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毒之二·葬沙 (试发表)

作者:
石头花园的歌女
作品:
五毒 (小说 创作) 第3章 共5章
以指间沙 将某某某 葬在很深的心里 一寸一寸地葬 直至天也不见了 直至我也不见了 这样的葬 事实上 是记得吧 ——题记 [一] 苏 苏一直就知再微安静,但料不到,长至十七岁,他仍可静到这个地步。 整间屋,似是空的,连呼吸都不闻。 以为再微睡着了,但不,他只不过是站在窗前,戴着耳机听音乐。 那落地窗面海,长长白帘因风吹拂,再微立在那处观海景。 白衬衫,牛仔裤,头发长及肩膀,似是刚刚自油画当中走出,呵,水仙少年。 那么赏心悦目,随意一站,便是风景。 苏在门口看他一会儿,便穿过房间,去站在他身畔。 再微转头看苏,并笑一笑。 那个笑,似极他的母亲,那名为又微的女子,也是这样嘴角先向下弯一弯,然后才向上展开,看上去,是多么的不快乐。 他自苏的手中接过冰水,喝一口,见苏并没有话要同他说,便又转过头去看海。 这样大片荒芜的海,一波一浪涌过来,连一只海鸟也无,看久了,是会寂寞的。 幼年时,再微便已是静。 自又微死于车祸之后,并不见她家人来访,彼时,便是这亦师亦友的苏独力应付打点一切。 偏偏校方又派苏往意大利做访问学者。 那时节,日夜思量,不知该将这初生婴儿如何处置。 带了他远赴异国? 抑或选一间好的育婴堂看顾他? 又或者寻访他的外婆,又微的母亲,将他交还至亲手中? 然,苏瞥见他在小小被褥当中兀自挥动胖胖手脚,心中到底涌起无限温柔,俯视他眼眸黑白分明,如与天使对望,只觉一阵心悸,更兼他睫毛长且密,一把小刷子似,将苏内心残存之暖意尽自褶皱当中拂出,一并施展在他的身上。 苏是将再微置于小小手挎婴儿篮当中,上了赴意大利的飞机。 他安睡如一尊佛。 十多小时的飞行当中,只醒来三次,将拳头放在嘴角晃动,以漆黑眼睛凝视苏,于是她便拿了奶瓶将吃食喂了给他。 之后,他又继续地睡。 他竟然一声都没有哭过。 他竟然。 飞机抵埠,因苏带着婴儿,空乘小姐让苏优先下机。 她抱着再微甫一起身,已有人来不及地叫好。 ——We have a baby here?! 语气十二万分难以置信。 再微太静,静到无人发现他。 一众乘客齐齐鼓起掌来。 呵,若尝试过长途飞行即可知道,若有婴儿不住在舱内啼哭,真真犹如撒旦亲临,吵到人头都炸开,简直恨不得飞机失事,一了百了。 但这个再微,恁地体谅人。 苏笑,领受人们的好意,低头看再微时,更真正惊奇,这小小一个婴,竟在那里徐徐颔首,似示答礼,不可思议到极点。 苏在意大利一呆两年。 回国时,再微已会跌跌撞撞四处跑,但尚未张口说过一个字。 带他去医院做检查,大夫却说一切皆好,发声晚些,亦是常事,至要紧是从“爸爸妈妈”这类容易发音的爆破词组教起。 然,每每教他时,他只以漆黑眼睛望着苏,即懵懂又清醒,沉默得令人心痛。 似是一早知晓身世孤苦,并清楚这一生并无太多机会可用到“爸爸妈妈”这样的字眼,是以不学也罢。 他是又微自多么黯淡时空中得来,本来是想好好爱的,谁知她去得那么的早,来不及。 又微是始终听从自己内心的女子。 她是一心一意穿白,她是心无旁骛去爱,是镇定,是仓皇,是向着命运步步行去,她是不知,抑或一早看破它的本相,是以无畏? 又微如此偏执。 命运亦如此偏执。 她与它相互折服,是以再微流落至全无干系的陌生人手中。 又微当真放心? ——苏,你在想什么? 再微问。 苏转过脸,呵,他已这样高,需稍稍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眼。 总觉他小猫似伏在自己怀中不过是昨日的事。 这当中,已有十七年过去了么? ——再微,你已这样的高。 ——苏,我会想念你。苏,我爱你。 ——我也是,再微,我也是。 他拥抱苏。 并轻声唤她的名,苏,苏,苏,苏。 说来奇异,这寡言再微口中所说的第一个字便是,苏。 那日苏翻阅学生论文,眼角瞥见书房门口有小小人影晃动,知是再微,也不去理他。 彼时他已近四岁,始终一言不发,只从眼中流露无限情意,与苏相处甚洽。 在房间里独自玩一堆沙,便是一个下午,十分十分沉默。 她是在这时听见有人叫她。 苏。 嗓音清脆,简直掷地有声。 她抬头,眼神涣散,一时不知是谁。待凝一凝神,才见再微趴在门框上,露出半边雪白小面孔,拿一只眼睛看她。 然后又听到他叫一声,苏。 苏只觉心中无限欣慰,不禁扑过去紧紧抱他,呵,再微再微,从那些简单词组学起难道不好?一定要选这样难念的一个字开始么? 从那之后,再微便被允许直呼苏的名。带着他散步,遇见不知情的人,听他这样叫,常常笑起来 ——呵,妈妈的名字是这样随便叫的么 这时再微便会得仰起面孔,口齿清楚地跟人家讲 ——苏不是妈妈 待别人好奇心起,要问个究竟时,他却又百般逗弄也不肯答腔了。 此刻,苏拥抱再微瘦削的少年的身体,只觉唏嘘, 世上最强大之物乃是时间。 足以将那孱弱的婴,变作这眉清目秀一个少年。 这一年,苏五十岁。 [二] 再微 再微拥抱苏瘦骨嶙峋身体。 这体温这发香,这呼吸脉搏,皆是他自幼便熟悉的。 又有海风吹拂,间或听见远远有海鸟叫,再微只觉酸楚,心中涌起大片寂寞来。 他爱她。 她亦爱他。 呵,再微,这已是世间至完满之事,夫复何求? 但是不,不是这个爱。 是以一定要离开她,躲在一处极远之地,慢慢长,长成她全然陌生的男子,再来爱她,并要她爱上他,另一种方式。 这个过程,即便艰难,亦是值得一试的。 因再微真的想不出其他办法。 选的是德国,海德堡大学,当初,苏亦在此度过她生命当中最好的十年。 当苏问他是否亦要读哲学时,再微却说不。 ——建筑吧,也许。什么都好,但不要哲学。 ——再微,你恐惧哲学到这个地步,莫非因我学的便是它? 恐惧,是,苏你不懂得,再微恐惧哲学因怕越来越似你,以至在你眼中面目模糊,永无可能脱颖而出。不知不觉中成了你的养子已是无可奈何,何必再给你一个做他老师的机会?既然已立定心意要离你远一些,再远一些,不如索性离开你之所学,使你能够少控制他一些,这样便有可能多爱他一些。 少年心中这九曲回肠,到底是不可告人的。 再微笑一笑,敷衍过去 ——许是喜欢建筑吧,苏,你可记得幼年时,我便最喜垒沙堡的? 苏温暖地笑起来,立即着手为再微办妥一切。 终究行期至。 那日再微与苏是乘了承年的车去机场。 