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蚁烧肚腩 (试发表)

小说 创作
抵达这里的时候,黄昏盘恒紧了这幢老楼,最后一只行李箱被放下后,房间里就剩我自己了。原本以为这个新的地方会有所不同,在来之前通过反复强烈的心理暗示令自己相信,至少能碰上场出殡之类的,山上的夜晚静得像条大河,风伏过树冠绞出波浪细索的动静,此外再没有其它,汽笛和打灯声越来越远,带我过来的火车早就走了。   工人们把我的十一只箱子叠在客厅,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原本收拾的时候也没有依照一个主妇所应当具有的基本技能进行分类和收纳,对于刚刚经历完迁移粒米未进的人,实在是缺乏马上打开它们当中任何整一只的勇气。深吸一口气后,微微的晕眩将我定在墙角的一把光滑的原木扶椅上,这几乎是我最不满意的一种家具,不包含可以拖起人类架的弹性和厚度,坚硬得无懈可击,表面却又抛光了所有生长的纹理,任何覆盖在它表面的柔软织物,甚至不需要其它外力都将自行滑落。  打开手提包才发现,喝了两口就塞进去的纸盒椰子汁洒了。如果是前夫,又该教训我了吧,曾经为了相似的原因,已经弄坏两部电话了。好在这回学聪明了,将电话放在风衣的侧袋里。好在随身还有一包也散出来两颗的无花果干可以暂时果腹,一边囫囵吞着,一边把包底被椰汁弄湿的纸巾、耳机和钱包整理出来,居然还有双从未穿过的舞鞋。   最后一颗无花果在口腔里皱巴巴地被碾碎后,我恢复了力气。这个屋子空得就像我的胃,只有几张牛皮包装纸散落于客厅墙角及灶台,厨房流理台下贴着的画纸也是轻触一下就碎成了粉。犹豫了很久,也理不出适合鱼缸摆放的位置,虽然,全是位置。除了我的行李以外还没有另一个人来侵占他们。   地板上传来水浅声,跳缸的三尾将军在一团灰尘里打了个呵欠,如果刚才听从了刚才忽如其来的怪力将鱼缸挪到冰箱上,以它的体脂比,大概会要摔骨裂了。窗户外面游荡着黑色的雾,竟然……有冰箱吗?   为了算出适合相遇的准确数值,我试过龟卜,六爻,科技紫微,甚至一些闻所未闻却号称未卜先知的神秘教派,最后得到的结果如同冬夜之焰火在彼此削弱中相互抵消。在鞋子里洒下一把刺掉头便走。我把巫术当成珠宝,日夜佩挂着,不知不觉便在那样自我敌对与反噬的氛围里迷失了方向。而他惜字如金,常常只能摇尾乞怜来一些想象。   通上电后,老式绿皮冰箱的巨大嗡嗡声和鱼缸里水流及光照将我拉回现实少许。由于周身病痛已长年闭门不出,苦恼于如何清理眼球表面蒙住的翳,后来便落下了病根,眼里的一切漆黑如魔鬼之靴,在一个长满纤维的地方呆了很久。成功恢复视力后,回团的第一天就被安排了独立替巨鳄拔除虫牙这样的艰巨任务,通过一些小手段,我找回了原本的岗位,他们把团里的老弱病残全发放到我手下,所以有跑圈打滑的马,独眼的蜥蜴,哑巴鹦鹉或者心肌梗塞的金钱豹。美其名曰"为了照顾我的健康状况而精心挑选的温顺宝宝",大概物以类聚,在它们身上我竟然看到了相似的沉默,默默地完成指标动作,在表演阵容里最不显眼的角落,结束后没精打采的领走食物,似乎连咀嚼都是一种心不甘情不愿。   白昼在银杏燃烧的浓烟与失窃孔雀留下的几根翎毛之间积压,流出深蜜色的汁水后打着冷颤儿熔解。被撕咬而露出内芯的海绵拳击手套和沾染了不明血痂的一块霉变丝巾,缠绕着揪出黄昏的头发,露出因为贫血布满细纹的脸,带着电动喇叭犹豫不稳定的咝咝声和几乎所有生物都熟烂能详的歌喉。从年份的缝隙跑出来积雨云,打着带闪金边,太多了,来不及折叠压缩,"把我去年的丝绒袍子递过来"我被这样命令道,睁开眼睛,又找不到下命令的人,它暴露在有毒的黑夜里,岌岌可危稍纵即逝的摸样,还真像一幕滑稽剧。   在立春雨水中团里接回来两只海豚,所有人都去看了,昨天拉伤的脚筋还在抽疼,我呆坐食堂没有离开,再说也没有伞,又不好意思和任何人同挤在一把下走。直到人群众响消失于雨中,我盯着橱窗里残余的半条松鼠鲑鱼发呆。穿着雨鞋的男人掀开塑胶帘子进来,在瓷砖地面上支支走,我还没缓过神,那块泛着冷却油花的鲑鱼就被铝制大勺直接扣到碗里来了,速度快得根本没有发觉它是怎么从橱窗里瞬间离开,地面的瓷砖上多了些混着泥水的脚印,好大的脚。    “就剩这点了。”他说,“刚才给狸猫表演团要去了大半。”    “油炸总归不太好吧。"我一边说一边还是举起筷子,其实早已没了食欲,早知看着炉火就好。趁着我狰狞吐刺时他坐在了对面,皮糙肉紧,手里端着冒着白烟的汤小口嘬。透过制服贴在肉的的线看,又是个魔鬼筋肉人,做力气活营生。 “好吃吗?”他问我。 油太大,盐的味道偏偏又把豆豉、胡椒、黄酒和大料的味道都压得及其微弱,鱼肉中的水分和弹性基本上荡然无存,“很好吃呀。”我说。 他穿着一条很紧的牛仔裤,只有上半身着制服,皮带扣上挂着一朵塑胶罂粟,不管同他的脸或身体都极不相称,大概是个信物。 “你住哪儿?”他继续问,“山上的宿舍?”   “嗯,你呢?”  “我不住那儿,”他说“我是本地人。回市区。”  本地人还来这个团上班?我心说。  本地人也有揭不开锅的嘛。 只有棚子里剩下我和一班残兵败将的时候,会打开听收音机,总好过通过广告手册和电话簿了解世界。   一共能收到三个半台。一个交通广播,常年播报本市路况及开放司机点歌,说冷笑话或者情感经历。但往往,说到车毁人亡失忆断肠之时,主持人——一个听起来涉世未深的少女就会用清脆的声音忽然打断,而打断的内容基本上是“好了谢谢这位朋友的分享!国道326通往乙醚市区一路畅通!市民大道到卫星城的山地部分有小小的山体滑坡伴随轻度塌方,车流行驶缓慢,请司机朋友们尽量改道避免意外!深水地区到立交桥的接驳路段有一辆运油的货车和一辆运狗的卡车发生了擦撞事故目前路段完全封闭,道路协管部门已经全力出动情理路面积油驱逐打滑犬种,短时间内无法恢复通行,请司机朋友们绕道以避免耽误您的出行。松树问我哪里愁我去松树摄影楼,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欢迎你们收听fm1999交通广播我是jinjin。漫漫长夜谁相伴守夜茶楼叉烧饭。”   通常她还有一个搭档主持人,是一个相对她的声音气息微弱很多的男孩,话很少,只会播报天气和接受点歌,曾经她试图用比较活泼的话题在一个路况比较清闲的午后和他聊几句拉近距离,他木木然的,几乎一问三不知,之后就只是两人规矩的各报各的,没什么在电波里再进行什么交谈。   雨天就没有听交通台的想法了,其实不用听也能想象jinjin正熟练地在这个那个路段的积水情况与本地企业的宣传广告之间灵活切换。我们团也给过赞助,大概是给的少,又或者jinjin对到市郊游玩分身乏术提不起劲,很少听到。   你大概以为能在团里留下的人,不是一身蛮劲的苦力,就是长了十五只手指的侏儒或者三个脑袋的胖子,再不济,也得是个人头蛇身的少年?真正的怪人精贵之极,以本团目前的经济效益,根本负担不起多少,主攻杂耍的,吞火吐剑碎大石原本应当属于基本功的范畴,现在谁也懒得练,柔术表演者倒是可以趁着把自己折成一把凳子或者折进一只鞋盒的时间来打个盹,可是大部分时间被肢解成相似的块型散落于食堂入口的花砖,偎在一片泛着污浊虹彩的机油旁,只是破裂的形状之千百种,内容除去细微的气泡和浓度之外几乎毫无差别,毫无差别的这样佝偻着毁掉自己的每一场表演。自从上一个自杀天使的脑袋被啃得就剩半片耳朵,躺进长年生活在清贫当中的鳄鱼嘴里的表演也一直没有人愿意出演。团里唯一的魔术师,由于在前一个心不在焉的雾天,众目睽睽下变走了唯一的钢琴和琴师,被团长招去谈了话,这个中年老头始终不能理解在如此缺乏经费的情况下他是如何完成难度这么高的一场大型户外魔术,并以完全不负责任义无反顾的不可逆转作为收场,几乎整个场子上空都能听到他的咆哮“变走东西再变回来是每个魔术师的职责!” 我在水池里来回走了三趟了。这座不管晴雨天从来看不到桥面的桥,它确实存在但永远不能露出水面,因而表面常年布满了水底才有的青苔,滑的很,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缓慢的走否则必定会滑入水中。另一边倒是有刚好能浮出池水面的荷叶型石板,只是彼此间隔太远,如果是矮人行走,一样是要面临一个踩空落入水中的危险。今天的雨使得水位由晴郎时刚好到膝盖下十公分,变得必须将裙子以一种狼狈的姿态提到半空才能方便行走,好在午休时间四下无人,没有人想在天地间一片汪洋的情况下还来水池看鱼。   可是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他了,不知是不是刚才从食堂一路跟过来的,我低着头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脚底的青苔上,他没有下水,双臂别在胸前,虽然是阴天,在自然光下,他的长相似乎发生了一点改变,扁平和黯淡了些,虽然还是看出与刚才坐在桌子对面的是同一个人,但又忍不住"咦?"一声。又或许是距离问题,耳鬓厮磨的恋人忽然出现在十米二十米开外,长相也会变化。 看到我盯着他,他才开了口,"嘿。"他说,"嘿。" "拉我一把。"我对站在桥边的他伸出了手。   "你要上来了吗?"他说,一边接住了我,"我还想下去走走呐,感觉挺凉快的。" "挺凉的。"离得近了就不好意思看他了,我只能盯着池对面的雨雾未消的冬青树丛,僵直脖子站着。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和家人。"他说,"你的鞋呢?"   我在一块圆形的扁石头底下翻出了它们,把两只脚掌都又伸到水里涮了一下再穿上,以免细小的砂子也沾了进去。"这里在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小时候是来扫坟的。" "哈哈哈。"被这样看着,竟然一点也不在乎他说的是真是假了。 "你是新来的吧,打算都在食堂吃?自己不开火?"  "不上班的时候就自己对付着弄点。你呢?" "我原本就是厨子。"他说,给我看他的手,果然虎口有茧,"天天做,有时真想也试试别人做的。" 算是婉转的邀约吗?犹疑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回有时间欢迎来我家作客呀。" 其实,连名字都还不知道。 由于不知道新的室友什么时候会来,我只想快点把行李收拾好。非周末早退是团里常见的事情,即使不早退,也只能和呵欠连天的交际花姊妹打打扑克用猜心术骗几块巧克力。需要把鳞片分区,骨节串好,井水和湖水,海水装到不同的瓶子里,将砂糖和茴香粉分开。之前在医院里我学会了一种新牌,制作了一副新牌,用医用胶布和12种颜色的丝线,总会有人在他们平淡无奇的人生需要我,就像总会有骷髅牌照的灵丹妙药,胡椒潭水里长出来的诡辩云英,以一天两口箱子的速度,胜利在望。   整理旧时物件老会发现,曾经竟然做过的大部分事情和碰见的大部分人,同拥有过的杂物一样,收纳于记忆不知情的的管理区间,彼此不相往来,长久不访,就同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那套剔透的狐蝠牙齿,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来历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哪怕一瓶防腐剂,也能清楚记得购自哪家商店,哪次采购及采购当日的光照时节。一些莫名其妙的物件,竟然也都被千里迢迢带了过来,比如完全只是装着风的箱子,我甚至没有检查,直接就打了包。   可是做这行的命运莫不是活该流浪?人类分为两种:可以把私人收藏简化成一个利于反复游荡的集合,像寄居蟹驼着家行走的,和不可以的。后者往往丧失世间的逻辑性,毫无廉耻心的任由自己及其它人的共同生活环境被大部分时候毫无意义的杂物所吞没,手段之不可商议几乎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哪怕你胆敢赐给这样的人一座火车站,他们也必将以不可被另一类人了解分毫的毅力完成"填满它!"这一指令。这类人天然的存在,如同不可移除吸附于世界的触角,路经一个场景,心里就忽然产生想要把自己揉碎在这样的场景之中的渴念,具有宿命般临时起意的占有欲,在生命停止前,贫穷潦倒或是孤军奋战在他们看来,只是"必将要来的考验"。    在冰箱里,依次放进猫耳朵,猪舌头,酸笋和金针菇。一棵回家路上折到的紫色茎叶菜,梗子很硬,大概不会好煮。   难以想象自己曾经是依赖碳酸饮料和油炸肉类为生的人,离开前夫后,饮食和起居完全改变了,虽然还是无肉不欢,却学会了喝汤这件事,对于不称职的失婚主妇似乎也不值一提。   有多少次一梦黄粱后到了另一部田地的经验呢?我也记不清,晚饭用几片涂着山楂酱的白吐司和一杯带着塑料味道的热开水就解决了,餐后整理了一下鱼缸,忽然又觉得甜腻得恶心,翻出已经发硬的辣味牛肉粒,像救命丸子一样吃掉了,喉咙已经觉得有点不适,便早早关灯上床。浑浑噩噩里看见屋子的上空有窗户外打上来的片片光斑闪烁,又没有力气爬起来一探究竟,梦了几回合,汗湿了一枕巾,光斑不再,像是方才有一条河流没声响就路过了,又或者只是以为看见过。山上的夜晚静谧,远远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对面山尖上的电视塔尖幽幽地亮着点红,浮在眼底,闪而不退。八九点有时还能听到邻居窗户里传来的电视声,散步回家低低的人声,这会就只有虫鸣了。偏偏这会听见了客厅里,什么硬物碰撞箱子的声音,忽然就清醒了,全身一下绷紧了起来,这才感觉到大概刚才翻来覆去睡姿不良,竟然落了枕,脖子稍稍一偏,肩背上的一条肉就被看不见的针线缝纫拉紧,疼得差点喊出声来,喉咙深处也越发火烧火燎了。   通常在此般狼狈情景下,理所当然的会想,如果能有个人从天而降,会感激涕零吧。可对于一名独居的女性,在如斯静夜,实在是不轻的惊吓。 我马上将注意力从脖子和咽喉转移到门外,脑子里迅速跑过好几个念头,如果是硬着头皮克服疼痛坐起来迅速把门锁好,一是可能吓走一般的盗贼,再迅速报警(可是我甚至无法确定是否把手机带进了房间),二是可能会刺激和惹怒这个入侵者,丧心病狂想要马上破门而入,后者以我目前的状况大概是必死无疑。