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饭

小说 译作
苏娜凯 发表于:
《科幻世界•译文版》2006年4月刊
作者:[日]朱川凑人 译者:Suna Kai 1 芙美子出生那天的事情,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当时我正坐在市医院的休息室里看NHK播放的木偶剧一类的节目。这之前本来是等在接生室门外的,然而迟迟不见生出来,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 爸爸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焦急地徘徊在医院门外的烟灰缸和接生室之间,仿若一只时钟的钟摆。 “已经2个小时了。快点生出来吧。” “2小时30分啦。不管怎么说也该差不多了吧。” “都过了3个小时啦。真的没问题吗?” 每当从我身边经过时,爸爸总不忘报一次时。大概是觉得当时仅3岁的我也理解不了别的什么话吧,所以只是单纯重复着时间的流逝而已。 根据医院最后的报告显示,那是6点45分。 被护士叫到名字的爸爸慌慌张张地冲到接生室门前。在经过一个简短的交谈后,“吔!”地一声欢呼了起来,两只手用力一拍,然后他用一种像是竞走般的奇妙步伐回到我的身边,细长的眼睛瞪得老大: “俊树,生出来了。是女儿呀。给你生了个妹妹呀。” 说实话,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从爸爸那不同寻常的喜悦中,我领悟到这一定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爸爸从骨子里就是个性情中人,有着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大惊小怪的天性。张口闭口就全是玩笑,也罢,作为一个连摇篮曲都是用插科打诨来代替的纯正大阪人,这大概也是改不掉的习惯吧。 然而那个时候的爸爸却是一脸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不,实际上是眼眶里盈满了泪,却又在拼命地笑。大概是太过于激动了吧,他拉着我的手冲出医院的大门,大声高呼着“万岁!”。 由于爸爸的那个样子和平时实在差距甚远,因此我认为这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没错。于是我用不输给爸爸的声音一起大叫着“万岁!”。 后来听说这万岁的二重唱连躺在分娩台上的妈妈都能听见。 (市医院的话,也是有重病病人住院的……真是一对傻瓜父子) 听见这样的欢呼时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女人有时候也太过于苛求了。 终于,我和爸爸两个人揣揣不安地根据指示来到婴儿室前等待。没过一会儿年轻的护士就抱着芙美子出来了,这是我们隔着玻璃的初次见面。 可惜的是,完全无法用“可爱”两个字来形容。在我眼中她就像是通天阁的比利肯 似的,有着一张古怪的脸……也许刚生出来的婴儿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不过爸爸却跟我正好相反。他用仿佛凝视着金子般出神的表情看着玻璃那一面的芙美子,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好可爱啊……我的女儿。这样可爱的孩子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了啊。” 俗话说为了孩子做父母的会变成傻瓜,而我大概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那个时候的爸爸。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瞬间大概正是爸爸的一个幸福的顶点吧。 两年后,爸爸在风华正茂的30岁时突然去世。原因是在长距离货车行驶途中被卷入高速公路的追尾事件。 一定是件让我觉得非常后悔的事情吧?又或是说,因为发生得太突然,反而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那之后妈妈就用女人瘦削的肩膀支撑起了整个家。她决心要用自己的力量让我和芙美子都过上幸福的生活,就算工作再苦再累也一直坚持着。 虽然生活艰辛,然而母子三人同心协力的生活倒也有这种生活的乐趣……不能说我没有过这种想法。然而这不过都是在事过之后说说而已——在我们长大成人之前,的确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特别是芙美子的一件事情,是想忘都忘不掉的。 2 大概做哥哥的,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了。有妹妹什么的,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经常这么想。其实只要和那个时候的芙美子相处上一天的话,无论是谁都会这么觉得吧。 两三岁的时候,那家伙的确是非常讨人喜欢。就算现在想起她一边叫着“哥哥”一边迈着不稳的步伐朝我跑来的样子,也会让人忍俊不禁。她那让人怜爱的小脸上有一对黑黑的瞳仁,每当别人对我说俊树的妹妹真是好可爱啊……的时候,就像是自己被表扬了似地开心得不得了。 而从某个冬夜开始,芙美子就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那大概是她四岁左右的时候。 当时我们已经从以前住的文化住宅中搬了出来,住在一间只有六个塌塌米大小的公寓中。因为爸爸死后我们支付不起那么昂贵的房租。 睡觉的时候一家三口就呈“川”字形排成一排。虽然说盖着两床被子,但在严冬最寒冷的时候只能挤在中间相互取暖。那时候我刚小学二年级,所以家中还算得上宽敞。 那一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 妈妈因为工作的劳累,小声地打着呼噜。寒冷的冬风摇得窗户咔嗒作响,要从被子里爬出来实在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睡在妈妈身边的芙美子突然坐了起来。 “怎么了?”我有些吃惊地问。芙美子睡眼惺松地看着我说:“哥哥……芙美子,刚才,在一个好黑好黑的地方。” “什么呀,你还没睡醒吧。” 大概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吧,我想。 “芙美子,在好黑好黑的地方,像洗澡一样。一会儿漂起来,一会儿沉下去。” “你是不是尿床了?” 我这么想着将手伸进被窝里,但似乎没有湿的样子。 “芙美子,在那里好害怕。妈妈也不在,哥哥也不在。” 说完,芙美子在一片黑暗中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不是那种很可爱的笑容,而是有点嘲讽……般感觉的笑容。 (有点不对劲) 我正犹豫不决的时候,芙美子突然很猛烈地朝着被子上呕吐起来。用手一摸她的额头,就像是火炉般滚烫。我慌忙将妈妈推醒,妈妈醒过来后毫不迟疑地叫了救护车。 芙美子立刻就住进了医院,不过说是生病,其实诊断出来也不过就是普通的着凉而已。三天后得以痊愈,然而问题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出现的——出院后的芙美子和发烧之前的她相比总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也不开灯地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发呆,像是心里有什么事堵着郁闷一样。