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烈

                
                
炙烈
达芙妮·理查森的未解之谜
文/WiTS
2019年2月16日首发于本站微信公众号 LeonardCohen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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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4月，哥伦比亚唱片发行了莱昂纳德·科恩的第四张专辑，同时也是他的第一张现场演唱合辑——《现场的歌》（Live Songs）。专辑收录了科恩在1970年和1972年巡演中的9首现场版录音，外加一首科恩在田纳西时自己在屋里录制的歌曲《维多利亚女皇》（Queen Victoria）。专辑里的歌曲虽说都是前三张录音室专辑中的歌曲，但现场版却更为阴郁，这与科恩在70年代初在音乐届初获成功后所处的矛盾心态有关，更与那时候科恩感情方面不稳定以及精神抑郁状态有关。
《现场的歌》灰白色的封面主色调延续了科恩前三张录音室专辑的冷感。封面照片上，剃了圆寸的科恩吸着一根细雪茄，眼神漠然冷郁，右手扣在腰间皮带上。封面照片由当时已为科恩生下儿子的苏珊娜·埃尔罗德（Suzanne Elrod）拍摄。
而封底，一张字画混合的手绘半露出信封，独特的手写字体围绕着一只巨大的犹如天眼的有着彩虹般色彩的画作，让人一震。信封封口处两行注释解答了此画作的出处：此手迹出自达芙妮·理查森的作品。达芙妮·理查森，生于1939年，亡于1972年。
手绘的文字部分如下：
变身，发生在12月13日的晚上。那之后，我就不再仅仅是个人类。上帝驻进了我的身体，爱渗血并在我体内燃烧。但引起变身的是你身体压在我身体上那疯狂又神秘的反复锤击。然后你的灵魂融进我的，那炙烈的结合几乎要了我的命。我解释不了我无礼的要求，我只能讲述之前发生了些什么。火焰燃伤我，但……
似是思想又若是肉体的碰撞描写，既像眼睛又如名器的摄人插图，这手迹上文字和画作的特异结合，让这张唱片封底上的作品散发出深深的黑洞般的吸引力。
但达芙妮·理查森到底是谁呢？她的作品为什么能出现在科恩专辑上呢？那个年代还没有谷歌，也没有谁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一时间，乐迷议论纷纷。
专辑发行一年以后，1974年6月29日，英国新音乐速递（NME）杂志的专稿上第一次出现了科恩提供的达芙妮的信息。采访者史蒂夫·特纳（Steve Turner）写道：“访谈中，科恩跟我说起来因为达芙妮·理查森的个人魅力而想出版她的作品的意图。达芙妮的文字作品被印刷在《现场的歌》专辑背面。达芙妮于1972年从伦敦市中心的BBC总部楼顶跳下自杀。”
同年9月15日，罗宾·派克（Robin Pike）受以深度采访而著称的英国摇滚乐杂志《曲折》（ZigZag）之托，专访了科恩并挖掘出了更多达芙妮的信息。专访内容在《曲折》杂志的十月刊上发表，科恩讲述了他和达芙妮的故事：
“起初我是通过她寄来的信件认识她的。我把她的信都读了，被她书信中的强大力量所触动。她那时候正寻找门路出版自己的诗集。她的诗极具试验性，用鲍勃·迪伦的，我的诗句以及她自己的糅合拼贴在一起，极具技巧，极具才华。迪伦不愿意让自己作品变成碎片出版，所以没有给她使用许可。而我愿意并开始了与她的书信来往。透过她的信，我看到了她的疯狂和热烈，看到了她将面对的是潮涌般的困扰。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思想中的某种东西让我感到着迷和欢愉。
