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枪
路上有许多鸟,贴着地面从车前飞过。
他以前没注意过那些鸟,重复的作物和颠簸的车让他昏昏欲睡。在狭窄的田间站立着,他又看见鸟儿们在低空飞过。他没法判断鸟飞的有多低,当他们飞远,阳光阻挡了他的视线,不远的那片矮林,使它们要去的地方?背后传来的闷响让他猛地扭头,差点要从田垅上掉下去。
他猜测那是枪声,鸟听到枪声开始逃窜,而阳光明亮地让他觉得奇怪。他以为自己被击中,疼痛超出了他能体会的限度。也许我正在流血,手却触到干燥的衣服。
男孩儿站在那儿,像只熟透了的水果,悬停在枝头,而且要裂开了。狗还在远处望着他,悄悄关注着男孩,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他们一同向家走去。路上,未熟的柿子从树上落下,顺着斜坡滚到他脚边。
回到家里,在屋檐的阴影下面,他看着院里种的西红柿感觉很累。
今年没有蝉,这么热却静悄悄的,只有外祖父用斧头劈柴时发出打鼓一样清脆的响声。在他小时候,这把斧头差点儿把他的小拇指切下来,现在它钝了。家人在吃西瓜,他母亲问他吃不吃,他说不想吃,可是还是吃了一块。西瓜真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是融化的雪,可是这却让他想起来刚才烈日下的情景,回忆起了因为炙热而爆响的麦秸,在收割完的田里发出沙沙的声。
西瓜吃完,把皮丢给在在他脚底下打转的狗,狗叼着皮出了院子,男孩觉得无聊,头越来越晕,就回去睡了,家人叫他吃饭,他懒懒地翻过一只胳膊,不去,不去。
中午吃了一条鱼;还有用肥猪肉炖的豆角,点缀了香菜的炒豆腐,挑的只剩下辣椒的鸡肉。男孩的妹妹手里抓着半截香肠,看着睡眼惺忪的他。几点啦,他问妹妹,妹妹没听懂他说什么,叫她娘过来。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婶子掀开门帘从屋内出来时,男孩回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她没老,好几年都是一副模样。可是要说什么呢?他有点儿恼表妹,她也不小了,没什么事儿就叫娘。他忘了怎么搭话就开门走到了屋子外面,可是阳光不那么亮了。
狗一下子扑上来,在他脚边打转。
凉风让他清醒了,同时远在空中的风也吹开了遮挡太阳的云彩。他又想出门走走,这次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他提醒自己不要想是不是要回来的事情,因为走远了是回不来的。
到茅房里去撒了一泡尿后,男孩和狗准备离开了。山羊在他背后静静地看着他,转身关门的时候,男孩也看到了柴扉后面狭长的瞳仁,它真的在看我吗?他和狗走在熟悉的路上,闻到熟悉的大粪味儿,然后他们转身上了两旁生长着白杨树的大路,在他身旁,树干是笔直的,树冠在道路的上空合拢起来,他脑袋上的光带向远方渐渐消失了。他的出走紧贴路边,因为大路上有大车经过,在树荫的通道里开的飞快,路上的沙子都被带起来飞到他的脸上。男孩有点儿害怕,他想叫狗紧跟着他,可是狗总是在路中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停下来嗅嗅,洒几滴尿液,你会给撞死的,狗可不这么想,他避开那些车仿佛在跳一支舞。
他们走到了那片田地,又从田边走过去。田里有人在干活,水泵的嗡嗡声像知了叫。迎面的风吹乱了男孩儿的头发,它们要像鸟一样飞走了,鸟儿贴着地面飞过去。再往前走是李家埠,路口听着几辆卖西瓜的卡车,要西瓜不要?他想象着有这样的汉子拦住他,他身上没钱,当然要拒绝。没人跟他说话,他走近了才瞧见有一个汉子躺在车座子上睡觉,另一个被晒得发红的脸凝视着他,跟随他到那排遮挡一切的柳树。
终于,当太阳偏西到快要落下时,他们终于走到了不认识的地方。这片田窄,从水塘边开始,绕过水塘和几棵槐树,却没有限制地扩张起来。在遥远的地平线处,他隐约地能看见高速公路的凸起。和那片被路过的田地不同,秋麦刚冒出绿芽。他不想踩坏人家的田,就靠着水塘边向田中走去。土很松,每一步都有塌下的泥土落到水里。
地面坚硬起来的时候,男孩发觉狗已经不在他的身边。它远远停在柳树的边,踟蹰不前,然后像寻找丢失的东西一般向回奔去。
第二天早上,他起来很晚。没有听到炉台鼓风的声音,也没闻到潮湿的木柴在灶里开始干燥的味道,祖母叫他起来的时候,家人已经在吃饭了。这个早上有点儿潮,隔着纱网,狗看见男孩儿走近,它站起来了,摇着尾巴。
母亲叫男孩儿喝奶,我不想喝,他喝了,一口气连着奶皮灌下去,腥味封在嗓子眼里变成一个饱嗝,男孩一抹嘴,我饱了,他起身到屋外面撒尿。在等待尿意的时候,他观察自己的阴茎,它比平常要小点儿,露出粉红色的尖儿,可是男孩儿等了很久,久到他从上面同时观察到了婴儿的特性和衰老。
他忽然记起来粪坑旁边就是羊圈,抬起头,羊果真在看着他,尿来了。
车在雾里开动,他很想知道旁边的田里种的什么,可舅妈和母亲提起一些他不认识的熟人。被白杨荫蔽的大路尽头,他们的车被超过了,一辆卡车从左侧开到他们前面。男孩分辨出车上载的是猪,几层都是猪。载猪的车在前面压了好一阵才加快速度挪开,他们看见路边有个蹲着个男人,他吃那只掰开的西瓜的时候向他们的车挥手。
从两个水泥墩子中间跻身而过,他们到了集。雾渐渐淡了,散了,下车的时候正好阳光明媚。
几天之后男孩再次想起这天,他觉得那个下午很长。他那个时候在返程的车上,想要看鸟从低空划过车前,可是它们总是提前飞进黑暗里。那个上午,男孩儿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摞没有脑袋的鱼的时候,撑起的阳伞划伤了他的眼睛。他倒在地上,腿踢翻了旁边买蜂蜜女人的自行车,两只玻璃瓶打碎在他身边。
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家人不在周围,他用那只好的眼睛和耳朵捕捉到了一只被困在病房里的蜻蜓,好几次它想要接近风扇,都被风驱走了,现在它悬挂在窗帘上,也许在为下一次尝试蓄力。他不停的想刚才医生给他清洗伤口时说的话。那时他一个字都不说,眼泪止不住得流出来。你不要担心自己会瞎,只是不要再流泪了,医生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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