我和妈妈担心地叫她,她就像是被打扰了般皱皱眉头,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以前喜欢的零食也不怎么爱吃了,生病前每天都玩的洋娃娃则是彻底不碰了——不管怎么说,就是无法将她和以前的那个芙美子联系在一起。 “小孩子嘛,一发烧就会变迟钝。虽然让人担心,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同楼独自居住的阿婆如此说道,然而我总觉得事实和她说的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差别。就好象芙美子的精神年龄一眨眼提高了很多,那之前专属于孩子的那种可爱在一瞬间消失怠尽般的感觉。 “我一直在想,该不会是发烧把脑子烧出毛病来了吧?” 后来妈妈坦白出那段时间一直对芙美子抱有这种怀疑,其实我当时也这么想过。如果不是因为这类原因,还有什么能导致这种变化呢——当时尚且幼小的我都这么认为,由此可见芙美子的变化的确是过于激烈了。 任性的脾气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出现的。 说是任性,却又不是朝着我或者妈妈撒娇的那种。那种像小孩子般的任性反而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芙美子的任性是不同的。她就像是完全注意不到周围的气氛,在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时候,就直接而单纯地去做。也许有人会说小孩子大体上不也都这样嘛……但是就芙美子所做的事情而言,绝对不是那种可以一笑置之的程度。 特别是那次的幼儿园出走事件,绝非夸大其词的玩笑话。趁着老师不注意的时候跑得没了影儿,等到有人发现时立刻引起了极大的骚乱。正在上班的妈妈被从工作单位给叫了回来,跟警察局打了电话,甚至到市政府要求进行广播。 所有人都焦急地四处寻找。但等到傍晚时分,芙美子却自己突然回到幼儿园来了。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因为很喜欢上次和妈妈一起去的旁边街区的公园,所以就自己一个人去了。途中有数条车流繁忙的大道,能这样平安无事地去了又回来,芙美子立刻就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正是因为这样的芙美子,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得有人看着她才行。而因为家里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所以无论何时这角色总是由我来担当。说句老实话,真是让人烦得受不了。 芙美子任何时候都是我行我素,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且完全没有想与人来往的想法,所以只要她不想去,那么不管是怎样好玩的事情她也绝对不受诱惑。就算大家都聚在一起玩躲迷藏,她也会一个人蹲在沙堆里堆沙山。 因为妈妈吩咐绝对不能将视线从这样的芙美子身上移开,所以我也只好放弃和朋友们一起玩,继续陪着这任性的小姑娘。 如果要说芙美子做过的像小孩子的事情,那么唯一的例外就是扮家家。诀窍就是把这儿呀那儿的草和花扯下来,摆放在玩具碗和玩具盘子里,而对于当时已经小学三四年级的我来说,要陪着她折腾这个也的确相当痛苦。 然而如果不拿着树枝做的筷子假装吃芙美子做的饭,她就会生气,结果没办法我只好继续陪她玩。而实际上这种事情被朋友们看见后我曾经被嘲笑过好几次。 正是因为这样,我开始讨厌芙美子。这家伙,难道就交不到朋友吗?然而实际上,我的确听说同龄的女孩子都不想和芙美子一起玩,作为兄长我的心情也相当地复杂。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恨过早去世的爸爸。 如果爸爸还活着的话,家里一定会和普通的家庭一样。妈妈会一直呆在家里,照顾着芙美子。而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如果是那样该多好啊……孩提时代的我常常会这么想。总之,都是爸爸的不好,我如此想着,对着门框上的照片做鬼脸的事情也有过。 然而,转念我又想起爸爸说过的话,到最后又有了继续加油的心情。 “听好了,俊树。从今天起你就是哥哥了。不管什么时候都必须要保护好妹妹。这就是所谓的哥哥。” 芙美子出生那天爸爸对我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满四岁,但是爸爸的这句话却清晰地印在了我的心里。隔着窗玻璃看着比利肯似的芙美子,我的心里为这句话泛起一丝感动的波澜。 没办法。所谓的哥哥姐姐,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 3 “哥哥,这个,怎么念?” 这应该是在芙美子快要上小学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我正热衷于游戏机,芙美子手里拿着一张纸来找我。我暂停了游戏认真地看了一番,仿佛是某种记号般的东西。 “什么呀,这个。” 我把纸翻来覆去换着角度地看,努力猜测着那记号的意思。看了半天终于看出来那是“彦根”两个汉字。只不过实在是难看得要命,所以让人难以立刻就认出那是汉字来。 “这个,念作HIKONE。是城市的名字。” “HIKONE……在什么地方?” “滋贺县。” “在海边吧。” “笨蛋,滋贺县没有海。不过倒是有琵琶湖。” “也有古城吗?” “嗯……大概有吧。”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彦根有井伊直弼居住过的有名的彦根城。 “那个HIKONE,远吗?” “超级远的哦。” 我再度开始玩游戏,一边回答说。 很早以前起我就一直住在东大阪市。如果坐火车去的话,到彦根大概用不到两个小时。现在想起来倒也算不上特别远的距离,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印象中那就是一个在很遥远的地方的城市。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去想过为什么芙美子会知道那么遥远的城市的名字,又为什么对那个城市产生兴趣。一年多后的春天,我有了一段让我一生难忘该城市名字的体验。 芙美子上小学后,我的生活多多少少有了些空闲时间。 不管怎么说芙美子像是结交了些朋友。任性的程度好歹减少了一些,因此我也不用一天24小时都陪着她。 那时候我成天就只知道玩。从学校回来把书包一放就立刻冲出门去。放假的日子会在9点的时候冲出家门,连中午回家吃饭都会忘记,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每天的生活过得就好像子弹一样。 特别是那个时候刚发售的家庭游戏机非常流行,而我也是被其魅力所征服的一人。只要听说谁买了新的游戏卡就立刻冲到他家去,说尽了好话拍够了马屁,然后就能得到足够的乐趣。 那一天也是,我在朋友家玩够了《大力水手波派》、《大金刚》、《马里奥兄弟》后回到家中,那大概是芙美子小学一年级时的2月份。 一见我回来了,妈妈便问:“你没和芙美子在一起吗?” “没啊。我刚在樱井君家打游戏呢。” 我想现在应该也还保留着这样的传统,我们所居住的城市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就会响起一段钟声,为的是亲切地提醒……很快就要天黑了,还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快回家吧。