慢慢地，她在信中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她发来长信，发来她写给我的书。当然，有些内容是有些过了，比如她写她想到我这里来跟我待在一起，还有，你明白的。另外，她的大夫和医院里的人都不相信她正与我在来往书信。他们觉得那是她的病发幻想。
她过的是一种完全古怪的生活。疯人院给她穿上皮带扎紧的病号服，她会说，‘莱昂纳德·科恩，我要去给他的新书干活儿”。我是说过“我希望你能来给我的新书画插图’。她是个非常棒的画匠。我当时打算请她来画我的新书《奴隶的活力》（The Energy of Slaves）。她会冲着大夫们大喊：‘你们得让我出去！我要给莱昂纳德·科恩的新书画画。’
上次来伦敦巡演的时候我确实安排见了她。她三十岁左右，魅力动人，人很好。我知道她之前多次进出疯人院，但见面觉得她的举止风格并无异常。我们讲好要一起来做新书，于是她带了很多画作给我看。那些画作令我印象深刻。之后我就回到美国。有一段时间我没查信箱，但等我再查时，发现达芙妮发来了很多电报和信件。信里写道，‘求助。我又被送进去了。他们不肯相信我。我需要你的救助。请帮帮我。’ 我赶紧给我伦敦的代理人打了电话，‘快去找到达芙妮，她有麻烦。我这说的已经晚了，她上封电报是一个月前发来的。告诉她关于新书的工作要开始了，我希望她能开始画插图。我这就把书稿寄给她。’
但在我这电话的三天前，达芙妮已经自杀了。我太晚了。要是能早个三周，哪怕是一周。她当时一定在指望着我。她在遗书中提到了我。太恐怖了。”
当被问及为何要将达芙妮的作品放到唱片背面时，科恩说，“她一直想让作品发表。她找不到任何人能发表她的作品。那封信是她寄给我的，还有一本书是她在疯人院里写给我的。那书，真是让人肝肠寸断。一本痛苦的见证。我以往没有读过任何像这样的作品。”
在《曲折》杂志刊出访谈后，科恩就再也没有谈更多关于达芙妮的事情。因为没有更多的文字和画作被挖掘出来，再加上科恩在70年代中后期进入了一个被关注度下降的时段，更是因为专辑《现场的歌》并没有引起太多反响，达芙妮的故事就在这里暂停了。
2005年，一位印度女学生在自己的谷歌博客中写了关于自己翻旧唱片翻到科恩的《现场的歌》并意外被达芙妮的作品吸引的感受。她的期望和其他关注达芙妮的人一样：希望有朝一日，达芙妮的身世和更多作品能重见天日。
念念不忘还真有回应。2007年，一个名为“书虫”（bookworm）的ID在谷歌博客上写了她所知道的达芙妮·理查森：一个双眸犹如万花筒般的女子。“书虫”自述当年在伦敦生活时，达芙妮是她朋友的朋友。在一次达芙妮“病发”的时候，她与达芙妮独处了一小段时间，听达芙妮说了很多关于她与科恩的事情。当时，达芙妮抑制不住对科恩的愤怒和失望，因为科恩告诉她，他那些有着宗教意味的歌词完全是为了赚钱而写的。达芙妮崇拜了科恩那么久，没想到在真正亲身了解时却发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书虫”说当时达芙妮还给她看了科恩在达芙妮那本《美丽失败者》上题的字，但达芙妮却将题字划掉，下方重重地写下“不，莱昂纳德，你不会是这样”。没过几天，“书虫”听说达芙妮又被送进了疯人院。
“书虫”描述的故事没有什么可考性，且她在写完相关信息后就再也没有更新过博客。但，也许从另一个侧面我们可以体会到科恩在达芙妮的心目中是超乎一个遥不可及的偶像的地位的。
科恩其实也是一个有些奇特喜好的人。他从年少时就喜欢跟被认作“疯子”的流浪者一起玩耍。1970-1972年间，科恩在巡演期间还带领乐队在英国、美国、加拿大各地进驻疯人院进行免费演出（参看本站公众号以往推送：躲起来的科恩唱片2）。他欣赏并有密切私人交流的“疯子”比比皆是：史蒂夫·史密斯（Steve Smith)，小科恩9岁，早于科恩发表诗集，死于自杀，科恩将自己的小说《美丽失败者》致献给他；亨利·莫斯科维奇（Henry Moscovitch），科恩一辈子的朋友之一，晚年疯掉，但科恩不离不弃，仍旧珍惜对其的欣赏和友谊；菲利普·德霍特（Philip Tetrault），蒙特利尔著名的流浪汉，诗人，音乐家，精神分裂症，自尽。所以，从这方面来看，科恩能跟达芙妮互通书信并彼此欣赏也不是没有基础的。
