀑。右手指间夹支烟,姿态十分漫不经心,是决意要薄待自己的美。 生得这样出色,偏偏不肯轻佻。漆黑一双眼,直可看到人骨头里去。 我竟被她盯得局促起来,便又问她 ——你是日本人? 这时她才肯说话 ——呵,我哪里像日本人,我改。 我便笑起来。 这样桀骜凛冽,连一丝丝恭顺的影子都不肯有。早已知她不是。 ——万念,中国人。 我向她伸出手去。 她却并不打算立即同我结识 ——是否你缺钱? ——是。 我只好收回右手,将它放回大衣口袋里。 ——为什么? ——我失业了。 ——从前你做什么? ——给艺术系学生做模特。 这时万劫便来插嘴,那么大一点点,他已会得为他爸爸撑起门面。 ——爸爸最早时研究恐龙的。 她便扬起眉毛,似要求证。 我只好点头 ——是,古生物学。 ——或者我们可以谈谈价钱。 她说。 她并不问我何以将自己搞到这个地步。 她对我没有好奇,我便对她有好奇,世间事,无非是如此。 [二] 实在崔颜是没有麻烦的女子,价钱很快谈妥,约好时间便开始拍摄。 是在室外,随走随拍。 她并不摆布我,只向我说,一切只当她不在。 走厌了,我便找张长椅坐下,将万劫抱在膝上,自衣兜深处寻一支烟来吸。 她蹲在地下,迅速连续按动快门。 姿态十分专业,手势亦稳定,在各个方向上移动,如捕猎的兽。 逐渐她靠近我,我知是要拍特写,便将万劫放下,让他自去一边玩。 我看她。 半张面孔被相机挡住,然,丝毫不妨碍剩下的半张脸继续美。 甚至连带着那架相机亦有了光辉。 这样的美,实在她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懂。偏偏她做了懂了,且并不觉她有丝毫勉强。 我知这女子可贵,并不知如何靠近她。 之后一卷胶卷用磬,她便自地下起身,直走至我面前,弯腰在我唇角吻一吻。 这样的举动,放在别个女子身上,便觉突兀出人意表。 然而,在她这里,却是自然而然的,全无阻滞的。 她无非是需要一个亲吻,她需要,便必得到,她的令行在地上,如行在天上。 突然她说 ——能抱一抱我吗? 闻言,我顺从地站起来,冰天雪地中,拥住她。 她环住我的腰,将面孔埋在我的胸口。她的发,便触在我的下巴。 她轻轻吁一口气 ——我已有许久没被人抱过。 [三] 崔颜的身体这样寂寞,由这寂寞当中,便生出许多热烈来。 是这样热烈,以至于万念错觉他与她之间已不纯是做爱,而是爱了。 他见崔颜的唇,潮湿有银色微光,如月下繁花开至最盛时的妩媚姿色。 他不知这是否幻觉。 便以自己的唇去试探。 他知自己终究是由眩惑而沉堕。 然则崔颜这样的女子,生来便是要令人心折损,不复静定完满的。 谁说她不是妖精?只不过她道行更深,会得遮掩。 毕竟她已是什么亦不肯去信。 万事万物都是假的,并无什么好失去,亦无什么好保留,更无什么好得到。 惟其如此,她才可以给得完全,并要得完全。 谁又不是在以幻觉,交付幻觉? 身体之交锋,较灵魂之角力更为直接,并,事实上更为深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去到尽,亦不过是兽与兽的痴缠。 之后,崔颜接过万念递来的烟,才吸一口,便知它不寻常。 呵,大麻。 却并不丢开,继续一口一口地吸。 四下寂静,听见外边雪化为水,一滴滴堕至地面。 他与她保持着距离,两人的身体似是不曾方才彼此深入过,一张白床单竟拉得无尽遥远,简直就如躺在苍茫雪地上。 许是大麻开始发挥效用。 崔颜突然说话 ——记得第一次被领养,我以为那便是爱。 那是一对婚后五年仍未生养的夫妇。 百般地待崔颜好,娇宠她纵容她,几乎要用歇斯底里形容。 但一年后,养母怀了孕。 于是崔颜被送返孤儿院。 ——第一次我知,世上是有被替换与被放弃这回事,且一份感情,若它太过突兀,又太过强烈,必不会长久。 停一停,崔颜转过头看住万念,口中烟雾直直喷到他面孔上去 ——万念,是否你当真已是万念俱灰?