或者我继续装睡听天由命?反正他掏过外面无甚油水,再要入内室,看见熟睡的女主人也会望而却步知难而退吧?实在不行若要劫色,只要保我小命,亦是可以忍痛配合的。如此激烈及纠结的快速思考着,外面的动静越发真切,似乎是有条不紊的有重物被搬起和放下,甚至还有低声交谈,听的我一股无名火起,竟然还是结伴入室行窃么?隐隐的,竟然还有笑声,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等等,莫不是我新的室友,在完全不知会我的情况下,趁夜就搬进来了吧?如果真是如此,事先竟然都不知会一声,团长还真是过分啊。 这么想着想着就没有起身,又睡着了。   清晨窗户被乳白的雾霭糊住了。至少我平安度过了一夜,不过忽然又连昨天是不是听到声响也不能确定了。我侧过身子,用一条胳膊肘撑着床,尽量保持着不移动脖子,僵硬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昨夜灌了火铅块一般的痛感,在微暗的晨光下去了大半。乍站起来,一股力气压得眼前又是一暗,影影幢幢,硬是从干涩的嗓子眼里呕出一口浓得几乎结块的黄痰,摸到洗手池边啐了,才看见客厅多出了几只箱子,一台转了一夜的座地风扇,吹在裸露的胳膊上,冷出一身鸡皮。我所居住的是一套三居室,来的时候曾想过住最大的主卧室,又怕到时有了其他室友,要老是通过我的屋子去阳台取洗晒的私人物品,就是徒增烦恼,所以选择了次卧。这会儿,主卧和最小的房间门都关上了,看看时间,还不到七点。   从碗柜里掏了三把米,切了小葱煮上粥后,忽然想吃冰镇黄西瓜和白斩鸡。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早晨出现的食物,一到身体不适的时候,却好像立马非要不可。如果还和他共同生活的话,这时候他大概会起身去置办吧?记得上次吃到红提,也是在重感冒的时候。为了打消这些念想,披上件棉线衫下了楼,在楼区的入口有一排老人经营的食杂铺,出售些印刷古怪的杂牌零食,快要过期的水果和快要过期的熟食,每天早晨上班前,会习惯性的买一只茶叶蛋和一袋雪片糕,由于太甜,后者往往能吃上一整天。   出门前已经给同事发了请假的短信,反正本来他们也从不指望我的伤残动物团能提供什么节目,只是苦于人道不能吃掉也无法放生,抽空喂食已经够让人心烦了吧。   楼道里很暗,是老房子固有的霉菌混杂着灰尘的气味。一些不知所属何人的杂物,横七竖八摞得高高的,用塑料布遮着,塑料绳捆着,露出不留神随时能绊掉你几颗牙齿的带滚轮的椅子腿,木质三角尺的锐角边,还有除了烧旺炉火大概再难派上什么用场的成堆不知名杂志。尽是饲养灰尘的陈年培养皿,几乎已经和这楼道长成一个共生体,佝延残喘。   山居的早晨总是伴着延迟的更深露重,夜间的凉意还没有日光的热量予以驱散,除了被迫早起的人,天地都还在昏沉的困倦里,早点摊位的白烟深重得仿佛整座山的雾意都来自于这一蒸笼,铺子里的人全坐在蒸汽里吃饭,彼此面目全非的,也算是情趣。我摸着石头趴到雪柜前,看看是不是有些昨天卖剩的卤味内脏,猛地被白烟里冲出来的一对男女给吓了一跳,男人大约是不惑之年了,穿得很正式,体态仍保持得匀称,五官也不算随意就草草生成的,女孩虽然看起来年纪很轻,却有一副精明的样子,五官很艳丽,所以大概实际年纪比这模样还要小一些。他们也被烟后面站着的我给吓着了,女孩嘴里的的“哎呀”的尾音硬生生地被自己压低,目光短兵相接了一下,迅速地移开了,本来也是不相关的人。   买到莲藕片和五香小肠,回到家配着滚烫的白粥吃完,就吃不下水果了。来到一个新城市的前一周总要生点小病,也是雷打不动的习性了,硬是灌下一升淡盐开水,平躺着,等待汗意来临。   再一次见到他们就是晚上,我的新室友,男人是团里新来管帐目的办公室人员,看着年纪,大概是团长的发小。女孩是他带来的,也是一名驯兽师。 我看着她,脑子里已经看见了她穿着闪闪发光的红色紧身连衣裙,小腹平坦,手中啪啪甩打着皮鞭的模样。   “嗫小姐吧?”男人看着我,礼貌性地伸出右手,“今天在早餐店见过一面。我姓欧阳,昨天夜里到的,见你房间熄了灯,就没有打扰,幸会幸会。”   女孩慢他一步进了房间,手里抱着一只填了土没有长东西的陶盆子,大概力气小,只能贴着身子才抱得动,袖子和外套上都已蹭脏了。与我目光再次对上的时候先是又怔了一下,然后笑了,似乎原本由于艳丽而显得不好接近的印象也并不尽然。她迟疑着似乎不确定先说什么好,我马上回给她一个笑容,"叫我嗫姐就好。"我说。 "您好。"少女说,"我也姓欧阳。打扰您了。" 兄妹显然是不像的,早早冠了夫姓?那又为什么需要两个房间呢?无论什么样的关系,完全可以不用与一个我这样莫名奇妙的陌生人分享生活的空间吧,再说先到的人是我,没有什么可感到尴尬的呀。 "都是同事,以后多多照顾了。"我尽量掩饰起主妇八卦的每一根触角,会安排和我共同生活,大概也是团长对我疏离和冷清的一种肯定吧。 就在这样在反复的无论……不管中,他们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 那之后,少女再未提及曾说过自己也姓欧阳这件事,在团里她有一个花名,同事之间演出和领取薪金是用的花名,"波斯",在演出海报上,巨大的花体字和她紧绷如同红色闪电的剪影相得益彰,胯下一头吊睛白额虎,背景是数不清的绿尾大蚕蛾和银纹尾蚬蝶。这样耀眼的人,不会在这套房子里呆上多久吧,为了美貌而感到莫名沮丧的我,对她却比对一般同事还要客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大多数时候都不在住处,天一亮就离开,下班后我已经喝着汽酒在客厅快要看完黄金档的《喋血密探危情录》才会回来。在家里他们交谈甚少,几乎是一到家就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与我也只是简单的点头打个招呼。 少数几次稍微多交谈了两句,都发生在播放《花样滑冰景标赛》之后。只要适逢赛季直播,欧阳先生就会从房间里出来,非常礼貌地要走摇控器,直接按到体育台。收录的镜头忽远忽近,拍得业余,但选手神姿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从不直视镜头只是偶然飘过来几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意外,来不及抓住,镜头又带到她们走马灯一样旋转的腰线。 再吵就卖到荒村去。在窗户前听楼下的妇人细语轻柔地管教孩子,孩子哭泣的声音渐渐变低。最近老是在幻想自己从未曾拥有过的铺天盖地的自由,每天早晨醒来在不同的马路上或沙发里,大概就是去陌生的国家?所以如果小时候也被母亲用一样的话教导,会适得其反吧,好在产生这样想法的时候肉身已经不能承受了,和前夫也并没有弄出一个意外,胡思乱想中看见缸里的鱼翻了一条,皎白的肚皮边缠绕着几条泡沫链,随着水波一下下轻撞着缸壁,旁边的鱼一点看不出物伤其类,仍然是蹿头蹿脑地挤着,一张一翕的小红嘴唇们。 我用网子把它软绵绵的身体捞起来,刚刚失去生命的身体,虽然外表和缸里其他的还并无区别,肉质大概也还是劲道得像一块刚发酵好的面团,鳞片间的朱砂色未减,却……连摸一摸的勇气也没有了。轻手轻脚倒进马桶里,一个冲水,想也不敢想它去了哪,臭气熏天的天堂吗,自己怎么能这样。如果是早晚能偎依在腿上的带毛的动物,树獭什么的,绵软,带着血的一块沉重的布,真不知怎么处理好,对尸体的束手无策也是他们对我的能力产生质疑的原因之一。 在雾里坐了很久,直到他像游戏一样忽然冲进来,头发上都还残留无家可归雾的味道。 "去不去我那里?"这次他爽脆问了,但是为什么? "下班吗?" "是啊。"他侧着身子站着,双手下垂,以裤缝为轴线前后打晃,连扭头看我这样的动作也不曾有。 大堆游客开始挤进雾里。 "我想想吧。"我木木地小声说。越来越多的人钻进了雾里,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撞出去。 "人生可由不得你须臾犹豫啊嚅小姐。"他义正辞严又事不关己一般,看不出什么态度。 "下班我来接你。"他说,说着就走了出去。 一整天我都记不清喂了它们什么,公鸡的地瓜,孔雀的山药,自己的一只鹅腿和半份卤香肠。 不巧的是天还未黑,大风凛冽,夏季尾巴骤起的亚热带风暴把空气喷得乌黑,他们全收了帐篷,进了铁皮屋,我还在一棵掉了一地的蟑螂树下等着,百转千回又莫名奇妙。 我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锯木头,洗泳池,把自己打折了再伸直,风干一箱蚊子,一箱狮子,去吸血的岛,带数不清的疤回来。马上入冬,蚊子住在煤球渣里,带着股干烧芦苇的味儿,把这些和凤爪,二两白干一块拎回来,在他们的睡眠里,就能得到大概一克的杜冷丁。 他拎着把长柄大伞跑过来,并没撑开,东倒西歪地拉着就走,运气真好。 "今天怕是回不去了吧。不像会停。"呆在他的餐桌前,看着窗户他说,眼睛像块带着许多黑色锐角的石头。在这样一个以自然景致的观光项目为主要产业链的城市,即便是城区,也不外乎就是多了几条商业街,几座连接马路和菜市场,马路和学校的天桥,数个零落的商用开发小区,还基本都有十几二十年房龄。他的窗外就横着一架天桥,大概同窗户只有一座楼的间距,架块木板就能走过来,傍晚还能看见披着雨具的行人廖廖赶路,这会儿只有天桥上的积雨坑了。 "明天还要上班。" "是呀。"他说,一边吃玻璃缸子里的方糖,一会就含完一块,又拿一块。 "你的家里没有任何动物?"我实在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 "有艘船。"他说,我还在疑心是不是听错了另外一个谐音,他已经把船取了出来。 那是在下颌上的一个暗红色胎记,确实是船型,海上的小型渔船,大概有半截中指长,微微浮出皮肤表层一点,看起来像浮雕。他仰着脖子,微微站起一点,并且定住,像是要等我摸摸那船。我顿住了,既不知道伸手,也说不出话,在这样的天气,一个失婚妇人和马戏团里的杂役独处一室,他还能怎么想呢。 所以被他捏住下巴的时候,也没有做什么反抗,接下来的,就更没有什么好反抗的了。航行的全程倒不像他的筋肉那般惊涛骇浪,最多是一道番茄炖牛腩,或者蒜薹烧肉,风声从门缝里灌进来,在老式地砖上打滑,像四面八方的蛇,完全是入秋的架势了,天花板上的蜘蛛从灯具边缘滑落了一截,悬挂在离他脑袋一截小臂的距离,摇头晃脑的,却没有降落的意思。他一边使力,一边窃窃着什么,略显多疑,没有半点疾风骤雨的劲,我附上前细听,泥牛入海中,浮浮涌涌的音节,句子,连起来没有一条成为具体的意思,又不好意思在这时候,问这样叫人意兴阑珊的话。 夜更深一点的时候他把酒取了出来,金色的酒被倒在深绿色塑料杯子里,度数高,辣得如同是有人扼住了喉咙,他面不改色,囫囵下肚,还有咸金桔和鲫鱼干,伸手去抓的时候,就被打了回去,递上牙签才准用。这大概是最沉默的派遣,从走进屋子直至现在把食物的残屑掉得满床都是,他用心吞咽,只是把酒递过来。 "平时你都做什么?"我问浮云密雾之间,只觉得这个屋子眼熟,似乎是很久前到过。但刚进来时并不觉得。 "斗兽。"他说。 “哦……那刚才你嘴里喃喃地念的是什么?” “我念了什么吗?”他一副无辜的模样,我眼冒金星,手腕被地缝长出的线挂住,几乎将酒洒在床上,寒月在风里异常清晰明亮,硕大如钟,不知何时已经关上灯,只靠月色维持能见度,背对我绻着,肩阔腰圆,我凑过去细听,并没有鼾声,浮上去点儿,只见他细细抚弄着枕边一把已然作古的金针菇须子,如同抚琴一般地,若有所思形容枯槁,喉结上落着只蜘蛛,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只,隐在半片下颌骨打落的阴翳中,举着两只前爪,示威似的指着那船,伸手想碰它,手却忽然被抓住了,脑门一下就沁出汗来。 "睡吧。"他说,"把酒瓶盖好,小心梦爬了进去,要串味的。" 波斯和欧阳在家中交谈不多,波斯虽美,出了奇的邋遢,简直就是荒败之神。从第一次在皮质沙发上坐到一张还在流汁的甜筒包装纸,到从泡面的汤汁里捞出穿过的筒袜,再到我从卫生间排水口里,一次次捞出一大团一大团湿漉漉滴着水的蜜色卷发——更不要说我平时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扫出的那些。她像一颗随时在自转解体果皮纸屑的行星,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不以为意。欧阳也并不在乎这一切,仿佛对生活中的所有细节都缺乏要求,正因如此,才能互相耐受吧。 波斯的东西都堆在那个最小的房间里,常年门窗紧锁,人和欧阳一起在呆在主卧,只是在几次她进去换衣服拿东西,我又碰巧经过时有过惊鸿几瞥——过目难忘。 波斯在团里最亲密的搭档,自然是海报上出现在她胯下的吊睛白额大虎,她管它叫毛毛虫。毛毛虫每年单是伙食费用,就超过像我这种普通员工的工资,当然,技艺上必有过人之处,你肯定见过表演打呵欠的猴子,抽烟的狐狸,钻火圈的蚱蜢,走钢丝的狗熊,毛毛虫不单拥有以上全部基础技能,还时常会开发出各种即兴临场的新鲜玩意。2010年冬天,上场前毛毛虫偷偷喝下了一缸油,当天的喷火表演,烧掉了现场全部天鹅绒帷幕,一顶假发和三条蓬蓬裙,博得满堂喝彩,打那以后,它便学会了这种不期而遇制造轰动惊喜的小把戏,于是他们如法炮制了吃下洋葱的表演,喝下肥皂水的表演,喝下隐形药水的表演和变色药水的表演。不过号称最为出彩的一次,我却不以为然。2012年4月15日至4月30日,波斯进行了和毛毛虫共同生活的15天这个大概发源于某个当代行为艺术的噱头式表演。在这15天里,波斯和毛毛虫共同生活在一只特制的铁笼中,每天只能靠清水和鲜果充饥,并且必须全程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不得有片离的离场或遮蔽。