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我必须承认的是，在得知我三叔死讯之后，我的精神的确遭受了打击。结结实实的一下子。得知消息的第二天晚上，在你去洗澡的时候，我倒在沙发上，用力的哭了一番。的确相当用力。思维仿佛被抽离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无论如何完全无法就这件事进行思考，唯有用紧绷的身体的力量来表达。我关掉了自己的通向外部的开关，完完全全地沉入自己的黑暗中，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喉部也不受控制地发出抽气的声音。事后我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因为我记不得我的三叔长什么样子，叫什么。至于他做过什么事情，有哪些经历则完全没有概念，就一个血缘关系来说也太虚无缥缈，没有实感。我觉得我大概是因为首次面对了死亡，我本能地恐惧了。
——大概是这样吧。我知道我大伯死的消息的时候也差不多。大脑一片空白，思考不来，注意力像是被这件事情形成的黑洞吸走了一样，完全无法正常做事。
所以过了几天我知道我姥姥的死讯的时候，虽然仍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是出乎意料的冷静。在赶往老家的火车上落了一次泪，但是没有很惊慌失措，也没有歇斯底里。其实我和姥姥的感情很好，你知道。
——了解。但是无论如何对这件事情无法产生实感对吧？
没错。完完全全没有实感，没有办法把这件事情当做一件正经的事情来接受——例如物价上涨啦，谁家的小孩被打了屁股啦，某某某拿到了某大学的offer啦——不可能以那样的形式来进行接受。死亡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它连同着无，也许是连通着另外一个世界，但是我们无论如何无法对另一个世界或无产生实感。
——唔。
我不太想再就我姥姥的葬礼方面细谈一次。你知道，那种农村的葬礼，带着厚重的历史味儿。宴席，披麻戴孝，引灵，送葬，拦棺，两队乐队。一大伙人，卯足了劲儿，把事情办的热热闹闹。人们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欢声笑语。我是城里长大的，没见过这阵仗，着实吃了一惊，所以那几天反而把姥姥的死忘了。大家说到姥姥的时候，就叹一口气——“你姥姥是个好人啊，可惜没福气——”，诸如此类的，然后又跳到别的话题去。
——我们那边估计也差不多。总之是要热热闹闹的。
我们到的头天晚上要守灵。我就睡在姥姥边上。她躺在棺材里，我躺在旁边的地上。我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和一个死者睡在同一个天花板之下。对的，事情到那个时候，我应该说那是一个死者，而不是我姥姥。作为我个人情感上来说，我总觉得那并不是我姥姥——她嘴紧紧抿着，脸上的皱纹仿佛一下子增多了很多，面色苍白。我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外壳，作为姥姥的那个什么，已经在她那晚睡梦中，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外壳。目前在哪里无从得知，总之是不在这里了，不在这个屋子里了。我并没有害怕，倒是觉得无比困倦。一合上眼帘，睡意便排山倒海般涌来。我便如此沉入梦乡，也许在黑糊糊的梦里面和姥姥见面了也未可知。
——唔。
下葬那天我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你知道的，我发了短信给你。那时候我抱着自己姥姥的遗照，感觉自己无比孤独。远处的鞭炮在噼里啪啦响着，在旷野中发出空洞的回音。我的眼泪很忠实，我这样认为。它自动忽略了所有我陌生的仪式，在最切近的时刻突然汹涌而至。在即将要埋死者的深坑前，我注视着它。日后我姥姥的肉身的容器便要放置在这里。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大脑空洞洞的。面对死亡的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还说了蛮多的嘛。
时隔四个月了。想想真是光阴似箭。我一直想将这样一个过程记述下来。但总是无法，你知道，无法找到切近的语词，完全表达不好。几次写好了东西，又删掉。但我总是想记下来，作为对日后生活的提醒。
——提醒什么？是不是要提醒自己，生之作为死的本质？
没错。在那一段时间内，我所惊奇的，是成人们对这件事情的随机应变。该哭的时候嚎啕大哭，仪式结束了之后鸡毛蒜皮，转换完成得干净利落，清清爽爽。虽然悲伤，居然还能严严整整地按着仪式一步一步来做。后来我忍不住问了我二姨，说，“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大家都不那么难过吗？”二姨说，“怎么不难过呢，难过得很呢。”我多少理解一点，但是也理解不好这种淡然。我二姨告诉我，姥姥去世的当天，姥爷在卫生间不停地抽烟。我妈妈告诉我，我姥爷现在在急着找老伴，差点被骗子骗了。
——怎么会这样？
我想我多少能体会姥爷的心情。作为人的存在的一半突然被削减了，往下生活势必会百般不适应。床的一半空着，卫生间的有一只牙刷不再有人用了，厨房的东西他摆弄不来，向来是姥姥做饭的，诸如此类的事情。除此之外，就是突然多出来的大片的独处的时光。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晒太阳。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不说一句话。静静地面对整座静谧的大海。夜晚降临时，整个世界的所有的光、声音和气味全都被吞没了。这种时候，一个人就像是站在世界的边缘上，一不小心，就会滑进无底的深渊。在那个深渊里，没有多，只有一，只有全部。能把世界作为全部接受下来的人毕竟是没有的，除非脑袋是空空如也。如此人们就在逃离这个边缘，尽量热闹起来，与别人呆在一起。大家互相拉扯着，不至于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独自面对虚无本身。
——有的时候我想，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足够可敬，足够催人泪下了。少折腾这个折腾那个的。有的时候又想，活着本身不就是折腾嘛——按你的说法，不折腾怎么热闹呢！
这么想想，还真是又觉得神圣，又觉得绝望，不由生出悲哀的心情了。
——没错。这大概是作为人最可歌可泣又最可笑的地方了。卢梭不是说了嘛：人生来自由而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死这枷锁够沉重的。
逃离死亡！不去直视它！美化它！大概就是大家喜欢做的事情了。在那次我看着我姥姥的脸的时候，我当时想，人之成其为人的东西真是实在微不足道……
——可不是嘛！必须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场域里面，或者把自己依附在什么东西上面。相信。相信自己所处的场域和自己依附的东西，无条件的相信。不得不如此。一旦这相信被推翻，人马上就感觉自己掉下去了，空空荡荡的，作为存在的实感都失去了。就这点来说，会产生宗教这东西还是很好理解的。终极关怀，无非就是生死大事嘛。
正是如此。最近我正感觉自己经历一场撕裂。旧的生存场域和我的撕裂。旧的正在逝去，新的还没到来。我多少有些惶恐，唔，应该说，相当惶恐，和沮丧。不得不产生一种nostalgia的心情来。一句话也不想说，一个字也不想说。当时想，若是有choros合唱团在我背后便好了，代我交代这一切，也不必搜词穷句地向你表达我到底怎么了。怎么都表达不好。
——如此说来，我了解了。怪不得你那天如此的失落。
是的。就象我今天一样。好在今天我多少找到了一点讲述的能力和力量，又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我只不过想到了姥姥的死，心里又空空荡荡的了。