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

    好冷。
    
    我现在相当于处在一个大冰窖中。这是一个地下室，通过一扇矩形的窗户能望到外面的地表。窗外，雪正在下，已经积了大约十厘米厚。世界一片惨白，白得如此恐怖，就像是审判日的前兆一般。我透过那扇小窗户，竭尽全力地注视着外面。飘扬的大片雪花遮挡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绝对不能看走眼。绝对不能。
    然后，我看见了。她回来了。
    她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绒外套，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裤子，骑在自行车上，由远及近。我不可能认错。我对她太熟悉了，熟悉她的每一件衣服，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熟悉她呼出的空气的温度。她就像我的原罪，紧紧地纠缠着我，令我无法挣脱。
    她是我的天罚。
    我扭过头，看着绿絮。她正盘着腿坐在我身后三米远的地方，闭着双眼。昏黄的灯光下，她就像一尊雕像。我告诉她：“她回来了。”
    “我知道。”她说。
    半晌沉默。然后我说：“那我该怎么办？”
    “去找她。快去。”
    我回头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她已经停下了车，正在从车上迈下一条腿。我心里一阵犹豫，又回头看着绿絮。
    “你确定？”
    “我确定。去。快去。”她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我说。
    正要动身，绿絮突然叫住了我。“黑水仙？”
    我回头。“怎么了？”我问。
    她突然睁开了双眼盯着我，眼神里写满了悲哀。“以后当我难过的时候，你只要说‘抱抱’就好。好么？‘抱抱’就好。”
    “我知道了。”我说。我迟疑地又看了她一眼，但是她又闭上了眼睛。我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去。那个女人已经锁好了车，正要离去。
    我出现在她身后。
    大片大片的雪花突然落在我的头上，耳朵上，脖子里，我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她回过头看着我，对我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没有表示一点惊讶。她的头上戴了一顶灰色的毛线帽子，脸冻得有些红。我尽力挤出一个自己认为还算温柔的笑脸，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帽子上的雪花在我的掌心中融化，冰凉得如同绿絮的眼泪。我说：“回来啦。”
    “嗯！”她说着，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不过我要赶紧走啦，马上还要见一个人。再见！”她冲我拜拜手，眯了一下右眼，然后转过身走了。
    我愣在了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抚摸她脑袋的姿势。接着，一个男人从雪帘中现身，就像一片雾气突然形成了实体一般。她走向他，两人拥抱了一下，然后那个男人牵起她的手，她摸了摸那个男人的头发，笑着说了些什么。我听见了她银铃般的笑声透过层层雪幕传来。那个男人扭头看了我一眼，于是我看清了他的脸。大约三十岁左右，比我大七到八岁，已经显现出一些中年男人的沧桑。上身穿一件棕色的皮夹克，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的围巾，下身穿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镜头又粗又大。然后，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去。
    没错。就是他。
    不知什么时候，绿絮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扬，雪花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仙女。她问我：“是他吗？”
    “是他。”我说。
    “如何？”她问。
    “没有胜算。”我说。“如果我与他交手，十秒钟内我必死。”
    突然我觉得好冷。我已经在大雪中站了足够久，而这雪一点没有停的意思。
    “看到他的相机了吗，”她说，“那是关键。你必须想办法摧毁它。”
    “怎么摧毁？”我问。
    一阵沉默。我扭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神里蕴藏着无尽的虚空。
    “这件事情我没法告诉你。你要自己想办法。”她说。
    一阵沉默。
    “你他妈能不能别再给我打哑谜了行么？”我突然朝她大吼。“你他妈能不能痛痛快快地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打败他？”
    她看着我，不说话。雪花落到她的眼睫毛上。
    我继续怒吼。“我告诉你。没有人能击败我。从没有人胆敢挑战我的力量。没有人！”
    她看着我，依旧不说话。然后，她伸出右手，慢慢地抚摸我的脸。瞬间，我的怒火消散了。我感到一阵安然，感到我的灵魂舒适地躺在襁褓中。
    她说：“你从没遇到过真正的失败，亲爱的。我知道，你不习惯失败，你不习惯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存在比你更强大。但是你要相信我，没有人能永远成功。即便是战神也会失败的。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这天寒地冻中她的手却是如此地温暖。我握着她的手，然后，慢慢地，我把她揽到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身上的香味沁人心脾。我开始抽泣。
    “请你告诉我，”我说，“我应该如何击败他。请你告诉我。我需要你。”
    她轻柔地拍着我的背，用她的脸颊摩挲着我的脸颊。她说：“你有脑子吗？”
    “我有。”我说。
    她轻轻地挣脱了我的怀抱，然后看着我。她问我：“现在由你来告诉我，他的弱点是什么。别着急，你有脑子，你慢慢地想。告诉我，他的弱点是什么？”
    我止住了抽泣。眼泪在我的脸上流淌，就像刀子在切割我的脸。我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我说：“她。”
    “对。”绿絮露出了赞许的微笑。“没错。他的弱点就是她。所以，你要怎么做？”
    我看着她。接着，微笑慢慢地浮现在我的嘴角。“我懂了。”
    “还用我教你吗？”她笑着问我。
    “不用了。”我说。
    “她在哪儿？黑水仙，告诉我，她在哪儿？”她问我。
    我阴险地冲她笑着。“不用你说了。”
    “你是黑水仙。记住这一点，你是黑水仙。”她说。
    我知道她在哪儿。他们俩还没走远。我能感觉到她。我太熟悉她了，熟悉她的每一件衣服，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熟悉她呼出的空气的温度。她就像我的原罪，紧紧地纠缠着我，令我无法挣脱。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无比强大，无比澎湃。我是不可战胜的。我是黑水仙。
    她就像一个膨胀过度的气球一般爆裂。血和内脏像岩浆一般迸射，方圆二十米之内全部沾染上了她的体液。她的灰色毛线帽子飞向半空中。我出现在她面前，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然后，我看着他。
    他看着她在眼前爆炸。他朝我怒吼，他张大了嘴，声嘶力竭，我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就好像这四周的白雪皑皑吸收了这世间的一切不甘与悲愤。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已然方寸大乱，他已然感受不到自己。
    我赢了。
    他的相机突然爆炸，那声音很奇怪，如同一把大榔头狠狠地砸向一坨案板上的肉饼。接着，他开始燃烧，就像我把一根点燃的火柴投向一个废纸堆一般。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可我依旧听不见一丝一毫他的声音。他跪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烈焰熊熊地燃烧。他的身影的轮廓开始发黑，接着，他开始扭曲变形。他变成了一滩焦炭，一阵风吹来，黑色的粉末飘扬起来。他溶解在了这个世间，就像悔恨溶解在了回忆中。他消失了。
    不知什么时候，绿絮又出现在我身边。她和我一起注视着他的毁灭。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我说：
    “结束了。”
    “是的。”她说。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我说。
    “ 没错。”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就像星空，如此璀璨，如此夺目。我说：“咱们回去吧。回家吧。”
    她看着我。她的眼神里突然浸满了悲哀。她说：
    “以后当我难过的时候，你只要抱抱我就好。好么？抱抱我。我会没事的。”
    我看着她。慢慢地，我抱紧了她。她在我怀里，就像一只小动物一般。我用尽了我所能付出的一切温柔抱紧了她，因为我知道我需要她。
    “抱抱。”我说。“我需要你。亲爱的，我需要你。”
    雪还在下。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
陈思行
2014年7月19日18:28于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