那时候冬夏两季的鸣钟时间各不相同,在日落比较早的冬天,应该是四点左右没错。 只不过我总是会无视那东西,一直玩到六点左右。因为妈妈要五点半过后才会到家,所以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我以为她肯定和你在一起……芙美子那孩子那会去哪儿呢?” “我不知道。” 那天我从学校放学回来的时候就没有看见芙美子。因为她下课总是比我早,因此也不奇怪。桌子上放着她的红色小书包,可以肯定已经回来了。所以我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直接就去了朋友家。 “现在这时间都还没回来,很奇怪啊。” 正如妈妈所说,太阳早就落山了,外面变得一片漆黑。芙美子虽然是个很任性的孩子,但是肯定会遵守傍晚的钟声……妈妈很坚持地说。 于是妈妈铁青着脸给芙美子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家挂了电话。然而那天谁都没和芙美子出去玩。 “我出去找找看,你在家等着。” 如此说完,妈妈就出门去了。 (芙美子会跑到哪儿去了呢) 我也有些坐立不安。这之前芙美子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间还不回家。 (该不会是被车给撞了吧) (被可疑的家伙给拐走了吗) 不管怎样我都无法摆脱脑海中各种讨厌的幻想。虽然只是胡思乱想,但却又不能说这些可能性都为零。 远处传来的救护车的尖啸疯狂地涌进我的耳朵里。我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妹妹身上现在正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然而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想要找些线索,我便来到了芙美子的书桌前。她入学时新买的桌子此刻仍和新的一样,和我那到处都贴满了杂志附赠的不干胶的桌子大不一样,收拾清理得很干净,完全无法让你相信那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使用的东西。 然后我的目光停在了插在书架上最明显位置的一个记事本上。那是某次抽奖的时候抽到的东西,有着凯蒂猫的封面。我毫不犹豫地将之抽出来打开来看。 “什么呀这东西。” 虽然房间里没有别人,但我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小学一年级女生的记事本上难道不都应该是画着丑陋的公主、或者非猫非狗的动物之类吗? 然而芙美子的记事本上却没有半点儿那种东西。前面有大概三分之一都是白纸,然后很突然的,在中间的一页上用很大的字写着: SIGETAKIYOMI SIGETAKIYOMI SIGETAKIYOMI 繁田喜代美 繁田喜代美 繁田喜代美 那的确是芙美子的字没错,然而让人难以置信的她竟然能写出自己本不该知道的字。不管是“繁”还是“喜”,都不是一年级学生能学到的。 那些字并不像是照着什么描下来的。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很熟悉这字的人用非常流畅地笔顺写下来的一样。 如果说那是自己的名字,那么就算没学过会写倒也有可能。如果芙美子会写“加藤”的“藤”字,我倒也不会特别惊讶。 但是,繁田喜代美这个名字,倒底是谁呢?自然是女人的名字没错,但是我却完全不记得有曾听到过。芙美子的班主任的也不叫这个名字。 我带着这完全无法解释的问题继续翻看记事本。又是数页的白纸后再度出现了文字。正好是在本子的正中间。 右边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是“加藤俊树”,也就是我。另外两个是“恭平”和“优子”——爸爸和妈妈。 左边则是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名字。“繁田仁”、“繁田羽奈”、“繁田宏一”、“繁田房江”,以及最后再度出现的,“繁田喜代美”。 就仅从字面上来看这似乎是繁田一家的名字。如果说是这是将两个家族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为什么加藤这一边却没有芙美子的名字呢?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叫繁田的又是谁呢?) 正当我抓耳挠腮的时候,突然门口的电话响了。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然后想起妈妈出门去了,便急忙跑去接电话。 然而总有一种讨厌的预感纠缠不休。芙美子真的没发生什么事情吗……这样的想法总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喂,是加藤府上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着冷静的四十岁左右男人的声音,他自称是京都某火车站的工作人员。 “请问您家中是不是有一个名叫芙美子的女孩?” 听到这句话时,我只觉得两条腿止不住地打起颤来。一定会听到很不好的消息,我想。然而那个男人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紧迫的感觉,反倒是充满了亲切。 “您父亲或者母亲在家吗?” 因为两者都不在,所以我回答说有什么告诉我就好。 “实际上,芙美子她……” 然后男人告诉我芙美子已经在他们的车站被保护起来了。 “似乎是想去什么地方,结果乘错了火车的样子。” 然后芙美子接过了电话。 “哥哥吗?我迷路了。” 丝毫没有胆怯害怕或者哭过的感觉,电话那头芙美子的声音比平常更为冷静。那语气听起来,完全没有在意过我们究竟会有多担心。 “你这混蛋!” 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想都没想就怒吼了起来。 那之后,妈妈便前往那个车站去接她,芙美子便又回到了家里。虽然我也想一起去,但是因为这意味要多花一个人的车票钱,所以最后还是让我等在家中。 到家的时候10点已经过了,芙美子则已经趴在妈妈的背上睡着了。大概是回来的路上妈妈很是发了通脾气,她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的痕迹。妈妈是个直性子,也许直接出手打了她一两巴掌也说不定。 “真是,难以应付啊。” 妈妈将芙美子放进被窝里,打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跟着别人混过了检票口,只是为了坐火车好玩。真是,随便地乱转车,结果不知道该坐什么车回来了。” 老做些不合情理的事……我如此想到。芙美子和我一样个子不高,看起来很像是还没到买票年龄的小孩子。所以只要随便跟在哪个大人后面,应该就能很容易地通过检票口吧。 然而就算如此,她却不是在环状线上一圈一圈地乘车。能一路到达京都,究竟是怎样换车才换过去的啊?我这妹妹,大概是个超级厉害的角色吧。 4 那件事后没过几天,芙美子说出了更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发生了那种骚动之后,妈妈再度意识到还是不能让芙美子一个人呆着,于是便再度命令我做她的监护人。虽然我心里清楚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总还是会觉得腻烦。 其实家里有游戏机的话,本来是可以叫朋友到家里来玩的。