承年与苏在一起十年,可以说是看着再微长大,但这少年却并不与他亲厚。 登机前,再微握一握苏的手,便转身进了安检门,始终不曾向承年看一眼。 承年笑了笑,苏看看他,轻轻拍他手背。 坐在机舱内,才察觉外边落雨。 再微将额抵在窗上。 原来离开是这样凉。 将全数渴念都化作一个转身的姿势,这个姿势已穷尽再微全身气力。 下一步,又该如何? 飞机穿云而过。 十七岁的再微爱五十岁的苏。 [三] 承年 ——苏,不如我们结婚。 苏目送飞机远去,这才抬头看承年。 此君头发已斑白,却梳得一丝不乱。肩膀仍沉厚宽阔,一身银灰色西服亦是毕挺的。 嘴角隐约见得到一痕纹路,他不笑时,便觉他傲慢。 一双眼又锐利,此刻波光闪烁,看上去不是不温柔的。 苏低头笑笑。 ——承年,我一早告诉过你,我是不结婚的人。 ——再微走后,我可照顾你。 ——你一直都照顾我。 ——苏,不要装傻,我想名正言顺。 ——呵,承年,这是什么好世道,男人要向女人讨名分? 苏不欲将这话题继续下去,借个故走开。 承年站在原地看她背影,仍如十年前初见时一般,白色,细长,无尽遥远。 呵,初见。 是在马达加斯加的海滩上。 当时苏满额是汗,跪在一处岩洞前。 那日她亦穿白,好名贵的衣料,竟那么样跪在地下,毫不疼惜的。 她对着岩洞中轻声唤,再微,再微,过来,到我这里来。 承年便探头去看。 只见那狭小逼仄的岩洞当中,竟卡着一个幼童。 他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亦不言语,更无啼哭,如一只小兽那么茫然无觉。 听见白衣女子唤他,那幼童便动了动,慢慢向外挣。许是感到痛,又停住。 ——叫了救生员么? 苏抬脸看他 ——已有人叫去了。 这张脸看得承年心神一荡。 在世间混迹许久,不是没有见过美人,那深目高鼻,那雪肤樱唇,亦不是没有领受过的。 偏生这张面孔却又不同。看时只觉有亮光逼上眼目来,细看来,只见那细薄唇角微微下沉,有红尘了然的宿命之感,不由人不心惊。 这面孔是值得深究的。 口中却提醒她道 ——即将涨潮,最好快些。 承年时时来此地度假,是以对这里潮涨潮落了然于心,算得上半个土著。 苏到这时却出奇冷静 ——潮水涨到这个岩洞需时多久? ——半小时差不多。 ——后果如何? 承年见这女子如此镇定,知她一定承受得起,便如实道出。 ——届时整个岩洞被海水覆盖,孩子必死无疑。 苏将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地下,又唤再微。 这次却无效。 承年心急,将苏推至一旁,伸长臂,试图将再微强行自岩洞中拖出,奈何那岩洞狭长,他竟够不着。 苏被承年推至近旁石堆,膝盖尽破,血流不止。 苏忍不住呼痛。 再微在洞中听见,自喉中发出小兽般愤怒吼叫。 苏向再微看了一看,只见幽暗光线中,再微眼里跌出泪来。 ——先生,麻烦你扇我两个耳光。 太荒诞了,这个要求。承年不解 ——为什么? ——救人。 承年那两个耳光当真有效。 刚刚扇完,承年已被再微推了个趔趄。 看再微时,见他胸口被岩石划出深深几道血印,而脸上的怒气实在又不似一个只有六七岁大的孩童。 苏跪在地上,紧紧搂他在怀中。 那一身白衣已是染血又染尘。 呵,她这样爱他。 同样,他亦这样爱她。 承年忍不住趋前,将再微面颊上一痕苔藓抹去。 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孩童却无比犀利,立即触电般闪开,紧接着便是张嘴一咬的动作。 承年看见他白森森牙齿,只觉心有余悸 ——呵,狼人,幸好缩手及时,否则即成九指神丐。 苏牵了再微的手来道谢,之后便告辞。 那时,那个背影便是如此,白色,细长,无尽遥远。 就在该时刻,承年决定收拾全部心情,来趋近这女子的心。 如此,便是十年。 想到这里,承年苦笑,点一支烟来吸。 十年来他并未靠近她一步。 她是始终无可无不可,有承年在,自是不错,没有他时,亦并不觉有任何不妥。 承年不是不灰心的。 但又贪慕有她在身边的好,于是打定主意,过一日,算一日。 像今天,求婚,被拒绝,调侃一回,便又是一日。 [四] 再微 海德堡果然是有青色天空并烟灰色云朵。 再微日日独自行过。 建筑学院是在这大学城的东南角上,自住处步行过去大概需一刻钟左右。 途中会得经过一处水池,中央立着惨绿少年石像,只见它嘴角流露某种无望之感,看得再微心中无比荒凉。 有时便停在那里吸一支烟,然后继续行。 那日又是在这池畔,再微远远望见一条披肩。 这披肩且华美且浓烈,常常见到苏裹着它站在露台凉风中观海景。 此刻它竟出现在这里。 行得近些,见到那是个女子,瘦肩若削,独自站在那里,背影无限寂寥。 再微不敢呼吸,怕是因渴念太重而生的幻觉。 他只敢轻轻走近,在离那背影五步远处停下,如履薄冰地唤一声,苏。 池畔那女子回头,再微才知自己认错。 那女子灰眼珠闪一闪,分明是德国人。 再微道歉,叹一口气,呵,为何方才没有注意她那棕色长发,太希望她是她,是以故意忽略了吧。 若是想念一个人,则全世界都是她。 怎么可以呢?对自己那么残忍。 再微深深叹息,转身离开。 但那女子却叫住他 ——刚刚你是在叫苏? 再微回头,看那女子,只见她亦不年轻了,眼角嘴角皆现出细细纹路,然而,却是美丽的,那是一种穷途末路的美。 ——年轻时,我认识一个苏。这条披肩,便是她送给我。 电光石火间,再微知道自己无意中邂逅苏的旧友,心中只觉莫名欣喜。 苏是绝口不提过去的,再微有时错觉,苏从未年轻过。 眼前这个女子,应是属于苏的前世的吧。 ——苏没有对你说起过吗? 见再微摇头,这灰眼珠的德国女子便洞悉一切地笑一笑 ——原来苏是决心忘记。 她于是黯淡下来,神情回复落寞及寡淡,拉了拉披肩,也没有向再微道别,便走开了。 再微立在那处,听见林子中传来提琴声,分明是帕格尼尼的无穷动,听得人心乱如麻。 谁料到,走出几步,那女子竟又回头,向再微问 ——那么你是谁?她的孩子,抑或她的情人? 再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慌张中,抬头见那惨绿少年石像嘴角竟有冰冷笑意,更觉惶恐无措,只好转身跑开。 越跑越快。 停下来时,已是夜,自己所在,乃是一片荒郊,长草隐没,举目望得见灯火稀薄。 再微只觉心中毫无光亮,于是缓缓蹲下,抑制内心的痛。 