这场表演让团里的票一度脱销,数不清的人买票进来看波斯和老虎共同进行的15天辟谷生活,他们甚至不愿离开,想在现场全程见证这个过程,最后团里不得不规定,每张票的有效期限仅在当天,想要留下来的,必须继续购买次日门票。事实上,我心里更倾向于他们只是想看到美艳的驯虎女郎在众目睽睽下,在尽力维持优雅与微妙的狼狈壮况下的生理变化,同大型嗜血猫科动物一起臭气熏天又故作恩爱。在这15天里,波斯一直穿着闪闪发亮的红色漆皮紧身衣,只在需要如厕时,往腿上盖一条毯子,除了食物,他们还会按时送上盥洗用品,当然,发蜡,口红这些,也是必不可少的。短短的15天结束,现场留下了大量的睡袋,毯子,食物包装,甚至考研书籍。 那时我还没有入团,也不知道欧阳是不是已经得到了波斯。 作为室友,欧阳十分客气,波斯不擅言辞,偶尔的交谈,与美艳狠毒的外表相去甚远,完全是天真灿漫少女情怀,什么话都是蜻蜓点水,点到即止。交谈内容和家中巨细肯定毫无关系,无非是一档和新出的选秀节目,一个旅游路线选择,除去体毛的秘决。她晃动着圆腻得且到好处,藕节般的匀称白腿,啪一下迅速撕掉淡黄色的薄蜡纸,嘴里嘶嘶抽着气,手掌在新生出来缎子似的腿表疾疾地扇出细小气流,仿佛这样就能减轻痛感,一切混然天成,如同脱毛蜡纸的一则商业广告live秀。 虽然心照不宣,他们在我面前鲜少有亲密的的表示,甚至,很少同时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我尽量将洗净的衣物晾晒在自己房间,挂窗帘的绳子承重尚可,西向的屋子,自午后到傍晚,在放晴的日子,也能有个三四小时猛烈日照。直到一次半个月未曾放过晴,卫生间拖把湿软的暗色条布之间,已经有白色的蕈盖冒出来,难得太阳露脸的日子,我才难为情地抱着几乎从来没感觉干过的线毯轻敲主卧房门,正好是个周末,大概是上午十点。虽然三个人共同生活已经足有两个月时间,这大概是头一回我的主动叼扰,门的另一边先是死寂,然后响起碰倒东西的声音,杯盘狼藉中,欧阳先生过来打开了门,我不敢抬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硬生生挤出一句:“那个……实在是……太潮湿啦,可以在阳台晒晒毯子吗?” “请进请进请进!”欧阳显得比我不好意思十倍,“实在抱歉啊嚅小姐,全是我们的错!一起住了这么久,也没注意到,给您生活上造成了这么大的不便,真是千古罪人,今后万万不要这样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需要,随时来就是。” “没事没事的。”我低着头,像个小贼,快步穿过房间,走到阳台上,忽如其来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目光下移,水池边放着胶皮手套和一些橡胶管子,还有两双雨靴,一双半透明印着五颜六色郁金香的女式雨靴,另一双男式的是黑色。我背对着房间,快速架好毯子,出去的时候,才大致上看了一眼他们的房间,许许多多的玻璃容器,蛇颈瓶和蒸馏杯,各种化学玻璃仪器,像是中学实验室里的陈设,或者某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小成本科幻片中的道具,有些是空的,有些盖着不透光的棉布,几乎没有什么衣物,甚至连原来属于主卧的梳妆台也不在了,大概都被搬进了波斯的小房间里。 尤其不祥的是,自从上次第一条死去的鱼进了下手道后,鱼缸里大概是产生了什么病菌,几乎每天都有一至两条鱼莫名地离开,它们的肚子或者鳃旁总是秃了一块,细小的鱼鳞洒落在缸底,池水呈现出某种肮脏的浅红。从这件事发生开始,每天都要彻底清洁一次鱼缸,先用捞匙把仍健在的鱼捞到脸盆里,清理尸体,消毒鱼缸,加新水,再倒回鱼,饲料也全部重新更换了,依旧什么也不能阻止它们的相继辞世。除三尾将军外的最后一条鱼的尸体被马桶吞没后,我有点动摇。 工作日,每天和吕先生在亭子里见面,也并非是什么成文的约定,亭子建在湖心,通常谁去的早,远远的人看到了,为了避免交谈客套,就不会再去。吕先生不是什么模范员工,在团里也没有什么非负不可的责任,偷懒纳凉是再稀松平常不过了。只是在那儿见面,似乎大家便都知道了这样的关系,不管是什么吧。只是,这样一个明目张胆的地方,能被我们堂而皇之,也并非事出无因。湖心并不是个私密的场所,无论做什么,始终是在眼皮底下,再者人工湖的围墙外,正对着就是屠宰场,声响动静就不必提了,夏天,顺着湖面漂过来十里长亭的血味,换了谁都难以忍受。死神的舌头天天在那边舔来舔去,只是不伸进我们的口腔中,便无动于衷。 他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从不交换未来,远在天边的一个残废小岛也会叫他火冒三丈,谈业务更让他味同嚼蜡,情人的话,总该要一起相约去看台戏,逛逛烈士陵园什么的?也不乐意,偶尔的留宿,总是要在睡意正酣,天地间最昏暝的破晓前将我摇醒,摸黑披上衣服,把隔夜的早点热了,就上团里去,并不入门,拐个弯到了湖那边的屠宰场,看新运来马上就要变成那股湖面上阵阵血味的小狗,只是看看,也不说什么,不救。我呵欠连天,狠不得把他也推进去。 “心疼的话不如举报一下,发个贴子什么的?” “我小时候,家里养这些。”他说。“从火里救过我的命呢。”说完拿我的手,摸右面肩膀上的一块皱皮,巴掌大小,摸到过,没有问。虽然大概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出于礼貌,还是表达了兴趣。 “不是一条,也不是两条,三四五,都不对,小的时候——”他比了一个手势,“最热闹的时候,我记得,是四十八条。” “嗬敢,情你住在庄园里,是旧社会地主的小少爷,通过吸食良家妇女的血肉存活至今,容颜不老?” 他没有理我的打茬,接着说:“那天我真的觉得自己要了结了呢,真可惜,还那么小,火把屋子整个包围了,我包在泡湿了的被子里,还不会说话——” “别骗人了。”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似乎在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对他的敬畏,就消失了。“不会说话的时候你的脑子就能清楚记住这一切?” 他继续不理会我的质疑:“被烟熏火燎得,根本张不开眼睛,还挺舍不得,心里知道闭上眼睛,就白来这一趟了。外边的人往里面泼沙倒水,根本来不及,火势凶猛,上头烧断的房梁就砸在眼跟前不远的地方,就在半梦半醒,下定决心要撒手人寰了的时候,四十八条忠犬!”他的声调突然提高了一个八度,“如同天兵天将,以身趟火慷慨赴死,毛边上都挂着赤红色的一道道烈焰就冲了进来,大狗小狗,黑狗白狗黄狗花狗,倾囊涌入,火星迸爆的声音像过年放的炮仗那么响,一狗一个被角,叼了我就往外冲。” “哈哈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他说什么,听到这儿,都会忍不住笑出来,“那场火中救主后有没有伤亡?” 他含糊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所以你现在到团里来工作吗?” 他不再说什么,眼睛盯着刚刚运进去的新犬们。 就像他冷不丁忽然讲出的其它故事一样,我其实也并不太相信这一条。 至于生活起居上的事情,他鲜少上心,说是家徒四壁也许有点夸张,挑选的家居必备品,也是浮皮潦草。类似于,想切水果,发现刀柄从刀身上滑落;想从冷水壶里倒出冷水,发现提起来的只有杯身和手把,杯底仍留在桌面上;淋浴时的塑料拖鞋——我实在无法容易上面的卡通串色印花。控制不住的女性本能,下了班想带着他上市场采购,突然月事来潮腹疼难忍,只得所有计划搁置下来,偎在沙发换了一百二十个台,日光灯的轰鸣声中,他脑袋向后仰了一百二十度,睡得很沉。 “我的两片脑仁里,一片住着刻度,一片住着你,他们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住进一边就与另一边阴阳两隔,这样的命运,这辈子也摆脱不掉了。” “嘴小牙尖,时隔多年了,吃人不吐骨头劲渐长。” “从来没有,我性格明明很温和吧。” “你当然不会承认的,但是暗暗地,叛逆得连自己都混然不觉了,才是最高境界。” “什么是叛逆?” “叛逆就远远看见我在吃猕猴桃,冲过来抢去吃了几口,嚷嚷着怎么不是柿饼呢,扔下就跑。” “你吃猕猴我就抢。不走了好不好?” “干什么?打个呵欠还要翘胡子?杀人不过头点地嘛,多大点事。” 午休时间,食堂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人,还当是团长又推出了什么新噱头,凑近点,发现排队的不光是游客,我的同事们也在其中。好奇心大作,就没去凉亭赴吕先生的约定,也留下来看热闹。 连体姐妹花咬着手帕,哭哭啼啼从人群里头挤出来的时候,赶紧一把拦下来:“什么妖蛾子?” 妹妹哭得喘不上来气,姐姐也红着眼,一副无心和我多说什么就想走的样子,我急忙追问:“谁伤着了? 还是黄金蟒吞了鸟了?裁员?毛毛虫得直肠癌了?” 妹妹斜睨了我一眼,又望向身边的姐姐,抽抽咽咽地:“看来这辈子就不要想着分开这件事情了,不如一个当妻一个作妾,团里面,随便找一个吧。” 姐姐恨恨地:“先走吧,别叫人看笑话了。”扭着腰,带妹妹踉踉跄跄离开了。我更是摸不着头脑,可是当下的人潮,以为我的身手,跟着挤进去,绝无胜算,干脆先进了食堂,招待好五脏庙。酒足饭饱,又坐着发了会呆,心想我不去,也不见吕先生过来找,他倒真是自在人一枚。 再转出门,刚才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在剩下的人缝中,撇见一名看着年纪很轻的少年郎,穿着浅绿色的小褂,土黄色薄麻的七分裤子,露出大半截细长白净的小腿。骨骼清奇,虽然算不上剑眉星目,说是美男子也绝不为过,不过美到造成这样大的轰动,也绝不至于。 我呆在二十米开外,远远看着,和他交谈的人,或点头,或摇头,对他说的不多,他沉眉冷眼,面无表情地说上一串,那边听的人,脸上的表情就如同一池被吹乱的水,再说,那边就或怮声痛哭,或喜逐颜开,似乎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全操控在了这个男孩的只言片语当中。 终于最后几个人也在大喜大悲中散去,我还没敢上前,男孩看着我,似乎在等着。这才奉着小心凑过去,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算命。”他倒先说话了。 “怎么算?” “什么都能算,撕几片花能算,扔几个硬币能算,从水杯里喝茶能算,看看脸,也能算。” “我可不信这些。”我鼓足了底气说。 “你的名字有个口字边,生在夏天,出生的日子走水,婚姻不好,至今心里还挂念前面的人。”他慢悠悠地说,“眼睛不好,事业平平,饿不死也富不起来。” “呵呵,这么个地方从业的人,不都差不多是这个样。”我的心已经跳成了鼓,嘴上还硬。 “手给我。”他说。 江湖术士啊……绕来绕去,还不是这些路数,言简意骇却又……没有一条字面上耍了含糊和可以否认。 手伸了过去,他一把捏住,盛夏,我已经汗如雨下,那人的手指冰凉,如同刚从冰里捞出来,他也不看,两边摸了摸掌纹,塞给我一张……名片? “为什么你不像和他们说的那样,对我说说我的命运?”我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还要再见面的。”他说。“很快。” 我确信波斯和欧阳在进行某种“加工”和“制造”。至于是什么,无从得知,也不便相问。 明明是盛夏的休息日,一大早偏被放烟火的动静给弄醒。 拉开窗帘,楼底下的树冠之中升上来缕缕青烟,确实是有人在烧些什么? 一边洗手一边扭头往外看,晴空朗朗,云层上浮着几片透明的蜉蝣,要定睛细看,便游走到下眼睑去,始终不能锁死在视野正中。到底是什么燃烧的气味呢,初闻像橡胶,又有点薄荷。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原以为是快递,波斯常年网购,几乎天天有包裹上门,她的网购范围之广,从最初的几箱小零食,到复活节鸟的尾翼,再到水族箱里的一公斤珊瑚沙,一些道具断肢和道具假发,一把卖的人也说不出来属于本市哪座古宅的钥匙,各式各样我无法想见用途的玩意儿,有些收到了就在客厅打开来,还非要拉着我,头头是道说一遍来历,有时候就神情诡谲,非得揣着剪刀拿进屋里关上门才肯拆。两者出现的概率对半,只当是少女心思我不猜。 打开门,就看到吕先生怀抱一小株枯了一半的勿忘我站在门口,看见我的样子忍俊不禁,举起花刷刷晃了几下,紫色的花屑簌簌落了一地。 “不请我进屋坐?”他露着牙问。 我蓬头垢面,嘴角沾着牙膏沫子,身上穿着前夫留下的一件短袖衬衫,袖口上还曾经被烟头烫了个洞。 “改天吧。”我钻回屋子就要关上门,他身手敏捷,一欠身子就钻了进来,嬉皮笑脸的左顾右盼。如同是在公共场所突然裸露了身体,我觉得这以后在生活上大概再也没有揶揄他的余地了。 趁着一切更糟之前,迅速回房间反锁上门,连同内衣的整套着装换了一身,又把一眼看上去就大不应该的地方胡乱塞塞捡捡,才鼓足了开门出去的勇气。 “怎么一副在衣柜里藏了男人的神情?”他端坐在沙发上,声音很小,并没有起身,“是关门让男人爬窗走了么?” “有男人在的话,也没理由让他爬窗走呀。”这是吕先生第一次登门造访,之前并没有提过要来的事情。 “地址全在联系薄上,一查就有了。” “我又没问。” “真冷淡啊。”他说“难得专程过来找你共渡周末的。” “有安排吗?” “那当然啦。” 于是安排了……鱼市。本地的鱼市分海鲜批发市场和观赏鱼批发市场,他走得快马加鞭春风得意,似乎是特别满意这样的行程,周末的市场人山人海,提着一塑料袋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热带观赏鱼的孩童,一面要呵斥牵制孩童一面还得四下顾盼分身乏术的大人,孩子像拉链在人群密流里拉开一道缝向前奔跑,后面的大人面如死灰,一迭惊慌失惜喝阻不及。又是一个腹中空空如也的早晨,只是肠胃发出的动静溶化在了熙攘的人群背影声中。 