是否你一早看清下场?是否你亦如我这般不肯去信世间的任何?若是的话,不如我们同居。 万念骇笑。 这女子连长久亦不要,连相信亦不要,连旁人的懂得亦不要。 她只要自己不寂寞。 且,她还要他不爱她,并,她亦不爱他。 再微 我不知崔颜是如何认识了万念。 往日旧友,现已称得上海德堡土著的诸公纷纷前来告诉我说,万念是该处华人圈子当中第一不受欢迎人物 —— 一切人中,数他最不上进,明明已念到古生物学硕士,偏偏一直不肯去做毕业论文,成日闲荡。 早几年与一俄罗斯女子交往,开始吸毒。且那女子生下两人的儿子后不久,便因过量吸食毒品而死去,剩他独自拖住一个幼儿。 家人已将他放弃,导师亦不再理他,私生活极混乱,没有经济来源,缺钱时,什么都肯去做。 更兼坏脾气,人又高大,一言不合,便诉诸暴力,人家的原话是这样讲的,他还用去研究剑齿虎么?分明他就是剑齿虎。 呵,崔颜,你是如何识得与你如此相像的人? 你与他,当真似针尖对麦芒,实在想知你二人,谁折服得了谁。 崔颜 [一] 再微是在得知我吸食大麻之后,断绝我的经济来源的。 德国对毒品的管制十分严厉,因此价格亦高。 我与万念,无奈之下甚至想过卖掉迟暮合留下给我的概念跑车。 幸而到底有杂志向我约摄影,尚有钱可以支撑,好歹将车保住。 那日再微打来电话。 我于大麻烟雾里,于我自身的懵懂之中接听,知是再微声音,竟仍说得出合乎逻辑的话来 ——再微,等我老了,你再打来。或者,等我死了,你再打来。现在是不行的,现在我仍爱你。 他便说 ——崔颜,是否你要我如从前一样,再来领回你?我已过八十,终于有奔波不动的一日,你又一次比一次去得更远,是否你要令我一直担心? 我说不出话。良久,放下听筒。 [二] 有时我仍梦见沼泽。 但我已无力去跑走。 薄薄一张被,压住我,使我呼亦呼不得。 万念若恰好见到我挣扎,便会得将我唤醒,温柔抱我,如我是年幼的万劫,如我是他的孩子。 他有肩膀,他有怀抱,这样,于我便是一场似是而非的得到了。 我知,到此刻,我之需索终究已变得不同。 我已无力去到最高,比方说趋近再微。 我只好在更容易到手的温情当中暂且栖身与躲藏。 我实在已不敢仔细打量自己。更不敢去想此刻的自己已抵达何种不堪的地步。我知我会对自己不屑。 再微,我的力,好似已经耗尽了。 万念 崔颜的摄影作品,时有杂志来约。 她专攻黑白人像,且她实在有天分 —— 当她拍摄,她就变得无情。 如兽一样,一下子嗅出对方情感上的弱点以及宿命中的衰朽,且以镜头命中它捕捉它,于刹那间片刻间。 几家杂志将她当作新锐艺术家来介绍,常用语便是,她如此有才华,根本无须如此美丽, 她并不将这些杂志这类评语当一回事,只按时交稿,按时领酬,且题材十分任意,不肯被束缚。 后来因这散漫,关注的东西越来越小众,且带出来的情绪亦更为偏激,作品有时便不被刊出。 是以经济状况并不很稳定。 有钱时,花两千块买一件白衬衫,对她亦是等闲的事。 没有钱时,合家吃廉价苹果充饥,吃前她竟会得将她的苹果向你的苹果碰一碰,说“干杯”,然后喀嚓喀嚓吃掉它。 从来我便会得警惕腿长的女子。 那样长的一双腿,生来便是要缠绕,或是要跑走的。 然而,我竟不知应如何警惕崔颜。 总觉她是在某一场感情当中痛彻了骨,之后便百毒不侵。 在她面前什么亦不必说,她自会看穿你。 且看穿了亦不觉这被看穿的与她有什么关系,你善自是你善,你恶自是你恶,善恶皆施展不到她的身上去,即使去了,亦折损不了她分毫。 她对一切人都不肯用心,对她保持警惕,便只会使我觉自己滑稽。 睡梦中,她惯于皱眉。 有时自梦中惊醒,满额都是汗。 她是连在梦中亦不肯放自己去快乐。 我在她身边越盘桓越长久。 乃至我亦忘记自己尚保留有离开的权利。 以为自己对待女子一向可以做到拍手无尘,可以冷着面孔说再见,可以连记得都不去记得,更不必去忘记。谁知对住崔颜,竟全部施展不出来,因根本是我先丢不开。 