长草随风轻摆,触到他的面颊,他的唇,以及他的额。 再微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五] 印小额 大凡海德堡的华裔学生,没有不知道印小额的。 她无疑是美。 一张雪白芙蓉面出奇的好看。 细长一双眼,眼窝却要深深陷下去,眼角拖得又长,简直如沼泽般缠缠绵绵,令到人停步不前。 学的是建筑,偏弹得一手好吉他。 日日环佩叮当地行,五彩斑斓一块布片,一旦由她穿来,亦会得摇曳有风情。 牛仔裤上永远有破洞,书包里永远没有讲义,印小额是无所谓的,当然。 人尽皆知,印小额爱上再微,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再微亦是认得印小额的,呵,当然,生得那么美,想不认得都难。 初见是在学校游泳馆内。 再微见到池边浮着一个背影。 甚至不是整个的背影,只是一整个肩,小半个背,两条手臂,及那发髻。 呵,那发髻是以细长一支美工笔绾的,着实慵懒写意得很,偏又有一缕黑发不听话,溜出来,盘在那雪白颈项间,似是吹一口气便会飘开。 再微自己笑一笑。 世间多少女子,背影看过去都是妙人,及至她们回头,你才知世上真有“不妙”这回事。 朋友在对面唤再微过去。 那女子听见再微二字,触电般回过头来。黑漆漆一双眼睛,直要看进人骨髓里去。 ——你便是再微? 再微点头,并不说话。然,见到这少女艳光四射,心中亦不是不震动的。 向朋友望去,只见他们个个嬉皮笑脸,向他做个恭喜手势。 ——人人说你是水仙少年,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方才信了。 再微的伙伴此刻乐得看好戏,倒不着急叫他过去了。 再微举步向那边走。 印小额跟过来。 ——果然你是不喜说话的。你我都属建筑学院,何至于陌生冷淡至此? 再微停下来,转头看她。 ——呵,大概因你绝少上课的缘故。 说完便跳进水中,很快游至对岸。 印小额呆一呆,随即咬着嘴唇笑出来。 实在是特出的男子。 面孔那么俊美,偏一双眼中有无限心事涌动。 那眉头轻蹙,不知心中有几许愁肠百结。 人又刻薄,若不喜欢,绝不肯假以辞色。 原来世间当真是有这样的男子。 印小额抬手拔了美工笔,松开发髻,将那一卷长发拨弄三两下,向更衣室走去。 整个游泳馆便是静到一枚针落下都听得见。 只余她赤脚踏在积水地面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走远走远走远。 原来世间当真是有这样的女子。 [六] 再微 再微日日黄昏去那惨绿少年池畔,希望再度遇见那灰眸女子,这一次,一定央她将苏的故事讲给他听。 日复一日失望。 谁知那日刚刚返家,便见到那女子在门口盘桓。 他上前招呼。 他与她对视。因了同样对苏的思念,便都笑起来。 那个笑容有许多内容,及许多不得已。 再微知道她会得理解他。 ——那男子名叫倪端,中国人,苏遇见他的时候是二十岁。他四十三岁,有太太及孩子。 [七] 苏 苏二十岁时嗜好尝试各种香烟,及各种男人。 直至某日在街头遇见倪端。 彼时她正在露天咖啡馆中吸烟并阅读,抬头便见一个灰衣男子手捧一盆白色绣球花行过。 她看他一眼,随即再看一眼。 他消失在街角,苏便丢下书本追过去。 就像是遇见命运。忍不住趋附。 这是苏自己的描述。 那个时候苏有一种病态的美。 最喜穿黑,那黑衣黑发黑眸,蜷伏某处,真正如埃及圣猫般诡异游离。 那男子当然便是倪端。 自爱上他那日始,苏便越来越黯淡。 但偏偏却越来越喜穿白,是一心一意要将自己从人群当中孤立出来,与这纷繁世界隔开,使他不能忽略她。 倪端与苏,也许当真是相爱的。 是以这样两个人,会变得越来越寂寞。 爱得越深,大概会越寂寞罢,因知道已是这样的爱,无法再靠近对方一步,并越来越了解,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永远隔着万水千山,即使相拥死去,亦皆是独自死去。 爱比死更冷。 他们在一起许多年,苏一直不快乐。 她常常说,我们爱得太用力了,要不到长久。 后来倪端妻女知晓此事,前来请求苏放手。她终于决定轻轻抽身,独自归国,那年她是二十八岁。 又十年后,倪端死去。 并有遗产留给苏,但苏一直没有去律师处接收。 这便是苏在三十岁之前所有的故事。 [八] 再微 再微忍不住问 ——那么你,在这个故事当中扮演什么角色。 那灰眸女子拿烟的手不禁一抖。 ——呵,我是苏的挚友。是以她旅行至撒哈拉亦会带一条披肩给我。 再微明白并不这么简单。 他见到这女子面孔上落落寡欢的神情,及她颤抖的手指。知道她想念苏,也许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多。 他同情她,于是不再追问。 ——你爱她吧。呵,当然你爱她。 那女子说。 再微一怔。 ——爱她就应使她知道。要清清楚楚告诉她。不要以为她会猜得到,她是最懒得费心的。 那女子说罢,望着再微的眼睛笑一笑。 不知为什么,再微总觉她那个笑容怅然若失,似是刚刚与什么人什么事挥手作别。 他便想,也许,她亦爱她吧。那样爱,以至数十年后谈及她,内心仍有巨大震动。 这些话,其实,全都是她说给她自己听的。 再微送她走后,独自坐在客厅当中,壁炉中火苗在跳。他觉得那热力逼上面孔来,使自己心慌意乱。 一室清寂,他不由得怀疑,刚刚是否真有人来过。 万一,那灰眸女子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呢。 制造出一个幻觉,来向自己陈述苏的过去。他这样渴望趋近苏的内心,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再微起身,轻轻碰触那灰眸女子适才坐过的沙发。 尚有余温,于是再微放了心。 [九] 印小额 再微听见有人敲门,皱一皱眉头。 他最不耐烦便是招呼人客。 那一班同学,聚在一起无非醉酒滋事,非常不理智,且又无趣。 于是只在黑暗中静静坐着,并不打算应门。 门外却是印小额的声音。 显见得是喝醉了酒,声线丝毫不受控制,叫门声恐怕连柏林都听得到。 再微开了门,将她抓进来,自冰箱当中拿大块冰敷在她脸上。 借了壁炉火光,见到印小额面孔苍白,几许发丝贴在面孔上,如婴儿般甘美。 她是怎样都美。 