他走得快,但并不停在什么特定的摊位,只是走马观花,我也随他只是一边行走一边侧目,每个摊位前几乎都有人停下来问询,所以也没有商贩向我们主动搭话。直到在一个像是养莲缸一样的一口大盆前,他忽然蹲下来,静静地看,我也凑上去,盆子里几尾鲜粉碧蓝錾金翠绿扭动不休,长着四条小腿的怪鱼,每条的鳃帮子上,又分出了三支软角,软角上布满深红色在水里绵软漂浮的须须,怪鱼见我们盯着看,也从水里探上脑袋里来,绿豆大的眼睛间一条扁平小嘴,嘴角微微上扬,像在笑。虽然在团里呆着见惯怪人秀,但经费所限,沾着水的,最亲近就是鳄鱼,这样的小东西,还真是没见过。 “这是什么鱼?”我问他,他也说不出来,老板在和别的询价的顾客交谈间隙,凑上来和我们说:“六角恐龙,蝾螈!” “虫字旁再一个荣的蝾和虫字旁再一个原字的螈?”这两个字我肯定见过,只是不知道是这副长相。 “正是正是。” “叫恐龙倒是有几分像,明明是鱼,偏偏叫个虫字旁的名字。” “水陆两栖,您看青蛙,也是虫字旁。”老板好脾气地和我们攀谈,方才询问鹦鹉鱼的顾客,也凑过来看蝾螈了。 “长得像娃娃鱼!会哭叫吗?”旁边的顾客也插了进来问道。 “过得滋润,没听过叫。” “吃些什么?”吕先生忽然问,听着像是动了要买的心思。 “肉,虫子肉,蚯蚓剪剪断,小鱼小虾,都吃,牛心。” “其它的鱼它吃不吃?” “这个嘛……”老板忽然有点扭捏,“养了这个就不要养其它的啦,不好放在一起的。” 其它人听说不能混着养,都有点却步了,也没人再提出什么新问题,吕先生还恋恋不舍地看着盆里。老板见 一下子冷了场,又对着旁边缸子里幽蓝色的大虾吆喝开了:“来看看蓝魔虾!超大只的蓝魔虾!一只爆缸!” “要不买一对,养你那儿?”见他这样我主动提议。 “算了吧。”他站起来,往前面走,“本来就是陪你来的嘛。我家也没有缸子。” “我哪有那么讲究,别说恐龙啦,养养热带鱼的能力都未必有。”我说,“就是当初在夜市上带回来的一缸子最普通的鱼苗,含辛茹苦养大了,如今也就……” “知道了。”他说,“那就买点吃的东西吧。”接着不再在观赏鱼的任何摊位前稍作停留,直接就要拐到海鲜市场去了,我饥肠辘辘,叫他先进去,自己拐到街道上的糕饼店买了一块嵌着蝴蝶奶油花的三角形蛋糕和一盒菊花茶,做得很精致,蝶翅上都有银色细小的糖粒子,中间还夹了柠檬膏,只不过和家楼下的雪片糕一样——甜腻得有点叫人恶心,传统吃法中的蛋糕配咖啡,用苦味中和掉过头的甜,只是这个铺子里连个罐装三合一也没有,早知道就要瓶矿泉水好了。 区区一街之隔,海鲜批发市场相对观赏鱼市场,人流量一下少了许多,长方形的玻璃缸子规整次地铺开,里面放着大冰块和往水里凸噜气泡的通氧塞子。刚刚填饱肚子的我看到各种虽说算不上生龙活虎也尚一息尤存的各种甲壳蚌壳类生物,产生不了一点食物上的联系。 夏天不应该正是吃海鲜的好季节么?我暗自出奇。擦肩而过三三两两个提着黑色大塑胶袋步履匆忙的行人,倒是符合批发市场这个名声。我在打头的一家店门口停下来,给吕先生发了条短信,就蹲着看蚌壳吐砂看出了神,其实,如果是卖厨具,鞋袜,哪怕是健身器材的集市,恐怕都还会更有劲头逛一下,今天之后,在吕先生心里,对我为人不够热情的印象恐怕要更甚了。蚌肉柔软地随着打氧气的节奏在水里飘动,我又忍不住伸手进去捏了几片,硬是把盆子表面的一片蚌壳全捏合了起来。老板是个发量稀少,扎着松散马尾辫的中年女人,一直在店面深处看着电视,手里抱半瓢西瓜,大概认定了我不会买,连出来招呼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水里都加了冰块,泡在里头很舒服,但怕被骂,还是很快伸了出来。 “老板这个龙虾怎么卖呀?”来了一男一女,女的化着影楼艺术照式的彩妆,身着桃红色小洋裙和镫亮的宝蓝细高跟鞋,男人扛着台摄像机,女人手里拿一只迷你麦,扬声向里面问。老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西瓜走了出来。 老板看了眼她指的墨绿色大龙虾:“98一斤。” “98一斤呀,这个是什么龙虾呀?”女主持人一边尽可能的面向镜头,一边朝龙虾靠近,作出副想伸手碰碰的模样。 “波士顿龙虾。”老板回答,话音刚落从背后一把将一只拎出水面,龙虾腹部朝外,两只大螯平摊着,肚子上多对游泳足踹动不休,把女主持人吓得倒退了一步。 “老板您好,我们是市电视台生活频道的,今天来录制一期关于本市著名的海鲜市场一日游的专题节目,是不是能请您大概的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个——波士顿龙虾?”女主持人客套地问,男人一直在拍。 “介绍什么?就是吃的嘛。”老板冷漠地说。 “哈哈哈,老板真幽默。”女主持人硬着头皮干笑了几声,继续说,“据我的了解呢,这个波士顿龙虾,生长在非常寒冷的海域,所以生长的迅速是极其缓慢的,大概要六七年才能长一斤肉,一只四五斤的龙虾,岁数估计比我都大,所以这98一斤肉,真正是物有所值啦。”刚刚还要问龙虾的名字,现在就能把之前做足的功课娓娓道来,不禁对厚重粉妆下的她刮目相看。老板还是不接话,只是举着龙虾,木然地站着看他们。几个路人也停了下来,围在摄像机拍摄不到的地方看,这才看到吕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站在那几个人当中对我挥了下手。 “那么!是不是可以请老板和我们讲一下,一般咱们普通老百姓自己在家,怎么对付这个大家伙呢?” “跟这儿插进去根筷子。”老板指了指龙虾四片尾巴中间的一个小洞,“插到脑袋,再取出来,排尿,就不会动了。把钳子掰下来,翻开头盖,取鳃,清胃囊,取脑髓。” “等等!”女主持人急着打断了老板的话,“所以龙虾的胃长在脑袋上吗?哈哈哈这倒是……” 老板没有理会她,“最后拿剪刀剪开肚子,背上的壳整刀就行,要焗要烤,就随便你们了。”老板说完,啪地就把龙虾扔回了缸里,女主持人躲闪不及,裙角被溅出一圈深色水花。 “胃长在脑袋上……”我也默默地念了一句,女主持人朝我看了一眼,马上又回到了录播中,“好的谢谢老板!这听起来倒是真不难,那么除了龙虾,这个季节我们还有什么适宜食用又方便料理的海鲜食品呢……” 就在女主持人搜寻下一个拍摄目标的时候,老板忽然问:“你们要放到电视上播么?” “啊?”女主持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摄影师似乎也楞住了。 “在我这儿拍的,会播出吗?” “嗯,我们是一档十分优质深受广大市民欢迎的的生活节目,相信节目的播出对您的生意也能起到一定的宣传作用的。” “不需要不需要。”老板忽然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挥手赶人,“我不要上电视,你们也不要拍!” “可是刚才不是已经……”女主持人还想再说什么,老板已经又回到了刚才坐的地方,又抱起了那半瓢西瓜,女主持人尴尬异常,摄像师关了镜头盖,上来问她:“刚刚拍的,要洗了么?”女主持人朝围观的人哀怨的扫了一眼,先是发狠说“洗了吧洗了吧。”马上又转念,“算了,留着吧,一会录个转场,片长不够还能剪进去凑个数。”众人悻悻散场。吕先生走过来,手里也提了一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黑塑胶袋。 “这么快买好了?”我对他的购物效率感到出乎意料,“都买了什么啊?” “买了点螺蛳和花蛤,还有几只海蟹。”他揽着我的肩膀就要往外走。 “就不逛了吗?那现在上哪儿?”加上路上的时间,这才是中午。 “嗯,看你挺累的,回吧。午饭来不及了,晚上上你家开火,看我给你做海鲜大餐。” “我可才吃饱。”我跟着他走了出去,“你说那个老板为什么不愿意上电视?就跟和人家有仇似的。” “就跟和所有年轻姑娘有仇似的。” “你说这同样是水里的东西,有的全身软绵绵的,人还给他找肉吃,有的全身是壳子,就要被刀凿斧劈,红烧盐焗。” “说明了人类不欺软怕硬,逞强扶弱呀。” “哎,等等。”再路过观赏鱼市前,总算看上了点玩意儿,在水族箱造景店里买了几棵绿菊水草,几棵矮珍珠,两块小号沉木,还有几颗旅游景点常见兜售,鹌鹑蛋大小的彩纹玻璃球。虽然推辞了一下,老板还是热情附赠了假山上用的的陶土小桥一架。吕先生异常感动,直要和人家互加微信。 回来把螃蟹倒在水槽里,沉木表面有点浮土,稍微刷洗一下,连同水草和玻璃球放进鱼缸中,原本宛如漂浮在孤独真空中的三尾将军,家还是那个家,只是突然像是改建成了一座街心公园。由于只有一只脸盆,已经泡上了螺蛳,花蛤只能暂时泡在铁锅里。那只陶土小桥竟然找不到了,不知是不是被吕先生收了起来。他胡乱吃了点路上打包回来的快餐,就进屋倒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本来想趁他昏睡的时候再收拾收拾家里以免失礼,在客厅里开着电视拖了下地板,清理掉一些波斯留下的快递包装袋和气泡防震膜,大概是早晨起得太早,进屋取出脏衣服的时候又见他已经睡得将口水滴到了枕巾上,也不敌倦意,衣服都没换,在他身边躺下就睡着了,这大概是在他身边,睡得最沉的一回。 日沉西山时醒来,还不用开灯,但已经变成了冷色微暗的光线,他不在身边,空气中盘桓着食物的香气,寻香到了客厅,波斯和欧阳坐着沙发上看一档叫做家庭幽默录像的节目,专门拍一些小孩犯傻,猫狗卖萌,厨房关着门,像是在进行一场锅碗瓢盆与抽油烟机的殊死角斗。所以……他们肯定已经和吕先生打过照面了吧,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我在餐桌前坐下,也默默和他们共同看着家庭幽默录像,觉得这时候进去打量他一眼也很不妥,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屋子彻底黑透,连日光灯也没有人主动起身打开,只有幽默录像的光线变换,把屋子照得一会儿深蓝,一会儿暗青。这时候已经有三两只白蚁,往电视屏幕上飞撞。 今天是来白蚁的日子啊。但大概没人在意这个事情了吧。 直到咚地一声厨房门打开,客厅才有了束借来的光线,吕先生把剪好尾的炒螺蛳端出来,喊我“搭把手。”我上去接过来盘子,大概是一天光吃了蛋糕,真的饿着了,只觉得菜香扑鼻,色泽光润得和饮食手册里蹦出来的一般。欧阳和波斯也赶紧起了身,“这不是工作日也能吃上老吕烧的菜,甚是难得啊。”欧阳客套地说。看来方才应该是已经打过招呼了吧。 一共端上来了炒螺蛳,清蒸海蟹,花蛤汤,“没素菜?” “刚下去买了,等你贡献一个呢。”吕先生示意我进厨房。 一把洗好的空心菜,躺在案板上。厨房的灯下面已经飞了好多白蚁,案板上都落了几片透明的小翅膀。 “啊,不洗锅就倒油?” “实在懒得洗了嘛。”我在炒完螺蛳的锅子里,直接倒油开大火,紧接着就扔进了切好的空心菜,油很快被 吸干了,又接了杯水倒进去。 “啊啊啊啊啊!这样是允许的吗?” “要指手划脚的话,你来炒啊。”我说。翻炒至菜软,倒一点蚝油,关火捞出。他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看我把菜端上了桌。 四个人围桌坐着,因为白蚁的缘故不能开灯,只能借厨房打进客厅里和电视机发出的一点余亮,倒是省了不少光天化日的尴尬。来白蚁不能开灯的说法,也并不知道有什么科学的依据,只是记得老人管他们叫大水蚁,开灯招来了,会吃掉家里的木头,细想这一切即使是真的,姑且不说这老房子是不是钢筋混凝土的吧,家里也没什么木头可啃。 “等一下吧。”菜已上齐,波斯忽然起身,拿自己的脸盆去厕所接了一盆水,又从自己的小屋里拿出一盏台灯,将灯打开支在水盆旁边,才又回来。 “哈,你们家也有这样的习惯嘛。” “应该都是的吧。”她说,“开动了?” “太丰盛了嘛。”欧阳说,“借嚅小姐的口福了。” “哪里哪里,”吕先生也在欧阳的影响下跟着客套了起来,“家常便饭,凑合吃吧。” 黑灯瞎火,色香味的色就无从得知了,比起团里的伙食,味道却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平时并不爱吃海鲜的我,也觉得齿颊生香,好在哪儿倒说不出来,只是食材都在原本的风味上又混杂了莫可名状的香气,却吃不出是什么样的神秘佐料。米饭基本上没动,光顾着吮螺蛳,剥蟹腿敲蟹黄,只恨食物不是都剥干剔净的呈在那儿。席间无人开口,家庭幽默录像播完是一个清装僵尸片,只听见里面幽幽唱段“明月吐光,阴风吹柳巷,是女鬼觅爱郎。”配着满屋默不作声的饕餮状,莫名的合拍。 基本上每一盏盘子里都没剩下菜,甚至于我草草而就的那一道,连盘底酱汤都被拌着饭消灭得精光,欧阳主动起身将餐具收拾走了,波斯径直走到灯下的水盆边,短短一餐饭的时间,水盆里溺着的白蚁已经没掉了半个水面,如同挣动不休的白蚁花茶,在盆底投下半透明的浅影,有些身子已经与翅膀分离,翅留水面,身体溺毙于盆底。 “就不知道一晚上能收着多少了。”她背对我们,默默地说。 “知道哪里有湖吗?"我问吕先生。 “有。你要做什么?” “找个时间,陪我把三尾将军放了吧。” “才给它装修好新家,怎么就要放了?” “嗯。新家是新家,想放是早就有了的想法。” 他不说话,盯着我看,一直盯到我有点不耐烦。 “瞳孔里是个壳么?”他突然凑近过来,盯得更紧,问得严肃恳切。 “乱讲什么。”我慌忙低下头,闭上眼睛。 在约定的地点站了半饷,打过去的电话始终是暂时无法接通,大概今天是没机会见着他了,提着装三尾将军的塑胶袋,只能独自去放生。至于他所说的那个湖,之前也忘了问清楚在哪儿,总不能叫我到团里的人造水塘里搞放生?平时吃着午饭还能溜达过来同它见上一面? 手足无措之时,摸出来上次团里见到算命少年的名片,大概是当下唯一能马上找到的人了。在路边打通了电话:“你好,方便说话吗?” “方便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我,怎么了?” “你是本地人吧?知道离手影堂最近的天然湖在哪儿么?或者江河,都行。” “怎么了?别想不开啊。”他说,说完自己也被这样的讲法逗乐,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你在手影堂?中山路那个?” “嗯是。” “在门口等我十分钟。”