且万劫亦爱她,有她在,便再也见不到我,连恐龙故事亦不要听,只缠住她。 呵,若有一日,我与万劫父子反目,必是为着崔颜。 最可怕是,别人问是否我会与她走红地毯,我竟学会了模棱两可地笑。 崔颜 [一] 崔颜的第二个摄影展,已全然是商业性质。 场地更豪华,媒体更多,穿梭的人们谈起她时,亦已会得用熟稔口吻讲,呵,崔颜,那漂亮的中国人。 这样多这样深入的黑白人像看过去,世人记住她,还是只因她那张脸。 呵,谁讲姿色不重要? 她开始有一些薄名。 但一个人的内心若是空空如也,薄名于她,于她的时间生命和寂寞又有什么用处?到底仍要投奔大麻的效力。 摄影展当日,崔颜之神采,实在全仗它撑着场面。 及至夜了,又倦怠下来。 大厅旁边有门翕开一道缝,她便闪身而入,黑暗房间里,她只认准了沙发,将整副身心交付上去。 这时黑暗中便有人笑。 崔颜连起身都懒得,只趴在那里将面孔转向窗口。 见窗边站着身形高大的男子。看不清面孔,然而,那个冬,亦是在她的摄影展,遇见的,不就是他? ——你最擅长便是在自己的场合偷懒。 他说,声线如此熟悉。 ——那么你躲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崔颜笑一笑。 ——等你进来,好与你聊天。 ——那些摄影是否已足够尖锐? 崔颜关心这个问题。 那男子便靠近,直走到她身畔,蹲下来,看住她。 呵,这乱蓬蓬须发虬结中间,不是万念是谁? 为什么只有在黑暗当中才看得见他的灵魂? 他特地来同崔颜讲寂寞,不说爱。 不爱就没有伤口,没有伤口就不会记得,不会记得就无所谓失去,无所谓失去就不至于怕惧、不至于忐忑、不至于心怀惴惴,换言之,不至于劳累、不至于衰败、不至于惨淡经营。 [二] 我与万念是在五月结的婚。 我特地使自己成为五月新娘,想试一试最平凡的欢喜。 没有仪式。无非是稍稍穿了齐整些的衣,两个人拖了万劫的手,去领一纸婚书。拿在手上看一看,也就放进抽屉。 没有忘记将这消息告诉江再微,我的祖父。 他便如一切有钱的祖父一样着人送来美而无用的整套青花瓷餐具,是前清古董,十分古雅,若狠得下心,拿来日常饮食亦无不可。 再微想看的,无非是我有归宿。 我有归宿,于他,便似一团火,烈烈烧到了对岸,隔着浮荡水面,他知,他安全了。 呵,再微,这一次,终于你可以放心。 但我与万念谁都没有爱上谁,只是不再想自对方身边走开。 况,他是有灵魂的男子,对住他,不会觉岁月冗长。 真的,一场婚姻,不爱有不爱的好处。 谁也不必将前尘往事交代得清清楚楚给对方听,实在是我们谁也不要听。 听又如何? 讲到底,无非“来去”两个字,有什么新鲜?不如自去书摊买小说来看。 只要有大麻可以吸,彼此就没有抱怨。 一旦有富余的钱,一家三口便出去旅行。 每每这时,万劫便兴高采烈,在我身畔奔前跑后,丝毫没有想到此刻我的身份于他最是险恶 —— 呵,晚娘,多可怕。 看见他天真纯洁,倚赖信靠,几乎想要出言警告他从此不要再吃我递给他的苹果。 有一日万念问我 ——你一向善待万劫,是否你已将他视为己出? 我便骇然摇头,怎么会 ——我不过将他当成另一个人。与你与我,亦是差不多的寂寞。你看他那么小一个,便当他身体里的寂寞少过我们么?不,不不,实在我们都是一样的。 [三] 那一夜,临海的露台,老式留声机中放着旧上海的曲,我与再微拥舞。 他发已如霜,然,身形依旧挺拔,穿白衣,洁白柔凉,如一束月光。 一双手,寒彻骨。 眼看住我,似有一生的话要同我说。 我随他旋转,直要舞到地老天荒去。 然而,错一错眼珠,他便不见。 我独自站在那里,两只肩膀顷刻挂下来,只觉世间不再有必须要去负担之事。 并感觉有猛烈海风扑在面上。 睁开眼,见窗户洞开,长风自那处贯入。 万念的呼吸及体温就在我背后,一阵一阵地递过来。 呵,梦。 就在这当口,听见电话铃响。 