怎么可以怎样都美。 她醉便是贵妃醉酒,她醒便是顾盼神飞。 她寡言便是泪眼问花花不语,她多话便是沉香亭畔解语花。 总之她是怎样都可以,怎样都不会错。 谁说生得好不会占尽便宜? 如印小额这般,整个学期不上一堂课,到期末自有人巴巴地将讲义整理妥当送至案前,功课照样是甲等。 再微想到这里时,听见小额醉醺醺在问 ——你是如何认得那教哲学的老妖婆? 再微心中一震,霍地自沙发当中起身,走至小额面前 ——印小额,请即刻离开,我不招呼醉成这样的人。 ——不招呼我,便去招呼那老妖婆,可是? 呵,原来,她说的是她,不是她。 再微笑自己过分敏感,印小额如何知道有一个苏来?千说万说,又怎么说得到苏的头上? 于是心下释然。 这么说,那灰眸女子是在此地执教哲学的么? 原应如此,她与苏本是同窗密友,之后,一个留校,一个归国,无论如何讲得通。 那边印小额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竟伏在沙发上哭起来。 哭声哽在喉中,似是一边负痛,一边压抑,哭得萧条。 这哭声当中有那么多求不得,与已失却。 上一次,上一次见到女子哭泣,是何时? 再微想起来,似是五六岁时。那哭泣的女子,便是苏。 那次苏是先接了一通电话,之后便进了书房,直至深夜仍未出来。 再微便轻轻启开房门去看。 见到苏站在窗前,似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般立在那处。再没有比那更寂寞的背影。 那片海,亦要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荒凉,连一个浪也无,只觉它平静得有如已经死去。 现在想想,苏真是知识女性,不像过去的女子,动不动将自己摔至床上,团花簇锦大哭一场。 也许仍然有人这么做,但那不是苏。她最是冷静镇定,是以选择最理智的地点来哭泣。 她在书房中哭的时候,再微只觉难过,但已懂得沉默地不去追问缘由。 苏听见门响,回头见到门口站着小小黑影子,于是过来抱住他。 似抱住救命稻草般,并以一种既克制又悲伤的声音对再微说:“他死了,他死了。” 谁死了? 再微没有问。 他知道该刹那的自己不过类似一只狗甚或一棵树,是苏在极端软弱之时手边可触的唯一活物。她相当于自言自语。 然而,他是谁? 此刻,再微已知晓,这个他便是倪端。 想想真是寂寞得恐怖。 漫长一生当中,只得这么一个人,之后的时间便用来一寸一寸将他埋葬。 这样的埋葬,究竟,是遗忘还是记得呢? 但毕竟是有过这么一个人,于世事纷繁变幻当中,行过苏寂静的生命,这是幸运。也许不幸? 再微始终清楚,爱是十分不幸的一件事。 但于这样平淡世间能寻出一个人来爱,亦是万分不易的。 他蹲在沙发边,拍打小额后背,安抚她,手势极之轻柔。 小额只觉诧异,止了眼泪扭头看他,只见这再微,不知想到些什么,那张凛冽面孔上的表情此时简直如春暖花开,几乎说得上是温柔的。 于是小额误会了。 她已决定要误会了。 她将自己的身体放进再微怀中,又将自己的唇贴上再微的唇角。 呵,小额太年轻,她以为如此便可得着这个男子。 次日,晨光熹微之时,小额醒来,见到再微仍在熟睡。 黑头发不事修剪,已经那么长,衬在面孔旁边,只觉他如神祗一般。 更兼那睫毛又长又密,看得小额心中一颤。 在该时刻,竟涌上许多温暖的念头。 之后,再微睁开眼睛,见到小额。 那目光冷冰冰且是厌倦,并迅速被往事覆盖,窥不见灵魂。 小额只觉全身血液似僵在血管中,天寒地冻,无处躲藏,。 急急穿衣便走,却又被再微叫住。 再微自床头取过钱包,拿出几张钞票,放进小额衣兜当中。 再见,他说。 印小额轻轻替再微阖上房门。 恍惚间连泪都忘记流,下意识向学院那边行去。 到那惨绿少年水池畔时,见到那一池萍碎,塘边落叶萧瑟,才知道失声痛哭。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一些人,执意要对人对己残忍。 离开他,是不快乐,靠近他,更加不快乐。 见不着他时,深深寂寞,见得着他时,更加寂寞。 他是一座空幻城池,进不去时,见那壁垒森严,只觉萧索,进去之后,见那街巷空洞,更加萧索。 他是一场虚无花火,那漫天丰盛浓烈,尽是他一个人的,见不到,是无措,见到了,更加无措。 怎么可以去爱这么一个人? 怎么可以? [十] 承年 苏的家中永远最是舒服惬意,可以沉堕生生世世不觉腻烦。 她甚至不来招呼你。 一切请便 —— 自己到厨房弄咖啡来喝,小冰桶中永远镇得有香槟,饿了可以做三明治吃,不嫌麻烦的话,想做龙虾汤亦不是办不到。书自然是不缺的,还有电影,苏甚至有一台小型胶片放映机,在那昏暗室内,三两部声色光影吱吱嘎嘎地看过去,便又是一日。 承年固然是花钱圣手,但始终做不到可以把钱用得这样享受。 承年有时甚至会觉得苏并不在家。自己所处的,乃是一处抛掷已久的空屋,自有狐仙或家神打理一切。 又或者,他是否已与苏结了婚,彼此已熟悉到陌生的地步,连一句客气话都懒得说,连面都懒得见,偌大一间屋子能彼此碰上,便叫缘分。 越想越不放心,他便轻轻启开苏的书房来看。 这时便可见到苏坐在摇椅上,拿着一本书在读。露台上有长风吹送,令她发丝飘拂,呵,真美。 逆光,整个人全似单薄剪影。 见不到她皱纹,便觉她那么年轻,那个身体,一丝褶皱也无,真正舒展至极。 且事实上,皱纹并不拖累她,只反而会沾她的光,连带着美起来。 苏并不打算将五十多岁的身体保养得看去只有三十岁。 自家皮囊自家知晓。 即便是修修补补填填充充,撑得开韶华的表象,拢不住韶华的精魂。 让人家看不出你老,呵,这不算什么本事。几把刀几服药便办得到。 真正见功夫的,是要让人明知你老,还不得不承认你美。 否则,岁月有什么意思?时间有什么威力?华发苍颜自生自灭,一定有它的道理的。 承年便是喜爱苏这样洒脱不羁。 看定这女子,只觉岁月亦会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她是如何变到强大至此的? 究竟是如何? 承年知道自己永远寻不着答案。 与苏同游欧洲之时,才知她有另一面的好。 那个夏,与她在法国南部海岸玩风帆与潜水,呵,但见她起起伏伏,若隐若现,承年自问无论如何亦不会相信她已年过半百。 那个冬,又与她在瑞士滑雪。 小赌馆中,她亦会得推牌九,不知是何人教会她。 