说完就变成忙音了,再打,不接。只能枯等了。 大概不止十分钟,可能也差不了多久,他坐在一辆的士里直接告诉我“上车。”他穿着一件绣了酒红色暗花的姜黄长衫,腿上是墨绿的斜纹长裤,总是很好看。 “好端端为什么要放生?”他问我。 直接道了谢,也实在懒得解释了。 车子在两边都是防护林的公路边上停了,这恼人的雨季,总是喜欢卒不冷防杀你个披头盖脸,方才在车上已经为渐暗的低穹感到忧虑,冷不丁被放在这连块路牌也没有的荒野,焦虑感更烧得心炙炙发烫。 还是在没有任何可以紧急联络到的通讯人的前提下,又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教训得是啊。 “快跟上。”他一弯身就进了林子。只能听之任之,尾随其后。 林子里色调清清冷冷,有未燃尽的烟,大概是烧落叶,泥土味浓重,植被覆盖率很高,少有裸露在外的土地,多是需要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断落的枝条上,吱吱嘎嘎地往前走。 “那个湖要走多远?”我忍不住问,实在是讨厌这种被丢在身后,喘着粗气追前面扬长而去的人的走法。偏偏只能怪自己步子太慢,大多数时候,哪怕对方已经极力迁就,也还是如此这般。 “走走就到了。”他说。 “不会有蛇吧这里?”对这种葳蕤茂盛,雨林般的存在还是缺乏实际认知。 “你还会怕蛇?” 想想也是。只是再不到,鱼都要被晃死了。 心浮气躁的时候,蚕豆大小的雨点及时浇熄了原本就孱弱不堪的怒火。雨点——准确的说应该算雨豆从树叶间隙砸下来,粒大且疏,落在脸上,溅出的朵朵水花分毫毕现。他忽然在前面停下,等我走近拉住我的手就跑起来,连问一句的精神都来不及有。 我的脸几乎被半空横梗而出的树枝划破,耳边都是呼呼风声和林中雨声,所幸不算多远,来不及打量这是哪儿,看着袋子里奄奄一息的鱼,自责得恨不得只长了鳃喘不上气的是我。 然后又记起要生气了,在心里大骂起来,还是因为愚蠢和轻信,才会摊上这样的事。 可这到底是哪儿啊? 眼前看到的都是低矮昏暗的石制佛龛,四下弥漫出雨水腐蚀了灰尘的气味,温度比外头低,阴冷,或者是我刚淋了雨的缘故。所谓佛龛,就是数不清残破的,一米来高的石头佛像,一个一个装在同样石头搭建的小格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叠着,每只格子上头搭着斗拱梁,六角攒尖,有些还挂着石铃铛,虽然精细但确实缺损的太多,也积了厚厚的尘土,挂着灰扑扑的好些蛛网,有些格子前摆了香炉,还有残香立着。 我等着他给我一个解释,他却像从这个宗教气氛浓重的破败古迹里生长出来的小王子,没有血色也没有体温,精妙五官在古迹的影子里冰冷浸泡着,每一个角度都无比锋利,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胳膊有点冷,贴着皮肤的湿衣服实在难受,可也没奢望有得换。 他从我手里,顺理成章的接过了装着三尾将军,此刻已然漏得就剩下一口水的塑料袋,扭头就往建筑物更深的一片阴影里走,我自然只得尾随,对于该问什么忽然毫无头绪,大概是愚蠢的天性又发作了,只是知道默默低着头往前走,直到撞在他的后脊背上,才停下来。听见龙头里的水哗哗落入金属容器里的声音,解开袋子,咚地闷响,将军一头栽了进去。他回过头,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被抱在怀里了。 “姐姐香得像一座花园。”他低低地说。 我们在一个普通得你几乎会完全忘记了刚才看到的一切的屋子里,简陋,几乎没有任何能给人留下印象的特殊摆设,几样老式的家具,我不假思索往前挣开,一下退到了墙角,眼睛只能直直盯着他手里装着鱼的容器,那是一个去了盖的筒形鸡胸肉罐头瓶。 他并不以为意,什么也没说,把瓶放在桌上就出去,转身进了隔壁房间。这下倒换我独自在屋子里傻了眼,叫我怎么办呢这要? 呆立了小许,除了眼前的鱼和水槽,这屋里竟然空得,连把凳子也没有,究竟是哪里来的废墟。 我走出去,隔壁屋子门口的过道上,坐了只老猴,手里抓着把不带壳的花生吃,长眉花白,额头秃了一块,全身上下脏得很,一捋捋的干毛结成了团,应该没有梳理开的可能。我坐到老猴身边,如果不是为了看看门里边发生的事情,大概也不会坐过去。 一开始离得还算有一定的距离,老猴见我过来,便主动朝我贴近,原本为了约会,破天荒地穿了浅紫的棉质中裙和镂花的银丝薄罩衫,刚才跑进来,已经让雨和泥溅湿了不少,这会儿,隔着薄薄的棉布,小腿就能感觉到老猴的体温和体表伴随呼吸的起伏,此情此景,怎么好意思推开呢? 少年走进去的另一个房间,一排双层的老式玻璃窗,每隔十公分一条手指粗细的防盗铁棍,窗框是漆成黄绿二色的木头。屋内一如方才那件的空荡,正对着门支了张单架床,或者是手术用的?弄不清名字,就是医院常见那种,靠窗停着,还带滚轮。床上两名少女正襟危坐,一名白白瘦瘦,嘴角上扬处有红色小痣,一边一颗,极其对称,鼻子和下巴尖巧,另一名则像炭一样的黑,不是人种,就是肤色,脸还是亚洲人的脸,体型也是亚洲人的体型。男孩附在她们耳边,一左一右,不知道喁喁细语些什么,男孩说一句,女孩掩嘴娇羞笑笑,又说一句,又笑笑。白皮肤姑娘穿着深枣红色的粗布袍子,袖口上有细密的小碎花图样,黑姑娘则仅仅披的是一条薄纱了…… 谈笑之前,他们竟然无比自然地宽衣解带,卿卿我我起来,男孩左拥右抱上下其手,好不快活,我目瞪口呆,既没有看活春宫的想法,也不想留下来让事态再往不可控制的情况发展,只得扔下老猴,独自回了刚才的房间。 怀里抱着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倒是也没听见对面传来什么淫声浪语,仿佛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并不是正在发生着的事实,望望外头,老猴也还在那儿吃着花生。没多久男孩再进来,衣冠……楚楚,连发丝也没有一点凌乱,我不敢看他,他就把脸凑过来,直钩钩地盯紧我,忽然,往我手里塞了把花生,自己也顺势往嘴里丢了一颗,开心地嚼着。 到底为什么啊…… “你来。”他一点不解释,拖着我的手就往外走,我一惊抖开,只觉得邪恶得不可直视,他回头无奈地看我一眼,像央求似的,“来嘛。” 我只想快快离开。隔壁屋子里,方才的两个少女还是我初看到时正襟危坐的模样,他又走了进去,我踟蹰于门口,对他和和他的两名禁脔,丝毫摸不着头脑。 他站在她们跟前,这次不与她们交谈,只是和她们一起看向门外的我,突然哈哈大笑,明晃晃的笑声如同被太阳照得打眼的镜子,打在我的身上,紧接着一枚响指,两名少女半空中应声而落,哪里还有什么少女,唯一黑一白,两只伸头缩脑的小鸽子,白的喙子血红,黑的淡黄,落在他肩膀和胳膊上,缱绻不舍。 他领着鸽子出来,像是等着我的掌声和谢幕礼,方才的大笑还暧昧地凝结在嘴角。 “精彩至极。”我说,“感激不尽。”心里知道他想引我发问,偏偏就是不问。不等他回答什么,紧接着说,“带我去放鱼吧。” “这鱼放不得的。”他从我手里接过罐头瓶,晃着看它,看得仔细,鼻子都要贴到缸上了。 “为什么?” “有皮肤病,放了传染给其他鱼,不大公道啊。” 也没人会在乎公道不公道吧。“那里烂了?” “你看——”他并不递过来瓶子,指着一块—— “别给我看了,”我打断与他的脸过分近挨着的契机,“你说怎么办吧。” “放我这吧,涂几天抗霉菌的药,观察观察。” 那还不就是任你鱼肉,炼个丹烤个鱼串,谁又知道。 “行,下周吧,我来接它。”这地方,再也不想来了,只是还得故作声势。 “嗯。”他站起来,拍拍衣服,“雨停了,既然来了,带你去附近散散步嘛。” “今天不了吧,时间不早了,我也累了。” “有个湖,平时普通得很,除了打渔的没人会去。下雨天倒是好看了些,但更冷清了。” 完全像没听见一样,也不等我回答,他拿了伞就往外走,只能恨恨跟上。 一路沉默的看着他的后脑勺,一个只属于少年的饱满的正椭圆形,没有一丝灰白或磕碰,活力四射得引人嫉恨。从头到尾我都没心思同他游山玩水,只是莫名的到了,又木讷的尾随,这么想,对吕先生的愧疚不安也就少了些,再说今天被放鸽子的人明明就是我——啊哈,鸽子。 路不好走,很多石块,高一脚低一脚的,也远不如他驾轻就熟,还是随处有一些生活垃圾,碎了的银色暖瓶内胆和一堆花蛤的空壳子之类,不留神恐怕要割伤脚。约摸十分钟,植被覆盖得渐渐稀疏,土质更密,咸水味也重了,我们到了一片滩涂,灰色的水平面出现在视野中,看不到头,辽阔得很。 他走的速度比我快许多,好不容易小跑几步赶上他,用我的正常速度行走,又会被拉下来一大截,他总停下来,回头,还是用刚才笑笑的表情看我,毫不掩饰脸上得意的表情,仿佛这里是他的创作品一般。和初见那天不同,真是十分爱笑的人呢。 “我想要回去了。”我再一次,明确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仍不以为意,没有回答我,远远站着一名干柴似的老人,真正的油尽灯枯就是如此吧,皮肤如同泡皱了干在骨架子上的一张皮纸,眼眶深陷,佝偻着身子站着。 “阿伯。”少年叫了他一声,上前去,低声说了些我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嘿呀,”就看见老人趴下来,把手插到沙地里,一边挖土一边哀求,“我哋返去嚟。我哋唔来嚟。” 少年伏身蹲下,又挨近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求求你快点带我回去吧。”我又说了一次。话音刚落,久违的眼疾再度造访,视野内星星点点花团锦簇,在快速闭上眼睛前慌忙抓了他的手。 “没事没事”他的手还是像上回一样,异常冰凉,有点手汗,并不像“没事”的样子,人倒是异常温柔。“这就带你回去,你拉着我走。”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在一个比自己小了这么多岁数的男孩面前惊惶失态,在这样的地方,如此的一名青少年,还是个术士,弄死几个妇女,不是手到擒来。 他拖着我的手往不知道哪儿走,磕磕绊绊的,大抵也是来时的路线,脚下踩过断裂的树枝和凹凸不平的砂石,听到汽车的声音,知道回到了公路上。 也不知那个老伯哪里去了。在车上他也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而神经的高度紧张也使我无暇去想象自己和他在别人看来是什么关系。我试图想要抽开,却又一把被他攥了回去。这大概是这荒唐的一天中最荒唐的事情了吧。 进了楼道,我开始有些不自在,怕要是被熟识的人撞到,应该作何解释呢,先是被还不知道算不算交往中的男人平白放了鸽子,又…… “嚅小姐?”总是在这个时候,就一定会听到最不该听到的声音。“我等了你一天呢,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大惊,急忙甩开男孩仍紧紧握着的手,但仍看不清楚,往前走两步就绊了一下,气急败坏骂出声来:“见鬼的等了我一天啊,谁等了谁一天啊,你在什么鬼地方等了我一天嘛?!” 男孩跟上来,扶了我一下,我的身体崩得像快断了的发条,头疼欲裂,迎也不是推也不是,慌乱中他塞了个纸到我手心,却听到他朗声说:“是姐姐的恋人吧,等你的时候,被我接走了,现在身体有些不适,请多照顾一下,先告辞了。” 我忙把纸条塞到了口袋里,男孩已经离开。 吕先生走过来,把手指伸到我的头发里,指腹紧贴着我的头皮,似乎只是满足作为人类本身对抚摸皮毛的渴望那般,一言不发,指节轻叩,摸得很是用心。 大概出于理亏,也不问我一天上了哪儿去,为什么与男孩相见。 被抱回房间之后,他也没有对我解释失约的原因,余怒未消和视野受限的恐惧使我也没有说出请他留宿的话,就这样僵持着 “我是不是该换份职业?一个更风光的,类似魔术师这样的职业。”他忽然说。 “别换了,还是杂役听起来更像一门正经的职业。”都到这田地了,他却只说出这个,真是心寒。 我始终没敢把捂着眼睛的手放下来,听到他离开了房间,带上门出去了。我起来上厕所,打算洗把脸就睡,一路摸着走,在客厅被一堆交缠的网子拌了一跤,还有叮叮的铃铛声,回去拉上窗帘,山上的夜晚安静得如同我从未降生。 翌日,视野稍有恢复,闻到家里有天然气的味道,心说不好,翻身而起,一壶溢出来已经将火浇熄的水巍然立在燃气灶之上,心急火燎关了,发现家中无人,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下回干脆拿微波炉烤个手机算了。 听见楼下有昨天在客厅被网子绊倒时响起的铃铛声,才拉开窗帘,是万里碧空如洗的好天气,某种具有法力的松石蓝色,盯着看两眼就觉得会被自下而上地吸上去,不像盛夏,更像秋天,不知道昨天夜里是不是下过什么雨,树的叶片呈现某种被油脂洗刷之后的光泽,被日光再一打,闪得发疼。我拿手简单挡了一下,从指缝里往下望,树丛之中有人在奔跑。 定了定神想细看,显然似乎是波斯和欧阳,但已经往山下,树木更深蔽处跑去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更多的玻璃器具堆满了客厅,还有一些用深色粗麻袋子和编织袋装着的东西,看起来倒不是很沉。我正在煮龙眼汤,本想喊他们一起来喝,就看见——一截被切割得很平整的小松树也被扛进了屋子。这是要装修婚房么。 “实在是抱歉啊嚅小姐……把家里搞得这么乱。”欧阳少见的一身工装,满头大汗地和我说,“我们一会就。收拾整齐。”波斯也进来了,穿着一套南方少女秋天常见的桃红色天鹅绒运动装,这个季节穿,似乎太热了吧,身上弄脏了好几块,但显然并不在乎。 “没事的。不要紧。”我一边回答,一边接着低头看着沸腾的糖水,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盯着看,只能时不时用余光偷瞄几眼。带回来的玻璃器具和上次在他们房间里看到的款式类型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个尺寸,看起来很脏,内壁都有被火烧过或者长期熏炙留下的黑色。波斯将它们一一搬入卫生间,放在地上,用一块洗碗的铁丝球仔细搓洗,这是共同生活这么久头一回见她干活。 