世间事尽，轶事不休。
2010年，一本限量发行150本的小册子，给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带来了更多的诠释。
这本名为《炙烈》的小册子由科恩传记作家埃拉·纳达尔（Ira Nadel）作序，刊出了两篇文章：一篇是《炙烈》，由苏德尔·达黑（Soheyl Dahi）撰写的模拟达芙妮思想活动的散文，另一篇则是《寻找达芙妮》，由罗伯特·汉弗莱（Robert Humphrey）撰写的史实调查文章。在调查文章中，罗伯特的实地调查给我们勾勒出了一个虽存疑团但整体清晰的达芙妮框架。
达芙妮本姓辛普森（Simpson），1939年4月9日生于英国牛津郡的小镇泰晤士河畔亨利（Henley-on-Thames）。家境殷实，父母及祖辈中不乏大律师或著名演员。达芙妮有一个大她9岁的哥哥，哥哥是个爱好诗歌的人，曾有多首诗歌发表。达芙妮14岁的时候父亲去世，母亲带她搬回到伦敦肯辛顿区域（伦敦著名的富人区）的住所生活。1968年，达芙妮29岁结婚，嫁给安东尼·理查森（Anthony Richardson），改姓理查森。
1970年左右，达芙妮开始将自己的糅合拼贴诗作寄给迪伦和科恩，迪伦拒绝了达芙妮但科恩开始了与达芙妮但书信交流。1971年左右，达芙妮和科恩的书信交流愈加频繁。科恩专辑《现场的歌》背面的达芙妮诗画作品《变身》就是出现在这时期的书信当中。1972年初，科恩在书信中看到《变身》，随后在当年的欧洲巡演伦敦站期间，即3月底，安排了与达芙妮见面。4月底科恩回到美国，有一段时间疏于查邮件，之后的事情就是前面的访谈中所说的科恩深感懊悔的悲剧了。
但比较奇怪的是：达芙妮在伦敦威斯敏斯特民政登记办公室（Westminster Registry Office）的死亡注册时间是1971年的第四季度，比所有其他信息中显示的死亡时间整整早了一年。而在调研中也查不到达芙妮的任何讣告或悼文，想必是其家人视其自尽为耻。最令人惋惜的是，达芙妮究竟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犹如科恩形容的“魅力动人”，都无法得到证实，因为找不到她的照片。她那些未发表的作品更是不知下落。
其实，从已知的信息来看，达芙妮的“疯”很大程度上可能是现在已被世人广泛认可的“躁郁症”（可豆瓣搜索并参看纪录片：躁郁症的那点事），但在达芙妮生活的时代，她一定会被认作是“疯”的。
另外，达芙妮选择自尽的地方位于伦敦市中心奥德维奇（Aldwych）的布什大厦（Bush House）。布什大厦当时是英国广播公司全球服务（BBC World Service）广播总部的所在地（2012年BBC的租期到期，2015年伦敦国王学院 King's College London 签下50年租期，将布什大厦变为自己的校区之一）。达芙妮自杀时选择了这栋建筑而不是伦敦市中心其他高层建筑，可能看中的是其全球传播的寓意，毕竟自己的作品至死未得到任何发表。
至此，所有可查询到的关于达芙妮的记录都已陈述完毕。虽然我们知道了她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诗人/画匠，与科恩有过超越偶像粉丝关系的交流并得到了科恩的认可和赏识，但达芙妮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她选择轻生一跳，以及她那些令科恩赞叹的作品现在都在哪里，还是留下了好多未解之谜。
对于这个近乎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事情，也许留下的都是也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