然当她静时,便又是静到任何人都动摇不得之地步,对着一切人一切事,皆有含蓄的厌倦之意。 这一个她,才是她么? 哪一个她,才是她呢? 总之玩的功夫,苏是一样不落都会,呵,承年有时看着她,就想,还有什么是苏不会的呢? 也许,除出不会爱了。 也许,除出不会爱他。 有时他甚至妒忌再微。 自出生一刻始,再微的生命当中就有苏的存在,每一秒钟都有苏的存在。且苏爱他。 呵,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不似自己,历无数人无数事,才遇见这个她。若她是灯火阑珊斯人憔悴倒也罢了,偏偏她有前世华美莫失莫忘,令人灰心。 ——苏,既然已经在欧洲,不如顺道探访再微。 ——也许他并不乐意被打扰。 ——再微一向孤僻。 ——再没有比他更安静的孩子。 ——苏,当真他只是你的养子? ——呵,承年,你在想什么? 承年笑一笑,不打算将该话题继续下去,只说 ——这许多年不见他,连一张照片也无,不知他长成什么样子。 苏与承年抵达海德堡时正是午后,踩着积雪找到再微住处,敲门时,却见来应门的是个女子。 只见她目光涣散,面孔上残妆未去,眼影与睫毛膏尽皆糊成一团,着实惨不忍睹。 苏与承年相视一笑,知道此行正应了“给人惊喜,结果往往是给自己一个惊吓”这句老话。 然,到底那女子是个美人,即便如此不堪,掩着口打一个小呵欠,仍是憨态可掬,使苏顿生好感。 ——再微可是住在此地? ——他随导师赴北欧参加研讨会,便将房子借给我住。 此时,被门口凉风一激,这女子才真正醒转。 见门口这一对中年男女,只道是再微的房东,赶紧住了口。 随即警觉地问道 ——你是谁? ——待再微回来,告诉他,苏与承年来过。 [十一] 印小额 这便是苏么? 白色貂皮衬她一张面孔苍白寒冷。 印小额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那年,自醉酒之事后,小额刻意避开,更未与再微有过瓜葛。 某日却碰巧与他在同一间咖啡馆当中遇见,亦各自将目光移开,不去招呼。 但毕竟是爱着这个人,不见他时,一切倒还可安之若素,此时他便坐在那里,石像般冰冷沉默,又怎能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只见再微抬眼望向街头,那日行人稀少,阳光寡淡,呵,对了,是在雪后,小额还记得路上积雪沉厚平整。 也不知再微见到什么,只见他霍然起身,险些将桌子掀翻。他奔至大街上,并向着街角追去。 那日,他口中叫着的那个名字,便是,苏。 小额但见他脚落之处,积雪翻飞,在他身后扬起一阵雪雾。 怕他出事,急忙跟了出去。 再微在那清冷大街上追一辆黑色汽车追了多时,似是终知无望,于是停下。 站在那处,将低着的头,摇了摇,又摇了摇,似想摆脱什么纠缠不去的念头。 小额走至再微面前,以手指触及再微面孔,呵,这样凉。 然后小额感到指间一热,原来是有泪流下来。 ——再微,你可是幻觉见到所爱之人? 再微并不答话,回身向咖啡馆行去。 ——这样想念她,为何不去见她? 再微这次却停步,转过脸来,像不认得似的看着小额,他的声音这样软弱 ——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呢,怎么可以呢。 再微拥抱小额,这荒寒世间的一个身体。 小额听见胸腔当中自己的心脏,是那样笃定地跳。 原来我们每一个人,对着让我们爱到力不从心的人,都只会得讲这么一句话——怎么可以呢。 真的,怎么可以呢。 怎么可以这样痛,及这样无助。 怎么可以明知故犯,欲罢不能。 怎么可以使那玻璃心肝,水晶肚肠,千万遍折射当中,尽皆是某一个人? 怎么可以不忘? 怎么可以不能不爱? 怎么可以? 印小额在窗口看那二人背影渐行渐远。 这便是苏么? 这样老,可是,这样美。 [十二] 苏 昨夜梦见一个男子。 背对我站在窗口。 见不到他面孔,但我闻到他衣服上雪茄味道,便唤他,倪端? 他望着海面波光,并不与我说话。我已知是他,便将面孔贴上他的后背,梦中似听到他沉稳心跳。 我闭上眼,感到那温暖后背渐渐流失。 然后我醒来。 呵,这样便醒来了么? 我伏在枕中,深深叹息。 窗外已有些微天光,隐约听得到海浪声。 又一日,没有他。 每一日,都如此。 如是数十年,竟亦过得波澜不兴,未曾厌倦。 呵,原来我是这样苟且的人。 走出卧室,便见一个人影,背对我站在窗口。 白衬衫,袖子稍稍卷起来。 一把头发很长,束在脑后。 落地长窗微开,有海风吹送,清晨那烟灰色天空衬这衣衫飘拂,几使人疑心见到幻觉。 听见门响,那人转过脸来,叫我,苏。 背光,看不清他面孔,然,这把低沉嗓音已听得我心中一颤。 呵,倪端? 莫非我仍在梦中,只是梦见自己醒来? ——倪端? 我急急趋前,将手贴上那个面颊。 温热的。 此刻我亦看清,那不是倪端,分明他是陌生人, 那么年轻,一张面孔如刀削斧斫,棱角分明,呵,英俊的男子。 但我不认识他。 ——我不是倪端,我是再微。苏,我是再微。 他抬起手,将我的手握在掌中。 ——我是再微,苏。门锁未换,我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 再微? 他不是一个少年么? 这当中,又有许多年过去了么? 一颗心只觉荡气回肠,忍不住紧紧拥抱他。 呵,我这样想念他。 [十三] 再微 飞机抵埠是在凌晨四点。 我几乎是立刻前往苏的家中。 七年前带走的那条门匙仍在身边,我以它开门,竟仍打得开。 我轻轻叹息,走进去。 时间太早,苏应仍在睡。 我启开自己从前的房间来看。 一切依旧。如我须臾未曾远走。 看了一半的书,还在原处。 坐在露台摇椅上晃一晃,似招一招手,便可招回十七岁那年的时光,躺倒地毯上,与苏一道听杜普蕾的岁月。 我又走至客厅窗前。 那片海,仍这样寂寞。 那样一波一浪涌来,似时时召唤人随了它去。 一个女人,要有多强大,才敢日日对牢这样一片海呢? 之后我听见门响,呵,苏。 她站在卧室门口。 穿白色长衬衫,头发仍是那么的长,也许有白发,但这样看过去,仍是黑漆漆一大把。 她老了,当然。 但,对不起,我仍爱她。 我可以令她爱上我吧? 我可以令她爱上我吗? 我全无把握,只好如履薄冰地唤一声她的名。 她听见,并愣在那处,懵懂一如孩童。 一双眼中有无限往事浮动,这是她最软弱的时刻吧。 