欧阳把袋子逐个拎进了主卧,穿过房间,放在阳台上,又换了塑料拖鞋去厕所帮波斯把洗好的器具也搬到阳台晾干,脏水一路滴了满地,唉,真不是干活的人。 龙眼汤大概也没心情喝了吧。   疾病在不久之后抓住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连着一周,波斯在团里都请了假,理由是流感,但即便在家里,我甚至都没有看过波斯走出那个房间,一直是欧阳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从饮食到用药,的确是称得上巨细无遗,让人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起初没见到也当是普通流感,却既不去医院,也不出房门,只是每天早晨,欧阳会起早煎中药,一种大概加了薄荷和黄莲,凉辣又苦涩的气味成日笼罩在屋内。   第一二天不敢多问,连着三天都没见她跨出房门,不由得感到担心,想进去看看她,却被挡在了门外。 “她的病,目前还存在传染的高风险性。实在不宜探视,您的心意,我替她感谢您,她会好起来的。”欧阳像个中世纪的巫医,一板一眼态度强硬。  “只是简单的流感?”我仍不死心。“不上医院打点吊针,就靠一些汤药的话,真的没问题吗?”  “是猩红热……” “啊?那是未成年的小孩子才会得的病吧?”  “那就是流感。谢谢,放心,没问题的。”他说,说完关上了门。阳台的使用权也暂时被管制了起来。    这一个星期我和吕先生也没怎么讲话,在团里见到了也是远远地就避开,彼此眼神都不碰对方一下,他大概觉得我小题大作,我也觉得理亏的明明是他,难道还要我主动找过去么。    每天我会定时查看手机希望能听见什么声响,但只有新闻和天气预报。    就在我想着,大概以后就是彼此不见面也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他却主动来等我下班了。    “马上要放假了吧。”他的语气风和日丽,显得冷战从未发生。    “嗯。”大概是有什么安排了吧。    “拿着,13号晚上的车。”他从口袋里塞给我两张车票,我的和他的。一场省内的短途小旅行,可以当天往返,但显然不会。 “南山有什么好玩的?”我问他。   “去就是了。”   严格意义上,还从来没有和恋人一起去旅行过,对于前夫,虽然心里一直这样期待,但在一起的时候谁也没主动提过旅行的事情,结婚后也就更不会了。离出发前三天开始在脑子里筹划收拾行李的事情,但一定要拖延至临行前一分钟才能完全收拾好,虽然是短途,但带的东西繁琐而冗杂,包括太阳伞,万金油,两条备换的裙子和泳衣泳镜,只差把充气式救生圈叠好也塞进包里。   到了汽车站,他已经等在那儿,“晚饭吃了吧?”他问我,“没有的话,给你带了食品。”由于缺乏这样的经验,忽然有点感动了,大巴上的某个设备一直在重复快速播放同一首歌的电子伴奏,由于太耳熟能详,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把缺省的歌词给填补上去“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朝朝频频惜,夜夜顾相望,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到了“无一个”又开始“我从山中来”。 “累的话可以靠在我肩膀上休息一会,到了叫你。”像每一个男主角一样,他柔和地说。   “好的。你去过南山吗?之前。”  “去过啊,离我们家这么近,从小就会去。怎么了?”   他见我不说话,又说,“你该不会是想要一起去一个两个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可那有什么意义呢,南山挺好的,我还能当你的导游。” “地主的儿子,省内应该没有地方没去过吧。”为了缓和气氛,我揶愉道。 “也不是。”他较真地回答,“家道中落加上学业繁重,升上高中后就很少旅行什么的了。工作以后也想再去走走,自己老是提不起劲。” “所以,从没有和……异性共同出出游的经历么?”虽然已经是妇女了,这些小心思还是不减当年。 “也有。”他说,“但不是短途。年轻的时候和之前的女朋友一起坐火车去过沙漠。短途和……异性共同出游,是头一回。” “还要问什么吗?”他不等我说什么紧接着问。 我摇摇头,车子已经开动了。 “入绿林前,我家也是良田百顷呐。”前座的男孩忽然回过头来,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上来的时候也不记前面有坐人,以他的相貌,在人群中也会被一眼揪出来,怎么竟然能毫无察觉呢。天灵盖连着太阳穴的一条神经瞬间就抽紧起来。放鱼那天大概就是因为看见他才导致了和吕先生的冷战,现在又出现在此时此地,这是一个陷阱吗? “这么巧……”如果我有一面镜子能看到此刻自己的表情,想必是目瞪口呆。 “是我特意跟着来的,也不能算巧。”少年回答,我慌张地望了望身边的吕先生,正撞上他也朝我望过来,四目相对,表情倒是很平静,不像有什么意外。 他戴了一顶印着鲜花和鹦鹉的布帽子,穿着同样花俏但不同色系的夏威夷衬衣,看起来和前两次见面的落差颇大,除了肤色有些过分白皙,十足的万顷骄阳,沙滩少年。 车子很快开出了市区,车窗外立交桥的灯火也退到身后很远的地方,这一路两边多半还是南方清秀的小山峦,只不过没有光,看起来黑黢黢的,分辨不出景深,就和那些危楼高层不亮灯的窗户一样,总在惊鸿一瞥后,忍不住想象一旦置身其间会是何等光景。上一次这么想的时候,还是天很冷的时候。我没办法再说出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向他们介绍彼此,只能就这么默不作声着。 一个砰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动物撞到了车窗上,车子停了下来,司机下车去看,座位上的人都半坐起身子,向前或外探头,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窗外是山野,远远地有一个亮着灯的加油站,视野中也只有道路上五十米一间隔的路灯,打出一条两车道的蜿蜒山径,司机没多会就回到车里,关上车门,什么也没说,车子恢复了行驶。 “撞上了个猫头鹰呢。”男孩又回过头来说。 “你怎么知道的?”吕先生问他,我惊出一声冷汗。 “他就是会知道这些的吧。”我赶紧替男孩回答了,男孩没劲地回过头去。 “不知道有事没事的,”我说,“那猫头鹰。”我倒在吕先生肩膀上,开始装装睡,车子很稳,光线昏暗,一会就真的睡了。不知道多久后被摇醒,以为是到了就要拎包下车,再一看,摇醒我的人竟然不是吕先生,吕先生也不在身旁边,男孩则是一副早上好的表情。 “这是哪儿?”我问,“他人呢?” “餐站。”男孩说。“下去尿尿了。” “还有多久能到?你在这儿干嘛?快回去!" “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吧 。”他看看时间回答到,一面委屈地起了身,“回自己的座位,还是回家?也不是只有姐姐你们需要假期啊。” “那刚才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那么说?什么特意追来的这样的话。” “因为事实如此啊。想去玩,又没有可以一起去的人,只好这样了。”他理直气壮,看见吕先生从车窗外的洗手间里走出来出来,我赶紧闭了嘴。 车子再次发动之后,就没有睡意了。看了会大巴上放映的一个港产武侠电影,兰花草的音乐又响了起来,似乎是某个坏掉的电子产品在刚上车时小憩了一会,现在又兴致盎然起来。片子拍得挺有趣,只是被这个断断续续的电子音乐搅得几乎无法记住任何剧情。再看看车上的其他乘客,似乎也没有什么抱怨,只觉得声音就在很近的地方,还忽左忽右,实在是无可奈何。 直到抵达了目的地,又换到了开往旅店的的士上,脑子里都甩不开反反复复的几句歌词。好在下了车以后男孩没有再追上来,也算万幸。 南山并不是一座山的名字,而是沿海的一个小县城,生活在鱼背上靠省内旅游产业为主要发展手段的一个小地方,海岸线绵长,原本应该能更知名点,但城区小得可怜,渔民们连贝壳工艺品也不太懂得批发回来贩售,只知道开开海鲜大排档,因此一直半红不紫的,自然原生态也算保护得比较完好。 订的旅馆离海滩也并不算远,虽然看出去只有防护林,但茶色的玻璃窗后面就是海浪击岸的阵阵涛声。宾馆不大,装修上保持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典型风格,入门墙壁上一幅迎客松,深酒红色的厚地毯,房间里配备的沙发全是棕黄的薄格纹呢,方方正正,坐上去却很软,木头茶几稍有些掉漆,还算干净。 他一进屋先打开电视换台,用房间里的电水壶烧了水,从行李里取出茶包来。 “怎么不换拖鞋?”他问我。 “人很精神呢。”我说,“刚才在车上睡多了,这会全身是劲,外面好像很舒服啊。” “可这才刚到,你就想出去?而且,平时的晚上,你从来不愿意出门啊。” “可能是太兴奋了吧。难得出来走走。” “去洗个澡吧。”他和我说,大概是会错意了,不过也好。最后还是没有出去,早早就关了灯,脑子里冷不丁又浮现出男孩的模样。“空调关掉,开窗户好吗?”我问他。 “别乱动。”他说,“会出汗的。” 虽然隔着玻璃待在冷气房里,还是能感受阳光几乎在几十公里外的这个地方变了副模样,慷慨得几乎叫人望而生畏。我大约十点醒来,渔民在沙滩上摆的生鲜早市都错过了。见吕先生不在身边,打手机又是无法接通,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样的,给这样的人有没有手机根本毫无意义。 翻出买回来就一直压在衣柜底下吊带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带脱毛膏,塞进行李箱的时候,脑子里毛毛糟糟闪过这个念头,但似乎被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打断了,虽然也是朴素的式样,但毕竟是度假的阵势啊,又不敢用他的刮胡刀,万般无奈下,心灰意冷地又塞回了昨天的那身打扮,好在还有带圆点面纱的草帽,不至于颜面尽失。 “带防晒霜了吗?”正要出去,他就推门进来了,手里提了一只红色的塑胶袋,看起来是打包回来的早餐,穿着运动鞋,额头微微有汗。 “带是带了,只是不知道过期没有。我也没涂。”我从他手里接过早餐,“你几点醒的?起来怎么不叫我?” “叫了啊,没叫醒。” 打包回来的早餐是白粥,小鱼干和一点腌黄瓜。他坐到床上取出自己的那份,顺便打开了电视,开始换台。从早间新闻到橄榄球赛,再到一条不知道哪儿的穷山僻壤风光旅游纪录片,或者是纪念片,可是等等,明明在旅行中的是我们不是吗,连装贝壳的编织袋我都折好放在口袋里啦,偏偏就见此人,慢条斯理细嚼慢咽,一个台连着一个台地换,一副这辈子没看过电视的饥渴劲。 “我说。还要等多久啊,本来就起来迟了,该出门了吧。”我忍不住催促道。 “这么大太阳上哪儿去啊,要去你自己去。” 该不会日落之前,我在想象中光辉雀跃的假期旅行第一天,就要在这十几平方就着冷气和一个又一个毫无趣味可言的电视节目中消磨了吧。 “再说了,现在可是涨潮时间。” 那些海鲜市场里的活物,多半都是从这里上了岸的吧,我想。 终于要出门的时候,日头还很大,他看过了早间新闻,一个寻找蚌壳的纪录片,半局斯诺克和拍摄得无比阴森的国产刑侦局,大概也忍无可忍。白天气温还有三十来度,我带了一把遮阳伞,看他在烈日下油光铮亮的模样,想过去帮着遮点,却被他拒绝了,大概是嫌这样不够有男子气概吧。 退潮了吗,鬼知道,有松树防护林生长的地方沙地上还有一些草皮,穿过去的半道上踩到了很多烤剩下来的扇贝壳,碎得噼啪作响,一下就不由得想到了那天和男孩去的地方,竟然有某种微妙的相似,但与那天灰绿色,长满湿漉漉苔藓坚硬的河畔滩涂不同,海滩是带着炙热温度的浅金色,松软细腻冒着热光,流沙老顺着鞋侧往脚底滑,只能脱下鞋拎着走。虽说气温还是不低,潮汐带来的咸风拂面而过,也觉得惬意,顺着延伸至海渔网上的白色浮标,就到了货真价实的热带的海,几乎是翡翠色的幽蓝,拖着一排排波涛的褶皱和快速下落的碎浪,可见的滩面上有时会卷上来一些纹样平庸的蚌壳和尖屁股螺蛳,都不大,也碎的居多,倒是有花生粒大小的螃蟹,远观一片,走近了就只有漫滩的小沙窟窿,伸手去挖,早跑得没了影踪,走了一路,连袋子底也没捡满, 干净得连块硌脚玻璃瓷片都没有。“一会到镇上工艺品店买点就好了吧。好看的都在深海待着呢,你这能捡着什么。”他安慰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海边人倒不算多,三三两两个收网的渔民,几些个逐浪的青少年或一家三口,水里隐约浮着几个脑袋,在闪耀着星点光茫的海水里时起彼伏,以前也试图从岸边往下游,一到了脚够不着地的地方,心里就怕得六神无主,最后就只是半伏在最边缘的水域,被浪头一次一次地搁浅上来自己再摸滚下去。 “下去游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继续沉默着往前走,前进着沉默倒退着沉默,像一首倒背如流的沉默之歌。只是顺延着海浪的边缘往更远的地方走。 走到了嶙峋怪石围起的一片海之犄角,一小块半开放的,圈养起来的海,看起来似乎安静了很多,出乎意料的是,滩涂与石块接壤处竟然密密麻麻,全散落着各式完整硕大的贝壳,从常见一点的赤红色圆形扇贝,到稍微稀罕点儿的烟斗螺,鸡心螺,褐斑笋螺,这一片海域能出没的品种几乎都全了,虽然海胆,鹦鹉螺这样的还是难找,但当一只干了的海星出现时,真的觉得立马打道回府也毫不遗憾了。他对捡东西没兴趣,见我兴致盎然也好脾气地跟在后面,主动提走了袋子,后来也偷偷捡了几片形状突兀的牡蛎壳扔进去。 也有几名游客到了这个崎角小湾,俯仰之间满载而归,鬼使神差的就想到了少年,总觉得在某个角落肯定又能不期而遇,自己也被这样的想法给困扰,感觉实在是不应该。