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讲故事 | 关于在游击队员葬礼上吹小号的少年的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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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意义上,《傅科摆》的故事就像Umberto Eco说的,是巴黎工艺博物馆里的傅科摆和一个在游击队葬礼上吹小号的的小孩之间的故事,三个编辑也好,整个关于圣殿骑士既支离破碎又规模庞大的故事也罢,就是在把这两个毫无关系的意象穿在一起。小说从结构上达成了复杂形式的混合,把他擅长的、他的脑袋里有的能用上的推理、宗教、神秘学、科学都加进去了(远没有用尽),失踪、凶杀、情感、伦理,甚至他还借用了一点儿吸血鬼小说式的穿越,比如,阿列埃,似乎活了几百上千年,有着无所不知的沉着(太令人羡慕了)。
比起解谜来说,《傅科摆》可能远不及《达芬奇的密码》过瘾,因为后者有一个清晰的结束,一个答案放在那里,只是信不信由你。但《傅科摆》既摆出若干答案和可能性,又告诉你,它们恐怕都——不,多半——不是真的,从根本上,这些谜题既可能存在,也可能根本就是来源于一张送货单,其他都是添砖加瓦的想象力构思的“故事”而已。
除了之前我引用过的Eco关于贝尔勃——这个皮埃蒙特人——的行为描述之外,除了那些充满痴迷冲动、臆想的对神秘的探索,他在写贝尔勃和“我”卡索邦的个人生活时也又犀利又有趣。他们谈若即若离的恋爱,有时忠诚有时又怀疑对感情忠诚的价值,有时数年仍然被同一位女性牵动神经,有时又说走就走不带走一根头发。这大概就是五十多岁这种年纪写小说的好处,对人与人的关系有一种从容的冷静,不至于把某些事情写得过甜或者过苦,尤其是不屈从于人在个人生活上出于自我意识的胡乱想象……描述那一切,又不信任那一切;描述“选择”,可不将任何行为大惊小怪地定义为“牺牲”。
Eco将第一人称、第三人称插在一起,有时通过(电脑里的)文件,这又像自白又像信,有时通过对话,让原本非叙述者的人变成了叙述者。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小说,一个重大的区别是,写小说的人需要考虑到叙述者的自尊心和各种疑虑,而不能作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用“我”来讲一个故事的时候,总有这个“我”不想说出口,或者不想此时此刻说出口的话。写得好的第一人称小说比第三人称的小说更值得重读一遍,只有当整个事情全局确定之后,再翻到最初去看这个“我”说的话,才能知道他/她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他/她隐瞒了什么。(真的,这就是《罗杰疑案》被认为是阿加莎的杰作前三名的原因,那个故事的技巧性并不强,但她把第一人称叙述的优势发挥得非常出色。可惜,在推理小说中,那种悬念只能用一次。一次之后,故事里的每一个“我”如果不露出探长、侦探的身份,都变得值得怀疑。)
Eco在一部《傅科摆》里,抽出了好多个人物,让他们展开了自己的第一人称叙述。有一天,我(不是故事里的我)喜欢的贝尔勃讲了一个关于小号的故事,这是“在游击队葬礼上吹小号的少年”这条线一个非常重要的开始,可当时他们在谈“所爱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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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庭律法中能有什么所爱之物呢?”
“哎呀,总是有办法把它插进去的。当然,如果在拜占庭律法中有所爱之物的话,那也不是他所指的那种。从来不是‘那个’。”
“‘那个’是什么?”