是由董伯打来,他说 ——江先生病重,请速回国。 再微 崔颜,此刻我竟突然记起那年三月的雨,绵密。 你不过一十三岁,在寒雨中奔跑,暴戾一如无从复仇的伤兽。 你是注定要来杀伤与掠夺的,又这样激烈,根本无人承受得起。 我见你本相,知你危险,一切后果我都看到,然而仍克制不住要来迫近你,一寸一寸。 我日日躺在病榻,各种仪器在我周围闪烁微光,时时发出尖锐啸声。 我深深寂寞。 当真被你说中,再漫长的生命,亦会有过完的一日。 尽管我一早参破它,然而当它施施然来,我仍感到悲伤,我对这世间,仍是有牵记的。竟然。 我是要到今日才肯承认,自己对人与人之间情缘的需索是这样微妙。 你与我实则一样,皆是天真,内心暴戾。这样的人,感情上最易陷入不伦。 所有不可理解的事物,都是罪恶的。所以,我们是罪恶的,崔颜。 崔颜,你可知,你爱上我,是一种罪恶。 恶只能由恶来平衡。 我爱你,是另一种罪恶。 真相出现得太晚,实在我想逃离,已来不及。 崔颜 [一] 短简字迹略草,但仍清劲,署名江再微。 我收到再微这封短简时,他已停止呼吸。 白色被单蒙上他的面孔。 我见世间一切白衣失去姿色,变脏变旧变成了灰。 我与他之间,实在什么都没有改变。 仍是一定要隔着些什么,才肯放下骄傲,放下身价,放下姿态。 从前我们之间隔着人还有人,隔着伦常,隔着身份,此刻,我与他之间隔着生死,如隔着无尽玻璃海。 然后我们才肯真心。不再逃亡。 [二] 返至再微家中,崔颜只觉乏力。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悲伤。 她如常淋浴,洗衣,晚餐做了蛋炒饭来吃,甚至她看了两套老电影,为其中的某些情节,笑出了声音。 这声音在空屋回荡,撞在桌角与墙角,就碎掉。 直至躺到床上,裹在被中,崔颜才突然觉得劳累且伤痛。 她把自己缩进白色的被单。像一只乌龟退回它的壳。 崔颜必须把自己的身体拼命地蜷缩在一起,才能避免它的瓦解和崩溃。 世界竟仍能存在么? 市声鼎盛沸腾,世事如火如荼,第一次我知,我爱的人亦爱我,但他消失了。 [三] 崔颜回到海德堡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 楼下车库中,迟暮合的跑车已不见。她知是万念卖掉了它。 迈进门,恰恰见万劫走出来。 已有六岁,较同龄孩子高出半个头。 他走至她面前,似是崔颜不过出门一小时,他没有半点生疏,他说 ——我爸爸死了。 ——呵,万劫,你们又玩印弟安人游戏。 崔颜一边说,一边向内走 ——叫你爸爸来替我取行李。 她见万劫再没有声音,心中一凛。 又见浴室的门虚掩住,有水气一团团飞出来。 她推门进去,见万念静静浮在浴缸。 水极静,一点点漫出,溢出。 万念的鼻孔出血,血迹已干。双目紧闭,唇角兀自带点笑意。 不,这不是真的。 万念,这是你的化妆,你与万劫合伙来骗我,要使我担心。就像我的不告而别使你们担心。 终于,崔颜自万念身畔站起,去客厅打电话叫救护车。 之后她在沙发上略坐一坐,又回到浴室中去。 她将浴缸中的水放走,它打着旋发出轰鸣,消失掉。 然后她开始擦拭万念的身体,为他穿衣。 万劫 我是在父亲死去那一日,唯一一次见崔颜流泪。 此前,因她从来不肯暴露自己的灵魂,那时她是不屑以及不愿意。 此后,她已再无什么好失去,再无什么好惧怕,再无什么软弱的成分可以在她身体里面聚集成眼泪,所以她变得不能够。 她跪在那处,白衬衫下摆垂在地上,有水,一点点向衣服上爬。 她逐寸擦拭他,那个样子,就好像在与那手臂那怀抱告别。 我知她对父亲的身体仍有感情。 毕竟他缝合她的寂寞,予她体温,使她熬过某个残冬以及之后的所有时光来去。 一直我知崔颜有多寂寞。 这样年轻,且这样的美,然而已什么都不肯——不肯期许,因实在没有什么好期许,亦不肯拒绝,生命这样冗长至难以打发,为什么要拒绝。 父亲在她走后几乎状如疯兽。 