没多一会,带来的袋子已经发沉,再捡估计提回去都费劲,就沿着原途,往岸边来时的方向走,也不再踏浪,又湿又咸的脚上黏满了细密的砂子,活像某种民俗糕点。 于是果然就看到了少年,真是恶念如同影子,挨着一丁点光就必定要马上现形。他背对着我们,蹲在靠近防护林的岸边,但那个背影,只要一眼就知道除了他再不会是别人。 本想视若无睹地经过就算了,也不必打什么招呼,可是还没走到他跟前就听见他头也不回地喊:“姐姐快来看!”碰上后脑勺长眼的,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凑过去,沙滩上是一条死掉的土狗,看着年纪不大,身体还皮肉健全,头部却只剩下茔茔白骨了。不知怎么的,那骨头格外白净,一点残损也没有,甚至牙齿都还完好无损,同你在任何一个装着标本的自然博物馆精心处理后的看起来差不多,龇着嘴,看着像是在森森地笑。 “能给我吗?”心一动,忍不住问道。 “你要那脑袋?”少年一直没回头,只是盯着那狗尸看。 “是。” “等等我给你拔啊。”他说着就直接动手了,只见他使劲一扒拉,没弄下来,头骨与脖子上血肉相连之处,大把蠕动不休的蛆虫一下往外面涌了出来,我顿时崩断了神经,根本控制不住地高声呼叫着往林子里跑,也没管吕先生是不是追上来了。 “你这样子,像哪个马戏团出来的驯兽师啊。”看着背靠松树惊魂未定的我,吕先生慢步踱来。 “这就算玩完了吧?”我没好气地问,打定主意再理那孩子我就是狗。“还有什么节目?” “有个蝙蝠洞,离这儿没多远,有戏看。”他说。“还有个炮台,可以明天去。” “什么是炮台?听着这么……”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炮台。”他边说,边往与宾馆方向相反的防护林里走。倒是完全没把又遇见少年的事情放在心上,一句也没提没问。 所谓蝙蝠洞,倒是不像他的名字那样耸人听闻,确实也没走多远就见着了,不过是一个人工山洞,或者准确地说,是建造成山洞模样的一间餐厅。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如果再是什么钟乳石和苔藓构成的嗜血魔窟,真不如回去看看电视节目省力气。 房子的表面是同北京之前那个高层违建的空中花园类似的仿岩石,但形态拙劣,看起来就是半灰不白的一块大橡皮泥,捏成肉乎乎圆鼓鼓的山包一个。餐厅招牌是拿水泥在仿岩壁上糊的一块题字,如同游乐场里万年没人光顾的鬼屋,歪歪扭扭半古不今地书着“蝙蝠洞”三个红字,像老版西游里“水帘洞”的颤抖版,看着怪诞又凄凉。 差不多也正是用餐时间,室内采光很差,一左一右,两扇对称着的跟排气孔差不多的小窗,开了和没开差不多,还糊着仿文艺复兴彩绘玻璃的花窗纸,几乎透不进光。同所有收几块钱门票的风景区差不多,在幽暗的光线下,室内的装修倒是真正达到了仿效岩洞的内壁的意思,基本上看不见一块方正的墙面,如同一个塌陷的岩石肉包满是褶皱的体内,或者是踩上一脚的蜂巢,除了一个正对着入口的小舞台两侧打了光,就只剩下每只餐桌前面香薰灯的弱光。我找了个靠入口近的桌子坐下来,皮沙发,矮木几,勉强能看清菜单上的字,送上来什么就不好说了。 舞台上还是空着的,大概还不到表演的时间。 吕先生根本没看菜单,直接就叫来伙计,点了小卷,凉拌海蜇皮和菠萝大虾。我对海鲜在审美上的兴趣远远大过于味蕾上的吸引,加上距离上一次去海鲜市场,也是不久前的事情,就随便点了份页首的“海鲜炒饭”,就叫“海鲜炒饭”,连张照片也没有,放点什么也纯凭店家良心了。 店里远比海滩上要热闹,几乎每一张餐桌都是满座,但也没有等座的人。上菜速度却挺快,很快就到齐了。小卷看起来就是体积稍小的墨鱼仔,还是生的,吕先生蘸着酱油,张嘴就咬了一半,啧啧有声,虽然昏暗,还是看见他的一口白牙瞬间就被染成了黑色,真想拿毛笔去吸点。 舞台的方向响起一阵骚动,似乎是表演的人已经登台,原本端坐在食物前的人一下就都离开了桌子朝舞台涌去,吕先生匆匆了结了最后的小卷就拉着我的手往舞台的方向走,我的海鲜炒饭才动了两勺。人头撺动之间,吕先生见缝插针,也不顾别人白眼,硬是拉着我挤到了最前排正中央的位置。 “到底是什么表演这么不容错过?”我问他,心里一直担心放在桌上的食物,这时候要是有人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说投毒这么严重吧,吐几口口水什么的,可怎么是好? 吕先生没有回答,后面已经人声鼎沸,先是有人喊了一声“珊瑚!”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有规律有节奏地齐声高呼:“珊瑚!珊瑚!珊瑚!珊瑚!”舞台两侧,喷起了干冰,云山雾罩之间,红光打闪着绿光,还有迪斯科灯球旋转的散点彩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文艺联欢晚会阵式,只差卡拉OK伴奏带震耳欲聋。 从舞台正中的升降装置里,名唤珊瑚的姑娘袅袅升上来,孱弱纤瘦,一副未成年少女的身形,穿着连体表演服,乍一看是红丝绒的比基尼三点式,细看,其它部分也有布料,只不过是肉色拼贴丝绒的剪裁。论起艳丽程度,珊瑚的五官和波斯绝对不能相提并论,但眼耳口鼻之间微妙的平衡感,两片单薄无情唇上珠光橘色的口红,眼睛和眉毛细长,如同有人在脑袋后面用线揪起一般上扬,头发一丝不苟地高盘成两个发髻,紧紧贴在头皮上,从宇宙天体的角度打个比方,把波斯的艳丽比成是灼灼烈阳,珊瑚的好看则像是包在蓝色棉纱里的一颗白矮星,大概是舞台灯光所致,这样的好看成了一缸腐败的百花佳酿,气味浓烈刺得眼睛发疼,却又无法停止注视。 她向台下作了个屈膝礼,就开始了表演。由一边的男助手抱上来脸盆大小海龟一只,平淡无奇成年白兔一条。珊瑚先是蹲作马步,嘴里“哈!”的喊了一声,台下一片静寂,两条细眉拧成一字,全然一副跑江湖人运气发功状,男助手把海龟摆到舞台边缘,又将白兔抱来置于龟背,珊瑚始终拧着一字眉,作出屏着一口气的模样,惦起一只脚尖,纵身一跃,就稳稳立在了白兔背上,男助手取来一只“L”型的铁棍,从珊瑚头顶举过一遍,以示半空中并没有细索这样的蹊跷。白兔安然自若,如同停在背上的只是一只蜻蜓,珊瑚则如同一名不存在重量的芭蕾舞演员,一腿弯曲,着力腿的脚背绷得笔直,高喝一声“驾!”就看见海龟驮着兔子和她,缓缓地从舞台的这边往另一边移动,舞台并不大,整个表演持续了大概十分钟,台下众人屏气凝息,当海龟终于达成使命走到了舞台另一边,珊瑚纵身而下,一把抱起兔子在怀里,又行了一个屈膝礼,台下掌声雷动。 “神是挺神,不过这么安静的表演,舞台张力还是欠了几分吧。”我的心里早已折服,嘴上还不愿意承认,见吕先生也同众人一样如痴如醉的鼓掌,碎了句嘴。 兔子和海龟被抱了下去,紧接着拿上来的,是一只一只可以通过拼插自由组合的透明玻璃箱,箱子被组合成了一个“大”字形,珊瑚躺进去,在透明的箱子里,胳膊和腿随意地晃动了几下,就见男助手取来五片同箱子横截面相同大小,寒光闪闪的钢片。大切活人的表演,在团里早看过千百次,但在透明箱子里进行的操作,还是头一遭。只见男助手第一下把钢片插入了右臂与肩膀相连处,钢片如刀,一插到底,装着右臂的箱子里马上浸满了鲜血,切面却还紧紧黏在钢片上,与身体被钢片隔开的断胳膊也仍在自由晃动,珊瑚面部表情平静,看不出一点异常。紧接着,是左臂、右腿、左腿,最后,是脖子与身体,介时,每只箱子都已经被鲜血浸满,助手把切开的六个部分一一搬开来,四肢、身体、脑袋,以示切得干净,只是切开的腿脚并没有停止刚才的晃动,蛮腰轻扭,血涔涔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任我再怎么有想象力,也想不出其它可能性了,助手又将六个部分拼回原样,打开最上层的玻璃板,一股无比真实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要把刚才吃进去的两勺饭也吐了出来,珊瑚吹了个口哨,从幽闭的天花板深处,无数蝙蝠扑天盖地落到箱子里来,登时箱内黑压压一片,什么也再看不清楚,一条白藕一样的细腿忽然升起来,接着是手,肩膀,笑盈盈的白净小脸,珊瑚完好无损地从箱内爬出,自然不会有一丝血迹,身上也全然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 我悄悄离开吕先生,倒退着往人群外面走,后面的人马上堵了我的空,回到餐桌前,还是不能平抚方才这则表演带来的不适感,只觉得食欲全无。 把手伸进口袋摸喉糖的时候发现,男孩送我回家那天,离开前塞给我的字条,竟然还放在那儿,这才想起来似乎一直都忘了打开看,好像次日睡醒就完全忘了有这么件事。在暗光下,我展开那张纸条:“出来,我在餐厅外的仙人掌丛等你。” 就算这一切全是阴谋……也不能这么天衣无缝……? 我往前面的人群看,还是密不透风的一堵厚墙,墙边也没有吕先生的踪影,又一次的鬼使神差,或者不如说是命该如此吧,我收拾东西离开了餐厅,在来时的路上,确实是经过了字条上提及的地方。 日已西沉,但天还没黑透,天地沉在一片凉爽的深蓝里,海风习习,仙人掌丛约有两人的高度,有扁有圆,其中几枝还开满了细密的鹅黄色小花,为了怕游人误入,用木栅栏围起,栏上头还缠了彩灯,一眼就看到了他,靠在彩灯上爽郎地笑。 “你早就知道……”我说。 “嗯。”他走近我,忽然往我的口袋里扔了一个东西,我伸手去摸,光滑干净的小狗头骨一枚。 “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来这儿干嘛吗?还有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见面?” “真是十万个为什么啊你。”他嬉笑着不愿意讲,见我许久不说话,才再说:“妹妹在这儿营生,隔一阵子得来探望一下。” “亲生妹妹吗?” “同父异母。” 我大概早该想到……他们有某种联系吧,如此,方才的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你们都道行深厚,理我们这样不相干的人干什么呢?”我又问道。他上前一把抱住我,这回是从正面。将脸埋在肩膀上的时候,“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回答道。 那晚我没有回去,手机没关,也没收到吕先生的来电,次日回到宾馆才能确定,没回来过夜的,不止我一人。坐在沙发上才烧了壶水,没等放凉到能饮用的程度,就收到吕先生的短信:“两点,炮台见。”看看手表,已经是一点半。 心里暗骂了几声,还是抓紧时间换了身衣服就出门,南山市区很小,赶过去倒也没用多少时间,路途上还是有点不安,但转念想想,都是露水情缘,谈不上个先后之忧,也就坦然起来。 到了所谓的炮台,才真是扫兴之极,不过就是平平常常一座野山,车沿山路而上,打半山腰停,不知荒了多少年的几枚哑炮,竟然也有游客要留念拍照。 两点二十了还是瞧不见人,打电话去毫无悬念又是无法接通,一条干净腿,不知道多少次,掉在同一条脏水沟里。约莫又等了半刻钟,电话突然响了,接起来,只说是在山腰下去一点的鱼塘垂钓,小睡忘了时间。让他不用过来,自己顺山路找了下去,还算好找。 鱼筐里没鱼,看不出他坐了多久,盘算着该要问什么,答什么。鱼塘入口放了只做得短肥圆粗的虎头鱼铜撞钟,五彩斑斓,只是稍显陈旧,肚子上的一块已经撞没了颜色,一般庙里才有这样的物件,在这里看到,也是不知所以。 马上就有人送来了一份钓具,接过来一掂量,又把送钓具的人喊回来,问池里都有什么鱼。一个楞头青小伙,连钓杆也搞不清楚,胡乱回答了带鱼鲈鱼就溜,留我对着一条四点三米之长的海钓钢杆发呆。配套钢杆的,也是60米海钓鱼线,就这么一个小池子……穿线,系钩,穿浮标,只有荤饵没配素饵,从陶罐里捡了条壮实的面包虫系上。正要投水,朝他久坐的地方瞄了眼,水清,虽不可见底,水面上只见浮着划水的长脚水蛭。往东再走了十来步,算是背风,头顶一棵香樟,水底有些腐殖的叶子,头发模样的长水草,搬了椅子,投饵入水。 吕先生在那边远远看着我,熬了一会,架起鱼杆走过来,“你还懂这个啊?”盯着我的浮标,他问。一夜不见,头发和胡碴似乎就长长了一些,衣服略略透出一点汗酸味,这个天也难免。 “前夫以前喜欢,就特意学了些。” “有什么讲究?” “讲究太多了。针对垂钓鱼种的选杆,选钩,选饵,选天气选风速,远投近投,溜鱼提杆,全是讲究。” “俨然是马戏界的断尾,垂钓界的翘楚嘛。” 对于外行,路边五块钱的小百科都是翘楚。电视选购指南的翘楚,下水道除污去垢的翘楚,甜橙养殖野猪受孕的翘楚。 “怎么不见你为我学点什么。”他又说。 “如同垂钓这个技能对于你毫无意义一样。” 相对两无言,伴着点点粼光,浮标上下轻跳,轻风拂面,意识正要开始涣散的时候,被一阵小型机械轰鸣声给拉了回来,一台猫头鹰大小的模型直升机,打着晃儿从水面上远远地飞过来,四下打量也看不见操纵的人,只是围着这片水域打转。 我放下杆子站起来,这一惊一扰的,恐怕是再没有哪条傻鱼还能过来咬钩了,眼见着它就摇摇摆摆地顺着水边往渔塘深处开,才要再坐回去,它又折回来,在钓杆上方打旋,就如同里面坐了个个存心捣乱的秘密微型人。我支好杆子站起身来,它又起程,只得跟上去,这次和少年分开后并没有再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会不会又是他搞的鬼呢? 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山上自掘的小水塘,结果越走水域越宽广,同入口处的微澜不同,水流也越发的凶险湍急,大有江河入海之势,吕先生默默跟着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过了一座桥头,塘水飞流直下,目之所及豁然开朗,郁郁葱葱的林海流水,急白飞绿,横跨一片断崖的土桥,叫人没有上去站着的勇气。 “我又不指望同你一生一世,但至少,相对于韶华渐逝,时不我待,在短暂的这段时间里,连尽兴也不能做到的话那又何必呢。” 其实想说又没有说出的话,应该是挺没劲的吧,因为说出来,就更没劲了。我也想把因为没劲而感到不愉快的自己迅速扔到桥下,叫急流冲个干净。