然而那些老掉牙的游戏卡大家都已经不玩了。要是带着芙美子去朋友家怎么样呢?大概带去了倒也不至于让朋友生气吧,只是无奈芙美子实在太不会应付场面,一点做客人的礼数都没有。加之对游戏更是毫无兴趣,如果在我们正玩得兴致勃勃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旁边无聊透顶地大打呵欠,不管怎么说对朋友来说也相当地不礼貌吧。 所以我从学校回来后哪儿都不去,只和芙美子呆在一起。 “哥哥,和樱井君吵架了吗?” 以前总是回家后就立刻出门的我居然接连几天都呆在家中,大概她觉得奇怪吧。于是有一次芙美子这么问道。 “没呢……关系很好的。” “但是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去玩呢。” “天气太冷了,不想到外面去。” 我和芙美子一同坐在暖桌里,看着傍晚的电视节目一边回答说。 “这样,可不像哥哥啊。” 不愧是我妹妹,芙美子非常清楚我的性格。我是那种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无论多少的艰辛都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的人。 (大家还不都是因为你才这样) 差点就要冲口而出时我急忙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说这种话,要是弄得她不开心也很麻烦。 为了换个话题,我便主动开口问道:“如此说来,繁田喜代美是谁呀?” 漫不经心地提到这个名字时,我注意到芙美子小小的身体顷刻间颤抖了一下。 “哥哥……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实在是不好意思,你迷路那天,我想找点线索,就看了你那本凯蒂猫封面的本子。那么难的汉字都能写得很好呢。像‘繁’这种字,我都不会写。” 我如此回答说,芙美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或者说,非常苦恼的表情……也可以这么认为吧。 “另外还有写很多名字呢,这个叫繁田的是谁呢?哥哥不认识,是朋友吗?” “不,不是朋友。” “哈哈,如此说来,也有写男生的名字呢。是你喜欢的家伙吧。” 我尽量让自己露出一个低俗的笑容,而芙美子则只发出了一声冷笑。那态度就像完全将人当做傻瓜似的,虽然说她是我妹妹却相当容易激怒人。 “那么,究竟是谁?!” 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小孩子不管是好是坏,感情的沸点总是比大人要低很多。 “要是这么大声的话,本来可以说的东西我也不说了。” 和情绪激动的我正好相反,芙美子的声音相当冷静沉着。 (这家伙,真的只有七岁吗) 这之前多次产生过的怀疑再度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复苏了。 “突然那么大声真是对不起。那么,告诉我好吗?” 我立刻软了下来。和芙美子接触的时间长了,就会知道要是太过于感情用事的话她就会干脆地背过身子去什么都不说了。 “那个嘛……你答应我绝对不在中途多嘴多舌可以吗?” “嗯嗯,我保证。” 说句实话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的我并不是非常清楚。 “我啊,在很早很早以前,似乎就是繁田喜代美这个人。” 芙美子带着一种奇妙的表情说道。我想都没想地就直接喷饭了,一秒钟没耽搁地反驳了回去。 “简直就是荒谬。梦话是在做梦的时候说的呀。” “看吧,果然还是多嘴多舌了。” 啊,原来“多嘴多舌”是这个意思啊……我如此想到。 那个时候从芙美子那儿听来的话根本让我无法立刻相信。相信不管是谁也一定如此吧——幼小的妹妹突然说自己是什么人的转世之类的。 “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会做很奇怪的梦。在很大很大的海的旁边,和不认识的叔叔阿姨,还有小朋友一起玩。” 她说那个叔叔胖得圆滚滚的,身体健壮魁梧。而那个阿姨则非常苗条,脸上永远挂着笑容。 然后她说那个大概像是中学生的男生和小学四年级左右的女生跟她一起玩。这时候他们都叫芙美子为喜代美,看样子,应该是他们的妹妹才对。 “芙美子,那个肯定是什么的电影或者电视剧的场面。在你很小的时候看过,现在偶尔就会梦见吧。” “这种可能性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芙美子用那种无法让人联想到她只有七岁的口气说道,“然而,关于这些人的梦却无数次无数次地出现。完全相同的场景也有过,景色不同的时候也有。然而,出现的人却总是相同的,那个叔叔就是爸爸,那个阿姨就妈妈啊。” 听到芙美子这番话时,我的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泛起一阵相当不快的涟漪。 “所以呢,哥哥和姐姐也都在呢。哥哥叫做宏一,姐姐则是房江。他们都叫我‘喜代’,特别宠爱我哦。哥哥的学习成绩特别好,长大之后当了博士。姐姐则喜欢画画,做了画家。” “所以说……这是电影啦。也可能是电视剧。很小的时候看过,现在自己也忘了自己看过。” “不是这样的啊。在梦里面,哥哥他们都有慢慢长大的啊。第一次看见哥哥的时候他也是个小孩子,然而随着每次梦的变迁他的年纪就越来越大。” “简直就是荒谬。” 一想到芙美子会做这样的梦,就算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我却总有一种想揍人的冲动。如果是这样,为了你而操心的我和妈妈,又到底算什么东西呢。 “梦里面,你多大?” “我……最开始的很小,后来渐渐地长大了。和哥哥现在差不多的样子,然后上了中学,成了大姐姐。高中毕业后做了百货公司的电梯乘务员。穿着很可爱的制服,说着‘现在是上行,现在是下行’。” 芙美子从暖桌里爬出来,抬起手模仿电梯乘务员的样子。虽然还是幼儿的体型,但是站姿和手的动作却不可思议地充满了大人的味道。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转世”这个词了。以前曾经读过一些关于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儿童书。 比如说,小孩子会突然开始说本该不知道的外语。让能听懂的人听听看,则说自己以前是生活在某某国的A君。住的城市和家的附近也能很详细地描述出来,调查一看果然有这样的城市和地方,也的确有过A君这么一个人——各种细节上虽然各有出入,不过大体上就是这种类型的故事。 就像大部分孩子那样,我也相当喜欢那些恐怖故事啊灵异事件啊什么的。灵魂的存在当然是相信的,尼斯湖水怪呀UFO呀也都是相信的。只要有这类型的节目,就立刻能让我眼睛不眨一下地黏在电视机前面。 然而自己的身边发生这种事情则要另当别论。我始终也很难相信芙美子的那番话。不,也许只是我不愿意相信。 “这么说来,前段时间你走丢了那事情……” 其实是想去那些人的身边是吗?我想这么问,却又在半截吞了回去。如果这么问的话,就等于是相信了芙美子的那番话。 “事实上,的确如此。”带着一种抱歉的神色,芙美子说道,“梦中能看见很大的海和古城。然而看起来又不像是非常偏僻的地方。有一些看起来很古老的房子,也有很普通的人家和店铺,也有火车……然后附近还有很大的车站,牌子上写着‘彦根’两个字。” 我回忆起老早以前,芙美子曾经向我请教过关于汉字读法的问题。那一瞬间,只觉得背上窜过一阵恶寒。 “芙美子……如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这个繁田喜代美,已经死了吧。”我有些害怕地问。 “是啊。