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埃尘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命里埃尘 一、 开始等 雪开始从天上四下飘落,都落在窗外。 我舔舔唇边的卡布奇诺泡沫,想着该写点什么了吧? 怎么还不来?桌边的指南针没动,说明他不在。 那个知道善恶真假的人还没来,我就还得在门外等。门就在我身后,但我觉得自己却在门外,那里面的风景我还未细细体验,我还在“命”之外,等有钥匙的人来。 听说“命”里有很多奇怪的事,初看害怕,了解了倒也新奇,去过的人中有的说有古堡、牧场、繁星垂野、百花缀地,有的说有峻谷、平川、急流和硕大无朋的鸟,我问他们那儿有什么颜色,他们却都记不清了,只说那里有光,万物都发着灿烂的光,太阳只发它自己的那一束,其他的并不依赖它,所以那里的昼夜并不按太阳升落讲,而是靠万物自身光芒的变化来区别。当光暗下来时说明一切都要休息了,大家都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我问他们,那里有什么声响呢?他们脸上立刻现出欢欣的神情,都说那声音是最难得的,虽然回忆起来只是寂静,可当初听时却有宏大美妙的感觉,不知身在何处,在那里手表上的秒针走过时有歌声响起,是一曲从未听过的歌,像永远不会重复一样。我高兴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那是四十年前的尼维达(Nivada),表带上刻着“最美时光”的字样。 我迫不及待地问,那拿钥匙的什么时候来啊? 嘭嘭!——嘭!——身后的门打开又被关上。 “忙什么呢?” “哦,瞎写些东西,雪大吗?外面” “只一点点,毕竟是春天,像要马上停了” “哦,”我抬起头,天上没了飘动的雪花。 低下头看到伊莱娜天真的笑容,她的肖像印在书封左上方,她已死去六十多年,听说在“命”里她还很快活。 我侧着脸朝身后刚进门的密勒日巴笑笑,说“快坐啊!笑什么?!” “我都坐了两千年了,好不容易跳到‘命’外面,还不好好站一会?” 我心里觉得我好爱他,虽然他并不知道谁有钥匙。我真想看看他,但我知道一旦转身,他会像俄尔甫斯的妻子那样一下子消失掉。 所以我转过脸,抬起头,窗外雪花又开始下落,急了很多,它们和旁边的松柏、水泥、玻璃一样,没有光彩,灰暗、沉淡。我好怀念“命”里呀,虽然还未去过。 突然,我看到窗上一张人脸,在用双手抚摸眼睛和脸颊,看不清样貌,很快又消逝了,我戴上眼镜再看时还只是灰色背景中的雪。一点都不冷,因为我在屋里,暖气很热,密勒日巴已经无声无息,我不敢回身,怕把他吓走。 从有一天起,我发现有人可以直接开门进我的屋子,都是在我背对门面朝窗的时候,他们不用钥匙,一推门就进来了,顶多敲几下示意一二,而我每次开门时面对的都是宿舍长长的走廊,出去就是大学校园,大家都长着自己的样子,树是树,石头是石头,人是人,可那些推门而入我屋的人却说“命”里不是这样,他们说那里一切都像人一样会动,而人像一面镜子,身体透明,脸是镜子,镜中是他看到事物的影像。我当初惊呆了,心想,那怎么和他们说话?好奇妙啊! 窗外的风急急地吹走了落地不久的雪花,屋里只有我的呼吸声,我决心等下去。 等那个有钥匙的人。 二、 抱着希望 今天照例早起,被窝和屋子里还是她身上的味道,我开了窗和门,一分钟不到,已是冰爽的初春凉气,我忍住寒颤,关上门,拉住窗,坐下来,开始回忆她的味道。是她告诉我为什么“命”里的人脸都是镜子,因为被看到脸后他们都会从那里消逝,所以我吻她时也是在吻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身体虽然透明却有质感,抱得住,就像抱着一团光,摸起来不滑而是绵软。 起初有点害怕,直到感觉到她身体温度的变化、鼻息和轻轻的喘息时才平静下来,她只有在呼吸时才有心跳。我从身后抱住她,面对镜子的背面,上面刻着“ΓΝΩΘΙ ΣΕΑΥΤΟΝ”,并没多想,很久没有睡得那么沉稳那么快了,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她的味道既熟悉又奇异。 真的,我不记得昨晚做了什么,她说的话都深深地进了我心里,现在很难分辨哪些是她告诉我的,哪些是我本来知道的,恍惚间还记得她提起过“爱”字,当时她脸上镜中的我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然后又笑出声来,我说, “哦,我听说过,很久以前” 现在想来,我说过“爱”的女孩都还在世上活着,都在灰色的天空下,水泥屋子里生存,我对她们说“爱”时从未笑过,都很严肃,昨晚我又听到这个字时却笑了,很自然的笑,像没有欢喜与悲哀。 好像很多男女为了爱死过,活过,争吵过,微笑过,沉寂过,冷漠过,现在的我只一味回忆她的味道,她说了什么都变得不重要,呼吸着凉爽的空气,春天“命”里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叫她明晚还来。