直升机也消失了,既没有扎进河里,也没有出现在任何视野可及的地方,连引擎声都不复存在,大概停到了一个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在桥面朝水流的那个背阴面,除非我们能坐上一艘行向断崖自甘坠亡的船并且仰起头,否则谁也不要想找到它。 回去后,波斯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形容清减了不少,但精神看起来很好。除去那截切割平整已经掉光松针的小松树,之前堆在客厅里的林林总总也都没了踪影。她坐在客厅里喝一碗血红色泡着鹌鹑蛋的汤。见我回来,很热情的上来打招呼,似乎一场大病之后,性格也活泼了许多。不过自从在南山看过珊瑚的表演,波斯由于容貌和才华带来的光芒似乎就打了折扣,言笑晏晏之间,更像是个邻家小妹妹。 至此,他们的所有神秘行为尽数消失,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避三阻四,毫不掩饰地在我面前亲怩打闹,虽然还是不打扫公共卫生,却已经在下班后开始炒两个素菜,买熟食回来加热。 团里新引进了一批神秘的花种,还请了专门的园丁浇灌施肥,长速飞快,洒下去没两天就见芽,一周后,最底下的部分已经达到了少女手腕的粗细,只是似乎并没有独立生长的能力,还得攀附于一旁的小树。本来应当有专门的花架,大概引进得急,根本还没来得及做出架子,就如同吹了仙气,粗壮得想要移栽也很难做到。 立秋后气温还是不低,但总是傍晚下班后,天一黑就困得睁不开眼睛,总是胡乱吃两口倒头就睡,梦到波斯哭哭啼啼来找我说,“无论他们在种植什么,长出来的将要当众吃掉我。” 她是少女呀,所以一切都合情合理。显而易见的是,学得了娇嗔,学不会乔装易容的话,也是前功尽弃。我好言相劝,只说是不至于不至于,要吃也是吃掉别人,断断不会有她的份的。又是一身汗透地惊醒,又是满天繁星。到客厅接水,看看时间,已经是夜里两点。 电视小音量地开着,没有灯,但有皑皑的银月倾洒了一地,波斯身披轻纱睡袍抱了个枕头坐在沙发上,一手攥着遥控器,快速地调换频道。轻纱之薄,一对浑圆雪白的乳房形状清晰可见,浅色的乳晕也蒙着莹莹之光,我并不适应这样意外地看见其它同性的裸体,很快把视线移开来 “姐姐是没睡,还是睡下又起来了?”她倒是大方得坦坦荡荡。 “睡了会,又醒了。你怎么还不睡?” “他睡了,我睡不着。看了会漫画,也没劲,想想好久没开电视了,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可看的。” “什么漫画?” “就这个。”她忽然就从身后拿出一本递给我,书页上还带着她身体的热乎劲,我趁着月光和电视光大概翻了一下,都是穿着说不清哪个朝代的宫延华服的美丽少年,面部白净孱弱,可男可女,花前月下的狎玩嬉戏,大体情节好像是其中最具男性特质始终战甲披身的国王及其后宫三千成日拈花弄草的男宠的故事。 “这……有情节吗?”放眼望去,都是些莺莺燕燕卿卿我我。 “耽美嘛,就是意淫,有没有情节也无所谓的了。” 还有这样的书啊。这句话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你平时还看些什么书?”我生硬地问。上一次阅读是什么时候,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带字的不看,只看漫画。什么都有啊,古今中外,言情的高干的玄幻的盗墓的耽美的百合的,换到什么看什么,反正看得快,一晚能看两三本。” “这么快,一共看过多少了记得吗?” “不记得,不过怎么也有个一两千吧。” “有什么表演上的想法是从看到的漫画里产生的吗?” “有是有,但很难实现,大家爱看的,自然都还是传统节目。如今的大部分表演都由我独立筹划完成,想找个唱双簧的都不容易,更不要说去追求什么剧情和舞美的革新。” “虽然知道你技艺精湛,却看不出还挺有想法。”我由衷称赞。 “我写过一个脚本,设计的是讲一个飘浮的村庄的故事,由六个不同身份的人和三头狮子共同完成表演,内容包含了水底逃生,狮口脱险,给欧阳看了,他也很喜欢,不过现实的问题就是,不管是表演者还是狮子,整个表演中的每一个环节,都难以落实到位,根本不可能完成。所以我也想过了,结婚后,我会离开团里。” “你们要结婚了?”我惊呼,“什么时候决定的?” “生病的时候突然决定的,”她说,“技能这样东西,年轻的时候是锦上添花,但要是上了年纪,一直的所为都不可能达到原本的预期,就是人生的后腿,凭增的负担了。” “怎么会,我也不过就离开了几天……” “不过,虽然离开,我还是会经常回来客串几场表演,家庭妇女,可不是我对自己的人生定位。像我这样社交的动物,不被人注视的话,可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呢。”她说。 “为什么会和欧阳……?之前不好意思问,他似乎年长你很多。” “你也知道……我是没有料理自己的本事的……生性懒惰贪婪,这都是没法克服的事情。”她难为情地回答,“他总是说喜欢更自信一点的我,可是我要是如此自信了,还有他的什么事呢?” “嗯。那,祝你们百年好合。摆不摆酒?” “会有一个婚礼吧。过几天我们就搬到市里去了,虽然共同生活的时间不长,也没有契机和姐姐谈心,却一直感觉是承蒙照顾的,到时,你和吕先生,团里的大家,一定都要来啊。” “这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大概是长时间和外界交流都处于语言上的极端节制当中,如此类似于“促膝长谈”的情节同上一次阅读的记忆一样无从追忆,处理信息的运算速度,变得滞后与迟缓了许多,我一下子还不能完全消化完与她之间的交谈。 “东西已经都搬到市区的新房子里了吗?” “嗯,搬的搬,扔的扔了。” 唯独有个始终盘桓心头始终想不明白的事情是,他们和之前那些玻璃容器,数不清的各式残花败柳蝇营苟佝,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像是在调配某种药剂,长寿的药,春药,醉生梦死的药,或者快乐的药? “哈,那个呀!”她一把拉着我,打开她的小房间,屋子里已经是空空荡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就搬光了,只是在桌上,整整齐齐依照色系堆开来一排两层的玻璃罐子,她随手打开一只漆黑的,里面净是各式深浅大小不一的圆斑点,如同眼睛,全是蛾翅上的残片,又开了一罐,里头净是浅绿交杂着橙粉的细绒毛,用手指轻轻捏起一点,细又绵,如同糖霜。一罐深紫色的浆糊,残余了少许皮脂,气味冲鼻,只怕还会越放越深。她最为小心翼翼拧开的是一罐冰蓝色带闪光的粉末,相对于其它瓶子,容量估计只有四分之一,“蓝闪蝶 。”她说,“别呼吸。”最后打开的一罐是浅鹅黄,细细密密的白蚁翅,大部分还很完整,难以想象她是如何风干它们的。 “我得要48瓶。”关上瓶盖后,她又说道,“48瓶就足够让我下定决心离开,去开始之前没有勇气尝试却始终想要的崭新的人生。” 几天后他们正式搬了出去,虽然一直以来,也只不过是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当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属于我的个人物品时,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还显得不那么真实。 婚礼定在了立秋的那天,直到前一天我都还是想不出能带点什么作为贺礼以及要穿什么样的服装出席。吕先生过来在我的众多破烂里挑挑捡捡,收拾出一瓶名为“暴雨后”的香水和又一条常年压箱底的梅菜干状的藕色丝质连衣裙,是啊,我也许身段并不柔软,姿色并不动人,但绝对,是一场暴雨。    在黄昏把我们的力气榨干前,礼车在郊区一片平坦空旷的草地前停下, 团里的人几乎都换上了隆重的正装,如何奇形怪状的男人,都精心打理了头发,换上剪裁得体的深色七分或九分裤,即便上身穿了T恤,也在外面又套了花样考究的马夹。平时见他们,或者是穿着条纹睡袍,或者是马戏团常见的,烫着塑料金边,由艳丽廉价的绦纶仿缎缝制的表演服,连吕先生都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套不大合身的燕尾服,肩宽和胸围显然都不大合适,虽然他一向壮实,但在这套服装里,上半身已经膨胀到几近将布料撑破的呼之欲出状,显出一副山野莽汉硬要侪身文人雅士之流的别扭感。女士们的着装则分作两个流派,极简派以连体姐妹花为代表,穿了一身高领束腰,裙撑如同连拱桥一般的黑色长裙,如同行将要步入一场哥特式喜丧,另一派则是极尽花俏之能事,恨不得将全世界的花布和蕾丝缝到身上。 夕阳之余晖越来越浓,几乎快要变成酱油色从脸上流淌下来, 进入会场的时候,我们分别领到了一只白瓷盘子,骨质清脆,边角镂着花边,盘子底上用团里演出海报惯用的烫金的花体字,印着波斯和欧阳的拼音缩写,婚礼的主人确实无微不至,连递上的纸巾包装上,都是两人的合照。 真不知道这一切是谁的主意。 毛毛虫端坐于证婚人一侧,脖子上一气系上了六七个大小不一样的蝴蝶结,(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把更多的动物搞过来)迎着夕照半眄双眼,证婚人是个微秃的矮个男人,婚礼现场少不了扩音喇叭无时无刻放送的销魂断肠钢琴曲,曲子间隙就在调试麦克风,显得时不时恼人的吹气和“喂”声也成为了一种间奏。台下宾客一一入座,双方五湖四海赶来的一票亲戚也赶到了最前排,钢琴伴奏带停—— 没有伴郎伴娘父母领航,欧阳直接挽着波斯的手朝台上走,也是一袭黑色燕尾,新娘一身香槟色缎面露肩缎面长裙,裙身上钉满细密碎钻,头顶裸色粗花呢檐帽,轻纱遮面,手执一束紫粉相间的捧花,一改往常娇憨痴艳,宛如爱神降临。 证婚人开始照稿念词,毫无意外的两厢情愿,佳偶天成,没有葡萄、含着葡萄和吐了葡萄的,在台下高声起哄,圆滚滚的那束捧花如同一名婴孩握在女主人手里,被丢到了一锅沸水当中众人哄抢,如此算作是个礼成。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 众星供月地摆驾晚宴。 为了能稍体面点地穿上这条丝裙,也就为了肚腩能在一弓身之间并不那么直白,一整个白天,仅仅将就了几口面汤。进餐区也设置于露天之下,二次入座后,顾不上新郎新娘致词痛哭就按捺不住动起了筷子,同座的除了吕先生也净是些平素就没来往来的同事,反正生人不怪。只恨为了体面,晚宴竟然没有主食,除了几道凉菜之外,清一色的红焖烹烤,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应俱全,酒分红白二色,也有雪碧兑郎姆,但那是小姑娘才许喝的。没一会功夫,众宾满面通红,胃和肠子里填的全是荤腥肥油,同酒精一中和再迎风一吹,销魂得腰都软了,新人们还在一桌桌地敬酒。 我头重脚轻,酒劲上冲,随手拉了吕先生就离席,不解释也不知道要上哪儿。 人群和欢歌笑语渐渐被甩在了身后,洒水器喷出的金色雨雾中跑出一头野兽,上来就大吵大闹,誓要以我果腹,身边的人已经不知在何时走失,在这片汪洋里,我痛哭流涕,控诉这自己从未做恶,更是久久不曾见过安然入眠的模样,最后越说越激动,全身颤抖跪倒在地,连这个加害者都已不知所踪,仍陷在这样的情绪里久久不可自拔。许久,耳边全是蛐蛐声,天地茫茫一片蓝灰,天边已然凉星点点,我才直起身子踉踉跄跄往外走,不知道这副妆容,这中了魔的举止和裙摆,如何面对众人,只是无意识地朝离灯火越来越远的郊野走去。 洒过水的草丛银光斑驳,虫鸣声使得四下越发僻静,我还在幻想着是不是能与走失的爱人不期而遇。也许他也正在朝这个方向走过来,眼前,是一片货真价实的镜面湖,一丝波纹也没有,在夏天的尾巴,秋天还来不及自我介绍的时候,一块冰湖,丝丝冒着凉烟,像一个恶作剧。湖心躺了个人。 我并不敢一下子把身上的力量全压上去,怕湖面开裂,但它似乎冻得非常结实,一点吱吱嗄嗄的声响也没有,湖面的凉气渗到骨头里,虽然气温并不算低,却感觉每一个关节都在发疼。我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躺着的人,克制着自己高声尖叫打破这片宁静的欲望,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只有半张脸,另半张恐怕已经化在了冰里,浓妆糊成一片,把旁边的冰面染得花彩斑驳的,撕都撕不开。也许是空腹饮酒造成的,虽然陌生,那种第一次去他家,总感觉似乎曾经去过的熟悉感,又一次出现了。她的皮肤很白,略有些法令纹,鼻尖高耸,仅剩的一只眼球被一层淡红的血覆盖着,也已经结成一片光滑的冰晶,滑了一条,凝在脸颊上。 白色燃烧了,那是我见过最静谧迅速的灰烬。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人群之中,像一滴掉进热油里的水,人间烟火啊,沾了我一整脸。只是模糊地记得,自己的一副万圣节尊容迅速受到了大家的重视,我坐在后驾驶座上,领他们朝冰湖的方向开,月色茫茫,我们在那么小的一片场地里,足足打转了两个小时,那片湖始终没有在任何一个角度中出现。他们把我放下来,恼怒不言而喻。沐在习习晚风里,此时此刻,车箱的后盖,似乎传来了动静,我的恐惧升到了喉咙眼,几乎快吐出来,一蹦老远。 开盖但见,恹恹病猫一只,呜呜作响。招之不来挥之不去,双目含沙,轻抚即瘁。 2013-12-27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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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17-09-07 04: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