被坏人在这里刺了一刀。” 如此说着芙美子转过身背对着我,用手指了指心脏内侧的地方。 “那人上电梯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点奇怪,目光涣散的样子。也许身上还携带了香蕉水之类的东西。虽然我觉得好可怕,然而因为还有别的客人,所以觉得大概没问题吧。刚这么想,后面就被捅了一刀。与其说那是痛,倒不如说像是棒球棒一样的很大很热的东西滑溜溜地滑了进去的感觉。” 虽然那个时候已经不能看到芙美子不穿衣服的样子,不过我想起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妈妈一边给刚洗完澡的芙美子抹痱子粉时曾经说起过。 “看啊,俊树。这孩子一定是个天使呢。背上有翅膀的痕迹。” 没错,芙美子的背上比肩甲骨稍微低一些的地方,有一块如同水滴上下延伸后的胎记。 “只有一边呢。” 那胎记只有左侧才有,那时候还很小的我毫不避讳地直接说了出来。 “就算只有一边,不也非常棒吗?” 对于我的话,爸爸做出了如此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5 那之后,我为了找到芙美子话中的漏洞,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然后就知道,芙美子其实也只有相当模糊的记忆。 比如说以前住的地方和家里的电话号码之类,具体的东西完全记不得了。只能回忆起离家不远的某家院子里很大的柿子树,念书的小学操场上有用旧车胎埋在地里做成的玩具,总之全是那种无法立刻辩明是真是假的事情。 结果,最后我还是不相信芙美子的话。肯定是她把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或者电视剧的场面当成了自己的记忆。 不过,万一要是真的……这种想法却总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也许芙美子真的是某个被杀害的电梯乘务员的转世也说不定呢? 如果更详细地询问下去,只要知道事情发生的日期,也许就有方法来确认芙美子的话的真实性(比如说邻着一条街的图书馆里就有能让小学生阅览的报纸缩刷版)。 然而,我却没有这么做。 不管是谁的转世还是什么都罢,她现在是我的妹妹加藤芙美子。和那个叫繁田喜代美的没有任何关系。 芙美子也禁止我向妈妈透露一丝半毫。 如果要让妈妈知道了这番话,一定会急急忙忙地带她上医院去。毕竟这可说不上是什么好事。再遇上情况不同,说不定还会被人当成怪物。然而最重要的是,妈妈会伤心是毫无疑问的。 说实话,我也很想忘记这件事情。且不说幼小的芙美子拥有比自己更年长的记忆,单是想想她是别人家的人,就已经相当难以接受了。 然而,三个多月之后,芙美子终于还是开口提出要去一次彦根。当时我已经升到五年级,而芙美子则是二年级的时候,她来找我谈这件事情。 “哥哥,请听听芙美子一生的请求。” 还没满八岁就说什么一生的请求也太急了吧……我这么想着,一边听芙美子继续说下去。 “只要一次就好。能带我去彦根吗?” “什么呀,这么急。” 尽可能想要忘记这件事情的我一下字被芙美子的话打乱了手脚。 “怎么说呢……总觉得不去不行呢。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尽快地到那个城市去——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根本提不起兴致来,然而芙美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严肃认真。 彦根离我们所住的城市大概有两个小时的距离。就算是小学生,也并非不能去的地方。 “火车票要花钱的。又不能跟妈妈说,根本就不可能拿到钱。” 我如此说道,芙美子便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好多张印有伊藤博文的1000日元纸币。 “有这些的话,应该够两个人去了吧。” 欲望淡薄的芙美子似乎把妈妈给的压岁钱和零花钱都存了起来。和大手大脚四处花钱的我大不相同。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上,我也就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拒绝她了。毫无疑问我本人其实也很想到现场去确认一下芙美子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 但是,这真的好吗? 让现在的芙美子和过去的家人见面真的好吗?如果这么做,也许会被别人当做疯子。 “知道了……既然这么说了,我就答应你一次。不过,最多也就是在那城市的路上逛逛。不准和繁田家的人见面,只能在外面看看。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带你去。” 我只能这么说。 我们出发的日子实际上是五月的黄金周。 跟妈妈说要和朋友一起去天王寺动物园。虽然是黄金周但妈妈像是理所当然要上班似的没时间带我们出去玩,大概是觉得抱歉吧,给了我们不少的零花钱,甚至还专门做了便当。 去彦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由环状线出大阪再换乘东海道本线。不过大概是黄金周的缘故,换乘站里混乱得一塌糊涂。我和芙美子为了不走丢,难得地再次将手牵在了一起。 “芙美子,你看。” 从环状线列车的窗户可以看见大阪城。 “你还是婴儿的时候,爸爸曾经带你一直爬到过那个顶上。你现在大概不记得了吧。” 令人伤心的是,就算在我脑海中这也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记忆了。我只想提醒芙美子她的爸爸只能是那个已经死去的爸爸,才拼命地抓着记忆的碎片如此说着。 芙美子只是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她的心肯定早已飞到彦根去了。 认真说起来,对于芙美子来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爸爸呢?是完全没有记忆的加藤恭平,还是繁田喜代美记忆中的那个父亲——想来想去,我都觉得非常难以解释。 “听好了,俊树。从今天起你就是哥哥了。不管什么时候都必须要保护好妹妹。这就是所谓的哥哥。” 我想起这么说的爸爸。 (听好了,芙美子。你的爸爸,就是那个爸爸啊。在你出生的那天,大叫着“万岁!万岁!”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脑中就只剩下了这种想法。 6 我和芙美子到达彦根的时候大概是11点过。原以为会更远一些,然而大概因为乘坐的是快速列车的缘故,感觉不到这是一趟长距离的旅行。 “啊,果然……这个城市,我记得。” 出了火车站立刻就是汽车总站,看到这个场面的芙美子非常怀念地说道。 “哥哥,我中学的时候,经常会去那家店呢。” “中学的时候啊。” 芙美子所指的地方有一家小小的甜品店。 “真怀念呢。”走到店门前的芙美子将脸贴在窗玻璃上说,“那个豆馅蜜糕,超好吃的。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叫什么来着。小知还是小智来着?” 努力回忆往事的芙美子的脸上写满了大人的老成,这让我的心情越发复杂起来。也许以前芙美子所说的都是真的吧——看到那种表情的时候,总忍不住会这么想。 “那么,现在准备去干什么呢?” “去家里看看。”背着帆布背包的芙美子干脆地回答说,“离家不远的地方应该有公共汽车站,不过就算走路也不远啦。”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城市,芙美子却像是理所当然般地熟悉。