屐痕

散文 创作
买超 发表于:
2012年第六期《出版人》

三十年代初郁达夫移居杭州,流连于浙东山水,文章风格为之一变,专注游踪行记,后多收录在文集《屐痕处处》中。四个字引人遐思,似有槖槖的木屐声,清越空灵,一路叩醒青石板的曲巷,和浙东的青山碧水一并,融入一阕柔润绵远的声声慢。 木屐有古趣,中国人着木屐的历史可上溯至周代,汉晋时代尤其流行。古人用木屐行远路,但毕竟笨拙,不能和今日塑胶登山鞋比肩,登山涉水时要费些气力。谢灵运设计了一种木屐,后人称“谢公屐”,登山时穿着,上山去前齿,下山去后齿,这种上上下下来回调试的工作想着也很费力。另一则故事,也是谢家人的事:前秦苻坚立志一统,率大军南来,东晋军淝水一战,大胜,捷报传来,时任晋军总指挥的谢安(算谢灵运的曾祖辈了)正与客人弈棋,看到得胜信函,谢先生要保持名士风度,泰山崩,色不变,面上不露喜容,可惜脚下不听话,掩饰不住兴奋,过门槛时估计是太快,用力过猛,居然把木屐齿弄断了。可见木屐就算居家过日子,也不一定方便,容易伤到门槛和自己。 木屐走路除了不方便,还因坚硬的齿根对柔软的地面多有毁损。“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主人不是小气,是苔深园静,怕被俗物败了雅兴。可还是拦不住红杏一支,摇摇曳曳探出墙外,引无端的绮念。如今是柏油路,重吨卡车碾压上去,照样坚固,不必担心木屐的破坏了,可我们都穿皮鞋、旅游鞋,橡胶底,毕竟穿着舒服。就算心里贪恋痴醉于一点古趣,脚也不答应。 皮鞋、旅游鞋、运动鞋,怎么都比木屐穿着起来舒服。一边享受舒适,一边歌颂原始,就像一个敷粉涂朱的女子,夸赞素朴之美,有些矫情。但像日本或荷兰,偶尔着一回木屐,在老街上踢踢踏踏地闲逛一圈,故意敲击出一串尾音,也自有一番趣味,像寻回人类的童年。 诸多中国人以为日式木屐又是日本人偷学的中国之技,其实日本人的木屐最初确是自家发明,古已有之,倒是后来受中国的影响,在原有基础上有了一些变化,染上中国味道,因而算不得全盘抄袭。周作人极欣赏日式的木屐,觉得穿在脚上很自在,1934年重游日本,特意着和服木屐,去帝国大学一带散步,逛旧书店和书摊。周作人儿时在绍兴,江浙一带多雨,赶上梅雨季,雨丝绵绵不绝,道路湿泞难行。据周作人回忆,绍兴人下雨时是穿钉鞋的,但钉鞋少了木屐那缕古雅幽韵,大概也是因为木屐神似家乡的钉鞋,才得知堂的青睐,要是从小穿耐克,估计很难觉得木屐舒服。 到了知堂老人的年代,木屐已距中国人的生活愈来愈远,在更远的年代,中国木屐多是作为雨具,黄梅时节,天阴阴,雨霏霏,或霜重露浓,田地湿滑,着一双木屐,不惧泥淖,撑一把油纸伞,披一件蓑衣,得徐行缓步的趣味。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缠呼应,疏朗又潺湲,是天然的诗歌。 诗里说:“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那是深得静中三昧了。木屐的槖槖声之所以悦耳,必有广大的寂静陪衬,自远及近,始而细碎,近而清脆,转而空灵,终和江南的雨幕与烟树渐融一体。若满耳都是市声嚣嚣,是现代化发动机、压缩机、HIFI音响的噪音,一缕木屐的清音定然太纤弱,太微邈,太孤绝,太容易湮没无闻。想象中木屐声最好的场景,是夏日午后少有人行的僻巷,阳光柔软,浮嚣沉淀,绿荫安详,群鸟静眠,一串木屐声,略带挑衅,旁若无人,像儿童的笑声,施施然,从午梦畔悄然滑过。 郁达夫用用《屐痕处处》做游记的题目,再恰切不过,穿一双木屐,比不得百米短跑飞人博尔特的黄金跑鞋,不宜太急,须缓缓而行,正可细缆陌生花开,眼目得以畅享,心性得以恣观,才是旅行的真味。不是大巴四轮飞驰中的掠影浮光,不是万米高空飞行间的云中穿梭,是静察详体自然之节律与美感。旅行求的是空间的递换,也是时间的舒卷,现代人眼光看似广大,其实局促于身前,纠结于目下,有时应该让是身体或心灵做做旅行。要身心得以休憩,需在时间和空间上多一点疏离,忘掉那些急迫严谨的时间表,忘掉身处的广厦叠屋,像穿上木屐,忘掉匆迫地赶路,偶尔回到溯久远的时间之流,到古代逡巡片刻。 余光中写《小木屐》:“踢踢踏,踏踏踢,给我一双小木屐,魔幻的节奏带领我,走回童话的小天地,从巷头到巷底,从巷头到巷底,踢力踏拉,踏拉踢力,踢力踏拉,踏拉踢力。”踢踢踏踏,带出整个童年的阳光与雨幕,带出消逝的时光,带出郁达夫被水库淹没的浙东村落与墟烟,“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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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2-09-14 21:0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