她脸上镜中的我微笑着,没有说话,悄悄地走了。 现在还是我一个人坐在窗前写字,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的风不大…… 刚才有人推开门,送了两束花来,送的人又匆匆走了,我慢慢转过身,花影也渐渐从我余光中消失,仔细看时什么也没有,只剩了满屋子的香气,我喜欢这味道,或许她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为什么?” “我不敢看他们的脸” “哦,都是镜子?” “嗯,看着没有底,谁也看不到谁” “可我并不好看吧!” “至少有个具体的人形,看着心里不慌,而且……而且现在觉得被你抱着很温暖,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我也像又有了心跳和呼吸一样。” 我心里窃笑,想,难不成遇上了《聊斋》里的女鬼?口里却说道, “嗯,没想到你们抱起来是这样子的,” 她安静下来,稍稍调整了一下睡姿,我也顺便贴在她身后,给她温手和脚,用肚子帮她暖腰。她像我爱过的人一样,静静地睡去了。 当我醒来时床已显得很宽裕,我可以舒展手脚,抚摸棉质的床单,呆呆地看上面的印花,哦!好像刚刚送来的一样! 我心里是有希望的,也暗下决心,就抱着这希望,等下去。 三、 火车来了 一阵狂躁的敲门声,推门而入的人身上带了一大股酒气,说话时带了哭腔: “为什么?!哈哈!为什么?!……你还坐得住?! 你没看到我身上的伤吗?那流的血和尘土已经和成了泥!你以为你住的是水泥屋子?哈哈!那是老子的血和亿万人的骨灰!你还有脸活着!……” “唉!给我倒杯水来!” 我倒了一杯,看着他脸中的镜子把水吸干,镜中我皱着眉,眼里不耐烦又痛苦的样子。 “我喝多了,你干你的去吧!” 我转回身,开了窗,想换换空气,他身上的酒气和馊味太重了,我屋子小,哪里受得了。 然后我静静地背对着他坐下,说: “我也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了还便成人?知道了还要活下去?!你知道,哼!人人都知道!” “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又何尝不是” “是啊!你只为女人哭过,你知道!你只为死人哭过,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是痛苦?!你只知道失去了是痛苦,你可知道没有得失的痛?!……哼!你知道……” “对不起,对虚空我感触很少,没想那么多,倒也怕过死,但常常有意忘记,不然没法做眼下手中的事。” “你手里有什么事可做?谁需要你做什么?!你以为世上少了你就不转了?有你和没你一个样!告诉你,一模一样!” “谢谢” “不客气!我睡会儿,别吵我!” “好的” 不知何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懦弱,那些决心下过了又忘记了,还安慰自己说反正结果都一样。 那天我不该说爱她,那才是她来的第二天,她哭了,泪水从镜子里渗出来,把镜面都腐蚀掉了,原来她长那样!好美!也就在那美尚未停留片刻时她已经消逝;床上空无一物,连味道也全无。 现在觉得好冷,酒气好重,没法关窗,好在他不打呼噜,我想抓紧时间回忆她的美,可脑子里空无一片。我还是因为得到和失去而懊恼,他骂得不错,可我至少愿意清醒,不去借酒消愁,谁又知道醉后梦中是什么情景?!恐怕还不如醒着难过得好! 人间的太阳照进来,酒味没了,关上窗,回头看时,书架上的玫瑰露和白酒都没动,《鲁拜集》还在书丛中挤着,我想刚才来的一定不是鲁米,他是多么欢乐啊!可细想想又未必,笔下写欢乐的人本身就再悲惨不过了。 阳光照在我头上,脑子里昏昏沉沉,床单上突然开满了鲜花,真想睡去!枕边是《红楼梦》,想起来昨晚刚读过湘云醉卧一节,我念给她听,她笑出声来,身子也轻轻地一震一震的,我学着宝玉逗黛玉的样子给她编故事,她却说“别说了,我都听过了,不如就静静地睡吧!”那时的我幸福极了,顺口说了句“我爱你”……没想到她那么美,走得那么快,现在怎么都记不清她的样子,只有床上的花还在开放,没有一点清香。 被子上开的是一朵朵的玉兰,我躺下来,轻轻盖上,像埋在花冢里,眼前是昨夜窗外远方的星星,它们的笑好甜蜜,我却很难感觉到,就这样睡着了。 直到听到火车响, “呜——呜——” 还是老式的鸣笛,有人下了车厢,推门进了屋子,那时我还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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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1-03-06 15: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