我只能沉默地跟在她后面。 “那个,芙美子……我们的约定,别忘了。”一边走我一边提醒道。 就算真的有以前住过的繁田家,也绝对不能去拜访。只能在远处看看而已。 “知道……知道啦。”芙美子很不耐烦地咕哝着。 从车站出发沿商店街直走,途中拐过几次弯,就来到一个与时代脱节的街区。同样古老的木造房子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和大阪的街区完全不同,像时代剧的布景一般。右手边能看见彦根城,这让人产生出一种迷失在江户时代的错觉。 “哥哥,等一下。” 本来正在路上走的芙美子突然停下来侧身躲进了最近的一根电线杆的阴影里。我以为已经到了繁田家,不由得紧张起来。 “想起来了……那边有家文具店的。那家店门口站的人,我觉得肯定是我朋友。” 芙美子目光所向的另一头,是家小小的古旧的文具店。铝合金的门前放着笔记本的回旋展示台,屋檐下挂着许多装有荧光色小球的塑料袋啊,模型飞机细长的纸袋啊什么的。应该说是半个文具店、半个玩具店更为准确。就算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也充满了让人怀念的气氛。 店门口有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正用抹布擦着巨大的玻璃。玻璃的另一面堆叠着动画片里机器人的塑料模型和游戏机的盒子,正面都朝着外面。盒子在阳光的直射下褪色得非常厉害。 “没错,是小学时的同学。” 芙美子那几乎全是瞳仁的眼睛非常怀念地眯了起来。 如此说来的话,那么如果繁田喜代美还活着的话,就该和这个女人一样的年纪了。好年轻啊……我想。 按照芙美子的说法,繁田喜代美是在 21岁的时候被杀的。这时候芙美子很快就要满8岁了,所以说大概是死后立刻就转生了吧。 “啊!” 我正茫然地看着文具店的屋檐时,身边的芙美子短短地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 “看那儿、那儿。” 在电线柱的阴影里,芙美子偷偷地指了一下。 那边有一个如同火柴棍似的干瘦白发老人正慢慢地走着。白色的短袖敞领衬衫,从袖子里伸出的两条手臂细得用干枯的树枝来形容也不过份。萎缩的肌肉上突显的血管就算从远处也能看得相当清楚。他的手上捧着一小束鲜花。 “那个看起来像骷髅似的老头怎么了?” 话说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的用词实在是太准确了。 那个老人真的就像骷髅一样。骨头上勉强贴了一层皮,算是保住了人的样子。那大概只有一本电话簿厚度的身体中,真的会有内脏吗? “那个人,是爸爸。”芙美子躲在我的身后说道。 “哎?” “不会错。那个人,是爸爸。” 芙美子刻意压低了声音,我转头再度打量起老人来。 老人一边走路,一边和文具店门口的女人打招呼。那女人因为胖所以中气也足,声音果然也很大。因此能很清楚地听见她叫那老人为繁田先生。 “这和你说的也差太多了吧。不是说你梦见的那个叔叔,有点胖胖的吗?” “不知道。不过那个爷爷,是梦里出现的人没错。” 老人没有停下脚步,从文具店前走了过去。就算不去刻意观察也能看出他的步伐十分蹒跚。 一直等到老人的身影消失了,我才让芙美子等在原处,自己跑到了文具店前面。 “阿姨。”我一边看挂在屋檐下的东西,一边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刚才的爷爷,走路都在咯吱响呢,像骷髅似的。” 听到这句话,文具店的阿姨像是猛地一下愣住了,直直地盯着我看。这和大阪人的通常反应有些不同,让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你这孩子,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那阿姨把我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这附近住的小孩子的样子她肯定全都记得吧。 “我只是到亲戚家来玩的。你看,黄金周不是嘛。” “要是这样的话,你若敢对你家亲戚说繁田家的爷爷像骷髅……那人要是认真起来,非揍你这小子不可。” 阿姨皱着眉头不满地瞟了我几眼。那意思很明显:想要嘲笑那个老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怎么了啊?我说了什么坏话吗?” “那个爷爷,是个很可怜的人啊。”像是要掩饰她的愤怒情绪般,阿姨拿起放在附近的扫帚一边扫地一边说道,“差不多快十年了吧……那个人以前有个和我同年纪的女儿。身材也好,长得又漂亮……但是因为不幸的事故去世了。” 大概是考虑到对方是小孩子的缘故,文具店的阿姨刻意没有提及是被奇怪的人刺杀而死这个细节。 “当时正好是中午。周围的人急急忙忙地叫来救护车,然而在到达医院之前那女儿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一段听芙美子说起过大概情况。在电梯里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 “而……那个时候,那个爷爷正在公司里上班。女儿出事的时候,正在外面吃午饭。所以,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啊。” 的确如此。我爸爸出事的时候,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呼呼地睡得正香。 “而那个爷爷却无法原谅自己。当女儿忍受着痛苦死去的时候,自己却在悠闲地吃着天妇罗乌冬面,他憎恨这样的自己……所以……” 文具店的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那以后,那个爷爷就再也不吃东西了。” “哎?!”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听说只喝点牛奶呀果汁什么的,摄取保证不会死掉的最低限度的营养。因为如果死了话,就没法再供养自己的女儿。但是,那些该叫做食物的东西是绝对不吃的。虽然家里人也多次试图劝他吃一点,但是那个爷爷却怎么也不肯……而你啊,却把这样的爷爷说成是骷髅……” 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今天是他女儿的月祭日。那爷爷每个月都会去扫墓,从未缺过一次。要是觉得他可怜,就算只在心里也好,你也为他祈祷一下吧。” 说完后文具店的阿姨像是对我没有了兴趣,默默地扫着店门前。 7 “真是很可怜啊。” 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芙美子说。 这个公园非常小,但是正值五月春意盎然之时,杜鹃花开得烂漫无比。红杜鹃的花丛如同燃烧的火焰,而白杜鹃则像是反季节的白雪一般。 时间差不多正是中午,我们拿出妈妈为我们做的便当。我倒是安然地吃了起来,而芙美子却有点吃不下的样子。 “什么都不吃……就算这样,又有什么用。” “是啊,没错。”我把筷子强行塞进芙美子小小的手中,一边说道,“但是,我却觉得可以理解那样的心情。爸爸因为交通事故死的时候,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地在睡觉。还有做梦。虽然倒不至于有再也不睡觉了的想法……然而一想到爸爸去世的时候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安然地在睡觉,真的有种后悔的感觉。” 实际上,我已经不记得当初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但是,当看到那个干瘦的爷爷的样子时,那种非常重要的人比自己先去的痛苦与悲伤却在心中猛地苏醒了。 