她始终是这样的女子,任何时刻,任何表情,均可明白无误地击中我。 只见她急急趋附,将一只手贴上我的面颊。 她唤我作倪端。 倪端? 那男子仍占据她晨昏时分意志最最薄弱之时刻。 我只觉一颗心不断下沉至深渊当中去。 ——我不是倪端,我是再微。苏,我是再微。 他仍控制她,在他死后。 苏,你看,爱是多么不幸的一件事。 你爱倪端,我爱你。 这是不可改变的。 [十四] 苏 再微坐在面海那张白色沙发上。 过去那便是他的位置。 沙发下面铺的是一张雪白毛绒地毯,只见再微赤脚踏在里面,将足趾一寸寸深埋。 突然他抬眼望着我 ——苏,我要你忘记他。 这再微,当真是越来越陌生,自面孔至灵魂。 我转动手中玻璃杯,不知他指的是谁。 ——谁?忘记谁,再微。 ——倪端。他死去已有近二十年,你应忘记他。 我指尖一颤,玻璃杯滑脱,落在地毯上,水倾出来,将地毯一寸寸洇湿。 我看着那片水迹缓缓游走,当它到我脚边的时候,我便小心地将脚趾移开。 我心中一片空白。 ——再微,这是什么意思? ——之后,你或许可以爱得上别人。 ——别人?你是说承年?呵,承年谴你来做说客? 想起倪端,我只觉一颗心飘摇无依,非常惶恐。但口中仍试图讲出一些有逻辑的话来。 我仍在笑。 我竟仍在笑。 再微似是已知晓一切,他从何处知晓? ——苏,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你从来不曾仔细看过我。 我于是抬头。 我于是寻着再微的面孔。 我于是见到他唇边的笑容。 那个笑容,如此凄惶,一如许多年前,最后一次去见倪端,告诉他我要离开他时,他的表情。 似是洞悉一切,但又心有不甘,却因了从来对我娇宠与纵容,是以讲不出一句驳回的话来。 这是多么无礼的一个要求。 而倪端,竟接受了。 到最后,他的面孔上便浮出这样一个笑容来。 它使我想到,在笑过这一次之后,他便再也不会快乐了。 此刻于再微这张面孔上,再度见到它,我只觉心中一酸。 这许多年来,我的确未曾仔细看清楚再微。 我未曾看清楚身边任何一个人。 我是盲的。 我是聋的。 我是残的。 我打叠起精神,温和看他。 ——再微,我一直爱你,难道你不懂得? ——不,不是这个爱。 ——再微,你应知道,我再也给不出其他的爱了,对不起。 ——是对所有人都给不出,还是只对我一个人? ——所有人,再微,所有人。 ——那即是说,至少我可与承年一样。 我自知仓皇中落入再微圈套,揉一揉面孔,只觉它简直如一段木头似。 呵,若我真是段木头倒还轻松些 ——再微,二十四年前,我应将你交还给你外婆。 ——苏,你没有那么做,因你当时寂寞。 ——的确如此,我一向自私自利,再微。 再微走至我面前,盘膝坐在那雪白地毯上,将面孔伏在我的膝盖。 这是他幼年最喜欢的姿势,象征依赖、逃避以及不舍。 该瞬间,我忘记与他之间的对峙,亦忘记七年不见他的陌生,我似见到幼年的他自我膝盖上抬起那张雪白小面孔来,向着我笑。 我与再微,的确曾彼此陪伴。 又或者,是他陪伴我更多。 此刻再微仰起脸来,对我说 ——苏,我知你累了,但请记得我爱你。 停一停,他又说。 ——且我必须让你爱上我,记得安徒生的童话么?否则我便无法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否则我便将成为气泡,消失在水中;否则我便会死。 我怜惜地看他。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这头发又长了。 呵,再微仍是再微。 他始终是那个他。再没有比他更安静更纯粹的少年。 但他亦是极端,亦是残忍。 在他的身上,潜伏了所有的青春以及所有的老年。 然而,当真我是累了。 我给不出任何形式的爱了。 往事一重重恰如暮色,向我压来压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又微,又微,你的孩子,今日来向我说他爱我。 若你在时,你会如何? 然而,问你有用么?你是始终听从内心的女子。向你这里找答案,必定是没有用的。 要到此刻,我才知,这个再微,十足十便似你。 这是多么不幸的一件事。 [十五] 承年 我没有料到有一日苏会向我求婚。 她是坐在我身边,以一种极之淡然的语气开口。 ——承年,你可愿意娶我?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待回过神来,连忙一叠声说是。 苏却仍有心情调侃我 ——男人的一百个是,不过相当于女人的一个也许。我倒宁愿相信一个戒指更能说明问题。 我急忙自兜内掏出一个小盒子来。 这个盒子,自认识苏以来,时刻携在身畔。 里面是一枚蒂凡尼钻戒,方钻切割,并不特别璀璨夺目,我知道苏会得喜欢这个款式。 果然她笑一笑。 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叹一口气。 [十六] 印小额 再微自国内回到海德堡,竟直接便来找我。 他在我的沙发上倒头便睡,直至次日黄昏。 不知他发生什么事,但见到他那样憔悴疲惫,亦觉心中震动。 再微即使是在睡眠当中,亦是轻蹙着眉头。 是何人,是何事,令到他这样这样的不快乐。 也许,他刚刚失去所爱之人。 那个苏怎么了? 她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如何爱上她? 她可有爱你? 再微,待你醒来,可否一一对我说? 之后,再微醒来,并未与我说话,他只与我做爱。 黑暗中,我似见得到他心中破了一个大洞,不断有寒风自那里吹出来。 又似只有这一夕欢好方可弥补那空洞及无常。 我感到他嘴唇的冰冷以及面孔的冰冷。 借着月光,我见到他悲哀且无望的表情。 然而,这样的对待,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再微于最艰难时刻趋附,于我,已是莫大安慰。 若他要取走我的灵魂都可只管拿去,何况这个身体。 但我确实不曾料到,那个女子有这样的力量。 [十七] 再微 苏终于躲开我。 她躲进一段婚姻里去,躲至一个男人背后。 她一定要以某太太这样一个陌生的身份来面对我,才会觉得安全。 她要将我固定在养子这个位置上,令到我动弹不得。 她一向如此,一切都由她掌控。 起始,及结束。 开端,及终局。 怎么可以? 