“‘那个’就是你相信的‘那个’。我大概是五六岁吧,有一次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有了一支小号,金光灿灿的。您知道,那是美得像血管中流蜜的一个梦呀,就如夜里遗精那样舒服,就像一个尚未到青春期的人能够享受的那样快乐。我从未像在梦中那样幸福。永远也不会了。自然一觉醒来,发现并没有小号,我便像一头小牛犊似的哭了起来。我整天都在哭。确切地讲,那是在战前,一九三八年的时候,人们都还很穷。今天,要是我有一个孩子,我看到他那样绝望,肯定会对他说,孩子,走吧,我去给你买一支小号——是指玩具小号,不值几个钱。对我的父母来说,那是想也不会去想的。那年月,花钱可得认真考虑,要教育孩子不能想要什么就买什么,那可不能轻率对待,我不喜欢喝有卷心菜的菜汤,我说——真的,我的天哪,卷心菜放在菜汤里使我反胃。但是他们并没有说过,好吧,今天你就不要喝菜汤了,只吃主菜吧(我们那时不太穷,我们有前菜、主菜和水果)。不,先生,桌上有啥吃啥。作为拖鞋,更多的是奶奶从我的盘子里把卷心菜一片一片地夹走,一个边角碎屑都不放过,而我就喝那过滤过的菜汤,比先前的还难喝,可连这种让步也会受到我父亲责难。”
“那小号呢?”
他用迟疑的目光看着我:“为什么你对小号如此感兴趣呢?”
“不是我感兴趣,而是您就所爱之物谈到了小号,到最后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小号……那天晚上,姑姑和姑父从×××镇来我家。他们没有孩子,我这个侄子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宠儿。他们看到我为幻想得到一支小号而哭泣,于是安慰我说,这事个包在他们身上了,第二天他们就去乌皮木超市,那里有一个柜台摆满了玩具,那是一个美妙的世界,我将会找到我想要的小号。我整夜未合眼,第二天整个早晨我都兴奋得手舞足蹈。下午我们就去了超市,那里至少有三种小号,是马口铁的,但我觉得很像乐池里的那种铜管乐器。有一种军乐队用的短号、一种带伸缩管的长号和一种假小号,因为它虽然有金黄色的吹口,但按键是萨克斯管的。我真不知选哪个好,也许花了过多时问挑选。我全都想要,但却让人以为好像什么都不要。我想他们这时在看价格呢。他们并不吝啬,但在我印象中他们选了一支比较便宜的银色按键全黑电木单簧管。‘你不喜欢这个吗?’他们问我。我试吹了一下,笛音倒还不错,我试着说服自己,它很漂亮,但实际上,我想的是姑姑、姑父之所以想叫我选这支单簧管,还是因为它价格较低,小号一定贵得离谱,我不能把那样的牺牲强加在他们头上。他们一直教导我说,当有人赠送给你一件你喜欢的东西时,你应立即说,不,谢谢,不是只说一次就完了,而且不能一边说‘不,谢谢’,一边却伸手去接,而是等赠予者再三请求接受并说‘请你收下’,只有在那时,一个有教养的小孩才可退让而接受礼物。于是我说也许我不要小号而要单簧管更合适,如果他们希望如此的话。我从下面向上看他们,希望他们向我强调要买小号。但他们并未强求,愿上帝保佑他们!他们为给我买了一支单簧管而非常高兴。他们说,看,他就是想要这个。要反悔实在太晚了。我有了一支单簧管。”
他以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您想知道我是不是还在梦想得到一支小号?”
“不,”我说,“我想知道所爱之物是什么。”
”唉,”他又开始翻阅那部书稿,“看,您也为这所爱之物走火入魔了。这些事完全由人拨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唉,如果我当时选了小号呢?我真的会感到高兴吗?您说呢?卡索邦?”
“也许您会梦想得到单簧管。”
“不,”他最后断然否认,“我只是有了一支单簧管。我想,我从没吹奏过它。”
“从没梦想过,还是从未吹奏过?”
“从没吹奏过,”他吐字清晰地说,而我不知怎的,感到自己成了一个轻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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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科摆,上海译文出版社:72-74
我喜欢这段里对小孩纠结的描述,喜欢那种退而求其次之后无法修正的悔恨和悔恨之下保守贞操式的刚烈……可惜,被我这么一说,好像就浅了,我也变成了轻浮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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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重新回到那个不以挣点儿小钱只以让别人看看为目的的情景,记下我到底还能说些什么,还能对什么不厌其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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