我不曾见他这样仓皇过,整个人如丢失魂魄,眼珠转动都比平常慢半拍。 有半点动静亦会得自沙发上跳起,以为是她,叫她的名。 我知他爱她,甚至比他自以为的要更多。 我错觉这爱会予她慰藉,于是这时我便向崔颜说 ——我爸爸他爱你。 她的眼泪滴在父亲干净干燥的皮肤上,发出啪嗒声,一滴,另一滴,再一滴,就如无色花朵绽开在那里。 然而这话并不能使她情怀震荡,她只一边流泪,一边从容为父亲穿袜 ——万劫,他们都要等到死去了,才肯使我知道他们爱我。很有趣么,这个游戏?人人都跑来在生与死、爱与不爱之间跟我捉迷藏,我累极了。且这个爱已完全无法成为安慰。万劫,所有的剧情,对我来说已经褪色,不要企图凭一句谁爱我便来打动我。已经不能够了,已经来不及了。是否你见我流泪,便以为我软弱。不,实在因我连续遭遇这样重大变故,找不到合适表情来配衬。此刻你不必以这无辜面貌对住我,我知你什么都懂得,且以后你亦什么都记得。这番话说给你听,原本已当你是大人。你也不必为再也当不成小孩灰心。这个态度,对你,对我,固然不是更好,然而是必不至于更坏的。 之后警察来,同崔颜讲 ——这孩子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按法律可交给孤儿院。 说时还向我抬一抬下巴。 呵,当我没听觉和视觉的么?当我是这屋子里一张凳,还是一台电视机? 急忙我去看崔颜的反应。 她不动声色,只漫笑一笑,没有同意,亦没有不同意。 崔颜 [一] 那日,崔颜料理好一切事与所有事,坐在阳台摇椅当中吸烟。 是黄昏,空中密布浓云。 然天边烈日仍有威势,狠狠从云层中泄出几道金光。 崔颜脸色淡静,似是不曾经历那么多事叫做离开的。 万劫敲敲门进来,站在她面前,以十分冷静的语气开口 ——崔颜,你几时送我往孤儿院? 崔颜先将面孔转过来,再一点点将眼光自天边收回,投到万劫脸上。 ——不,万劫,没有孤儿院。你只有我。我连选择亦不许你选择,你会否恨我? 万劫要到此刻才松弛,扑在崔颜肩膀,哀哀痛哭。 似乎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已不在,且永远不在,在那里孩子气地嚎啕。 ——万劫,伤心是小孩子的专长与特权,此刻你大可纵容自己去伤心。然而,哭过这一场,要会得收拾心情。我这个怀抱慢慢是会变得冷却,且从来不适合施与恩慈,不值得与不能够倚赖。你要学会单单靠自己,亦可漂漂亮亮地活下来。 过一会儿,万劫突然想起什么 ——崔颜,爸爸他吸毒而死,是否他是坏人? ——呵,万劫,是有那么一些人,更乐于听从自己的内心。他爱你,即使他死去,他的爱仍然在你身上。 ——我们两个会一直在一起么? ——万劫,是我们三个。我有了你爸爸的孩子。 [二] 再微,我知自你之后,我是再也不会爱了。 而自万念之后,我更是连寂寞亦不会寂寞了。 承担我爱与寂寞的人,都不见了。 它们再也不能被安置好,被妥当盛放,不能穿越岁月的风尘予我笃定的心情。 我还要它们来有什么用? 我一路颠沛至今,觉自己已是垂垂老者。 此去经年,应始终冷清,再也不能变得热烈。 或者在我未有觉察的深心,仍存留些激越的情怀,然已无法将它取出,对住任何人施展。 我见窗外那不夜城池,人与人之间原有这许多的事值得去发生。 然而有一些人,从来是只许擦肩与错过,所有温柔、渴慕以及生死相许,皆发生不到他们身上。 但他们偏偏要来遇见,自那一刻始,天地倾覆了,光亦不再来临,命运明灭一下,终究变得扭曲。 是时间地点身份不对。 再微,根本这繁盛都市,承受不起一场醉生梦死,你说可是? 200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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