然而,她真的可以。 离开印小额的住处,我便前往位于大学城西的哲学院,去寻一个人。 远远我便见到她。 棕色长发结成一条辫子,穿黑色长风衣,与另一个女子站在一处,吸烟并交谈,态度十分亲昵。 还不待我走近,她便已见到我,急急向我迎过来 ——可是有苏的消息? 望着她灰色眼珠,我只觉她是这世间最亲近之人。 许是见我面色灰败,毫无生意,她却把那消息猜错了,她试探地问道 ——她死了? ——不,不不,她只是与别人结了婚。 她向那个女子交代几句,便携了我往她家中去。 那是一幢青色的小楼。墙壁上爬着深紫色藤蔓。 ——也许你早已知道,我只爱同性。 她斟出威士忌递给我。 我并不知道。 然而,我却知爱的力量。若真的它来,便是爱上同性,亦是太正常之事。 ——许多年前,不,也许直到此刻,我爱苏。但从未有机会说给她听。因我知,她永不会以对待爱人的心情,来对待我。 我点头,我了解。 她拿出当年的相簿来给我看。 我终于见到年轻时的苏。 美则美矣,但我见不到她的灵魂。 如果没有那么多执念、坚信、渴慕以及摧毁,那便不是苏,不是我认得的那个苏。 那不过是一个恰巧也叫苏的少女,代替她度过青春的那段时间。 然后我便见到那张相片。 是在露台之上,有两人靠着栏杆,背海而立。 那男子将苏拥在怀中,两人皆着白衣。 苏一头长发随风飘飞,如黑色海藻般桀骜不逊,眉目当中有许多快乐,及不快乐。 再看那男子,实在如哈姆雷特般令人心折,那样干净、抑郁及温柔。 ——这张照片是夹在苏的一本书中,无意间到了我的手里。那个男子便是倪端,的确英俊,可是? 当然这是倪端。 我向她索取这张相片。 [十八] 苏 我与承年结婚旅行归来,已是半年之后的事了。 回来时,我便见到客厅地板上邮件堆积如山。 一一整理出来,见到其中一封是来自海德堡,知道必定是再微。 他是从来不曾写过一封信来给我,若写信,必是有什么特别之事。 于是连忙拆开来看。 里面只得一张相片。 承年见我对着一张相片发呆,便自我手中将它取过去端详。 连他亦沉默了。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会得说 ——呵,苏,这便是年轻时的你,及你年轻时的爱人。 我只觉再也无法与他说一句话。 胸腔当中有波涛汹涌,淹没我,吞并我。 再微是在提醒。 他提醒我前世今生得到的,得不到的;提醒我抛弃的,与失去的;提醒我坚信的,与渴慕的。 在这个时刻,在我终于将遗忘倪端面孔的时刻。 我是以指间细沙,一寸寸将他埋葬,他的臂,他的肩,他的额以及他的发。 我对自己说,就要好了,这便好了。 但再微前来提醒我。 呵,他可知他有多残忍。 然则,是我先对他残忍吧。 那日,他便是在这沙发前对我说 ——我必须让你爱上我,记得安徒生的童话么?否则我便无法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否则我便将成为气泡,消失在水中;否则我便会死。 他说他会死,然而听到这话且听懂这话的我却转一个身,去与别人结了婚。 我们的确,互相残忍。 [十九] 承年 那日,苏蜷在沙发上直到深夜。 之后,她终于开口对我说 ——承年,对不起,我必须与你离婚。 客厅当中没有开灯,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知她从来不可动摇,明白她心意已决,但仍试图挽回。 ——苏,那是许多年前的人与事,当时是当时,此刻是此刻。 ——承年,这么多年,我并没有爱上你,今后,我亦决无可能爱上你。对不起,令你白白消耗了那么多的时间在我身上。 ——我并无奢望,你在便可以了。 ——然而我是有奢望的。呵,承年,对不起,我已这样老,然而我仍是有奢望的。 我便离开她身边。 这一生,我知,我永无可能忘记她。 [二十] 苏 时间零零落落,如一把硬币剩在手中,干不成大事,只好在小把戏当中折堕消磨。 我便是在回忆当中折堕消磨。 想起承年当初,到底亦是真心待我。 否则不会将那十余年醇酒妇人的时光,尽皆消耗在我的身上。 这个我,若非因了要逃开再微,尚且是不肯领情的。 从来不知自己是这样固执冷酷的人。 那么倪端,曾那么样的深深爱过,他是一早便明白我的吧。 此时想起他来,觉得他这样的远。伸出手去,亦隔着十万个指尖的距离。 果真过得这样的快,离他死去,亦已忽忽然二十年。 当年他是有遗产留给我,只不过我狷介,执意要使我们的关系始终纯粹,与物质无关,是以一直不肯接收。 现在我倒想知道,那么了解我,他究竟是留下什么给我? 一串珠?一枚钻? 不,这不是倪端。若他是只会赠女子以珠玉的男人,我断不会爱上他的。 于是我电话至律师处,说我愿意接收倪端的遗产。 呵,要到这时我才知道,那遗产竟是澳大利亚某个牧场,有牛羊马匹若干若干。 我即刻前往。 二十年间,牧场一直由律师行打理,一切都妥帖周到。 牧场内还有一架直升飞机,通常用来寻找跑失的马群,我便乘了它巡视这片产业。 这世上,亦只有倪端,在死后仍可使我深深震动。 那面海的白色房子,便是主宅,向北是马厩。再向内陆,便是草场与原野,时有黑马长嘶,直达高天。 我俯视这大片红色土地,如与倪端对望。 总觉直到此刻才知爱的姿态。 —— 就是这样一片土地,你来,它在这里,你不来,它亦在这里。 它隐忍巨大渴望,令全数悲哀都如草疯长,越来越茂密,只待你来,便淹没你。 这便是爱吧。 我将额头抵在窗口,落下泪来。 是在该时刻,我决定在此定居。 [二十一] 再微 我寻不见苏。 亦曾去过旧居,房中只余白帘飘拂,非常空洞。 站在那处,似听得见叹息声。 那大片荒凉的海,失却了苏的看顾,变得更加寂寞。 我启开苏的卧室,那里是空的,连那张摇椅,亦不知去向。 只有灰尘起落,阳光中悬浮游移,好似幻觉。 我又去看我的房间,在该时刻,我知苏再也不会原谅我——我的房间一切未变,看了一半的书,还在原处。那露台上的摇椅随风晃动,然我深知,决无可能招一招手,便可招回十七岁那年的时光,躺倒地毯上,与苏一道听杜普蕾的岁月。 决无可能。 苏已全然抛下我。 之后的岁月,是她一个人的。 我被留在这里,我被撇下了。 我与印小额,是在五月结的婚。 婚礼那日所请宾客,亦不过是旧日同窗及工作伙伴,多为华人。 喧哗喜宴当中,我只觉恍惚。 猛然间回头,便似看得见苏在席间,仍是穿她一贯的白,微笑,并吸烟。 待我趋前,她便消失不见。 