那个爷爷,无法原谅——深爱的女儿被夺走性命时,一无所知地吃着天妇罗乌冬面的自己。 “芙美子,这是妈妈好不容易才为我们做的。你要好好地吃下去。”我对端着饭盒如同石化了般的芙美子说道,“我也知道你很担心那个爷爷。但是,这个便当是妈妈为我和你而专门做的,不吃是要受上天惩罚的。” 我说完,芙美子便开始机械地将饭运到口中。 果然,还是不该带她来的……我想。虽然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但是就算芙美子真的是繁田喜代美的转世,也不该让她与前世相关的东西太过于接近了。 首先,这种事情究竟能带来什么呢?繁田喜代美的人生已经完结,而加藤芙美子的人生刚刚起步。那些过去的记忆,对于现在来说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 证据就是现在芙美子由于太过于思念过去的亲人,而以至于根本不把现在的妈妈所做的便当当回事。作为哥哥,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吃完后,去看看琵琶湖就回家吧。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只会勾起辛酸的回忆。” 芙美子听到我这句话后抬起头。 “哥哥……我,如果和那爷爷见面的话很不好是吧。” “啊,很不好。”我立刻回答说,“仅此一点我是绝对不同意的。就算揍你一顿也一定要阻止。” 我不能让芙美子身体中那个关于前世的比重更进一步地加大。如果这么放任下去,芙美子也许会越来越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了。 “那么,只要一下下,求你件事好吗?” 经过短暂地考虑后芙美子用一种讨好我的口气说道。那一瞬间,我看见芙美子的脸和一个21岁的女人的脸,完整地重合在了一起。 一个小时之后,我拜访了繁田家。 那房子在离主干道稍微有些距离的住宅区中。从刚才的文具店朝着琵琶湖方向大概走个10分钟左右的距离。正如芙美子所说,附近的一家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柿子树。 绿色的围墙所围起来的两层豪华建筑是在当时还非常罕见的两代同居住宅。但是在我看来,古代风格的建筑旁边硬是接上西洋风格的建筑,有种嫁接般的不协调感。 (真的没问题吗,芙美子) 我沿着围墙转了一圈,寻找院子的大门。因为紧张而导致晕眩感一阵一阵地向我袭来。我的手里拿着芙美子拜托给我小包袱。 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小的铁门,我偷偷摸摸地溜了进去。虽然马上就能看见玄关,却有崭新的西洋式和古日本推拉式两个。两边的名牌上同样写着“繁田”,让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拜访哪一边好。 大概还是古日本式的才对吧,当我正准备伸手摇门铃时,却正好有人出来。我还没完全碰到那门铃,玻璃门就哗地一声打开了。 “那么,爸爸,我下次再来。”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豆沙色上衣的中年女人。比刚才文具店的阿姨要大上好些的样子,不过这个年纪的女人,总是很难分辨清楚她们的准确年龄。 越过打开的门,可以看见刚才那位细瘦的老人。看来扫墓已经结束了。大概就在菩提寺的旁边吧。 “啊,什么事?同学。” 这位伯母用爽朗的声音问我道。我想难道这人是学校的老师不成。普通的伯母的话不会对着一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生使用“同学”。 “那个……”我将手里拿着的小包举到胸前,说,“其实刚才那边的一个年轻女人,要我帮忙把这个送过来……住这里的,叫做繁田仁的人。” 我照着芙美子拜托的说法说道。 “繁田仁的话,是这个爷爷。” 如此说着伯母稍稍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玄关处的老人。仿佛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人谈论起,老人的脸上依旧带着迷糊的表情怔怔地盯着我。 “给我看一下。” 没等我递过去,伯母就一把抓过了那个包袱。那时候她的目光锐利得难以形容,让我顿时产生了很讨厌的预感。 “很轻呢。里面是什么?” “那个,我不知道。” 其实是知道的,但是这当然不能说。毕竟这也是别人“拜托”给我的。 “那个年轻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头发大概到肩膀这么长,穿着一件印花的粉红色运动衫,下面是条牛仔裤。” 这也是按芙美子教的、如果被问起的话就这么回答的话说的。没猜错的话,这是繁田喜代美生前所喜欢的打扮吧。 “怎么了,房江。还没回去吗?” 突然从我后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相当强壮的中年大伯正好从我刚才进来的小门走进来。我顿时有种想要哭出来的感觉。 “啊,哥哥。这个孩子,像是被人拜托给爸爸送什么东西来了。” “被人拜托……被谁啊?” “据说,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大伯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这个人一定就是繁田喜代美的哥哥,那个叫宏一的人。虽然说是当了博士的人,但是和想象的实在有些出入。 那么,这位伯母就是姐姐房江了。怎么居然就搞成了全体成员集合……我不禁想到。 “小鬼,虽然看不出来但这个伯母也是巡警的哦。要是你敢乱来的话,就逮捕你的哦。” 原来如此,我想到。被人一说还真有这种感觉。不,就我所见过的,只有女警察才是这样。如此说来看来她是没有继续当画家了。 “哥哥,不要威胁小孩子啦。那么,就打开来看看好了。” 伯母看了我一眼,动手开始解包袱。 那个包袱是用芙美子的手帕包的。芙美子从小就不喜欢那种印着漫画的手帕,一直都用大人的手帕。这一张印着很大的花朵图案,是她特别中意的一张。 解开包袱,就露出着亮镫镫的便当盒。这是我刚刚才用过的东西。上面印着一个没人知道的橄榄球队的标志。 “什么呀,便当吗?” 有点失望的伯母又朝我看了一眼。 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本来按计划应该是把包袱送到后立刻就离开现场,回到正等在公园里的芙美子的那里。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体型巨大的大伯堵在门前挡住了我的逃跑路线。肯定是他从一开始,就坚信我是在搞恶劣的恶作剧。 终于,伯母的手指掀开了便当盒的盖子。 “你这家伙,果然是在捣乱。” 大伯的大手紧紧地钳住了我的脖子根。 便当盒里是精心铺放的杜鹃花。 代表饭的地方是白杜鹃,正中间就像是日丸便当中间的那个梅干一样,是将红杜鹃团成圆形后按在中间做成的。代表菜的地方则是将公园里盛开的其他花和叶、各种各样的草,颜色鲜艳地排列在里面。简单来说,就是扮家家时候做的那种便当。 “你倒底想干嘛?” 大伯问我的话,在几十分钟之前我也问过芙美子。将我吃完的便当盒洗干净后,她就开始往里面装杜鹃花。 “哥哥,这个,拿去给那个爷爷。这是我一生的愿望。” 又是一生的愿望……虽然这么嘟囔着,但最后我还是接受了这个请求。那个时候芙美子的表情太过于认真,让我无法拒绝。 “真是很无聊的恶作剧,这样长大了可当不了一个好人哦。” 大伯的声音猛然提高,钳着我脖子根的手忽然加上了力气。我止不住猛地向后一仰,肩膀缩了起来。 “等一下,哥哥。”伯母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叫了起来,“这个……是花花饭呀。喜代美小时候,经常做的东西啊。绝对、不会错的。用红色的杜鹃花作梅干,是那孩子最得意的手法。把樱花树的叶子撕碎了当作小菜,也是那个孩子发明的呀。” 只见那干瘦的老人两手捧着便当盒呆呆着站着,那两只手抖个不停。 “真的呢……看、看呀。筷子盒里有两根树枝,长度正好呢。手握的地方的树皮还专门抠掉了一些,就像花纹一样……喜代美总是这么做的呀。” 这么说着老人用手拿起树枝,像拿筷子似的一开一合。 “那个孩子小时候,只要一去公园,就总是叫我这么做呢。” 一边说着,老人用树枝小心地夹起白杜鹃,模仿着吃进嘴里的样子。 如此说来,芙美子从小就喜欢用花呀草呀的做饭。一定是因为繁田喜代美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啊,真好吃呢。” 老人的下巴动了几下,仿佛真的嚼过什么之后,有些夸张做了个吞下去的动作。那逼真的演技就好象他真的吃下去了似的。 “爸爸,那个孩子一定在担心呢。想要爸爸好好地吃饭,在那个世界担心呢。所以,肯定是她让这个孩子拿着这个便当来的。” “是这样吗……啊,肯定,真的是这样吧。” 如此说着的老人,又假装吃下了一口花花饭。 伴随着用力咀嚼的节奏,那骷髅般深陷的眼窝里滚出了大滴的眼泪,两粒、三粒地落在花花饭上。 “小朋友,那个拜托你送来这个包袱的女人……啊,等一下!” 带着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老人表演的伯母抬起头像是想要问什么。 但是那句话我只听到了一半。趁着钳住脖子根的力道稍有些缓和,我飞快地甩开大伯的手,一鼓作气地冲出小门跑了出去。 8 “真是,果然遇上麻烦了呢。” 我一口气跑回公园,把事情从头到尾地跟芙美子讲了一遍。 “对……学着吃得很香的样子……没错。” 我想芙美子一定也很想看看那场景吧。 “那个爷爷,虽然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好好地吃饭,但是,我想你……不,你身体中的那个喜代美非常担心的心情,却是很贴切地传达到了。” 我带着一种略有些复杂的心情说道。芙美子用力点了一下头。 然后我们步行走到琵琶湖边玩了一阵子。好不容易跑到这里来,直接就回家的话未免也太浪费了。 那之后考虑到回程的时间,便提早乘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 “好,回大阪吧。” 买了票,两个人正朝检票口走去的时候。 我发现就在检票口的旁边,正站着那个像骷髅似的爷爷和那个强壮的大伯、以及豆沙色上衣的伯母。 原来如此,伯母是女警察呢。也许立刻就识破了我们是从其他地方来的人。所以特地等在车站的检票口,知道我们总是会出现的。或者说,只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我和芙美子还没来得及躲开,伯母就发现了我们。 “喂,同学!” 大伯和伯母直奔过来,立马将我们团团围住。 “关于刚才的那个便当,有点事想问你。拜托你的那个女人,你说是长头发的年轻女人是吧?难道,是这个人吗?” 这么说着伯母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张照片。那一定是繁田喜代美的照片吧。但是,我不想看。绝对不能看。 “喜代美……” 这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了像风一般的声音。 抬头一看,只见那个老人用颤抖不已的手抓住了芙美子的肩膀。果然亲人之间,就算外表改变了也有某种羁绊相连吧——老人只用了一眼,就看出芙美子是自己女儿的转世。 “你,是喜代美吧?不会错的,是喜代美呀……” 芙美子的眼中饱含着泪水,抬头看着老人。我看见那眼中一瞬间流露出了迷芒的神色。 “不要碰她!” 我不顾一切地挤进老人与芙美子之间。 “这个孩子,不叫那个名字!是芙美子呀,我的妹妹。和爷爷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用力抱紧了芙美子。 所谓哥哥,一定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得不保护妹妹。 老人用特别特别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我绝对不会允许他碰到芙美子一根手指头。 “对不起,爷爷。这个孩子,有很棒的爸爸和妈妈。虽然爸爸已经死了,但是在她出生的时候,像个傻瓜似地叫着万岁万岁。妈妈为了我和这个孩子,非常努力地在工作。为了这样的爸爸和妈妈,我绝对不允许爷爷你碰到这个孩子!” 老人呆呆地张开的嘴里,漏出了呜咽般的声音。 “爸爸,别那样……那个孩子,也很苦恼呢。” 终于,站在一边的大伯拍了拍老人的肩膀。然后他转头对我说:“这个孩子,是你的妹妹?很可爱呢。” “真的呢。好可爱的孩子啊。”伯母立刻接上了话,“我们曾经也有过一个很可爱的妹妹呢,是电梯的乘务员。” 两人像是看着什么非常眩目的东西似地看着芙美子。 “想让去世的妈妈,也看一看呢。” 说完,伯母的脸上划过了一道泪痕。 之后,我们也没留下住址和姓名,就这样在检票口道别了。所以繁田家的人后来怎样、那个悲哀的父亲有没有开始吃饭,也就一直不得而知。 “喂,小兄弟。当哥哥都是不容易的呢。这个孩子,你可要好好地照顾她哦。” 告别的时候,那个强壮的大伯如此说道,不过这已经是多余的嘱咐了。那之后,我和芙美子也一直都是关系很好兄妹。 只不过说句老实话,在芙美子21岁之前总觉得有点不安是真的。在那之前,无论是她说话的细节呀行动上我总觉得残留着繁田喜代美的影子,所以有时候也觉得相当难以释怀。 所以,那家伙满22岁的时候,我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繁田喜代美没有过22岁。也就是说,从那之后的人生不管怎么说都将是芙美子自己的人生。 当然,这也只是我本人所在意的问题而已,至于芙美子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大清楚。总之,彦根那件事情以后,芙美子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关于繁田喜代美的任何事情。 三年前妈妈猝死的时候,兄妹两人出席了简单的葬礼。缅怀起为了养育我们而奉献出自己人生全部的母亲,我和芙美子都忍不住泪如雨下。 从那以后,我和芙美子,就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两个亲人了。 不管以后芙美子在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情,我依旧也会一如既往地冲过去吧。没办法的事。因为当哥哥的,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了。 不过——很快,也就没这回事了。 芙美子明天就要嫁给她非常喜欢的同龄男子了。一个学者模样、认真得有板有眼的男人。虽然有些地方显得不够大气,不过我也承认的确是个诚实温柔的好人。 很快,嗯,就可以全权交给他了吧。
© 版权声明:
本译作版权属于译者苏娜凯,并受法律保护。除非作品正文中另有声明,没有作者本人的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转载或使用整体或任何部分的内容。
1人
最后更新 2010-10-01 19:4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