我知那是幻觉,但仍忍不住要相信它。 我这一生,再也拿不出同等的力度去爱别人。 筵席散后,清点赠礼,发现其中竟有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表明,有人将法国南部海滨某处住宅赠送给我。 没有署名。 我与小额去到那里,只见住所背山面海,里面全无装修,只地板上铺了大张纯白地毯。 我走过去,将面孔埋在那地毯深处。 幻觉这是苏的膝盖,只要一直这样将面孔埋在这里,她会得渐渐浮现。 这是谁的礼物? 待我找到承年的时候,他已近弥留。 我靠近他,生平我第一次靠近他,向他说 ——谢谢,我与小额都非常喜欢那所房子。 ——再微,我知你一向不喜欢我。 ——那是因为我们爱同一个人,承年,你与我抢夺她。 ——呵,再微,我一直以为是你与我抢夺她。 ——我一直嫉妒你。 ——我亦一直嫉妒你。 两人停了停,相视笑起来。我将手握上承年的手。 ——去找她,再微,她在澳洲。 [二十二] 印小额 这日,再微携我为他的母亲,那名为又微的女子扫墓。 那是一处面海的公墓,又微的墓上清爽干净,全无杂草,又有白色香花祭奠其上,似是不久前才有人来过。 我想我与再微都猜得到那人是谁。 再微便是在这里,将又微与沉欢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知,许多年前,亦必定是苏牵着他的手,站在这里,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他听的。 ——小额,你看,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当中,总有必须爱的人。 我便抬起脸望着再微。呵,或者有一天他可知道,我爱他有多长久。 我就要做母亲了。 ——所以,小额,我要离开你。 我不是没有预感,但亦料不到是这样的快,终于还是哭出来 ——你可知,再微,因为她,我回避一切白色的东西? ——然而小额,想一想,若有一天,这世上再没有长发的男子,你是否便不会想起我? 我忍不住扑进再微怀中 ——永不,当然永不。 ——我亦是如此。 再微温柔抱我,对待我如我是他的女儿。 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抱我。 [二十三] 再微 那个夏,我去了澳洲。 寻到苏的牧场,希望见她。 她的管家向我说,她外出度假,尚未归来。 我一再地去,又一再地以各种理由被推拒。 终于我知晓,根本苏不愿见我。 终于我知晓,她这一生,永无可能忘掉那个人。 终于我知晓,有些人,有些事,你说要忘记,其实你是在记得。 坐在那白色宅子的客厅当中,我知道苏在这里。 我感到她呼吸冷静,又有她目光凛冽,使我身体一阵阵发冷。 那一天,我一直等到深夜,我与苏在无形当中对峙,而输的,一直是我。 终于我离开。 出来时见到北面那个马厩,便向它走过去。 黑暗中,我似回到许多年前,在海德堡郊外的那个夜晚,那时候的再微蹲在长草之间,抱住自己的肩膀,哭得那样的哀痛。 我几乎是真的见到自己,如小兽般哀哀号哭。 怎么可以令到自己这样的痛? 完全没有征兆地,我突然掏出打火机,点燃,并抛在近旁一堆干草上。 有风自牧场深处来,吹那火势一蹿而起。 我便站在近旁,观火。 火势渐猛,马匹受惊,不断长嘶,又有的挣断缰绳跑走。 耳边尽是劈啪爆裂之声。 火光映上我面孔,我只觉眼中灼热,原来已流下泪来。 到底还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向苏告别。 这样一次纵火,当真可烧毁我心中那个幻觉? 也许并不。 即便火光陨落后,只余一地清冷,我仍是记得那夜空中曾有过的烟花盛相吧。 渐渐怀疑世间是否真有一个女子叫做苏的。 [二十四] 苏 我站在窗口,见到火光中的再微,那一头长发,随风飘动,黑得如夜色一样。 而他面孔上那个表情,却是凄惶的。 不禁想起多年前,十七岁的他站在窗口观海景,是那么那么的安静。 我是一秒一秒看着他长,并不知他是从几时起爱上我。 只是,这个爱,于我有什么用呢?于他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都还不至于那么的寂寞。 当然我亦爱他。 不是不可以当他是一个成年的男子那样去爱。 但到底不会那么地爱了。 我已倦极。 的确,杜拉斯可以在七十岁时有二十多岁的情人,但世间只得一个杜拉斯。 爱是需要强大生命力的一件事。 同时,亦是相当不幸的一件事。 只见窗外那火光惊动奔马,四下一片惊惶。 再微的影子却向火光当中渐渐行去。 一向便知他是极端且激烈,在他那平淡静默表面下面自有险象环生。 我急急下楼,向那失火马厩奔过去。 慌乱中,又要避开惊马,我竟错觉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眼睁睁见到他消失于大火当中。 我要到这时才肯出声叫他。 便似他幼年时要将他自那狭窄岩洞当中唤出一般,唤他逃出生天。 那是一个母亲的心情,抑或一个情人的心情? 我的眼中跌出泪来。 何以我们之间要到这个地步呢,再微? 我一声紧似一声地唤他,到底,他听见了。 火光中,我见他背影停顿,转身,奔出,至我面前停住。 我便紧紧拥抱他。 呵,再微,怎么可以失去你? [二十五] 再微 在苏死去很多年后,再微有时仍会以为自己见到她。 譬如今日,在沙滩上,见一艘游艇远远驶过,甲板上,那个以相机拍摄海鸟的白衣女子,不就是她? 再微向她招手,她并没有看见。 游艇驶远,并消失。 呵,又看错了,也许再微一直就看错了,这个世上,到底存不存在一个苏呢? 再微抓起一把细沙,它从指间一线一线地落。 这便是时间之巨大真相。 这便是他今生之所得到,及今生之所失去。 这便是徒劳的劳,这便是遗憾的憾,这便是慈悲的悲,这便是清醒的醒。 这便是执与守在此分崩离析之时刻。 以指间沙,将某某某,葬在很深的心里,一寸一寸地葬。 直至天也不见了,直至我也不见了,这样的葬,事实上,是记得吧。 2005-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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